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籍 > 史記 | 上頁 下頁 |
淮陰侯列傳(2) |
|
楚數使奇兵渡河擊趙,趙王耳、韓信往來救趙,因行定趙城邑,發兵詣漢。楚方急圍漢王于滎陽,漢王南出,之宛、葉間,得黥布,走入成皋,楚又複急圍之。六月,漢王出成皋,東渡河,獨與滕公俱,從張耳軍脩武。至,宿傳舍。晨自稱漢使,馳入趙壁。張耳、韓信未起,即其臥內上奪其印符,以麾召諸將,易置之。信、耳起,乃知漢王來,大驚。漢王奪兩人軍,即令張耳備守趙地。拜韓信為相國,收趙兵未發者擊齊。 信引兵東,未渡平原,聞漢王使酈食其已說下齊,韓信欲止。范陽辯士蒯通說信曰:「將軍受詔擊齊,而漢獨發間使下齊,寧有詔止將軍乎?何以得毋行也!且酈生一士,伏軾掉三寸之舌,下齊七十余城,將軍將數萬眾,歲余乃下趙五十餘,為將數歲,反不如一豎儒之功乎?」於是信然之,從其計,遂渡河。齊已聽酈生,即留縱酒,罷備漢守禦信因襲齊曆下軍,遂至臨菑。齊王田廣以酈生賣己,乃亨之,而走高密,使使之楚請救。韓信已定臨菑,遂東追廣至高密西。楚亦使龍且將,號稱二十萬,救齊。 齊王廣、龍且並軍與信戰,未合。人或說龍且曰:「漢兵遠鬥窮戰,其鋒不可當。齊、楚自居其地戰,兵易敗散。不如深壁,令齊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亡城聞其王在,楚來救,必反漢。漢兵二千里客居,齊城皆反之,其勢無所得食,可無戰而降也。」龍且曰:「吾平生知韓信為人,易與耳。且夫救齊不戰而降之,吾何功?今戰而勝之,齊之半可得,何為止!」遂戰,與信夾濰水陳。 韓信乃夜令人為萬余囊,滿盛沙,壅水上流,引軍半渡,擊龍且,詳不勝,還走。龍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遂追信渡水。信使人決壅囊,水大至。龍且軍大半不得渡,即急擊,殺龍且。龍且水東軍散走,齊王廣亡去。信遂追北至城陽,皆虜楚卒。 漢四年,遂皆降平齊。使人言漢王曰:「齊偽詐多變,反覆之國也,南邊楚,不為假王以鎮之,其勢不定。原為假王便。」當是時,楚方急圍漢王于滎陽,韓信使者至,發書,漢王大怒,罵曰:「吾困於此,旦暮望若來佐我,乃欲自立為王!」張良、陳平躡漢王足,因附耳語曰:「漢方不利,寧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為守。不然,變生。」漢王亦悟,因複罵曰:「大丈夫定諸侯,即為真王耳,何以假為!」乃遣張良往立信為齊王,徵其兵擊楚。 楚已亡龍且,項王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說齊王信曰:「天下共苦秦久矣,相與戮力擊秦。秦已破,計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今漢王復興兵而東,侵人之分,奪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關,收諸侯之兵以東擊楚,其意非盡吞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厭足如是甚也。且漢王不可必,身居項王掌握中數矣,項王憐而活之,然得脫,輒倍約,複擊項王,其不可親信如此。今足下雖自以與漢王為厚交,為之盡力用兵,終為之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須臾至今者,以項王尚存也。當今二王之事,權在足下。足下右投則漢王勝,左投則項王勝。項王今日亡,則次取足下。足下與項王有故,何不反漢與楚連和,參分天下王之?今釋此時,而自必於漢以擊楚,且為智者固若此乎!」 韓信謝曰:「臣事項王,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言不聽,畫不用,故倍楚而歸漢。漢王授我上將軍印,予我數萬眾,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聽計用,故吾得以至於此。夫人深親信我,我倍之不祥,雖死不易。幸為信謝項王!」 武涉已去,齊人蒯通知天下權在韓信,欲為奇策而感動之,以相人說韓信曰:「僕嘗受相人之術。」韓信曰:「先生相人何如?」對曰:「貴賤在於骨法,憂喜在於容色,成敗在於決斷,以此參之,萬不失一。」韓信曰:「善。先生相寡人何如?」對曰:「原少間。」信曰:「左右去矣。」通曰:「相君之面,不過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貴乃不可言。」韓信曰:「何謂也?」 蒯通曰:「天下初發難也,俊雄豪桀建號壹呼,天下之士雲合霧集,魚鱗櫜鵷,熛至風起。