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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思王曹植傳(1)


  陳思王植字子建。年十歲餘,誦讀詩、論及辭賦數十萬言,善屬文。太祖嘗視其文,謂植曰:「汝倩人邪?」植跪曰:「言出為論,下筆成章,顧當面試,柰何倩人?」時鄴銅爵台新城,太祖悉將諸子登臺,使各為賦。植援筆立成,可觀,太祖甚異之。

  【陰澹魏紀載植賦曰「從明後而嬉遊兮,登層台以娛情。見太府之廣開兮,觀聖德之所營。建高門之嵯峨兮,浮雙闕乎太清。立中天之華觀兮,連飛閣乎西城。臨漳水之長流兮,望園果之滋榮。仰春風之和穆兮,聽百鳥之悲鳴。天雲垣其既立兮,家願得而獲逞。揚仁化於宇內兮,盡肅恭於上京。惟桓文之為盛兮,豈足方乎聖明!休矣美矣!惠澤遠揚。翼佐我皇家兮,甯彼四方。同天地之規量兮,齊日月之暉光。永貴尊而無極兮,等年壽于東王」云云。太祖深異之。】

  性簡易,不治威儀。輿馬服飾,不尚華麗。每進見難問,應聲而對,特見寵愛。建安十六年,封平原侯。十九年,徙封臨菑侯。太祖征孫權,使植留守鄴,戒之曰:「吾昔為頓邱令,年二十三。思此時所行,無悔於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與!」植既以才見異,而丁儀、丁廙、楊修等為之羽翼。太祖狐疑,幾為太子者數矣。而植任性而行,不自彫勵,飲酒不節。文帝禦之以術,矯情自飾,宮人左右,並為之說,故遂定為嗣。二十二年,增置邑五千,並前萬戶。植嘗乘車行馳道中,開司馬門出。太祖大怒,公車令坐死。由是重諸侯科禁,而植寵日衰。

  【《魏武故事》載令曰:「始者謂子建,兒中最可定大事。」又令曰:「自臨菑侯植私出,開司馬門至金門,令吾異目視此兒矣。」又令曰:「諸侯長史及帳下吏,知吾出輒將諸侯行意否?從子建私開司馬門來,吾都不覆信諸侯也。恐吾適出,便複私出,故攝將行。不可恒使吾【爾】以誰為心腹也!」】

