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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祐二年三月(5)


  右司諫王覿言:

  伏見蘇軾建議免役寬剩錢斛三千余萬貫、石,向緣軍興借支幾半,乞出內帑金帛複全三千萬貫、石,于河北、河東、陝西三路買田募役,詳定役法所已下三路相度。臣竊以為非計也。

  夫尺地莫非王土也,一民莫非王民也。自天地既分,君臣既立,民為君役,亦已久矣。短長之命,君所制也;天地之宜,君所相也。故食其租,役其力,而不為虐也。雖使陷水火而不敢辭,冒白刃而不敢怨者,分定故也。今買田募役之議,遠不法二帝、三王常行之道,近不用一祖、五宗已成之法,而必欲如富家大姓幸其鄰里之破產賣田,則啖以厚利而兼併之,然後可以食其租而役其人,亦已陋矣。夫田連阡陌,役屬佃戶,匹夫用此以雄於一鄉,可也;以謂此真可以為有天下者力役之良法,則豈不惑哉!

  今陝西緣邊與羌戎之地犬牙相錯也,故朝廷出捐其地,以募弓箭手,而免其租稅。所謂弓箭手者,身先常役也。彼得其地以力耕,而無租稅之憂,我得其人以捍寇,而省養兵之費。世以為便,不亦宜乎?以至鎮戎、德順皆在極塞,所募役人,雖有常職,而人肯應募者,亦以田無租稅而已。自餘惟洮、河數州未有租稅之民,與德順、鎮戎事體均等,既無五等稅戶可以差役,則勢不得已,恐須給田召募。蓋常賦既不及之,則役人固其願也。然亦豈須效富家大姓,出金幣以買田而後可為耶?今若創買民田,行其法於內地,而免其常賦,則是縣官先有買田之費,又歲歲以其租稅而雇役也,與給錢雇人果何異哉?所謂異者,前日雇人,錢出於民,今日雇人,稅出於官而已。稅既太虧,豈不為經費之害?若不免其常賦,則一二頃之田歲得幾何,而既奪其力,又責其稅,使終身不得休息,而更為子孫之累,豈不酷哉?夫無知之民,初雖以得田為悅,及其勞於役使,困於饑饉,則以逃亡自免而已,豈常久之計耶?

  今差役之法,萬戶之邑,歲役不過數百人也。擇數百人于萬戶中,非物力優厚者不預也,又有時而更休焉。然論者猶恐其不能勝役,故生以田募役之議也。彼應役之民,得田於官,雖為一時之幸,若論其實,則受田於官與受田于父祖者,有以異乎?地利之所生,均有限也。豈不受田于父祖者,則田雖甚多,又有更休,而猶慮其不能勝役;受田於官者,則田雖至少,又無更休,而反可以應役無窮耶?此不待深思而可知者也。

  軾之議曰:「熙寧中,嘗行給田募役法,聞之道路,出自先帝聖意。而左右大臣意在遽成,且利寬剩錢以為他用,故更相駁難,遂不果行。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武王、周公所以見稱于萬世也。」臣亦以為不然。謂其法出於先帝之聖意,非臣之所能知也。謂其法廢于大臣之私意,亦非臣之所能知也。然有可以知者,初行之,則先帝必以其法為是,而終罷之,則先帝必以其法為非矣。今但欲奉承先帝行其法之意,而不能奉承先帝罷其法之意,又豈非惑耶?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固武王、周公之所務。然聖人之志,惟聖人為能知之,其知之無難者,事而已。所謂事者,亦隨時而損益焉,乃所謂善述也。是故文王作豐邑,非不為長久之計也,至武王則不居而作鎬京。文王治岐,關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非不為長久之法也,至周公相成王而治周,則關市有征而澤梁有禁。此周公、武王之事豈盡同于文王哉?然後世以武王、周公為達孝者,以其事在於適時之宜,而損益更張,不害其為善繼善述也。使買田募役之法,先帝終行之而不宜於今,猶當更改,況先帝察其為非而罷之者耶?

  且民不可以屢動。前日,朝廷以免役之法不能無弊,暨變而為差役。夫差役者,祖宗之舊法,有成書也,行之宜甚易矣,然猶眾議紛紜、民情疑惑者,經年而後定也。今又欲無故改作,以駭郡縣,以惑三路之民,非安靖之道也。臣欲乞聖慈詳酌,指揮下有司,罷以田募役之議,以安民情。(蘇軾買田募役議附見元年四月、六月。王岩叟、孫升、王覿議自注雲三月十八日。升議雲正月以後,而無其日。今因于三月末附王岩叟及覿並上官均議。)殿中侍御史孫升言:

