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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帝平兩越


  漢武帝建元六年秋八月,閩越王郢興兵擊南越邊邑,南越王守天子約,不敢擅興兵,使人上書告天子。於是天子多南越義,大為發兵,遣大行王恢出豫章,大農令韓安國出會稽,擊閩越。

  淮南王安上書諫曰:

  陛下臨天下,布德施惠,天下攝然,人安其生,自以沒身不見兵革。今聞有司舉兵將以誅越,臣安竊為陛下重之。

  越方外之地,翦發文身之民也,不可以冠帶之國法度理也。自三代之盛,胡越不與受正朔,非強弗能服,威弗能制也,以為不居之地,不牧之民,不足以煩中國也。自漢初定已來,七十二年,越人相攻擊者不可勝數,然天子未嘗舉兵而入其地也。臣聞越非有城郭邑裡也,處溪穀之間,篁竹之中,習于水鬥,便於用舟,地深昧而多水險,中國之人不知其勢阻而入其地,雖百不當其一。得其地不可郡縣也,攻之不可暴取也。以地圖察其山川要塞,相去不過寸數,而間獨數百千里,阻險林叢弗能盡著,視之若易,行之甚難。天下賴宗廟之靈,方內大寧,戴白之老不見兵革,民得夫婦相守,父子相保,陛下之德也。越人名為藩臣,貢酎之奉不輸大內,一卒之用不給上事。自相攻擊,而陛下發兵救之,是反以中國而勞蠻夷也。且越人愚戇輕薄,負約反復,其不用天子之法度,非一日之積也。一不奉詔,舉兵誅之,臣恐後兵革無時得息也。

  間者,數年歲比不登,民待賣爵、贅子以接衣食,賴陛下德澤振救之,得毋轉死溝壑。四年不登,五年複蝗,民生未複。今發兵行數千里,資衣糧入越地,輿轎而隃領,拖舟而入水,行數百千里,夾以深林叢竹,水道上下擊石,林中多蝮蛇、猛獸,夏月暑時,嘔泄霍亂之病相隨屬也。曾未施兵接刃,死傷者必眾矣。前時南海王反,陛下先臣使將軍簡忌將兵擊之,以其軍降,處之上淦。後複反,會天暑多雨,樓船卒水居擊棹,未戰而疾死者過半。親老涕泣,孤子啼號,破家散業,迎屍千里之外,裹骸骨而歸。悲哀之氣,數年不息,長老至今以為記,曾未入其地而禍已至此矣。陛下德配天地,明象日月,恩至禽獸,澤及草木,一人有饑寒不終其天年而死者,為之悽愴於心。今方內無狗吠之警,而使陛下甲卒死亡,暴露中原,沾漬山谷,邊境之民為之早閉晏開,朝不及夕,臣安竊為陛下重之。

  不習南方地形者,多以越為人眾兵強,能難邊城。淮南全國之時,多為邊吏,臣竊聞之,與中國異。限以高山,人跡絕,車道不通,天地所以隔外內也。其入中國,必下領水,領水之山峭峻,漂石破舟,不可以大船載食糧下也。越人欲為變,必先田餘幹界中,積食糧乃入,伐材治船。邊城守候誠謹,越人有入伐材者,輒收捕,焚其積聚,雖百越柰邊城何。且越人綿力薄材,不能陸戰,又無車騎弓弩之用,然而不可入者,以保地險,而中國之人不耐其水土也。臣聞越甲卒不下數十萬,所以入之,五倍乃足,挽車奉餉者不在其中。南方暑濕,近夏癉熱,暴露水居,蝮蛇蠚生,疾疢多作,兵未血刃而病死者什二三,雖舉越國而虜之,不足以償所亡。

  臣聞道路言:閩越王弟甲弑而殺之,甲以誅死,其民未有所屬。陛下若欲來,內處之中國,使重臣臨存,施德垂賞以招致之,此必攜幼扶老以歸聖德。若陛下無所用之,則繼其絕世,存其亡國,建其王侯,以為畜越,此必委質世為藩臣,世共貢職。陛下以方寸之印,丈二之組,填撫方外,不勞一卒,不頓一戟,而威德並行。今以兵入其地,此必震恐,以有司為欲屠滅之也,必雉兔逃,入山林險阻。背而去之,則複相群聚。留而守之,曆歲經年,則士卒罷倦,食糧乏絕。民苦兵事,盜賊必起。臣聞長老言:秦之時,嘗使尉屠睢擊越,又使監祿鑿渠通道,越人逃入深山林叢,不可得攻。留軍屯守空地,曠日引久,士卒勞倦,越出擊之,秦兵大破,乃發適戍以備之。當此之時,外內騷動,皆不聊生,亡逃相從,群為盜賊,於是山東之難始興。兵者凶事,一方有急,四面皆聳。臣恐變故之生,奸邪之作,由此始也。