當此之時,憂在亡秦而已。今楚漢分爭,使天下無罪之人肝膽塗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勝數。楚人起彭城,轉鬥逐北,至於滎陽,乘利席捲,威震天下。然兵困于京、索之間,迫西山而不能進者,三年於此矣。漢王將數十萬之眾,距鞏、雒,阻山河之險,一日數戰,無尺寸之功,折北不救,敗滎陽,傷成皋,遂走宛、葉之間,此所謂智勇俱困者也。夫銳氣挫於險塞,而糧食竭於內府,百姓罷極怨望,容容無所倚。以臣料之,其勢非天下之賢聖固不能息天下之禍。當今兩主之命縣於足下。足下為漢則漢勝,與楚則楚勝。臣原披腹心,輸肝膽,效愚計,恐足下不能用也。誠能聽臣之計,莫若兩利而俱存之,參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勢莫敢先動。夫以足下之賢聖,有甲兵之眾,據彊齊,從燕、趙,出空虛之地而制其後,因民之欲,西鄉為百姓請命,則天下風走而響應矣,孰敢不聽!割大弱彊,以立諸侯,諸侯已立,天下服聽而歸德于齊。案齊之故,有膠、泗之地,懷諸侯以德,深拱揖讓,則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齊矣。蓋聞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原足下孰慮之。」 韓信曰:「漢王遇我甚厚,載我以其車,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聞之,乘人之車者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豈可以鄉利倍義乎!」 蒯生曰:「足下自以為善漢王,欲建萬世之業,臣竊以為誤矣。始常山王、成安君為布衣時,相與為刎頸之交,後爭張黶、陳澤之事,二人相怨。常山王背項王,奉項嬰頭而竄,逃歸於漢王。漢王借兵而東下,殺成安君泜水之南,頭足異處,卒為天下笑。此二人相與,天下至驩也。然而卒相禽者,何也?患生於多欲而人心難測也。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于漢王,必不能固於二君之相與也,而事多大於張黶、陳澤。故臣以為足下必漢王之不危己,亦誤矣。大夫種、范蠡存亡越,霸句踐,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獸已盡而獵狗亨。夫以交友言之,則不如張耳之與成安君者也;以忠信言之,則不過大夫種、范蠡之於句踐也。此二人者,足以觀矣。原足下深慮之。且臣聞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蓋天下者不賞。臣請言大王功略:足下涉西河,虜魏王,禽夏說,引兵下井陘,誅成安君,徇趙,脅燕,定齊,南摧楚人之兵二十萬,東殺龍且,西鄉以報,此所謂功無二於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歸楚,楚人不信;歸漢,漢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歸乎?夫勢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竊為足下危之。」 韓信謝曰:「先生且休矣,吾將念之。」 後數日,蒯通複說曰:「夫聽者事之候也,計者事之機也,聽過計失而能久安者,鮮矣。聽不失一二者,不可亂以言;計不失本末者,不可紛以辭。夫隨廝養之役者,失萬乘之權;守儋石之祿者,闕卿相之位。故知者決之斷也,疑者事之害也,審豪氂之小計,遺天下之大數,智誠知之,決弗敢行者,百事之禍也。故曰『猛虎之猶豫,不若蜂蠆之致螫;騏驥之跼躅,不如駑馬之安步;孟賁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雖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瘖聾之指麾也』。此言貴能行之。夫功者難成而易敗,時者難得而易失也。時乎時,不再來。原足下詳察之。」 韓信猶豫不忍倍漢,又自以為功多,漢終不奪我齊,遂謝蒯通。蒯通說不聽,已詳狂為巫。 漢王之困固陵,用張良計,召齊王信,遂將兵會垓下。項羽已破,高祖襲奪齊王軍。漢五年正月,徙齊王信為楚王,都下邳。 信至國,召所從食漂母,賜千金。及下鄉南昌亭長,賜百錢,曰:「公,小人也,為德不卒。」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胯下者以為楚中尉。告諸將相曰:「此壯士也。方辱我時,我寧不能殺之邪?殺之無名,故忍而就於此。」 項王亡將鐘離眛家在伊廬,素與信善。