  太祖既慮終始之變,以楊修頗有才策,而又袁氏之甥也,於是以罪誅修。植益內不自安。

  【《典略》曰:楊修字德祖,太尉彪子也。謙恭才博。建安中,舉孝廉,除郎中,丞相請署倉曹屬主簿。是時,軍國多事,修總知外內,事皆稱意。自魏太子已下,並爭與交好。又是時臨菑侯植以才捷愛幸,來意投修,數與修書,書曰:「數日不見,思子為勞;想同之也。僕少好詞賦,迄至於今二十有五年矣。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昔仲宣獨步于漢南,孔璋鷹揚於河朔,偉長擅名於青土,公幹振藻於海隅,德璉發跡于大魏,足下高視於上京。當此之時,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也。吾王於是設天網以該之,頓八紘以掩之,今盡集茲國矣。然此數子,猶不能飛翰絕跡,一舉千里也。以孔璋之才,不閑辭賦,而多自謂與司馬長卿同風,譬畫虎不成還為狗者也。前為書啁之,反作論盛道僕贊其文。夫鐘期不失聽,於今稱之。吾亦不敢妄歎者,畏後之嗤餘也。世人著述,不能無病。僕常好人譏彈其文;有不善者,應時改定。昔丁敬禮嘗作小文,使僕潤飾之,僕自以才不能過若人,辭不為也。敬禮雲:『卿何所疑難乎!文之佳麗,吾自得之。後世誰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歎此達言,以為美談。昔尼父之文辭,與人通流;至於制春秋,游、夏之徒不能錯一字。過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見也。蓋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論於淑媛;有龍淵之利,乃可以議於割斷。劉季緒才不逮于作者,而好詆呵文章,掎摭利病。昔田巴毀五帝,罪三王,訾五伯于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魯連一說,使終身杜口。劉生之辯未若田氏,今之仲連求之不難,可無歎息乎!人各有所好尚。蘭茝蓀蕙之芳,眾人之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英之發,眾人所樂,而墨翟有非之之論:豈可同哉!今往僕少小所著詞賦一通相與。夫街談巷說,必有可采,擊轅之歌,有應風雅,匹夫之思,未易輕棄也。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也。昔揚子雲,先朝執戟之臣耳,猶稱『壯夫不為』也;吾雖薄德,位為藩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勳績,辭頌為君子哉?若吾志不果,吾道不行,亦將采史官之實錄,辯時俗之得失,定仁義之衷,成一家之言,雖未能藏之名山,將以傳之同好,此要之白首,豈可以今日論乎!其言之不怍,恃惠子之知我也。明早相迎,書不盡懷。」修答曰:「不侍數日,若彌年載,豈獨愛顧之隆,使系仰之情深邪!損辱來命,蔚矣其文。誦讀反覆,雖風、雅、頌,不復過也。若仲宣之擅江表,陳氏之跨冀域,徐、劉之顯青、豫,應生之發魏國,斯皆然矣。至如修者,聽采風聲,仰德不暇,目周章於省覽,何惶駭于高視哉?伏惟君侯,少長貴盛,體旦、發之質,有聖善之教。遠近觀者,徒謂能宣昭懿德,光贊大業而已,不謂複能兼覽傳記,留思文章。今乃含王超陳,度越數子;觀者駭視而拭目,聽者傾首而聳耳;非夫體通性達,受之自然,其誰能至於此乎?又嘗親見執事握牘持筆,有所造作,若成誦在心,借書于手,曾不斯須少留思慮。仲尼日月,無得逾焉。修之仰望,殆如此矣。是以對鶡而辭,作暑賦彌日而不獻,見西施之容,歸憎其貌者也。伏想執事不知其然,猥受顧賜,教使刊定。春秋之成,莫能損益。呂氏、淮南,字直千金;然而弟子鉗口,市人拱手者,聖賢卓犖,固所以殊絕凡庸也。今之賦頌,古詩之流,不更孔公,風雅無別耳。修家子雲,老不曉事,強著一書,悔其少作。若此,仲山、周旦之徒,則皆有愆乎!君侯忘聖賢之顯跡,述鄙宗之過言,竊以為未之思也。若乃不忘經國之大美,流千載之英聲,銘功景鐘,書名竹帛,此自雅量素所蓄也,豈與文章相妨害哉?輒受所惠,竊備矇瞍誦歌而已。敢忘惠施,以忝莊氏!季緒瑣瑣,何足以雲。」其相往來,如此甚數。植後以驕縱見疏,而植故連綴修不止,修亦不敢自絕。至二十四年秋,公以修前後漏泄言教,交關諸侯,乃收殺之。修臨死,謂故人曰:「我固自以死之晚也。」其意以為坐曹植也。修死後百餘日而太祖薨,太子立,遂有天下。初,修以所得王髦劍奉太子,太子常服之。及即尊位,在洛陽,從容出宮,追思修之過薄也,撫其劍,駐車顧左右曰:「此楊德祖昔所說王髦劍也。髦今焉在?」及召見之,賜髦穀帛。

  摯虞《文章志》曰:劉季緒名修,劉表子。官至東安太守。著詩、賦、頌六篇。

  臣松之案《呂氏春秋》曰:「人有臭者,其兄弟妻子皆莫能與居,其人自苦而居海上。海上人有悅其臭者,晝夜隨之而不能去。」此植所雲「逐臭之夫」也。田巴事出魯連子,亦見皇覽,文多故不載。

  《世語》曰:修年二十五,以名公子有才能,為太祖所器,與丁儀兄弟,皆欲以植為嗣。太子患之,以車載廢簏,內朝歌長吳質與謀。修以白太祖,未及推驗。太子懼,告質,質曰:「何患?明日複以簏受絹車內以惑之,修必複重白,重白必推,而無驗,則彼受罪矣。」世子從之,修果白,而無人,太祖由是疑焉。修與賈逵、王淩並為主簿,而為植所友。每當就植,慮事有闕,忖度太祖意,豫作答教十餘條,敕門下,教出以次答。教裁出,答已入,太祖怪其捷,推問始泄。太祖遣太子及植各出鄴城一門,密敕門不得出,以觀其所為。太子至門,不得出而還。修先戒植:「若門不出侯,侯受王命,可斬守者。」植從之。故修遂以交構賜死。修子囂,囂子准,皆知名于晉世。囂,泰始初為典軍將軍,受心膂之任,早卒。准字始丘,惠帝末為冀州刺史。

