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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祐元年六月(5)


  六月甲寅,下詔曰:「朕惟先帝臨禦以來,講求法度,務在寬厚,愛物仁民。而搢紳之間,有不能推原朝廷本意,希旨掊克,或妄生邊事,或連起犴獄,積其源流,久乃知弊。此群言所以未息,朝廷所以懲革也。敕正風俗,修振紀綱,茲出大公,蓋不得已。況罪顯者已正,惡巨者已斥,則宜蕩滌隱疵,闊略細故,不復究治,以累太和。夫疾之已甚,孔子不為,禦眾以寬,有虞所尚,為國之道,務全大體。應今日前有涉此事狀者,一切不問,言者勿複彈劾,有司毋得施行,各俾自新,同歸美俗。佈告中外,體朕意焉。」(舊錄雲:「時先帝法度廢改殆盡,前朝所用之官,棄逐無一人在廷,乃降是詔。然彈劾罪斥相繼不已。」新錄辨曰:「當時既有所竄逐,慮在職者不安,故降手詔,以示寬恩,此朝廷仁厚之至也。既雲前朝所用之臣,無一人在廷,彈劾不已,則安用此詔?其說非是。自『時先帝』至『不已』刪去三十五字。」下詔以六月二十八日甲寅,此據舊錄。王覿奏議乃雲六月八日,不知何故,當考。呂大防政目六月二十八日手詔諭懲革政事之意,即此詔也。其頒降則在七月十一日,蓋緣言者紛紜,踰旬乃宣佈爾。)

  給事中胡宗愈奏:「中書省敕內,有『言者勿複彈劾,有司毋得施行』之語,臣愚竊以謂此二句於體未便,欲望去此二句,則盡善矣。」(元祐密疏。後所頒詔無「言者勿複彈劾」六字,蓋從宗愈奏也。七月十一日可考。)

  始,鄧綰責滁州,言者未已,範純仁勸太皇太后勿行,太皇太后因欲下詔,以慰反側,既而中輟。及呂公著救賈種民,太皇太后複欲下詔,公著以為當然,遂從之。或謂公著曰:「今除惡不盡,將貽患他日。」公著曰:「治道去太甚耳,文、景之世,網漏吞舟。且人才實難,宜使自新,豈盡使自棄耶!」(此據呂公著家傳。)

  詔之未下也,言事官交章論其不可,禦史中丞劉摯言:

  臣聞朝廷議欲降詔中外,慰安人情,傳聞二三,臣不敢言,若果如此,臣實未喻。伏見陛下即位以來,修先朝政事,增損法令,進退官吏,大要專以安民,四方曉知上指,坦然明白矣。於懷私負釁,貴近不赦,而忠信之言,雖小必錄,此又人人皆能道之。臣獨不知國家尚安所疑,欲家至而戶曉也。若謂日者黜責一二臣僚,恐附麗黨與,不無反側,故以詔書安之;臣謂人情無甚相遠,不從上令,而從其意,動民以言,不若示之以事,自古而然。朝廷果將吹毛洗垢,搜抉宿過,則詔令隨行,人亦不信。今但朝廷罰罪之意,出於公議,惟貴大體,不問其餘,則雖無所言,何患人不知之。近者朝廷法令方具,功罪明白,吏民安堵自如,正宜鎮靜無事,何故自生疑貳,猥欲以言語區區過自分說,以勝士大夫之心?臣恐中外有以窺陛下也。前世自漢、唐以來,因誅鉏叛逆,或克復僭偽,危疑之始,慮有動搖,故亟下詔令,慰撫未萌。今升黜官吏,何時無之,何至張皇,自生不安之意,臣竊以為過矣。抑臣聞之,人才實難,自非大奸大猾,懷邪怙終,此外安有終身棄置之理?古人以功補過,所謂使功不如使過,良以此爾。前以罪退,後以功進,是乃國家所以公天下者,見之一二,則中外將不待言而信矣。臣謂安反側之計,無以尚此,何必空言哉?伏望睿斷,寢降詔之議,免四方疑惑,以幸天下。(雜錄第二冊有日月,雲元年六月二十九日。)

