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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滅齊(4)


  八月,周師入齊境,禁伐樹踐稼,犯者皆斬。丁未,周主攻河陰大城,拔之。齊王憲拔武濟,進圍洛口,拔東西二城,縱火船焚浮橋,橋絕。齊永橋大都督太安傅伏自永橋夜入中潬城。周人既克南城,圍中潬,二旬不下。洛州刺史獨孤永業守金墉,周主自攻之,不克。永業通夜辦馬槽二千,周人聞之,以為大軍且至而憚之。

  九月,齊右丞相高阿那肱自晉陽將兵拒周師。至河陽,會周主有疾,辛酉夜,引兵還。水軍焚其舟艦。傅伏謂行台乞伏貴和曰:「周師疲弊,願得精騎二千追擊之,可破也。」貴和不許。

  齊王憲、于翼、李穆所向克捷,降拔三十餘城,皆棄而不守。唯以王藥城要害,令儀同三司韓正守之,正尋以城降齊。戊寅,周主還長安。

  八年秋九月,周主謂群臣曰:「朕去歲屬有疾疹,遂不得克平逋寇。前入齊境,備見其情,彼之行師,殆同兒戲。況其朝廷昏亂,政由群小,百姓嗷然,朝不謀夕。天與不取,恐貽後悔。前出河外,直為拊背,未扼其喉。晉州本高歡所起之地,鎮攝要重,今往攻之,彼必來援,吾嚴軍以待,擊之必克。然後乘破竹之勢,鼓行而東,足以窮其巢穴,混同文軌。」諸將多不願行。帝曰:「機不可失。有沮吾軍者,當以軍法裁之。」

  冬十月己酉,周主自將伐齊,以越王盛、杞公亮、隨公楊堅為右三軍,譙王儉、大將軍竇泰、廣化公丘崇為左三軍,齊王憲、陳王純為前軍。亮,導之子也。

  丙辰,齊主獵于祁連池。癸亥,還晉陽。先是,晉州行台左丞張廷雋公直勤敏,儲偫有備,百姓安業,疆場無虞。諸嬖幸惡而代之,由是公私煩擾。

  周主至晉州,軍于汾曲,遣齊王憲將精騎二萬守雀鼠谷,陳王純步騎二萬守千里徑,鄭公達奚震步騎一萬守統軍川,大將軍韓明步騎五千守齊子嶺,焉氏公尹升步騎五千守鼓鐘鎮,涼城公辛韶步騎五千守蒲津關,趙王招步騎一萬自華谷攻齊汾州諸城,柱國宇文盛步騎一萬守汾水關。

  遣內史王誼監諸軍攻平陽城,齊行台僕射海昌王尉相貴嬰城拒守。相貴,相願之兄也。甲子,齊集兵晉祠。庚午,齊主自晉陽帥諸軍趣晉州。周主日自汾曲至城下督戰,城中窘急。庚午,行台左丞侯子欽出降于周。壬申,晉州刺史崔景嵩守北城,夜,遣使請降于周,王軌帥眾應之。未明,周將北海段文振杖槊與數十人先登,與景嵩同至尉相貴所,抜佩刀劫之。城上鼓噪,齊兵大潰,遂克晉州,虜相貴及甲士八千人。

  齊主方與馮淑妃獵于天池,晉州告急者,自旦至午,驛馬三至。右丞相高阿那肱曰:「大家正為樂。邊鄙小小交兵,乃是常事,何急奏聞。」至暮,使更至,雲:「平陽已陷」,乃奏之。齊主將還,淑妃請更殺一圍,齊主從之。

  周齊王憲攻拔洪洞、永安二城,更圖進取。齊人焚橋守險,軍不得進,乃屯永安。使永昌公椿屯雞棲原,伐柏為庵以立營。椿,廣之弟也。

  癸酉,齊王分軍萬人向千里徑,又分軍出汾水關,自帥大軍上雞棲原。宇文盛遣人告急,齊王憲自救之。齊師退,盛追擊,破之。俄而椿告齊師稍逼,憲複還救之,與齊對陳,至夜不戰。會周主召憲還,憲引兵夜去。齊人見柏庵在,不之覺,明日,始知之。齊主使高阿那肱將前軍先進,仍節度諸軍。

