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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生陸賈列傳(2)


  陸賈者,楚人也。〔索隱〕案:陳留風俗傳雲「陸氏,春秋時陸渾國之後。晉侯伐之,故陸渾子奔楚。賈其後」。又陸氏譜雲「齊宣公支子達食菜於陸。達生髮,發生皋,適楚。賈其孫也」。
  以客從高祖定天下,名為有口辯士,居左右,常使諸侯。

  及高祖時,中國初定,尉他〔索隱〕趙他為南越尉,故曰「尉他」。他音扆。
  平南越,因王之。高祖使陸賈賜尉他印為南越王。陸生至,尉他魋結〔集解〕服虔曰:「魋音椎。今兵士椎頭結。」〔索隱〕魋,直追反。結音計。謂為髻一撮似椎而結之,故字從結。且案其「魋結」二字,依字讀之亦得。謂夷人本被髮左衽,今他同其風俗,但魋其發而結之。
  箕倨見陸生。陸生因進說他曰:「足下中國人,親戚昆弟墳在真定。〔索隱〕趙地也。本名東垣,屬常山。
  今足下反天性,棄冠帶,欲以區區之越與天子抗衡〔索隱〕案:崔浩雲「抗,對也。衡,車鶬上橫木也。抗衡,言兩衡相對拒,言不相避下」。
  為敵國,禍且及身矣。且夫秦失其政,諸侯豪桀並起,唯漢王先入關,據咸陽。項羽倍約,自立為西楚霸王,諸侯皆屬,可謂至彊。然漢王起巴蜀,鞭笞天下,劫略諸侯,遂誅項羽滅之。五年之間,海內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天子聞君王王南越,不助天下誅暴逆,將相欲移兵而誅王,天子憐百姓新勞苦,故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君王宜郊迎,北面稱臣,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彊於此。漢誠聞之,掘燒王先人塚,夷滅宗族,使一偏將將十萬眾臨越,則越殺王降漢,如反覆手耳。」

  於是尉他乃蹶然〔索隱〕蘇林音厥。禮記「子夏蹶然而起」。埤蒼雲「蹶,起也」。
  起坐,謝陸生曰:「居蠻夷中久,殊失禮義。」因問陸生曰:「我孰與蕭何、曹參、韓信賢?」陸生曰:「王似賢。」複曰:「我孰與皇帝賢?」陸生曰:「皇帝起豐沛,討暴秦,誅彊楚,為天下興利除害,繼五帝三王之業,統理中國。中國之人以億計,地方萬里,居天下之膏腴,人眾車轝,萬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泮未始有也。今王眾不過數十萬,皆蠻夷,崎嶇山海間,譬若漢一郡,王何乃比於漢!」尉他大笑曰:「吾不起中國,故王此。使我居中國,何渠不若漢?」〔集解〕渠音詎。〔索隱〕渠,劉氏音詎。漢書作「遽」字,小顏以為「有何迫促不如漢也」。
  乃大說陸生,留與飲數月。曰:「越中無足與語,至生來,令我日聞所不聞。」賜陸生橐中裝〔集解〕張晏曰:「珠玉之寶也。裝,裹也。」〔索隱〕橐音托。案:如淳雲以為明月珠之屬也。又案:詩傳曰「大曰橐,小曰囊」。埤蒼雲「有底曰囊,無底曰橐」。謂以寶物入囊橐也。
  直千金,他送亦千金。〔集解〕蘇林曰:「非橐中物,故曰『他送』也。」
  陸生卒拜尉他為南越王,令稱臣奉漢約。歸報,高祖大悅,拜賈為太中大夫。

  陸生時時前說稱詩書。高帝罵之曰:「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陸生曰;「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並用,長久之術也。昔者吳王夫差、智伯極武而亡;秦任刑法不變,卒滅趙氏。〔集解〕趙氏,秦姓也。〔索隱〕案:韋昭雲「秦伯益後,與趙同出非廉,至造父,有功於穆王,封之趙城,由此一姓趙氏」。
  鄉使秦已並天下,行仁義,法先聖,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懌而有慚色,乃謂陸生曰:「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陸生乃粗述存亡之徵,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號其書曰「新語」。〔正義〕七錄雲「新語二卷,陸賈撰」也。