  貼黃稱:「臣得于傳聞,未知虛實,萬一有之,所損不細,須至先事奏論,伏望寢罷,以全大體。」

  又言:

  臣近聞朝廷議欲降詔中外,得于傳聞,未見本末,然竊謂朝廷舉動不可不謹,昨已具狀論列。今者外議藉藉,又異于前,大意謂陛下即位以來,增損法令,進退官吏,今日改意自悔,故欲下詔委曲解說;又深厭台諫言事,故欲指約多士,轉相告語;且謂自此臣僚雖有罪犯,無複憂畏,台諫雖有聞見,無複敢言。詔令未下,人已非議,臣備位言路,所聞如此,不敢不論。

  臣以謂刑賞予奪,天下公器,非苟順人情,惟當而已。日者朝廷加惠元元,取官吏蠹國賊民之尤無狀者,顯黜一二,以勵其餘,此甚大惠,陛下以為當耶?未當耶?誠以為當則足矣,何必家至戶曉,自啟疑貳之意,使忠義自失,奸罔倖免,臣所未喻也。台諫臣僚,類皆疏賤孤寒之人,而使以譏切主上、彈治貴近為職,其勢固以不勝,若稍加沮抑,且使有誅夷之憂,則人人顧私自便,誰敢盡言?又況聽與不聽,上系朝廷去取,大抵欲言十事,退思反顧,已去五六。其言雖上,又經裁擇,則言而聽者,率不過十一二。然則朝廷聽言,可謂審重,論議雖多,言者何罪?且台諫以言為職,今若明出詔令,戒使勿言,則是予之官而奪其職,為小人之所睥睨、輕誚,必不能自立,相率引去。然則言路塞絕,誰複以利害之計上聞?又臣所未喻也。臣思慮累晝夜,其事甚易見,不知為陛下建此計者誰乎?臣願陛下深思臣言無忽,速賜寢罷降詔,以安士論。若本無此議,臣聞之誤妄,罪當萬死。

  貼黃稱:「竊料詔意,謂前日弊事已革,舊罪已除,故下詔令與吏民改行自新。臣獨疑之。若果然,則為害益大。臣謂朝廷大約修明先帝法令,去其犯法之人,是乃文、武、成、康相成之治。今雲與更新,自今日始,則臣不知以先朝之治為何如哉?以此示天下,實傷國體。多士之論,已有及此者,不可輕發。」

  又貼黃稱:「臣僚若有舊罪宿惡天下所不容者,今日言者雖且依詔旨,不敢彈治,一旦將此等人別有進擢,而言路又將不論,則無乃負朝廷而失官守哉!故雖有誅戮,必須爭之,是今日之詔,不足以禁其必言也。」

  又貼黃稱:「陛下欲撫安小人,使不自疑,惟在今後掩覆小過,不賜行遣足矣。恐不可明示以一切不問之意,使肆意無所忌憚,非所以神明其權,尊嚴綱紀者也。仍望檢臣前奏,一處詳覽。」

  又貼黃稱:「治平中,濮廟之議,執政不能勝公論,以至出榜朝堂,委曲開諭,而人心終不以為是。以此知理勝則不必示人以言,惟在正己謹行事而已。」

  又貼黃稱:「陛下修正法度,進黜善惡,出於至公,天下幸已慰服。今無故自生疑貳,自信不篤,區區以言語收拾人情,傷國大體。」

  又言:

  臣近兩具狀奏,乞寢罷降詔指揮,未知聖意賜與不賜省察。士大夫臆度風旨,轉相傳誦,不無非議。臣謂降詔本欲安人情,而詔令未下,事已宣露,反使人情疑惑,則利害固已可見,甚非陛下鎮靜中外之意。臣備員言路,此而不論,臣則有罪,是以不避煩瑣,願畢其說。