  臣嘗讀詩曰:「不愆不忘,率由舊章。」竊以祖宗百有餘年,聖賢經綸,成就太平之業,自三代以來,未有如今日之治。然則法度典章,萬世子孫遵而守之,不可改易。雖聖人之法,行之既久,必有偏弊,要在後世救其偏、補其弊而已。伏惟陛下自臨禦以來,祗率舊章,允迪前烈,深知免役出錢困民而為害於天下,故自元祐之初,發德音,詔四方複行祖宗百年舊法,罷去出錢免役,盡依熙甯元年以前條貫施行。令下之日,四方民庶莫不鼓舞。然自去年九月中旬以來,覆議城郭五等以上出錢,(九月十八日。)今年正月以後,又使鄉村三百貫以上減半免役。一年之間,詔令凡三易矣。臣訪聞四方之民,自降九月中旬指揮,又見今年正月所頒條貫,皆巙巙不安,以謂朝廷命令變更不定,而祖宗舊法將複改易。刻剝聚斂之徒,假息竊視,幸其有間,複肆毒螫。臣嘗罄竭狂瞽,冒聞天聽,終未蒙朝廷省察施行。

  臣又聞議者建言欲廢祖宗差役法,而買田以募役。中外傳聞,莫不怪駭,而廟堂之論不能折其狂言,詳定役法之官畏避不決,乃行下三路相度。臣竊恐四方聞之,民心益不自安。且買田募役,在熙甯蓋嘗行之,曾未數月而罷。今日建議之人,以謂聞之道路,出於先帝之意。臣竊以先帝勵精政事,必有見於朝廷,豈當聞于道路?夫買田募役,雖甚愚知其不可行,不待臣言然後見也。臣且以建議者自言其利有五而其害有二,利之大者不過散免役寬剩錢三千萬以買田,使民知先帝非有意於重斂,蓋將為今日之用耳。臣以謂天下之民,雖愚夫愚婦,莫不知先帝有仁民愛物之意,而聚斂之臣,行法之過,豈待為區區之跡以自明哉?豈必因議者之言然後信哉?害之大者,使陛下舍祖宗百年太平之成法,而令百姓有患及子孫之害。輕重得失,較然易知。古人以謂利不百不變法,今給田募役,利之小者,猶謂不過有五,而害之大者,自言必須有二,則是利未及百而害已過半矣,徒為紛紛惑亂天下。

  恭惟陛下即政之初,正在遵守祖宗成法之時,不當輕有改易,以動人心,伏望聖慈詳察,早降指揮下詳定役法所,速止絕三路相度行遣,以慰安四方人心,則天下幸甚!監察禦史上官均言:

  臣竊見翰林學士蘇軾近論買田募役事,朝廷送役法所相度。議出之日,中外士大夫莫不駭異,以為於理決不可行。臣輒因軾之所具利害條目,得以縷陳之。軾以為募役人大抵多是州縣百姓,若所買田去州縣太遠,即久難以召募,欲乞所買田並限去州若干裡,去縣若干裡。臣以為弓手給田二頃,散從官一頃,計每縣役人少者須近百人,給田近二百頃。頃畝既多,又須接近城郭,勢必難足。蓋強民出賣則賈怨,誘民出賣則傷民,聽其自便則田不可得足,此不可行一也。

  軾以為今三路官吏推行,恐或抑勒賣田,或召募浮浪,或多買瘠薄,取辦一時,不顧後患,欲選材質樸厚知州三人,令自辟屬縣,令每路一州先次推行,令一年中略成倫理,一路便可推行,委轉運、提刑常切提舉,若不推行,或推行乖方,朝廷覺察,重賜行遣。臣以為民之賣田未必膏腴,所賣膏腴未必近州縣。今既不許抑勒,則賣田應格者宜少,雖使材質樸厚太守自辟屬令,若不抑勒賣田,召募浮浪,取辦一時,安能一年中成倫理耶?夫士農工商,技有所長,用有所適。蓋辨磽肥、相種藝農圃之事,非士之所學也。世之士大夫自買田業,非不悉心,往往價高而田薄,地廣而收鮮。何則?以其非所習也。今若以縣令誤以高價買瘠田為推行乖方,便加譴責,而不考其餘事,則循良之吏將有不幸而罷去者矣。又既令監司督察,則往往承望朝廷風旨,要以速辦。監司督州,州督縣屬,上下相承,苟務應法,勢必至於抑勒賣田,多買瘠薄以逃責矣。自熙甯以來,監司奉法者類多如此。蓋奉法嚴則繩吏峻,繩吏峻則苟免之心生,文具而無實,民受其弊,理之必然,此不可行二也。

