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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本紀(9)


  秦並兼諸侯山東三十餘郡,繕津關,據險塞,修甲兵而守之。然陳涉以戍卒散亂之眾數百,奮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櫌白梃,〔集解〕徐廣曰:「櫌,田器,音憂。」〔索隱〕徐以櫌為田器,非也。孟康以櫌為鉏柄,蓋得其近也。
  望屋而食,〔索隱〕言其兵蠶食天下,不裹糧而行。
  橫行天下。〔索隱〕謂輕前敵,不部伍旅進也。舞陽侯曰「橫行匈奴中」是也。
  秦人阻險不守,關梁不闔,長戟不刺,彊弩不射。楚師深入,戰於鴻門,曾無籓籬之艱。於是山東大擾,諸侯並起,豪俊相立。〔集解〕駰案:鶡冠子曰「德萬人者謂之俊,德千人者謂之豪,德百人者謂之英」。〔索隱〕謂武臣、田儋、魏豹之屬。
  秦使章邯將而東征,章邯因以三軍之眾要市於外,〔索隱〕此評失也。章邯之降,由趙高用事,不信任軍將,一則恐誅,二則楚兵既盛,王離見虜,遂以兵降耳。非三軍要市於外以求封明矣。要,平聲。
  以謀其上。群臣之不信,可見於此矣。子嬰立,遂不寤。藉使子嬰有庸主之材,僅得中佐,山東雖亂,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廟之祀未當絕也。

  秦地被山帶河以為固,四塞之國也。自繆公以來,至於秦王,二十餘君,常為諸侯雄。豈世世賢哉?其勢居然也。且天下嘗同心並力而攻秦矣。當此之世,賢智並列,良將行其師,賢相通其謀,然困於阻險而不能進,秦乃延入戰而為之開關,百萬之徒逃北而遂壞。豈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勢不便也。秦小邑並大城,〔集解〕徐廣曰:「大,一作『小』。」
  守險塞而軍,高壘毋戰,閉關據阨,荷戟而守之。諸侯起於匹夫,以利合,非有素王之行也。其交未親,其下未附,名為亡秦,其實利之也。彼見秦阻之難犯也,必退師。安土息民,〔索隱〕賈誼書「安」作「案」。
  以待其敝,收弱扶罷,以令大國之君,不患不得意於海內。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而身為禽者,其救敗非也。

  秦王足己不問,遂過而不變。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禍。子嬰孤立無親,危弱無輔。三主惑而終身不悟,亡,不亦宜乎?當此時也,世非無深慮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盡忠拂過者,秦俗多忌諱之禁,忠言未卒於口而身為戮沒矣。故使天下之士,傾耳而聽,重足而立,拑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諫,智士不敢謀,天下已亂,奸不上聞,豈不哀哉!先王知雍蔽之傷國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飾法設刑,而天下治。其彊也,禁暴誅亂而天下服。其弱也,五伯征而諸侯從。其削也,內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嚴刑而天下振;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內畔矣。故週五序〔索隱〕賈誼書「五」作「王」。
  得其道,而千餘歲不絕。秦本末並失,故不長久。由此觀之,安危之統相去遠矣。野諺曰「前事之不忘,後事之師也」。是以君子為國,觀之上古,驗之當世,參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審權勢之宜,去就有序,變化有時,故曠日長久而社稷安矣。

  秦孝公據殽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而窺周室,有席捲天下,〔索隱〕按:春秋緯曰諸侯冰散席捲也。
  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集解〕張晏曰:「括,結囊也。言其能包含天下。」〔索隱〕注同。
  併吞八荒之心。當是時,商君佐之,〔索隱〕商君,衛公孫鞅,仕秦為左庶長,遂為秦制法,孝公致霸,封之於商,號商君。
  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備,外連衡而鬥諸侯,〔索隱〕戰國策曰:「蘇秦亦為秦連衡。」高誘曰:「合關東從通之秦,故曰連衡也。」
  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王、武王蒙故業,因遺冊,南兼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美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集解〕漢書音義曰:「締,結也。」
  相與為一。當是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重士,約從離衡,〔索隱〕言孟嘗等四君皆為其國共相約結為從,以離散秦之橫。
  並韓、魏、燕、楚、齊、趙、宋、衛、中山之眾。於是六國之士索隱六國者,韓、魏、趙、燕、齊、楚是也。與秦為七國,亦謂之七雄。又六國與宋、衛、中山為九國。其三國蓋微,又前亡。
  有甯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集解〕徐廣曰:「越,一作『經』。或自別有此人,不必甯越也。」〔索隱〕甯越,趙人,賈誼作「甯越」。徐尚,未詳。蘇秦,東周洛陽人。呂氏春秋「杜赫以安天下說周昭文君」,高誘曰「杜赫,周人也」。
  齊明、周最、陳軫、昭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索隱〕戰國策齊明,東周臣,後仕秦、楚及韓。周最,周之公子,亦仕秦。陳軫,夏人,亦仕秦。昭滑,楚人。樓緩,魏文侯弟,所謂樓子也。蘇厲,秦之弟,仕齊。樂毅本齊臣,入燕,燕昭王以客禮待之,以為亞卿。翟景,未詳也。
  吳起、孫臏、帶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朋制其兵。〔索隱〕吳起,衛人,事魏文侯為將。孫臏,孫武之後也。呂氏春秋曰「王廖貴先,兒良貴後」,二人皆天下之豪士。田忌,齊將也。廉頗,趙將也。趙奢亦趙之將。
  常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而攻秦。秦人開關延敵,九國之師逡巡遁逃而不敢進。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於是從散約解,爭割地而奉秦。秦有餘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屍百萬,流血漂鹵。〔集解〕徐廣曰:「鹵,楯也。」
  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彊國請服,弱國入朝。延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日淺,國家無事。