  臣謹按齊桓公與管仲謀伐莒,謀未發而聞於國人,國人曰:「君子善謀,小人善意,臣竊意之也。」故朝廷之人不為則已,苟有所為,雖秘謀密計,人且意而知之。況陛下已修政事,已清人物,遂欲闊略細故,含垢匿瑕,示天下以寬大,誠大惠也。但此意一定,何患人知不知,若更施於行事一二,則中外喻意,坦然洞達矣。何必空言喋喋,過自分辨,急於取信,無乃害國家大體乎!詔書大意,不過以謂罪惡者已治,欲使其餘改行自新。恭惟先皇帝養育人才,佈滿內外,其中邪慝不能無之,今已行懲勸,則是乃所以成就先帝之美。若必形於詔書,示蕩滌之惠,使之自新,則似分別前日政事,虧損治道,無大於此。然則人情安與不安,乃在陛下立意行事其意如何耳,不在降詔。詔下之後,事體窒礙,其害乃至於此。臣願陛下深賜省照,特罷降詔,以全大體,臣不勝拳拳。

  貼黃稱:「仍乞檢會臣前兩狀,一處詳覽。」

  又貼黃:「降詔自疑,殊非國體。又聞詔意更複戒約言者,謂舊惡宿奸,自今皆不得彈治,尤恐非便。蓋台諫官本為人主耳目,以督察奸邪,今置言事官,而禁其言事,是有耳目而自蔽之,不使有所見聞也。小人欺天罔上,不忠不義,其罪既均,而乃限以今日以後一切不問,則今日以前已被罪者,何獨不幸也?小人身有罪戾,常使懼於暴發,則庶幾有所忌憚。若明告之曰:『汝前此雖有罪,今不以大小不問矣,不使言者及汝矣。』臣恐朝廷綱紀不肅,下有肆慢之心。」

  又貼黃稱:「台諫所言,在陛下聽與不聽爾。若言不中理,或挾邪懷貳,朋奸立黨,竄逐罷免,無不可者;不當無故禁戒,令不得彈治罪惡,使小人睥睨自肆也。」

  又貼黃稱:「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今陛下欲以曠然大度,包掩瑕疵,但因事行之,不可預以告人,示天下以自疑之意也。」

  殿中侍御史林旦言:

  近者風聞朝廷欲降詔書,戒約言事官不宜疾惡太甚,動搖人心。初聞之,以謂此妄意朝廷之言耳,殊不以為信,既而傳者益眾,不能不為疑。竊惟陛下臨政之初,虛己聽納,招徠讜言,四方之人,孰不欣戴,此實宗廟、社稷之福也。今方踰歲,若遂厭言,有詔戒止,凡傾耳以聽,企足以望者,得不解體耶?此必有造謀以誤陛下者,臣度其意不過兩端而已:一則務為姑息,以掠譽於小人;一則持此自獻,謂能不謗於先帝。夫有國之要道,在於使君子道長,小人道消而已。君子道長,則德澤日被於天下,而為朝廷之福;小人道消,則疾苦不加于百姓,而得四方之心。豈有為民除去疾苦,而反致人心之不安也?若此,則虞舜不當放四凶,孔子不當誅少正卯矣。聖人于戕賊不仁之人,殺之而不疑;今朝廷寬大,見其罪惡,不過慰塞人望,量褫其官職,降其差遣而已,何損於其身,何愧於天下,而便致人心之不安也?此等小人,本無愛君利民之心,人疾之久矣,又何足矜恤,而更姑息,甚倒置也!且先帝聰明睿智,憂勤庶政,不愛高爵重祿,而與士大夫共之,乃望其竭忠盡誠,以報稱其恩寵也。彼乃結黨相因,公肆欺侮,醜穢慘虐,無所不至。使上之人雖有良法美意,而澤不下流,陰受小民之怨望,其負國罔上之罪,何可勝誅也?向日執政之臣、言事之官,目擊耳聞,不肯以告,故使朝廷未正其罪。今罪惡悉已暴露,然朝廷終不忍深誅而顯戮之,雖有貶降,亦只是奉行先帝聖意,譴斥不忠不良之人,且示天下以前日失當之事,自各有建言之人,奉行之吏,非出於先帝之本意也。如此,豈得為謗先帝乎?