  臣聞天子之兵有征而無戰,言莫敢校也。如使越人蒙徼幸以逆執事之顏行,廝輿之卒有一不備而歸者,雖得越王之首,臣猶竊為大漢羞之。陛下以四海為境,生民之屬,皆為臣妾。垂德惠以覆露之,使安生樂業,則澤被萬世,傳之子孫,施之無窮,天下之安,猶泰山而四維之也。夷狄之地,何足以為一日之間而煩汗馬之勞乎。《詩》雲王猶允塞,徐方既來,言王道甚大而遠方懷之也。臣安竊恐將吏之以十萬之師為一使之任也。

  是時,漢兵遂出,未隃領,閩越王郢發兵距險。其弟餘善乃與相、宗族謀曰:「王以擅發兵擊南越不請,故天子兵來誅。漢兵眾強,即幸勝之,後來益多,終滅國而止。今殺王以謝天子,天子聽罷兵,固國完,不聽乃力戰,不勝即亡入海。」皆曰:「善」即鏦殺王,使使奉其頭致大行。大行曰:「所為來者,誅王。今王頭至,謝罪,不戰而殞,利莫大焉。」乃以便宜案兵,告大農軍,而使使奉王頭馳報天子。詔罷兩將兵,曰:「郢等首惡,獨無諸孫繇君醜不與謀焉。」乃使中郎將立醜為越繇王,奉閩越先祭祀。餘善已殺郢,威行于國,國民多屬,竊自立為王。繇王不能制。上聞之,為餘善,不足復興師,曰:「餘善數與郢謀亂,而後首誅郢,師得不勞。」因立餘善為東越王,與繇王並處。

  上使莊助諭意南越,南越王胡頓首曰:「天子乃為臣興兵討閩越,死無以報德。」遣太子嬰齊入宿衛,謂助曰:「國新被寇,使者行矣,胡方日夜裝,入見天子。」助還,過淮南,上又使助諭淮南王安以討越事,嘉答其意,安謝不及。助既去南越,南越大臣皆諫其王曰:「漢興兵誅郢,亦行以驚動南越。且先王昔言:事天子期無失禮。要之,不可以說好語入見,則不得複歸,亡國之勢也。」於是胡稱病,竟不入見。

  元鼎四年。初,南越文王遣其子嬰齊入宿衛,在長安取邯鄲樛氏女,生子興。文王薨,嬰齊立,乃藏其先武帝璽,上書請立樛氏女為後,興為嗣。漢數使使者風諭嬰齊入朝。嬰齊尚樂擅殺生自恣,懼入見要,用漢法比內諸侯,固稱病,遂不入見。嬰齊薨,諡曰明王。太子興代立,其母為太后。

  太后自未為嬰齊姬時,嘗與霸陵人安國少季通。是歲,上使安國少季往諭王、王太后以入朝,比內諸侯,令辯士諫大夫終軍等宣其辭,勇士魏臣等輔其決,衛尉路博德將兵屯桂陽待使者。南越王年少,太后中國人,安國少季往,複與私通。國人頗知之,多不附太后。太后恐亂起,亦欲倚漢威,數勸王及群臣求內屬。即因使者上書,請比內諸侯,三歲一朝,除邊關。於是天子許之,賜其丞相呂嘉銀印及內史、中尉、太傅印,餘得自置。除其故黥劓刑,用漢法,比內諸侯。使者皆留填撫之。

  五年十一月,南越王、王太后飭治行裝重齎,為入朝具。其相呂嘉年長矣,相三王,宗族仕宦為長吏者七十餘人,男盡尚王女,女盡嫁王子弟、宗室,及蒼梧秦王有連。其居國中甚重,得眾心愈于王。王之上書,數諫止王,王弗聽。有畔心,數稱病不見漢使者。使者皆注意嘉,勢未能誅。王、王太后亦恐嘉等先事發,欲介漢使者權,謀誅嘉等,乃置酒請使者,大臣皆侍坐飲。嘉弟為將,將卒居宮外。酒行,太后謂嘉曰:「南越內屬,國之利也,而相君苦不便者,何也?」以激怒使者。使者狐疑相杖,遂莫敢發。嘉見耳目非是,即起而出。太后怒,欲鏦嘉以矛,王止太后。嘉遂出,介其弟兵就舍,稱病不肯見王及使者,陰與大臣謀作亂。王素無意誅嘉,嘉知之,以故數月不發。

