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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定國傳


  李定國,字寧宇,陝西榆林人。本農家子,十歲為張獻忠所掠,喜其貌度不恒,養以為己子。獻忠養子四:孫可望為長,定國次之,劉文秀、艾雲枝次之。可望狡譎鷙忍,常為獻忠掌老營,號「一堵牆」。獻忠之降也,左良玉固欲殺之,可望為通賂于熊文燦,饋文燦碧玉長尺餘者二,徑寸珠二。可望陳說詭媚,得文燦歡心,保獻忠逸去。由是尤為獻忠所信倚,威亞於獻忠,定國等皆為之下。定國長八尺,眉目修闊,軀幹洪偉,舉動有儀度,於群盜中獨以寬慈著。喜接文士,通兵法、緯象,讀《通鑒綱目》,略通大義,不樂為盜。以幼鞠於獻忠,莫能自拔。所部將二萬人,隨獻忠馳突豫、楚。崇禎十七年,破四川,獻忠惑其客汪公子言,日務屠毒,猜忍暴噬,可望、定國皆重足立。

  永曆元年,獻忠僭大號,建偽都于成都,分遣可望、定國、文秀、雲枝攻貴州,遂窺雲南。獻忠猜殺益劇,可望等不敢北歸,掠東川、烏蒙間。會黔國公沐天波以年少輕倨,侵虐土、漢,巡撫吳文瀛媕阿不能裁正,土司沙定洲舉兵反,攻雲南府,天波棄城走,定洲據雲南。時上方播越,威令不能及,天波勢蹙。瀾滄道副使楊畏知,迎天波居騰越,檄土、漢郡縣討定洲。兵未集,可望探知滇亂狀,乃倍道趨攻雲南。定洲迎戰,大敗走,被擒見殺。可望既定滇,馳報獻忠,獻忠益媢之。可望乃與定國、文秀、雲枝相結約,屯滇自保。獻忠孤立成都,清兵乘虛來攻,獻忠兵潰,自刎死。沐天波聞沙定洲敗死,意稍安。

  可望因遣使誘天波令附己,與合兵定諸土司,而還天波邸第莊田。天波既童駿,為所惑,畏知亦力弱不能抗,遂與偕詣可望。可望羈縻之,使居民舍,月給粟以贍之,門置兵錮其往還,而脅畏知為己用。已乃自稱平東王,而定國為安西將軍,文秀為撫南將軍,雲枝為定北將軍,猶仍獻忠所偽署號。詹事雷躍龍出降,以為偽相,紳士皆偽署司、道、府、州、縣吏。以甲子紀年。既滅沙氏,益攻諸儸儸部,收其軍,有眾二十余萬,厚斂民田租以贍之。定國所部漢、儸兵,亦逾五萬。獻忠之死也,可望欲臣屬諸部,而與定國輩素相頡頏,不能諷令尊己。定國倦於為盜,思自洗濯歸正,可望知其情,念所以籠制之,乃與定國等謀歸附朝廷,定國欣躍從其議。可望之欲歸附也,意假王命自尊,雄長三部。定國揣知其奸,亦姑因之以自達。

  永曆三年夏,可望修書,稱「平東王孫可望、安西將軍李定國、撫南將軍劉文秀、定北將軍艾雲枝獻書大明皇帝闕下」,求封王爵,獻金百兩、馬十匹,請出兵擊清。詞多桀驁,名而不臣。遣楊畏知與前行人龔彝齎詣肇慶。畏知、彝入見,上稍獎慰之。下廷臣議。大學士嚴起恒、給事中丁時魁、金堡交以為不可聽,乃封可望景國公,定國以下皆侯爵。遣給事中趙昱、司禮太監楊起春齎敕印冠帶袍笏往。可望念不得王,無以懾服三部,遂止昱、起春於驛舍,不與相見,而令部將來相恫喝,探昱、起春意。昱、起春相抱而泣。可望知狀,乃遣令歸要易王爵。昱、起春狼狽而返。昱留南寧不入朝,起春歸,奏可望言:「不得王封,當出廣南趨行在,劫車駕。」嚴起恒曰:「可望若欲犯順者,何所忌憚而不前?彼方畏清,資我為外禦以徐養其羽翼,豈敢效李自成速斃乎!朝廷但當講自強之術,姑置可望,遲之,且搖尾複來矣。」可望果不敢動,但寄怨于楊畏知而殺之。

