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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帝惑神怪


  漢武帝元光二年冬十月,李少君以祠灶卻老方見上,上尊之。少君者,故深澤侯舍人,匿其年及其生長,其游以方遍諸侯。無妻子。人間其能使物及不死,更饋遺之,常餘金錢衣食。人皆以為不治生業而饒給,又不知其何所人,愈信,爭事之。少君善為巧發奇中。嘗從武安侯飲,坐中有九十餘老人,少君乃言與其大父游射處,老人為兒時從其大父識其處,一坐盡驚。少君言上曰:「祠灶則致物,致物而丹沙可化為黃金,壽可益,蓬萊仙者可見,見之以封禪則不死,黃帝是也。臣嘗游海上,見安期生,食臣棗,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萊中,合則見人,不合則隱。」於是天子始親祠灶,遣方士入海求蓬萊安期生之屬,而事化丹沙諸藥齊為黃金矣。居久之,李少君病死,天子以為化去,不死,而海上燕、齊怪迂之方士多更來言神事矣。

  亳人謬忌奏祠太一方,曰:「天神貴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於是天子立其祠長安東南郊。

  元狩四年。齊人少翁以鬼神方見上。上有所幸王夫人卒,少翁以方夜致鬼,如王夫人之貌,天子自帷中望見焉。於是乃拜少翁為文成將軍,賞賜甚多,以客禮禮之。文成又勸上作甘泉宮,中為台室,畫天、地、太一諸鬼神,而置祭具以致天神。居歲餘,其方益衰,神不至。乃為帛書以飯牛,佯不知,言曰:「此牛腹中有奇。」殺視,得書,書言甚怪,天子識其手書,問其人,果是偽書。於是誅文成將軍而隱之。

  五年夏四月,天子病鼎湖甚,巫醫無所不致,不愈。游水發根言:「上郡有巫,病而鬼神下之。」上召置祠之甘泉。及病,使人問神君。神君言曰:「天子無憂病。病少愈,強與我會甘泉。」於是病癒,遂起幸甘泉,病良已。置酒壽宮。神君非可得見,聞其言,言與人音等。時去時來,來則風肅然,居室帷中。神君所言,上使人受書其言,命之曰:「畫法」。其所語,世俗之所知也,無絕殊者,而天子心獨喜。其事秘,世莫知也。

  元鼎四年春二月,樂成侯丁義薦方士欒大,雲與文成將軍同師。上方悔誅文成,得欒大,大說。大先事膠東康王,為人長美言,多方略,而敢為大言,處之不疑。大言曰:「臣常往來海中,見安期、羨門之屬。顧以臣為賤,不信臣。又以為康王諸侯耳,不足與方。臣之師曰:黃金可成,而河決可塞,不死之藥可得,仙人可致也。然臣恐效文成,則方士皆掩口,惡敢言方哉。」上曰:「文成食馬肝死耳。子誠能修其方,我何愛乎?」大曰:「臣師非有求人,人者求之。陛下必欲致之,則貴其使者,令為親屬,以客禮待之,乃可使通言于神人。」於是上使驗小方,鬥棋,自相觸擊。是時上方憂河決而黃金不就,乃拜大為五利將軍,又拜為天士將軍、地士將軍、大通將軍。夏四月乙巳,封大為樂通侯,食邑二千戶,賜甲第,僮千人,乘輿斥車馬、帷帳、器物以充其家。又以衛長公主妻之,齎金十萬斤。天子親如五利之第,使者存問供給,相屬￿道。自太主、將、相以下皆置酒其家,獻遺之。天子又刻玉印曰:「天道將軍」,使使衣羽衣,夜立白茅上,五利將軍亦衣羽衣,立白茅上受印,以示不臣。大見數月,佩六印,貴震天下,於是海上燕、齊之間,莫不扼腕自言有禁方,能神仙矣。