  天子聞嘉不聽命,王、王太后孤弱不能制,使者怯無決。又以為王、王太后已附漢,獨呂嘉為亂,不足以興兵,欲使莊參以二千人往使。參曰:「以好往,數人足矣。以武往,二千人無足以為也。」辭不可,天子罷參。郟壯士故濟北相韓千秋奮曰:「以區區之越,又有王、王太后應,獨相呂嘉為害,願得勇士三百人,必斬嘉以報。」於是天子遣千秋與王太后弟樛樂將二千人往,入越境。呂嘉等乃遂反,下令國中曰:「王年少,太后中國人也,又與使者亂。專欲內屬,盡持先王寶器入獻天子以自媚。多從人行,至長安,虜賣以為僮僕。取自脫一時之利,無顧趙氏社稷,為萬世慮計之意。」乃與其弟將卒攻殺王、王太后及漢使者,遣人告蒼梧秦王及其諸郡縣,立明王長男越妻子術陽侯建德為王。而韓千秋兵入,破數小邑。其後越直開道給食,未至番禺四十裡,越以兵擊千秋等,遂滅之。使人函封漢使者節置塞上,好為謾辭謝罪,發兵守要害處。

  春三月壬午,天子聞南越反,曰:「韓千秋雖無功,亦軍鋒之冠,封其子延年為成安侯。樛樂姊為王太后,首願屬漢,封其子廣德為龍亢侯。」秋,遣伏波將軍路博德出桂陽,下湟水。樓船將軍楊僕出豫章,下湞水,歸義越侯嚴為戈船將軍,出零陵,下離水。甲為下瀨將軍,下蒼梧。皆將罪人,江、淮以南樓船十萬人。越馳義侯遣別將巴、蜀罪人,發夜郎兵,下牂柯江:鹹會番禺。

  齊相蔔式上書,請父子與齊習船者往死南越。天子下詔褒美式,賜爵關內侯,金六十斤,田十頃。佈告天下,天下莫應。是時,列侯以百數。皆莫求從軍擊越。會九月嘗酎,祭宗廟,列侯以令獻金助祭。少府省金,金有輕及色惡者,上皆令劾以不敬,奪爵者百六人。

  六年冬,樓船將軍楊僕入越地,先陷尋斄,破石門,挫越鋒,以數萬人待伏波將軍路博德至俱進。樓船居前,至番禺。南越王建德、相呂嘉城守。樓船居東南面,伏波居西北面。會暮,樓船攻敗越人,縱火燒城。伏波為營,遣使者招降者,賜印綬,複縱令相招。樓船力攻燒敵,驅而入伏波營中。黎旦,城中皆降。建德、嘉已夜亡入海,伏波遣人追之。校尉司馬蘇弘得建德,越郎都稽得嘉。戈船、下瀨將軍兵及馳義侯所發夜郎兵未下,南越已平矣。遂以其地為南海、蒼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珠厓、儋耳九郡。師還,上益封伏波,封樓船為將梁侯、蘇弘為海常侯、都稽為臨蔡侯及越降將蒼梧王趙光等四人皆為侯。

  初,東越王餘善上書,請以卒八千人從樓船擊呂嘉。兵至揭陽,以海風波為解,不行,持兩端,陰使南越。及漢破番禺,不至。楊僕上書「願便引兵擊東越。」上以士卒勞倦,不許,令諸校屯豫章梅嶺以待命。餘善聞樓船請誅之,漢兵臨境,乃遂反,發兵距漢道。號將軍騶力等為「吞漢將軍」,入白沙、武林、梅嶺,殺漢三校尉。是時漢使太農張成、故山州侯齒將屯,弗敢擊,卻就便處,皆坐畏懦誅。餘善自稱武帝。

  上欲複使楊僕將,為其伐前勞,以書敕責之曰:「將軍之功獨有先破石門、尋斄,非有斬將搴旗之實也,烏足以驕人哉。前破番禺,捕降者以為虜,掘死人以為獲,是一過也。使建德、呂嘉得以東越為援,是二過也。士卒暴露連歲,將軍不念其勤勞,而請乘傳行塞,因用歸家,懷銀、黃,垂三組,誇鄉里,是三過也。失期內顧,以道惡為解,是四過也。問君蜀刀價而陽不知,挾偽幹君,是五過也。受詔不至蘭池,明日又不對。假令將軍之吏,問之不對,令之不從,其罪何如。推此心在外,江海之間可得信乎。今東越深入,將軍能率眾以掩過不。」僕惶恐對曰:「願盡死贖罪。」上乃遣橫海將軍韓說出句章,浮海從東方往。樓船將軍楊僕出武林,中尉王溫舒出梅嶺,以越侯為戈船、下瀨將軍,出若邪、白沙,以擊東越。

  元封元年冬十月,兵入東越境。東越素髮兵距險,使徇北將軍守武林。樓船將軍率錢唐轅終古斬徇北將軍。故越衍侯吳陽以其邑七百人反攻越軍於漢陽。越建成侯敖與繇王居股殺餘善,以其眾降。上封終古為禦兒侯,陽為卯石侯,居股為東成侯,敖為開陵侯。又封橫海將軍說為按道疾,橫海校尉福為繚嫈侯,東越降將多軍為無錫侯。上以閩地險阻,數反復,終為後世患,乃詔諸將悉徙其民于江、淮之間,遂虛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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