  甲戌,周以上開府儀同大將軍安定梁士彥為晉州刺史,留精兵一萬鎮之。

  十一月己卯,齊主至平陽。周主以齊兵新集,聲勢甚盛,且欲西還以避其鋒。開府儀同大將軍宇文忻諫曰:「以陛下之聖武,乘敵人之荒縱,何患不克。若使齊得令主,君臣協力,雖湯、武之勢,未易平也。今主暗臣愚,士無鬥志,雖有百萬之眾,實為陛下奉耳。」軍正京兆王韶曰:「齊失紀綱,於茲累世,天獎周室,一戰而扼其喉。取亂侮亡,正在今日。釋之而去,臣所未諭。」周主雖善其言,竟引軍還。忻,貴之子也。

  周主留齊王憲為後拒,齊師追之,憲與宇文忻各將百騎與戰,斬其驍將賀蘭豹子等,齊師乃退。憲引軍渡汾,追及周主於玉壁。

  齊師遂圍平陽,晝夜攻之。城中危急,樓堞皆盡,所存之城,尋仞而已。或短兵相接,或交馬出入,外援不至,眾皆震懼。梁士彥忼慨自若,謂將士曰:「死在今日,吾為爾先。」於是勇烈齊奮,呼聲動地,無不一當百。齊師少卻,乃令妻妾、軍民、婦女晝夜修城,三日而就。周主使齊王憲將兵六萬屯涑川,遙為平陽聲援。齊人作地道攻平陽,城陷十餘步,將士乘勢欲入。齊主敕且止,召馮淑妃觀之。淑妃妝點,不時至,周人以木拒塞之,城遂不下。舊俗相傳,晉州城西石上有聖人跡。淑妃欲往觀之。齊主恐弩矢及橋,乃抽攻城木造遠橋。齊主與淑妃度橋,橋壞,至夜乃還。

  癸巳,周主還長安。甲午,複下詔,以齊人圍晉州,更帥諸軍擊之。丙申,縱齊降人使還。丁酉,周主發長安。壬寅,濟河,與諸軍合。十二月丁未,周主至高顯,遣齊王憲帥所部先向平陽。戊申,周主至平陽。庚戌,諸軍總集,凡八萬人,稍進,逼城置陳,東西二十餘裡。

  先是,齊人恐周師猝至,于城南穿塹,自喬山屬￿汾水。齊主大出兵,陳於塹北。周主命齊王憲馳往觀之,憲覆命曰:「易與耳,請破之而後食。」周主悅,曰:「如汝言,吾無憂矣。」周主乘常禦馬,從數人巡陳,所至輒呼主帥姓名慰勉之。將士喜於見知,鹹思自奮。將戰,有司請換馬。周主曰:「朕獨乘良馬,欲何之。」周主欲薄齊師,礙塹而止。自旦至申,相持不決。齊主謂高阿那肱曰:「戰是邪。不戰是邪。」阿那肱曰:「吾兵雖多,堪戰者不過十萬,病傷及繞城樵爨者複三分居一。昔攻玉壁,援軍來即退。今日將士豈勝神武時邪。不如勿戰,卻守高梁橋。」安吐根曰:「一撮許賊,馬上刺取,擲著汾水中耳。」齊主意未決。諸內參曰:「彼亦天子,我亦天子。彼尚能遠來,我何為守塹示弱。」齊主曰:「此言是也。」於是填塹南引。周主大喜,勒諸軍擊之。

  兵才合,齊主與馮淑妃並騎觀戰。東偏小卻,淑妃怖曰:「軍敗矣。」錄尚書事城陽王穆提婆曰:「大家去。大家去。」齊主即以淑妃奔高梁橋。開府儀同三司奚長諫曰:「半進半退,戰之常體。今兵眾全整,未有虧傷,陛下舍此安之。馬足一動,人情駭亂,不可複振。願速還安慰之。」武衛張常山自後至,亦曰:「軍尋收訖,甚完整,圍城兵亦不動。至尊宜回。不信臣言,乞將內參往視。」齊主將從之,穆提婆引齊主肘曰:「此言難信。」齊主遂以淑妃北走。齊師大潰,死者萬餘人,軍資器械,數百里間委棄山積。安德王延宗獨全軍而還。

  齊主至洪洞,淑妃方以粉鏡自玩,後聲亂,唱賊至,於是複走。先是,齊主以淑妃為有功勳,將立為左皇后,遣內參詣晉陽取皇后服禦褘翟等。至是,遇于中途,齊主為按轡,命淑妃著之,然後去。

  辛亥,周主入平陽。梁士彥見周主,持周主須而泣曰:「臣幾不見陛下。」周主亦為之流涕。

  周主以將士疲倦,欲引還。士彥叩馬諫曰:「今齊師遁散,眾心皆動,因其懼而攻之,其勢必舉。」周主從之,執其手曰:「餘得晉州,為平齊之基,若不固守,則大事不成。朕無前憂,唯慮後變,汝善為我守之。」遂帥諸將追齊師。諸將固請西還,周主曰:「縱敵患生。卿等若疑,朕將獨往。」諸將乃不敢言。癸醜,至汾水關。