  軾以為百姓賣田須先申官,令佐親自相驗,委是良田,方得收買。如官價低小,即聽賣與其餘人戶,不得抑勒。又買到田未得支錢,先召投名人情願承佃充役,方得支錢,不得抑勒。臣以為百姓不願與官中貿易者,蓋上下勢隔,情意不通,又胥吏輩輾轉求索,百方邀賂,雖嚴明令長不能絕也。正使官中買田與私價等,百姓甯自相貿易。今令賣田之人必先申官,官價低小,方得賣與其餘人戶,名為不抑勒,實與抑勒無異。又鄉閭之民,自非窘乏朝夕待用者,必不肯出賣良田,今令賣者申官,令佐檢視,然後收買,役人情願承佃,方得支錢,近須半年,遠須一年以上。既不能紓目前之急,又重有往來賂遺之費,雖官中不至失利,而賣田之民重困弊矣,此不可行三也。

  軾以為令佐如買瘠薄田,致久遠召募不行,即官吏併科違制,分故失定斷,仍不以去官赦降原減。臣以令佐之能,在於公心愛民,寬明不擾,巨細畢舉,則為善政。不當以事之一二論其殿最。今有長令世以為循吏,偶于買田之際不能辨識,有數十頃瘠薄,召募不行,便加以違制之罪,是以一而廢百,得無失刑歟?熙甯之初,柄臣過計,官吏有違常平新法,不以去官赦降原減。當是之時,官吏以此獲罪者,不可勝數,中外竊議,以為非宜。今既已罷煩擾矣,又欲襲前日之過計,未見其善也。大抵議者立法,意欲必行,則必嚴為法禁,法禁太嚴,則更以便文苟免,不復計民之利害,此不可行四也。

  軾以為系官田若是人戶見佃者,先問見佃人,如無丁可以應募,或自不願充役者,方得別行召募。臣以為人戶所請官田,近或五七年,遠或數十年,其間有墾荒、糞瘠費用財力。耕治既熟,一旦奪之,有傷人情,此不可行五也。

  軾又以為應募之民,正與弓箭手無異。臣以為並邊之地既難得田,又弓箭手平居無役,止於每歲一閱,故邊境之民樂于受田於官。今則受田一二頃,而役之終身,累其子孫,豈民之所願欲哉?雖曰受田二頃,服事奔走,當費其半,豈若役屬富民為佃戶,中分其利,作息自如,刑責不及之為便耶?願民既不就募,而浮浪者又不許充役,將見有名而無實,安能減色役而寬農民耶?

  軾又以為谷賤傷農,而農民賣田常多不售,若官為買,則田、穀皆重,農可小紓。臣以為頃歲以來,民多賣田者,以助役納錢,常平出息,聚斂之臣肆行掊克,中民困於不足,故多鬻田。錢歸公帑,歲不流布,賣田者多,積鏹者少,故田苦不售。今則罷常平、助役之法,一切財利皆歸於民,行之歲餘,民力已紓,自今已往,賣田者必少。賣田既少,則不患其不售。如官中出錢買田,厚於私價,則是誘民破產,公私非便;與私價等,則民不願鬻,無一可者。臣未見其可以重田谷,紓農民也。

  軾又以為納錢于官,常苦幣重,若散以買田,則貨幣稍均。臣以為諸路之錢,今已散為平糴,又隨州郡所出,變轉物貨,則曩時之積既流布於民矣,不待買田而後貨幣可均也。

  軾又以為此法既行,民享其利,追悟先帝所以取寬剩錢者,凡以為我用爾,疑謗消釋,恩德顯白。臣以為先帝神聖文武,興立法度,所以垂無窮者,如日麗天,孰不瞻睹者。至於役錢寬剩,蓋因謀利之臣私憂過計,此天下之所共知也,安在其散錢買田而後釋疑謗耶?

  軾又以為寬剩役錢,令付有司逐旋支費,終不能卓然立一大事,建無窮之利,若用買田,如私家變金銀為田產,乃是長久萬全之策。臣以為買田募役,臣已縷陳其有五不可行,至於散常平之積以為平糴,以為水旱荒凶之備,此所謂出民力而為民用,亦所以結民心而裕民財也。繼志之孝,無窮之利,孰大於此!又何必如私家變金銀為田產,然後為長久之策耶?又況變錢為田,常平遂無本錢,將何以因時糴糶便農民耶?若夫患有司之妄費,為之節制,適當可矣,日減月亡,又何足恤哉?

  臣以為三代以來至於本朝,累聖相繼,法度損益,無所不有。至於治民之政,以力供役,以田供稅,凡數千年未之有改也。熙寧中,先帝以議臣之請,買田募役,行之半年,田既難置,民鮮就募,士論不以為便,遂不果行。以先帝之睿慮英斷,勵精為治,如以此法為便,豈複疑於左右之論而中輟?臣竊意其不然也。今役法已成,頒下四方,四方之民休息安堵,沐浴聖澤,既已少定矣。願陛下不以一臣之私論,而破天下之公議,速行寢罷,以解中外之疑,天下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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