  及至秦王,續六世之餘烈,〔集解〕張晏曰:「孝公、惠文王、武王、昭王、孝文王、莊襄王。」
  振長策而禦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棰拊〔集解〕徐廣曰:「拊,拍也,音府。一作『槁樸』。」〔索隱〕賈本論作「槁樸」。
  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集解〕韋昭曰:「越有百邑。」
  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築長城而守籓籬,卻匈奴七百餘裡,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於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墮名城,〔集解〕應劭曰:「壞堅城,恐人複阻以害己也。」
  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鑄鐻,以為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然後斬華為城,〔集解〕徐廣曰:「斬,一作『踐』。」駰案:服虔曰「斷華山為城」。〔索隱〕斬,亦作「踐」,亦出賈本論。又崔浩雲:「踐,登也。」
  因河為津,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谿以為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集解〕如淳曰:「何猶問也。」〔索隱〕崔浩雲:「何或為『呵』。」漢舊儀:「宿衛郎官分五夜誰呵,呵夜行者誰也。」何呵字同。
  天下以定。秦王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里,〔索隱〕金城,言其實且堅也。韓子曰「雖有金城湯池」,漢書張良亦曰「關中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
  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

  秦王既沒,餘威振於殊俗。陳涉,甕牖繩樞之子,〔集解〕服虔曰:「以繩系戶樞也。」孟康曰:「瓦甕為窗也。」
  甿隸之人,〔集解〕如淳曰:「甿,古『氓』字。氓,民也。」
  而遷徙之徒,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而倔起什伯之中,〔集解〕漢書音義曰:「首出十長百長之中。」如淳曰:「時皆辟屈在十百之中。」
  率罷散之卒,將數百之眾,而轉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雲集響應,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集解〕韋昭曰:「殽謂二殽。函,函谷關也。」
  陳涉之位,非尊於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鉏櫌棘矜,〔集解〕服虔曰:「以鉏柄及棘作矛槿也。」如淳曰:「櫌椎,塊椎也。」
  非錟於句戟長鎩也;〔集解〕徐廣曰:「錟,一作『銛』。」駰案:如淳曰「長刃矛也」。又曰「鉤戟似矛,刃下有鐵,橫方上鉤曲也」。鎩音所拜反。
  適戍之眾,非抗於九國之師;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鄉時之士也。然而成敗異變,功業相反也。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集解〕漢書音義曰:「『絜東』之『絜』。」
  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然秦以區區之地,千乘之權,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矣。然後以六合為家,殽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墮,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秦並海內,兼諸侯,南面稱帝,〔集解〕徐廣曰:「一本有此篇,無前者『秦孝公』已下,而又以『秦並兼諸侯山東三十餘郡』繼此末也。」〔索隱〕按:賈誼過秦論以「孝公」已下為上篇,「秦兼併諸侯山東三十餘郡」為下篇。鄒誕生雲「太史公刪賈誼過秦篇著此論,富其義而省其辭。先生增續既已混殽,而世俗小智不唯刪省之旨,合寫本論於此,故不同也。今頗亦不可分別」。
  以養四海,天下之士斐然鄉風,若是者何也?曰:近古之無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歿,令不行於天下,是以諸侯力政,彊侵弱,眾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罷敝。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虛心而仰上,當此之時,守威定功,安危之本在於此矣。

  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士民,廢王道,立私權,禁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後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夫並兼者高詐力,安定者貴順權,此言取與守不同術也。秦離戰國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異也。孤獨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借使秦王計上世之事,並殷周之跡,以制禦其政,後雖有淫驕之主而未有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號顯美,功業長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領而觀其政。夫寒者利裋褐〔集解〕徐廣曰:「一作『短』,小襦也,音豎。」〔索隱〕趙岐曰:「褐以毛毳織之,若馬衣。或以褐編衣也。」裋,一音豎。謂褐布豎裁,為勞役之衣,短而且狹,故謂之短褐,亦曰豎褐。
  而饑者甘糟穅,天下之嗷嗷,新主之資也。此言勞民之易為仁也。鄉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賢,臣主一心而憂海內之患,縞素而正先帝之過,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後,建國立君以禮天下,虛囹圉而免刑戮,除去收帑汙穢之罪,使各反其鄉里,發倉廩,散財幣,以振孤獨窮困之士,輕賦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約法省刑以持其後,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節修行,各慎其身,塞萬民之望,而以威德與天下,天下集矣。即四海之內,皆讙然各自安樂其處,唯恐有變,雖有狡猾之民,無離上之心,則不軌之臣無以飾其智,而暴亂之奸止矣。二世不行此術,而重之以無道,壞宗廟與民,〔集解〕徐廣曰:「一無此上五字。」
  更始作阿房宮,繁刑嚴誅,吏治刻深,賞罰不當,賦斂無度,天下多事,吏弗能紀,百姓困窮而主弗收恤。然後奸偽並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眾,刑戮相望於道,而天下苦之。自君卿以下至於眾庶,人懷自危之心,親處窮苦之實,鹹不安其位,故易動也。是以陳涉不用湯武之賢,不藉公侯之尊,奮臂於大澤而天下響應者,其民危也。故先王見始終之變,知存亡之機,是以牧民之道,務在安之而已。天下雖有逆行之臣,必無響應之助矣。故曰「安民可與行義,而危民易與為非」,此之謂也。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身不免於戮殺者,正傾非也。是二世之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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