  孝惠帝時,呂太后用事,欲王諸呂,畏大臣有口者,陸生自度不能爭之,乃病免家居。以好畤田地善,〔正義〕畤音止。雍州縣也。
  可以家焉。有五男,乃出所使越得橐中裝賣千金,〔正義〕漢制一金直千貫。
  分其子,子二百金,令為生產。陸生常安車駟馬,從歌舞鼓琴瑟侍者十人,寶劍直百金,謂其子曰:「與汝約:〔集解〕徐廣曰:「汝,一作『公』。」
  過汝,汝給吾人馬酒食,極欲,十日而更。所死家,得寶劍車騎侍從者。一歲中往來過他客,率不過〔索隱〕率音律。過音戈。
  再三過,數見不鮮,〔索隱〕數見音朔現。謂時時來見汝也。不鮮,言必令鮮美作食,莫令見不鮮之物也。漢書作「數擊鮮」,如淳雲「新殺曰鮮」。
  無久慁公為也。」〔集解〕韋昭曰:「慁,污辱。」〔索隱〕慁,患也。公,賈自謂也。言汝諸子無久厭患公也。

  呂太后時,王諸呂,諸呂擅權,欲劫少主,危劉氏。右丞相陳平患之,力不能爭,恐禍及己,常燕居深念。陸生往請,〔集解〕漢書音義曰:「請,若問起居。」
  直入坐,而陳丞相方深念,〔索隱〕深念,深思之也。
  不時見陸生。陸生曰:「何念之深也?」陳平曰:「生揣我何念?」〔集解〕孟康曰:「揣,度也。」韋昭曰:「揣音初委反。」
  陸生曰:「足下位為上相,食三萬戶〔索隱〕案:陳平傳食戶五千,以曲逆秦時有三萬戶,恐複業至此,故稱。
  侯,可謂極富貴無欲矣。然有憂念,不過患諸呂、少主耳。」陳平曰:「然。為之柰何?」陸生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將。將相和調,則士務附;士務附,〔集解〕徐廣曰:「務,一作『豫』。」
  天下雖有變,即權不分。為社稷計,在兩君掌握耳。臣常欲謂太尉絳侯,絳侯與我戲,易吾言。君何不交驩太尉,深相結?」為陳平畫呂氏數事。陳平用其計,乃以五百金為絳侯壽,厚具樂飲;太尉亦報如之。此兩人深相結,則呂氏謀益衰。陳平乃以奴婢百人,車馬五十乘,錢五百萬,遺陸生為飲食費。陸生以此遊漢廷公卿間,名聲藉甚。〔集解〕漢書音義曰:「言狼籍甚盛。」

  及誅諸呂,立孝文帝,陸生頗有力焉。孝文帝即位,欲使人之南越。陳丞相等乃言陸生為太中大夫,往使尉他,令尉他去黃屋稱制,令比諸侯,皆如意旨。語在南越語中。陸生竟以壽終。

  平原君朱建者,楚人也。故嘗為淮南王黥布相,有罪去,後複事黥布。布欲反時,問平原君,平原君非之,布不聽而聽梁父侯,遂反。〔索隱〕梁父侯,史失名。如淳注漢書雲「遂,布臣」,非也。臣瓚曰「布用梁父侯計遂反耳」,其說是也。
  漢已誅布,聞平原君諫不與謀,〔正義〕與音預。
  得不誅。語在黥布語中。〔集解〕黥布列傳無此語。

  平原君為人辯有口,刻廉剛直,家於長安。行不苟合,義不取容。辟陽侯行不正,得幸呂太后。時辟陽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不肯見。及平原君母死,陸生素與平原君善,過之。平原君家貧,未有以發喪,〔索隱〕案:劉氏雲謂欲葬時,須啟其殯宮,故雲「發喪」也。
  方假貸服具,陸生令平原君發喪。陸生往見辟陽侯,賀曰:「平原君母死。」辟陽侯曰:「平原君母死,何乃賀我乎?」陸賈曰:「前日君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義不知君,以其母故。〔集解〕張晏曰:「相知當同恤災危,母在,故義不知君。」〔索隱〕案:崔浩雲「建以母在,義不以身許人也」。
  今其母死,君誠厚送喪,則彼為君死矣。」辟陽侯乃奉百金往稅。〔集解〕韋昭曰:「衣服曰稅。稅當為『襚』。」〔索隱〕案:說文「稅,贈終服也」。襚音式芮反,亦音遂。
  列侯貴人以辟陽侯故,往稅凡五百金。

  辟陽侯幸呂太后,人或毀辟陽侯於孝惠帝,孝惠帝大怒,下吏,欲誅之。呂太后慚,不可以言。大臣多害辟陽侯行,欲遂誅之。辟陽侯急,因使人欲見平原君。平原君辭曰:「獄急,不敢見君。」乃求見孝惠幸臣閎籍孺,〔索隱〕案:佞幸傳雲高祖時有籍孺,孝惠時有閎孺。今總言「閎籍孺」,誤也。
  說之曰:「君所以得幸帝,天下莫不聞。今辟陽侯幸太后而下吏,道路皆言君讒,欲殺之。今日辟陽侯誅,旦日太后含怒,亦誅君。何不肉袒為辟陽侯言於帝?帝聽君出辟陽侯,太后大驩。兩主共幸君,君貴富益倍矣。」於是閎籍孺大恐,從其計,言帝,果出辟陽侯。辟陽侯之囚,欲見平原君,平原君不見辟陽侯,辟陽侯以為倍己,大怒。及其成功出之,乃大驚。