  陳邦傅患高、李,媢李元胤,而怨金堡,與朱天麟謀挾可望並忠貞營及元胤軍,劫天子以殺堡。乃誘堵胤錫龍旗往調可望,而令胡執恭偕往,陰納降款。會胤錫卒,執恭遂報邦傅,使詐作敕冊,鑄藩王寶,制龍袍、翼善冠、琢龍玉帶,封可望為秦王,總錄天下文武將吏兵馬錢糧,專征四方,行大元帥事,公侯閣部以下皆稱臣,啟旨行事,不必關奏朝廷。時艾雲枝已死,封定國為安西王、劉文秀為撫南王,各授冊寶。可望大喜受命,而朝廷初未知也。可望遣使詣闕謝,執恭為他詞緩之。密報邦傅,遣執恭子欽華齎金航粟賂王化澄、夏國祥、程源、萬翱,請封可望如親王以實其詐。

  朱天麟囑吳貞毓為之主,言可望必欲得秦王,則旦夕可複南都;不然,即引兵出南、太犯車駕矣。化澄、翱力為之請,嚴起恒固執不可,夏國祥居中兩解之。奏上,以朱敕付內閣,封可望荊郡王,定國、文秀各國公。化澄、翱但以謝欽華之賂,亦不知其必得秦王之何意也。唯貞毓知之,密約給事中朱士鯤等具稱臣啟,因欽華赴可望所納款,訴起恒亢執狀。荊郡封使至廣南與可望使遇,執恭奸盡露。可望怒,殺執恭,而據偽敕寶稱秦王,專征如故。馳金龍牌,抄敕冊文,遍調土、漢宮軍皆為之下,眾益強盛,遂出黔、蜀,收楊展、王祥、馬進忠、王進才、張先壁、張登貴、莫宗文之軍為己屬。祥、展不屈,皆遇害。自是天子自扈從外,無一卒一民為朝廷有矣。

  永曆五年,上在南寧,可望使其將吳都督率兵二千人至行在,擊殺大學士嚴起恒及給事中吳霖等三十人,脅上,求加敕實封秦王,令百官皆稱臣。上不得已,皆從之。未幾,清兵攻南、太急,上走泗城州,適可望邏騎至,偵知上所在,遂擁上入其營,馳報可望。可望令居上于興隆衛(安隆府),月進膳金二十兩,米十石,宮眷內臣皆啜薄粥,內臣負薪汲水,宮婢自炊之。可望自構宮殿于雲南,黃屋雙闕,出入皆建葆羽、日月旗、孔雀扇、屈柄幢蓋,乘金龍步輦,名其親軍曰扈衛,鑄印仍獻忠式,作七疊篆,帝制自大。歲遣軍戍安隆,譏禁從官出入。定國大惡之。其幕客金維新,忠諒有志略,從容稱大義,說定國盡忠本朝,特以方見挾持,故猶佯奉可望。

  永曆六年春,可望乃分遣劉文秀自成都攻川北,白文選、張先壁副之;定國自貴州出黎、靖,馬進忠、馮雙鯉副之。定國以進忠為朝廷宿將,加意結納,合軍十萬,戰象五十。四月,馳攻黎平,克之。五月,至靖州,清將張國柱合許、魏二將之兵迎戰,急擊,大破之,斬馘五千余級,國柱棄馬走。兩日夕,馳下武岡。清續順公棄寶慶走。定國收寶慶,遂自東安南攻孔有德于桂林。有德遣其將孫龍、李蝦頭拒守嚴關,定國大敗之,斬孫龍,蝦頭中箭死。有德大驚,自將迎戰于大榕江,複大破之,棄甲斷骼遍于溪穀。有德走,閉城守,遂圍之。肉薄登城,王允成開門納兵入。有德自焚死。執陳邦傅,數其矯詔懷奸、叛主迎降之罪,並其子磔殺之。

  七月,收平樂、梧州。馬雄、線國安走廣東,遂複柳州、南寧。時劉文秀出川北,亦複潼川,進攻保寧。吳三桂馳救之,迎戰大敗,退師川南。定國既平西粵,整飭軍政,於民一無所犯。招兵部尚書劉遠生、中書舍人管嗣裘、兵部主事朱昌時於山中,與議興複,共獎王室。嘗置酒七星岩,酒酣,謂遠生曰:「君讀史,以曹操、司馬懿為何如人,奸耶?愚耶?」遠生踟躕未對,定國曰:「操、懿有戡亂之才,蹀血百戰,摧大敵,扶弱主,以垂令名於後世,如探囊取物,而顧以此博萬世笑駡,猶持黃金換死鐵,農夫樵豎之所不為,而操、懿為之,非至愚而何!」八月,舉兵出楚,複永州,遂下衡州。出馬寶軍于連、陽,收曹志建故部于賀縣,遣馬進忠、馮雙鯉北取長沙,召張光翠出寧鄉,進複常德。十月,進忠略地嶽州,所至披靡。別遣軍攻永新、安福,下之,遂圍吉安。兵出,凡七月,複郡十六、州二,辟地將三千里,軍聲大振。