  齊主入晉陽,憂懼不知所之。甲寅,齊大赦。齊主問計於朝臣,皆曰:「宜省賦息役,以慰民心。收遺兵,背城死戰,以安社稷。」齊主欲留安德王延宗、廣甯王孝珩守晉陽,自向北朔州。若晉陽不守,則奔突厥。群臣皆以為不可,帝不從。

  開府儀同三司賀拔伏恩等宿衛近臣三十餘人西奔周軍,周主封賞各有差,高阿那肱所部兵尚一萬,守高壁,餘眾保洛女砦。周主引軍向高壁,阿那肱望風退走。齊王憲攻洛女砦,拔之。有軍士告稱阿那肱遣臣招引西軍,齊主令侍中斛律孝卿檢校,孝卿以為妄。還,至晉陽,阿那肱腹心複告阿那肱謀反,又以為妄,斬之。

  乙卯,齊王詔安德王延宗、廣甯王孝珩募兵。延宗入見,齊主告以欲向北朔州,延宗泣諫,不從,密遣左右先送皇太后、太子于北朔州。

  丙辰,周主與齊王憲會於介休。齊開府儀同三司韓建業舉城降,以為上柱國,封郇公。

  是夜,齊主欲遁去,諸將不從。丁巳,周師至晉陽。齊主複大赦,改元隆化。以安德王延宗為相國、並州刺史,總山西兵。謂曰:「並州兄自取之,兒今去矣。」延宗曰:「陛下為社稷勿動。臣為陛下出死力戰,必能破之。」穆提婆曰:「至尊計已成,王不得輒沮。」齊主乃夜斬五龍門而出,欲奔突厥,從官多散。領軍梅勝郎叩馬諫,乃回向鄴。時唯高阿那肱等十餘騎從,廣甯王孝珩、襄城王彥道繼至,得數十人與俱。

  穆提婆西奔周軍。陸令萱自殺,家屬皆誅沒。周主以提婆為柱國、宜州刺史。下詔諭齊群臣曰:「若妙盡人謀,深達天命,官榮爵賞,各有加隆。或我之將卒逃逸彼朝,無問貴賤,皆從蕩滌。」自是齊臣降者相繼。

  初,齊高祖為魏丞相,以唐邕典外兵曹,太原白建典騎兵曹,皆以善書計、工簿帳受委任。及齊受禪,諸司咸歸尚書,唯二曹不廢,更名二省。邕官至錄尚書事,建官至中書令,常典二省,世稱「唐、白」。邕兼領度支,與高阿那肱有隙,阿那肱譖之。齊主敕侍中斛律孝卿總知騎兵度支。孝卿事多專決,不復詢稟。邕自以宿舊習事,為孝卿所輕,意甚鬱鬱。及齊主還鄴,邕遂留晉陽。並州將帥請于安德王延宗曰:「王不為天子,諸人實不能為王出死力。」延宗不得已,戊午,即皇帝位。下詔曰:「武平孱弱,政由宦豎,斬關夜遁,莫知所之。王公卿士,猥見推逼,今祇承寶位。」大赦,改元德昌。以晉昌王唐邕為宰相,齊昌王莫多婁敬顯、沭陽王和阿於子、右衛大將軍段暢、開府儀同三司韓骨胡等為將帥。敬顯,貸文之子也。眾聞之,不召而至者前後相屬。延宗發府藏及後宮美女以賜將士,籍沒內參十餘家。齊主聞之,謂近臣曰:「我甯使周得並州,不欲安德得之。」左右曰:「理然。」延宗見士卒,皆親執手稱名,流涕嗚咽,眾爭為死。童兒女子,亦乘屋攘袂,投磚石以禦敵。

  己未,周主至晉陽。庚申,齊主入鄴。

  周軍圍晉陽,四合如黑雲。安德王延宗命莫多婁敬顯、韓骨胡拒城南,和阿于子、段暢拒城東,自帥眾拒齊王憲於城北。延宗素肥,前如偃,後如伏,人常笑之。至是,奮大槊往來督戰,勁捷若飛,所向無前。和阿于子、段暢以千騎奔周軍。周主攻東門,際昏,遂入之,進焚佛寺。延宗、敬顯自門入,夾擊之,周師大亂,爭門,相填壓,塞路不得進。齊人從後斫刺,死者二千餘人。周主左右略盡,自拔無路。承禦上士張壽牽馬首,賀拔伏恩以鞭拂其後,崎嶇得出。齊人奮擊,幾中之。城東道厄曲,伏恩及降者皮子信導之,僅得免,時已四更。延宗謂周主為亂兵所殺,使於積屍中求長鬣者,不得。時齊人既捷,入坊飲酒,盡醉臥,延宗不復能整。