  荀綽《冀州記》曰:准見王綱不振,遂縱酒,不以官事為意,逍遙卒歲而已。成都王知准治,猶以其為名士,惜而不責,召以為軍謀祭酒。府散停家,關東諸侯議欲以准補三事,以示懷賢尚德之舉。事未施行而卒。准子嶠字國彥,髦字士彥,並為後出之俊。准與裴頠、樂廣善,遣往見之。頠性弘方,愛嶠之有高韻,謂准曰:「嶠當及卿,然髦小減也。」廣性清淳,愛髦之有神檢,謂准曰:「嶠自及卿,然髦尤精出。」准歎曰:「我二兒之優劣,乃裴、樂之優劣也。」評者以為嶠雖有高韻,而神檢不逮,廣言為得。傅暢雲:「嶠似准而疏。」嶠弟俊,字惠彥,最清出。嶠、髦皆為二千石。俊,太傅掾。】

  二十四年,曹仁為關羽所圍。太祖以植為南中郎將,行征虜將軍。欲遣救仁,呼有所敕戒。植醉不能受命,於是悔而罷之。

  【《魏氏春秋》曰:植將行,太子飲焉,偪而醉之。王召植,植不能受王命,故王怒也。】

  文帝即王位,誅丁儀、丁廙並其男口。

  【《魏略》曰:丁儀字正禮,沛郡人也。父沖,宿與太祖親善,時隨乘輿。見國家未定,乃與太祖書曰:「足下平生常喟然有匡佐之志,今其時矣。」是時張楊適還河內,太祖得其書,乃引軍迎天子東詣許,以沖為司隸校尉。後數來過諸將飲,酒美不能止,醉爛腸死。太祖以沖前見開導,常德之。聞儀為令士,雖未見,欲以愛女妻之,以問五官將。五官將曰:「女人觀貌,而正禮目不便,誠恐愛女未必悅也。以為不如與伏波子楙。」太祖從之。尋辟儀為掾,到與論議,嘉其才朗,曰:「丁掾,好士也,即使其兩目盲,尚當與女,何況但眇?是吾兒誤我。」時儀亦恨不得尚公主,而與臨菑侯親善,數稱其奇才。太祖既有意欲立植,而儀又共贊之。及太子立,欲治儀罪,轉儀為右刺奸掾,欲儀自裁而儀不能。乃對中領軍夏侯尚叩頭求哀,尚為涕泣而不能救。後遂因職事收付獄,殺之。廙字敬禮,儀之弟也。

  《文士傳》曰:廙少有才姿,博學洽聞。初辟公府,建安中為黃門侍郎。廙嘗從容謂太祖曰:「臨菑侯天性仁孝,發于自然,而聰明智達,其殆庶幾。至於博學淵識,文章絕倫。當今天下之賢才君子,不問少長,皆願從其遊而為之死,實天所以鐘福于大魏,而永授無窮之祚也。」欲以勸動太祖。太祖答曰:「植,吾愛之,安能若卿言!吾欲立之為嗣,何如?」廙曰:「此國家之所以興衰,天下之所以存亡,非愚劣瑣賤者所敢與及。廙聞知臣莫若於君,知子莫若于父。至於君不論明闇,父不問賢愚,而能常知其臣子者何?蓋由相知非一事一物,相盡非一旦一夕。況明公加之以聖哲,習之以人子。今發明達之命,吐永安之言,可謂上應天命,下合人心,得之於須臾,垂之于萬世者也。廙不避斧鉞之誅,敢不盡言!」太祖深納之。】

  植與諸侯並就國。黃初二年,監國謁者灌均希指,奏「植醉酒悖慢,劫脅使者」。有司請治罪,帝以太后故,貶爵安鄉侯。

  【《魏書》載詔曰:「植,朕之同母弟。朕於天下無所不容,而況植乎?骨肉之親,舍而不誅,其改封植。」】

  其年改封鄄城侯。三年,立為鄄城王,邑二千五百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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