  定國至衡州,下令所司糞除端皇帝潛邸宮殿,為望幸地。今上以十月十九誕辰,定國率紳吏將佐耆民詣邸宮,班朝拜賀。屆冬至,複趨宮行禮。郡吏設可望位於學宮,將導群官往拜,定國大言曰:「文武官非秦王選授者,既拜聖上,不當複拜秦王。」時可望遣其腹心楊中書者來覘定國,即盡以馳報可望。可望怒且懼,遂自貴陽帥兵出。將至湖南,欲奪定國兵柄。凡可望發兵勝敗進止,一切皆不遣上知聞。定國收復粵、楚,乃草奏遣赴安隆報捷,並令馬進忠、馬寶及故從官寓行營者,通奏起居。楊中書者歸遇可望於沅州,盡以告。會清敬謹王率三貝勒、八固山大舉兵向湖南,時定國屯衡州,馬進忠、馮雙鯉屯長沙,前軍下嶽州。定國知虜至,與進忠、雙鯉謀:令棄長沙,誘敵渡湘江,進忠、雙鯉退伏白杲市,須敵過衡山,乃繞出敵後反躡之,定國夾蒸水拒之,須躡兵至,夾擊,當盡殲之。議定,進忠、雙鯉退。可望至武岡,知狀,不欲定國之成功,而思陷之敗死,密令雙鯉徑退寶慶。雙鯉至湘潭之花石,得可望令,即走湘鄉向寶慶;馬進忠不知所為,隨之而西。秘不遣一人報定國,以誤之。

  十一月己醜,有彗星出天街間。清兵薄衡州,定國夾蒸水而軍,接戰,自日晡達庚寅旦,數十合,斬馘千餘級,定國軍亦頗有殺傷。敬謹王者,素以驍勇聞,冠七寶金兜牟,揭金頂,交龍繡纛,率鐵騎二十餘,登蒸水旁小山,覘定國軍,山下僧進茗飲,方啜,伏兵從山後竹條中出,揮刃擊之,自頂達項分為二,從騎皆殲。清兵不知敬謹王死,猶殊死鬥。馬寶騎出掠陣,流矢中頰傷,寶軍遂卻。定國方待進忠、雙鯉,不至,頗疑訹。俄而偵騎返自白杲市,言二將已走湘鄉,定國大驚,遂收兵走邵陽,敵亦不敢追。湖南複陷。定國既屯寶慶,偵知清兵放牧湘東岸,將間道往奪其馬,將發,可望馳召定國返武岡會議。三晝夜書七至,定國不得已西行。將見可望,至紫陽渡,劉文秀之子密遣人走報定國,言可望俟其至,即收殺之。定國大驚,遽引兵東走,縛筏為橋,渡湘水,渡已橋絕。可望追兵趨永州。遂自永明走平樂,下梧州,進圍肇慶。計欲取東粵,與鄭鴻逵、朱成功合,迎駕,自閩、浙圖南京。肇慶城小而堅,清將許爾顯死守不下,圍三月不克,師漸老。援兵大至。定國乃退,自平樂屯永安州。

  定國之自紫陽東走也,可望良久乃知之,遣騎追之不及。清兵亦方自衡州西南進,可望遂舉兵下寶慶,拒之。可望恥定國有殺兩王之功而己不逮,抑見定國之殺兩王而謂敵易與也,遂欲獨戰以求多。清兵自祁陽舍寶慶,將斜趨武岡,出可望後;可望乃自寶慶旋師迎戰,遇於岔路口。可望驕媢,自倚必勝,令白文選、馮雙鯉、馬進忠各將其軍,因山為壘,戒不得動,動者斬。而自率其所謂扈衛軍者仿戚繼光法,用藤牌間長矛前搏戰。戰浹時,雁行不進,敵鐵騎四合,橫蹂可望軍。陣亂,可望遽單騎走,遂大敗,積屍塞野。雙鯉、文選、進忠堅壁候令,令不至不敢發。可望走浹日,三將乃引退。是役也,精銳挫衄濱盡,退守武岡。可望歸貴陽,不敢議北出矣。清兵遂陷武、靖、辰、沅、黎平,大掠千里,民死者將百萬人。可望以是愧憾,益忌定國,然知其不定國若也。稍思羈縻之,複遣使持劉文秀書,勸定國令修好如初。定國亦姑應之。