  呂太后崩,大臣誅諸呂,辟陽侯於諸呂至深,〔集解〕如淳曰:「辟陽侯與諸呂相親信也,為罪宜誅者至深。」〔索隱〕案:如淳說以為宜誅,非也。小顏雲辟陽侯與諸呂相知至深重,得其理也。
  而卒不誅。計畫所以全者,皆陸生、平原君之力也。

  孝文帝時,淮南厲王殺辟陽侯,以諸呂故。文帝聞其客平原君為計策,使吏捕欲治。聞吏至門,平原君欲自殺。諸子及吏皆曰:「事未可知,何早自殺為?」平原君曰:「我死禍絕,不及而身矣。」遂自剄。孝文帝聞而惜之,曰:「吾無意殺之。」乃召其子,拜為中大夫。〔索隱〕案:下文所謂與太史公善者。
  使匈奴,單于無禮,乃罵單于,遂死匈奴中。

  初,沛公引兵過陳留,酈生踵軍門上謁曰:「高陽賤民酈食其,竊聞沛公暴露,將兵助楚討不義,敬勞從者,原得望見,口畫天下便事。」使者入通,沛公方洗,問使者曰:「何如人也?」使者對曰:「狀貌類大儒,衣儒衣,冠側注。」〔集解〕徐廣曰:「側注冠一名高山冠,齊王所服,以賜謁者。」
  沛公曰:「為我謝之,言我方以天下為事,未暇見儒人也。」使者出謝曰:「沛公敬謝先生,方以天下為事,未暇見儒人也。」酈生瞋目案劍叱使者曰:「走!複入言沛公,吾高陽酒徒也,〔集解〕徐廣曰:「一本言『而公高陽酒徒』。」
  非儒人也。」使者懼而失謁,跪拾謁,還走,複入報曰:「客,天下壯士也,叱臣,臣恐,至失謁。曰『走!複入言,而公高陽酒徒也』。」沛公遽雪足杖矛曰:「延客入!」

  酈生入,揖沛公曰:「足下甚苦,暴衣露冠,將兵助楚討不義,足不何不自喜也?臣原以事見,而曰『吾方以天下為事,未暇見儒人也』。夫足下欲興天下之大事而成天下之大功,而以目皮相,恐失天下之能士。且吾度足下之智不如吾,勇又不如吾。若欲就天下而不相見,竊為足下失之。」沛公謝曰:「鄉者聞先生之容,今見先生之意矣。」乃延而坐之,問所以取天下者。酈生曰:「夫足下欲成大功,不如止陳留。陳留者,天下之據旻也,兵之會地也,積粟數千萬石,城守甚堅。臣素善其令,原為足下說之。不聽臣,臣請為足下殺之,而下陳留。足下將陳留之眾,據陳留之城,而食其積粟,招天下之從兵;從兵已成,足下橫行天下,莫能有害足下者矣。」沛公曰:「敬聞命矣。」

  於是酈生乃夜見陳留令,說之曰:「夫秦為無道而天下畔之,今足下與天下從則可以成大功。今獨為亡秦嬰城而堅守,臣竊為足下危之。」陳留令曰:「秦法至重也,不可以妄言,妄言者無類,吾不可以應。先生所以教臣者,非臣之意也,原勿複道。」酈生留宿臥,夜半時斬陳留令首,逾城而下報沛公。沛公引兵攻城,縣令首於長竿以示城上人,曰:「趣下,而令頭已斷矣!今後下者必先斬之!」於是陳留人見令已死,遂相率而下沛公。沛公舍陳留南城門上,因其庫兵,食積粟,留出入三月,從兵以萬數,遂入破秦。

  太史公曰:世之傳酈生書,多曰漢王已拔三秦,東擊項籍而引軍於鞏洛之間,酈生被儒衣往說漢王。乃非也。自沛公未入關,與項羽別而至高陽,得酈生兄弟。余讀陸生新語書十二篇,固當世之辯士。至平原君子與余善,是以得具論之。

  〔索隱述贊〕廣野大度,始冠側注。踵門長揖,深器重遇。說齊曆下,趣鼎何懼。陸賈使越,尉佗懾怖,相說國安,書成主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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