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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顯用事(1)


  漢宣帝黃龍元年三月,帝寢疾,選大臣可屬者,引外屬侍中樂陵侯史高、太子太傅蕭望之、少傅周堪至禁中,拜高為大司馬、車騎將軍,望之為前將軍、光祿勳,堪為光祿大夫,皆受遺詔輔政,領尚書事。冬十二月甲戌,帝崩于未央宮。癸巳,太子即皇帝位。

  元帝初元年三月,封外祖父平恩戴侯同產弟子中常侍許嘉為平恩侯。

  二年春正月,樂陵侯史高以外屬領尚書事,前將軍蕭望之、光祿大夫周堪為之副。望之名儒,與堪皆以師傅舊恩,天子任之,數宴見,言治亂,陳王事。望之選白宗室明經有行散騎、諫大夫劉更生給事中,與侍中金敞並拾遺左右。四人同心謀議,勸導上以古制,多所欲匡正,上甚鄉納之。史高充位而已,由此與望之有隙。

  中書令弘恭、僕射石顯,自宣帝時久典樞機,明習文法。帝即位多疾,以顯久典事,中人無外党,精專可信任,遂委以政,事無小大,因顯白決,貴幸傾朝,百僚皆敬事顯。顯為人巧慧習事,能深得人主微指,內深賊,持詭辦,以中傷人,忤恨睚眥,輒被以危法。亦與車騎將軍高為表裡,論議常獨持故事,不從望之等。

  望之等患苦許、史放縱,又疾恭、顯擅權,建白,以為:中書政本,國家樞機,宜以通明公正處之。武帝遊宴後庭,故用宦者,非古制也。宜罷中書宦官,應古不近刑人之義。」由是大與高、恭、顯忤。上初即位,謙讓,重改作,議久不定,出劉更生為宗正。

  望之、堪數薦名儒、茂才以備諫官,會稽鄭朋陰欲附望之,上疏言車騎將軍高遣客為奸利郡國,及言許、史子弟罪過。章視周堪,堪白「令朋待詔金馬門。」朋奏記望之曰:「今將軍規撫,雲若管、晏而休,遂行日昃,至周、召乃留乎。若管、晏而休,則下走將歸延陵之皋,沒齒而已矣。如將軍興周、召之遺業,親日昃之兼聽,則下走其庶幾願竭區區奉萬分之一。」望之始見朋,接待以意。後知其傾邪,絕不與通。朋,楚士,怨恨,更求入許、史,推所言許、史事,曰:「皆周堪、劉更生教我。我關東人,何以知此?」於是侍中許章白見朋。朋出,揚言曰:「我見,言前將軍小過五,大罪一。」待詔華龍行污穢,欲入堪等,堪等不納,亦與朋相結。

  恭、顯令二人告望之等謀欲罷車騎將軍,疏退許、史狀,侯望之出休日,令朋、龍上之。事下弘恭問狀,望之對曰:「外戚在位多奢淫,欲以匡正國家,非為邪也。」恭、顯奏「望之、堪、更生朋黨相稱舉,數譖訴大臣,毀離親戚,欲以專擅權勢。為臣不忠,誣上不道,請謁者召致廷尉。」時上初即位,不省「召致廷尉。」為下獄也,可其奏。後上召堪、更生,曰:「系獄」上大驚曰:「非但廷尉問邪?」以責恭、顯,皆叩頭謝。上曰:「令出視事。」恭、顯因使史高言:「上新即位,未以德化聞於天下,而先驗師傅。既下九卿、大夫獄,宜因決免。」於是制詔丞相、禦史「前將軍望之傅朕八年,無他罪過,今事久遠,識忘難明,其赦望之罪,收前將軍、光祿勳印綬,及堪、更生皆免為庶人。」

  夏四月,詔賜蕭望之爵關內侯,給事中,朝朔望。

  上覆征周堪、劉更生,欲以為諫大夫。弘恭、石顯白,皆以為中郎。上器重蕭望之不已,欲倚以為相,恭、顯及許、史子弟、侍中、諸曹皆側目於望之等。更生乃使其外親上變事,言:「地震殆為恭等,不為三獨夫動。臣愚以為宜退恭、顯以章蔽善之罰,進望之等以通賢者之路。如此,太平之門開,災異之原塞矣」。書奏,恭、顯疑其更生所為,白請考奸詐,辭果服,遂逮更生系獄,免為庶人。