  永曆八年,定國複攻桂林,穴隧道,瘞火藥,碎其城。驍將王國仁入隧視,火遽發,死隧中,定國驚惋大慟。兵遂亂,引歸南寧。遂從土司假道,密遣使具方物詣安隆,候上起居。上遣兵部侍郎蕭尹齎血字詔詣定國,述可望僭逼伏。定國奉詔,伏地慟哭不能起,遣使貢上服禦物,並奏:「臣誓死先為陛下除逆臣,後議恢復。」已而可望微知其狀,遣人至安隆,以不遜語脅上,取從官蕭尹、雷德複等殺之。可望據貴陽,前軍守鎮遠,扼險自固。清調其貝勒等北歸,以洪承疇經略湖南。承疇議守永、寶以困可望,可望因複下靖、武,相持于紫陽。貴州初安,可望遂治宮殿于貴陽,開科取士,塗飾以欺黔人。

  永曆九年,定國遂舉兵自泗城州入滇,襲雲南府,據之。治城郭,繕甲兵,迎上于安隆,奉居可望所築宮。具鹵簿,立朝儀,建置侍從,文武官吏,軍行進止,一以詔敕從事。馳敕召可望入朝。可望大驚,自率其軍,與馮雙鯉、白文選、馬維興攻雲南,而別遣驍將張勝率騎二千,由間道直抵昆明城下。

  李定國起兵禦之于高山寺。勝先至,縱火大噪,定國自軍中率鐵騎潛還擊勝,大破之,擒勝獻於上,詔磔之於市。定國持勝首示可望,可望媢懼。定國大呼告諸軍曰:「天子在是,可望欲行弑逆,汝等何所利,而為逆賊受惡名,反天道耶?」文選等皆趑趄不進,可望軍遂潰。反走,歸貴陽。上欲息兵合謀下黔、楚,以命定國。定國聽命,詔劉文秀和解之。文秀刺血書告可望,可望複書狂嫚,文秀泣曰:「自作不靖,以召外寇之侮,吾死五日矣!」遂仰藥死。可望頻歲侵雲南不已。

  永曆十一年,定國乃奉詔數可望罪,舉兵出畢節討可望,可望帥雙鯉、文選、維興拒戰,定國奉詔諭三將,令歸順,各封郡王。文選、維興皆舉軍降,可望與雙鯉軍皆驚潰,定國兵躡之。兵士家口皆居雲南,定國入滇,悉予存恤,至是皆反走赴定國。雙鯉不得已,亦降。可望入貴陽,不敢留,攜妻子寶玉及親信二百余人北走。十一月,至武岡,遂降於清。定國定貴州,歸雲南安插諸軍。

  蕭尹之至南寧也,上封定國晉王,定國辭不受命;及是,白文選等皆爵郡王,上乃固命定國,定國始受晉王之命。間道遣使齎黃綾小詔及定國書,下海約鄭鴻逵,以明年夏會南都,馳檄荊西,約王光興、李來亨等會荊州。號召四出,期大舉出楚,而諸將吏兵民見可望北降,知虛實險易盡輸於敵,皆搖搖無固志。可望之降也,因洪承疇請兵取雲、貴,盡圖山川迂曲及諸將情形、兵食多寡獻之,清封可望為義王,如其策,大發滿、漢兵二十余萬,一由川南、東川入,直沖大理;一由建昌入,攻騰越;一由廣西慶遠入,搗平越;一由泗城州襲廣南。而洪承疇率大軍從黎、靖先入,誘定國出黔應敵,乃使奇兵繞出反攻之。

  永曆十三年,承疇兵薄貴陽,定國保畢節,扼關索嶺,沿菁澗設伏,連戰二十餘日,殺清兵萬計。而泗城兵已達臨安,川南兵侵騰越、大理,定國三面受敵。可望又遣人齎手書,招諸將帥,言:「已受王封,視親王,恩寵無比,諸將降者皆得予厚爵,非他降將比,惟定國一人不赦。」劉文秀之子及馬維興、馬寶等皆為所訹,先後舉兵降。定國軍大潰,乃退師,奉上奔永昌。追兵益至,定國奉上奔緬甸。上至緬甸,定國自出收兵。緬甸人叛,逼上,送詣吳三桂所。三桂犯順,上崩于雲南府。是日,烈風黑霧大集,飄屋瓦翔空如鳥,滿、漢兵十余萬皆震悼悲號。三桂殺數百人乃定。定國聞變,還兵至緬甸,已無及,因縞素髮哀。定國披髮徒跣,號踴搶地,吐血數升。遂殺妻子,焚輜重,舉兵攻緬甸,屠之。率其軍居徼外,兩年,憤恚嘔血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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