項王死後,亡歸信。漢王怨眛,聞其在楚,詔楚捕眛。信初之國,行縣邑,陳兵出入。漢六年,人有上書告楚王信反。高帝以陳平計,天子巡狩會諸侯,南方有雲夢,發使告諸侯會陳:「吾將遊雲夢。」實欲襲信,信弗知。 高祖且至楚,信欲發兵反,自度無罪,欲謁上,恐見禽。人或說信曰:「斬眛謁上,上必喜,無患。」信見眛計事。眛曰:「漢所以不擊取楚,以眛在公所。若欲捕我以自媚於漢,吾今日死,公亦隨手亡矣。」乃罵信曰:「公非長者!」卒自剄。信持其首,謁高祖于陳。上令武士縛信,載後車。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亨!」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信。至雒陽,赦信罪,以為淮陰侯。 信知漢王畏惡其能,常稱病不朝從。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與絳、灌等列。信嘗過樊將軍噲,噲跪拜送迎,言稱臣,曰:「大王乃肯臨臣!」信出門,笑曰:「生乃與噲等為伍!」上常從容與信言諸將能不,各有差。上問曰:「如我能將幾何?」信曰:「陛下不過能將十萬。」上曰:「於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為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乃言之所以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 陳豨拜為钜鹿守,辭于淮陰侯。淮陰侯挈其手,辟左右與之步於庭,仰天歎曰:「子可與言乎?欲與子有言也。」豨曰:「唯將軍令之。」淮陰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處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將。吾為公從中起,天下可圖也。」陳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謹奉教!」 漢十年,陳豨果反。上自將而往,信病不從。陰使人至豨所,曰:「弟舉兵,吾從此助公。」信乃謀與家臣夜詐詔赦諸官徒奴,欲發以襲呂後、太子。部署已定,待豨報。其舍人得罪於信,信囚,欲殺之。舍人弟上變,告信欲反狀于呂後。呂後欲召,恐其黨不就,乃與蕭相國謀,詐令人從上所來,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賀。相國紿信曰:「雖疾,彊入賀。」信入,呂後使武士縛信,斬之長樂鐘室。信方斬,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計,乃為兒女子所詐,豈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高祖已從豨軍來,至,見信死,且喜且憐之,問:「信死亦何言?」呂後曰:「信言恨不用蒯通計。」高祖曰:「是齊辯士也。」乃詔齊捕蒯通。蒯通至,上曰:「若教淮陰侯反乎?」對曰:「然,臣固教之。豎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於此。如彼豎子用臣之計,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亨之。」通曰:「嗟乎,冤哉亨也!」上曰:「若教韓信反,何冤?」對曰:「秦之綱絕而維弛,山東大擾,異姓並起,英俊烏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蹠之狗吠堯,堯非不仁,狗因吠非其主。當是時,臣唯獨知韓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銳精持鋒欲為陛下所為者甚眾,顧力不能耳。又可盡亨之邪?」高帝曰:「置之。」乃釋通之罪。 *** 太史公曰:吾如淮陰,淮陰人為余言,韓信雖為布衣時,其志與眾異。其母死,貧無以葬,然乃行營高敞地,令其旁可置萬家。餘視其母塚,良然。假令韓信學道謙讓,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則庶幾哉,於漢家勳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後世血食矣。不務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謀畔逆,夷滅宗族,不亦宜乎!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