  會望之子散騎中郎伋亦上書訟望之前事,事下有司,複奏「望之前所坐明白,無譖訴者,而教子上書,稱引無辜之詩,失大臣體,不敬,請逮捕。」弘恭、石顯等知望之素高節,不詘辱,建白「望之前幸得不坐,複賜爵邑,不悔過服罪,深懷怨望,教子上書,歸非於上。自以托師傅,終必不坐,非頗屈望之於牢獄,塞其快怏心,則聖朝無以施恩厚。」上曰:「蕭太傅素剛,安肯就吏。」顯等曰:「人命至重。望之所坐,語言薄罪,必無所憂。」上乃可其奏。

  冬十二月,顯等封詔以付謁者,敕令召望之手。付因令太常急發執金吾車騎馳圍其第。使者至,召望之。望之以問門下生魯國朱雲。雲者,好節士,勸望之自裁。於是望之仰天歎曰:「吾嘗備位將相,年逾六十矣,老入牢獄,苟求生活,不亦鄙乎?」字謂雲曰:「遊,趣和藥來,無久留我死。」竟飲鴆自殺。天子聞之,驚,拊手曰:「曩固疑其不就牢獄,果然殺吾賢傳。」是時太官方上晝食,上乃卻食,為之涕泣,哀動左右。於是召顯等責問,以議不詳,皆免冠謝,良久然後已。上追念望之不忘,每歲時遣使者祠祭望之塚,終帝之世。

  臣光曰:甚矣,孝元之為君,易欺而難寤也。夫恭、顯之譖訴望之,其邪說詭計,誠有所不能辨也。至於始疑望之不肯就獄,恭、顯以為必無憂,已而果自殺,則恭、顯之欺亦明矣。在中智之君,孰不感動奮發以底邪臣之罰。孝元則不然,雖涕泣不食以傷望之,而終不能誅恭、顯,才得其免冠謝而已。如此則奸臣安所懲乎。是使恭、顯得肆其邪心而無複忌憚者也。

  是歲,弘恭病死,石顯為中書令。

  三年。上覆擢周堪為光祿勳。堪弟子張猛為光祿大夫、給事中,大見信任。

  永光元年。石顯憚周堪、張猛等,數譖毀之。劉更生懼其傾危,上書曰:「臣聞舜命九官,濟濟相讓,和之至也。眾臣和於朝則萬物和於野,故簫《韶》九成,而鳳凰來儀。至周幽、厲之際,朝廷不和,轉相非怨,則日月薄食,水泉沸騰,山谷易處,霜降失節。由此觀之,和氣致祥,乖氣致異,祥多者其國安,異眾者其國危,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義也。今陛下開三代之業,招文學之士,優遊寬容,使得並進。今賢不肖渾殽,白黑不分,邪正雜揉,忠讒並進,章交公車,人滿北軍,朝臣舛午,膠戾乖刺,更相讒訴,轉相是非,所以營惑耳目,感移心意,不可勝載。分曹為黨,往往群朋,將同心以陷正臣。正臣進者,治之表也。正臣陷者,亂之機也。乘治亂之機,未知孰任,而災異數見,此臣所以寒心者也。初元以來六年矣,按《春秋》六年之中,災異未有稠如今者也。原其所以然者,由讒邪並進也。讒邪之所以並進者,由上多疑心,既已用賢人而行善政,如或譖之,則賢人退而善政還矣。夫執狐疑之心者來讒賊之口,持不斷之意者開群枉之門,讒邪進則眾賢退,群枉盛則正士消。故《易》有《否》、《泰》,小人道長,君子道消,則政日亂。君子道長,小人道消,則政日治。昔者鯀、共工、驩兜與舜、禹雜處堯朝,周公與管、蔡並居周位,當是時,迭進相毀,流言相謗,豈可勝道哉。帝、堯成王能賢舜、禹、周公而消共工、管、蔡,故以大治,榮華至今。孔子與季、孟偕仕于魯,李斯與叔孫俱宦于秦,定公、始皇賢季、孟、李斯而消孔子、叔孫,故以大亂,污辱至今。故治亂、榮辱之端,在所信任,信任既賢,在於堅固而不移。《詩》雲我心匪石,不可轉也,言守善篤也。《易》曰渙汗其大號,言號令如汗,汗出而不反者也。今出善令未能逾時而反,是反汗也。用賢未能三旬而退,是轉石也。《論語》曰見不善如探湯,今二府奏佞讇不當在位,歷年而不去,故出令則如反汗,用賢則如轉石,去佞則如拔山,如此望陰陽之調,不亦難乎。是以群小窺見間隙,緣飾文字,巧言醜詆,流言飛文,嘩於民間。故《詩》雲憂心悄悄,慍於群小,小人成群,誠足慍也。昔孔子與顏淵、子貢更相稱譽,不為朋黨。禹、稷與皋陶轉相汲引,不為比周。何則。忠於為國,無邪心也。今佞邪與賢臣並交戟之內,合黨共謀,違善依惡,歙歙訿訿,數設危險之言,欲以傾移主上,如忽然用之,此天地之所以先戒,災異之所以重至者也。自古明聖,未有無誅而治者也,故舜有四放之罰,而孔子有兩觀之誅,然後聖化可得而行也。今以陛下明知,誠深思天地之心,覽《否》、《泰》之卦,曆周、唐之所進以為法,原秦、魯之所消以為戒,考祥應之福,災異之禍,以揆當世之變,放遠佞邪之黨,壞散險詖之聚,杜閉群枉之門,廣開眾正之路,決斷狐疑,分別猶豫,使是非炳然可知,則百異消滅而眾祥並至,太平之基,萬世之利也。」顯見其書,愈與許、史比而怨更生等。