  周主出城,饑甚,欲遁去,諸將亦多勸之還。宇文忻勃然進曰:「陛下自克晉州,乘勝至此。今偽主奔波,關東響振,自古行兵,未有若斯之盛。昨日破城,將士輕敵,微有不利,何足為懷。丈夫當死中求生,敗中取勝。今破竹之勢已成,奈何棄之而去。」齊王憲、柱國王誼亦以為去必不免,段暢等又盛言城內空虛。周主乃駐馬,鳴角收兵,俄頃複振。辛酉旦,還攻東門,克之。延宗戰力屈,走至城北,周人擒之。周主下馬執其手,延宗辭曰:「死人手,何敢迫至尊。」周主曰:「兩國天子,非有怨惡,直為百姓來耳。終不相害,勿怖也。」使複衣帽而禮之。唐邕等皆降于周。獨莫多婁敬顯奔鄴,齊主以為司徒。延宗初稱尊號,遣使修啟于瀛州刺史任城王湝曰:「至尊出奔,宗廟事重,群公勸迫,權主號令。事甯,終歸叔父。」湝曰:「我人臣,何容受此啟。」執使者送鄴。壬戌,周主大赦,削除齊制,收禮文武之士。

  初,伊婁謙聘于齊,其參軍高遵以情輸于齊,齊人拘之于晉陽。周主既克晉陽,召謙勞之,執遵付謙,任其報復。謙頓首請赦之,周主曰:「卿可聚眾唾面,使其知愧。」謙曰:「以遵之罪,又非唾面可責。」帝善其言而止。謙待遵如初。

  臣光曰:賞有功,誅有罪,此人君之任也。高遵奉使異國,漏泄大謀,斯叛臣也。周高祖不自行戮,乃以賜謙,使之複怨,失政刑矣。孔子謂以德報怨者何以報德。為謙者,宜辭而不受,歸諸有司,以正典刑。乃請而赦之,以成其私名,美則美矣,亦非公義也。

  齊主命立重賞以募戰士,而竟不出物。廣甯王孝珩請「使任城王湝將幽州道兵入土門,揚聲趣並州,獨孤永業將洛州道兵入潼關,揚聲趣長安,臣請將京畿兵出滏口,鼓行逆戰。敵聞南北有兵,自然逃潰」。又請出宮人、珍寶賞將士。齊主不悅。斛律孝卿請齊主親勞將士,為之撰辭,且曰:「宜忼慨流涕,以感激人心。」齊主既出,臨眾,將令之,不復記所受言,遂大笑,左右亦笑。將士怒曰:「身尚如此,吾輩何急。」皆無戰心。於是自大丞相已下,太宰、三師、大司馬、大將軍、三公等官,並增員而授,或三或四,不可勝數。

  朔州行台僕射高勱將兵侍衛太后、太子,自土門道還鄴。時宦官儀同三司苟子溢猶恃寵縱暴,民間雞彘,縱鷹犬摶噬取之。勱執以徇,將斬之。太后救之,得免。或謂勱曰:「子溢之徒,言成禍福,獨不慮後患邪。」勱攘袂曰:「今西寇已據並州,達官率皆委叛,正坐此輩濁亂朝廷。若得今日斬之,明日受誅,亦無所恨。」勱,嶽之子也。甲子,齊太后至鄴。

  丙寅,周主出齊宮中珍寶、服玩及宮女二千人班賜將士,加立功者官爵各有差。周主問高延宗以取鄴之策,辭曰:「此非亡國之臣所及。」強問之,乃曰:「若任城王據鄴,臣不能知。若今主自守,陛下兵不血刃。」癸酉,周師趣鄴,命齊王憲先驅,以上柱國陳王純為並州總管。

  齊主引諸貴臣入朱雀門,賜酒食,問以禦周之策。人人異議,齊主不知所從。是時,人情忷懼,莫有鬥心,朝士出降,晝夜相屬。高勱曰:「今之叛者,多是貴人,至於卒伍,猶未離心。請追五品以上家屬置之三台,因脅之以戰,若不捷,則焚台。此曹顧惜妻子,必當死戰。且王師頻北,賊徒輕我,今背城一決,理必破之。」齊主不能用。望氣者言,當有革易。齊主引尚書令高元海等議,依天統故事,禪位皇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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