  六月,汾陰巫錦得大鼎于魏脽後土營旁,河東太守以聞。天子使驗問,巫得鼎無奸詐,乃以禮祠,迎鼎至甘泉,從上行,薦之宗廟及上帝,藏于甘泉宮,群臣皆上壽賀。

  秋,上行幸雍,且郊。或曰:「五帝,泰一之佐也,宜立泰一,而上親郊。」上疑未定。齊人公孫卿曰:「今年得寶鼎,其冬辛巳朔旦冬至,與黃帝時等。」卿有劄書曰:「黃帝得寶鼎,是歲己酉朔旦冬至,凡三百八十年,黃帝仙登於天。」因嬖人奏之。上大悅,召問卿。對曰:「受此書申公。申公曰:漢興複當黃帝之時。漢之聖者在高祖之孫且曾孫也。寶鼎出而與神通。黃帝接萬靈明庭。明庭者,甘泉也。黃帝采首山銅,鑄鼎于荊山下,鼎既成,有龍垂胡髯下迎黃帝,黃帝上騎龍,與群臣後宮七十餘人俱登天。於是天子曰:「嗟乎,誠得如黃帝,吾視去妻子如脫屣耳。」拜卿為郎,使東候神於太室。

  五年。五利將軍裝治行,東入海求其師。既而不敢入海,之太山祠。上使人隨驗,實無所見。五利妄言見其師,其方盡多不售,坐誣罔,腰斬。樂成侯亦棄市。

  六年冬,公孫卿候神河南,言見仙人跡緱氏城上。春,天子親幸緱氏城視跡,問卿「得毋效文成、五利乎?」卿曰:「仙者非有求人主,人主者求之。其道非寬假,神不來。言神事如迂誕,積以歲月乃可致也。」上信之。於是郡、國各除道,繕治宮觀、名山、神祠,以望幸焉。

  初,司馬相如病且死,有遺書頌功德,言符瑞,勸上封泰山。上感其言,會得寶鼎,上乃與公卿諸生議封禪。封禪用希曠絕,莫知其儀。而諸方士又言:「封禪者,合不死之名也。黃帝以上封禪,皆致怪物與神通。秦皇帝不得上封。陛下必欲上,稍上即無風雨,遂上封矣。」上於是乃令諸儒采《尚書》、《周官》、《王制》之文,草封禪儀,數年不成。上以問左內史兒寬,寬曰:「封泰山,禪梁父,昭姓考瑞,帝王之盛節也。然享薦之義,不著於經。臣以為封禪告成,合祛於天地神祗,唯聖王所由,制定其當,非群臣之所能列。今將舉大事,優遊數年,使群臣得人人自盡,終莫能成。唯天子建中和之極,兼總條貫,金聲而玉振之,以順成天慶,垂萬世之基。」上乃自製儀,頗采儒術以文之。上為封禪祠器,以示群儒,或曰:「不與古同」,於是盡罷諸儒不用。上又以古者先振兵釋旅,然後封禪。

  元封元年冬十月,行自雲陽,北曆上郡、西河、五原,出長城,北登單于台,至朔方,臨北河。還,祭黃帝塚橋山,釋兵須如。上曰:「吾聞黃帝不死,今有塚,何也?」公孫卿曰:「黃帝已仙上天,群臣思慕,葬其衣冠。」上歎曰:「吾後升天,群臣亦當葬吾衣冠於東陵乎?」乃還甘泉,類祠太一。

  春正月,上行幸緱氏,禮祭中嶽太室,從官在山下聞若有言:「萬歲」者三。詔祠官加增太室祠,禁無伐其草木,以山下戶三百為之奉邑。

  上遂東巡海上,行禮祠八神。齊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萬數,乃益發船,令言海中神山者數千人求蓬萊神人。公孫卿持節常先行,候名山,至東萊,言:「夜見大人長數丈,就之則不見,其跡甚大,類禽獸雲。」群臣有言:「見一老父牽狗,言吾欲見巨公,已忽不見。」上既見大跡,未信,及群臣又言老父,則大以為仙人也,宿留海上,與方士傳車及間使求神仙,人以千數。

  夏四月,還至奉高,禮祠地主于梁父。乙卯,令侍中儒者皮弁、搢紳,射牛行事,封泰山下東方,如郊祠泰一之禮。封廣丈二尺,高九尺,其下則有玉牒書,書秘。禮畢,天子獨與侍中奉車都尉霍子侯上泰山,亦有封,其事皆禁。明日,下陰道。丙辰,禪泰山下址東北肅然山,如祭後土禮。天子皆親拜見,衣上黃而盡用樂焉。江、淮間茅三脊為神藉,五色土益雜封。其封禪祠,夜若有光,晝有白雲出封中。天子從禪還,坐明堂,群臣更上壽,頌功德。詔曰:「朕以眇身承至尊,兢兢焉,惟德菲薄,不明于禮樂,故用事八神。遭天地況施,著見景象,屑然如有聞,震於怪物,欲止不敢,遂登封泰山至於梁父,然後升壇肅然。自新,嘉與士大夫更始,其以十月為元封元年。行所巡至博、奉高、蛇丘、曆城、梁父,民田租逋賦,皆貸除之,無出今年算。賜天下民爵一級。」又以五載一巡狩,用事泰山,令諸侯各治邸泰山下。