  是歲,夏寒,日青無光,顯及許、史皆言堪、猛用事之咎。上內重堪,又患眾口之浸潤,無所取信。時長安令楊興以材能幸,常稱譽堪。上欲以為助,乃見問興「朝臣齗齗不可光祿勳,何邪?」興者,傾巧士,謂上疑堪,因順指曰:「堪非獨不可於朝廷,自州裡亦不可也。臣見眾人聞堪前與劉更生等謀毀骨肉,以為當誅,故臣前書言堪不可誅傷,為國養恩也。」上曰:「然此何罪而誅。今宜奈何?」興曰:「臣愚以為可賜爵關內侯,食邑三百戶,勿令典事。明主不失師傅之恩,此最策之得也。」上於是疑之。

  司隸校尉琅邪諸葛豐,始以特立剛直著名於朝,數侵犯貴戚,在位多言其短。後坐春夏系治人,徙城門校尉。豐於是上書告堪、猛罪。上不直豐,乃制詔禦史「城門校尉豐前與光祿勳堪、光祿大夫猛在朝之時,數稱言堪、猛之美。豐前為司隸校尉,不順四時,修法度,專作苛暴以獲虛威,朕不忍下吏,以為城門校尉。不內省諸已,而反怨堪、猛以求報舉,告按無證之辭,暴揚難驗之罪。毀譽恣意,不顧前言,不信之大也。朕憐豐之耆老,不忍加刑,其免為庶人。」又曰:「豐言堪、猛貞信不立,朕閔而不治,又惜其材能未有所效,其左遷堪為河東太守,猛槐裡令。」

  臣光曰:諸葛豐之於堪、猛,前譽而後毀,其志非為朝廷進善而去奸也,欲比周求進而已矣,斯亦鄭朋、楊興之流,烏在其為剛直哉。人君者,察美惡,辨是非,賞以勸善,罰以懲奸,所以為治也。使豐言得實,則豐不當絀。若其誣罔,則堪、猛何辜焉。今兩責而俱棄之,則美惡、是非果何在哉。

  賈捐之與楊興善。捐之數短石顯,以故不得官,稀複進見。興新以材能得幸,捐之謂興曰:「京兆尹缺,使我得見,言君蘭,京兆尹可立得。」興曰:「君房下筆,言語妙天下,使君房為尚書令,勝五鹿充宗遠甚。」捐之曰:「令我得代充宗,君蘭為京兆,京兆郡國首,尚書百官本,天下真大治,士則不隔矣。」捐之複短石顯,興曰:「顯方貴,上信用之。今欲進,第從我計,且與合意,即得入矣。」捐之即與興共為薦顯奏,稱譽其美,以為宜賜爵關內侯。引其兄弟以為諸曹。又共為薦興奏,以為可試守京兆尹。石顯聞知,白之上,乃下興、捐之獄,令顯治之,奏「興、捐之懷詐偽,更相薦譽,欲得大位。罔上,不道」捐之竟坐棄市,興髡鉗為城旦。

  臣光曰:君子以正攻邪,猶懼不克,況捐之以邪攻邪,其能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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