  大凡言事之官,招讎觸怨,豈所欲為。朝廷過奨借之,猶有畏懼、觀望而不肯盡言者,況又有所沮抑之,則彼安肯奮不顧身,以輸忠於陛下乎?臣竊恐由此遂使亮直之人反為群小指笑、玩侮,必懷畏避,而不得安其位矣。若其言事彈擊不實,喜怒任情,朝廷摘示群眾,罷之可也,竄之可也,但不當泛下一詔,均沮遏之耳。今日朝廷正恐奸邪乘間作過,惟藉耳目之官防察糾正,若自為壅塞,以啟小人之幸,則此後執政大臣欲進擬前日不忠不良、罪慝顯著之士,置在要近,誤朝廷委任,遂有以藉口,而鉗閉台諫官之言矣。此甚非計之得也。臣不敢恥過作非,而重於去位,止是愛惜國體,恐天下之人誤認朝廷之意,而起疑惑、觀望之心耳。利害所系不小,願陛下謹之重之。

  貼黃稱:「陛下即位之初,首下求言之詔,其間嘗以迎合扇搖、犯分要譽為戒。當時中外欲言之人,尚畏憚而結舌,賴六月再申詔諭,於是人始敢言。以求言之詔少形戒約,人猶不敢言,況今下戒言之詔,明使不得論列,則又豈複有敢言者耶?若奸邪進用,略有指陳,必為犯令,若默而不言,豈忠臣志士所以事君報國之義乎?則此詔一出,于國所系,可謂甚重,陛下不可以不慮也。」(旦疏不得其時,附劉摯後。)

  監察禦史上官均言:

  臣竊聞陛下詔書,慰安中外大臣,以前日宿奸舊惡,一切置而不問,台諫仍不得彈治。臣始聞之,疑惑不信,數日以來,搢紳人士傳者愈眾,以為信然。臣以不肖備位風憲,聞而不陳,則為隱情,疑而不論,則為曠職,仰負陛下任使之意。臣竊惟詔旨,必以謂前日黜去一二大吏、奸諛刻深掊斂罔上之臣,恐黨與反側無自全之意,故為此詔以慰安之。臣以謂賞罰者人主之大柄,所以示天下之公議,使為善者勸,為惡者戒,要在處以至當,斷以必行而已。若懲一二奸臣而以同類恐懼為疑,又為善辭以慰勞之,則是行姑息之政,非所以信賞罰而示天下之公議也。不知陛下以前日斥去一二奸諛險詖之臣為是耶?為非耶?以為非耶,則命出之日,天下之士莫不心悅而誠服,皆以為陛下聰明睿智,洞照枉直,不當疑其非也。以為是耶,去邪勿疑,不當惑而中止,為姑息之政也。

  夫諫官禦史以言為職,至於政事之得失、人臣之邪正,凡系天下之利病理亂者,皆得上聞,所以廣朝廷之耳目,而通天下之情也。自古求治之君導之使言,戒其鉗默者有矣,未聞預詔曰某事不當言。如天下之事,必待詔許而後得言,則禦史為徒設,天下之事,朝廷有所不得聞矣。陛下臨禦之初,詔四方士民,下及芻蕘之賤,皆得上議朝政,下言利病。是時天下之人,莫不歡欣鼓舞,罄竭所聞,以裨日月之明,而又歌頌詠歎,以為陛下有寬明從諫之實。今日之詔,乃戒言職不得有所彈治,儻或有之,實恐上累陛下納諫之美,異乎前日開闢言路之意也。方今法度未為備具,生民未為富實,內有未舉之政事,外有未賓之蠻夷,實朝廷廟堂孜孜夙夜講求利害、博采眾言之時,若使諫官、禦史上觀朝廷之旨,次窺大臣之意,中心宛結,所懷者不得論列,天下之事不得上達,恐非朝廷之福也。若陛下之意,以為宿愆舊惡,務為覆蓋,許以洗心自新,則言者有發摘細故、不足深治者,陛下置其言而勿用可也。誠恐不當預戒以不得彈治,仰累陛下從諫納善之美。臣愚區區,欲乞追寢詔書,以副前日開闢言路之意。伏願陛下留神詳察,天下幸甚。(據元祐章奏錄,上官均乃以七月五日上此,今附見劉摯後,不復移出,它皆仿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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