  天子既以封泰山,無風雨,而方士更言蓬萊諸神若將可得,於是上欣然庶幾遇之,複東至海上望焉。上欲自浮海求蓬萊,群臣諫,莫能止。東方朔曰:「夫仙者,得之自然,不必躁求。若其有道,不憂不得。若其無道,雖至蓬萊見仙人,亦無益也。臣願陛下第還宮靜處以須之,仙人將自至。」上乃止。會奉車霍子侯暴病,一日死。子侯,去病子也,上甚悼之。乃遂去,並海上,北至碣石,巡自遼西,曆北邊至九泉。五月,乃至甘泉。凡周行萬八千里雲。

  二年春正月,公孫卿言:「見神人東萊山,若雲欲見天子。」天子於是幸緱氏城,拜卿為中大夫,遂至東萊,宿留之,數日,無所見,見大人跡雲。複遣方士求神怪,采芝藥以千數。時歲旱,天子既出無名,乃禱萬里沙。夏四月,還,過祠泰山。

  公孫卿言:「仙人好樓居」,於是上令長安作飛廉、桂觀,甘泉作益壽、延壽觀,使卿持節設具而候神人。又作通天莖台,置祠具其下。更置甘泉前殿,益廣諸宮室。

  太初元年冬十月,上行幸泰山。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祠上帝於明堂。東至海上,考入海及方士求神者,莫驗。然益遣,冀遇之。

  十二月甲午朔,上親禪高裡,祠後土。臨勃海,將以望祀蓬萊之屬,冀至殊廷焉。

  春,上還,以柏梁災故,朝諸侯、受計於甘泉。甘泉作諸侯邸。越人勇之曰:「越俗,有火災複起屋必以大,用勝服之。」於是作建章宮,度為千門萬戶。其東則鳳闕,高二十餘丈,其西則唐中,數十裡虎圈。其北治大池,漸台高二十餘丈,命曰太液池,中有蓬萊、方丈、瀛州、壺梁,象海中神山、龜魚之屬。其南有玉堂、璧門、大鳥之屬。立神明台、井幹樓,度五十丈,輦道相屬焉。

  三年春正月,上東巡海上,考神仙之屬,皆無驗。令祠官禮東泰山。夏四月,還,修封泰山,禪石閭。

  天漢三年春三月,上行幸泰山,修封,祀明堂,因受計。還,祠常山,瘞玄玉。方士之候祠神人、入海求蓬萊者,終無有驗,而公孫卿猶以大人跡為解。天子益怠厭方士之怪迂語矣,然猶羈縻不絕,冀遇其真。自此之後,方士言神祠者彌眾,然其效可睹矣。

  征和四年春正月,上行幸東萊,臨大海,欲浮海見神山。群臣諫,上弗聽。而大風晦冥,海水沸湧,上留十餘日,不得禦樓船,乃還。

  三月,上耕於巨定。還,幸泰山,修封。庚寅,祀於明堂。癸巳,禪石閭,見群臣。上乃言曰:「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傷害百姓,糜費天下者,悉罷之。」田千秋曰:「方士言神仙者甚眾,而無顯功,臣請皆罷斥遣之。」上曰:「大鴻臚言是也。」於是悉罷諸方士候神人者。是後上每對群臣,自歎:「向時愚惑,為方士所欺。天下豈有仙人。盡妖妄耳。節食服藥,差可少病而已。」夏六月,還,幸甘泉。

  後元二年春正月,上朝諸侯王于甘泉宮。二月,行幸盩厔五柞宮。丁卯,帝崩于五柞宮。

  臣光曰:孝武窮奢極欲,繁刑重斂,內侈宮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巡遊無度,使百姓疲敝,起為盜賊。其所以異于秦始皇者無幾矣。然秦以之亡,漢以之興者,孝武能尊先王之道,知所統守,受忠直之言,惡人欺蔽,好賢不倦,誅賞嚴明,晚而改過,顧托得人,此其所以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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