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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獻章行狀


  ▼翰林檢討白沙陳先生行狀(張詡)

  先生諱獻章,字公甫,姓陳氏。高祖判鄉,曾祖東源。祖永盛,號渭川。少戇不省世事,好讀老氏書,嘗慕陳希夷之為人。父琮,號樂芸居士,讀書能一目數行下,善詩。卒之一月而先生始生。母太夫人林年二十有四,守節教育之。祖居廣之新會縣都會村,至先生始徙居白沙村。白沙村去縣北二十裡許,天下士大夫重先生之道,不斥其名字,因共稱之曰白沙先生。至於兒童婦女亦皆目其為陳道統雲。

  宣德三年戊申十月二十有一日生於都會。先是有望氣者言黃雲紫水之間當有異人生焉。黃雲紫水者,新會之山川也。又有占象者言中星見浙閩,分視古河洛百越為鄒魯,符先儒文公之說。及先生生,身長八尺,目光如星,右臉有七黑子如北斗狀,音吐清圎,太類中州產。嘗戴方山巾,逍遙林下,望之若神仙中人也。

  生前一夕,太夫人夢白龍入室,其光如晝,諸異夢類是。自幼驚悟絕人,讀書一覽輒記。嘗夢拊石琴,其音泠泠然,見一偉人笑謂曰:「八音中惟石音為難調,今諧若是,子異日得道乎?」因別號石齋。既老,更號石翁。少讀宋亡厓山諸臣死節事,輒掩卷流涕。一日讀《孟子》「有天民者,達可行於天下而後行之」,慨然歎曰:「大丈夫行已當如是也。」弱冠充邑庠生,其師見其所為文,異之,曰:「陳生非常人也,勢利不足以羈之矣。」

  明年丁卯,中鄉試。戊辰、辛未,兩赴禮闈,不第。聞江右吳聘君與弼講伊洛之學於臨川之上,遂棄學而學焉,時年二十有七也。〖下缺〗是有所警發南歸。羅倫贈文略曰:「白沙先生處南海者二十餘年矣。觀天人之微,究聖賢之藴,充道以富,尊德以貴,天下之物,可愛可求,漠然無動其中者。」

  莊昶詩曰:「百年吾道在東周,天下斯人豈易求。誰為齊王留孟子,自知堯舜有巢由。鳳凰氣象終千仞,北斗光芒共九州。萬里東南滄海闊,蒼生何處問乘桴。」

  既歸,杜門潛心大業,而道價響天下矣。四方學者日益眾,往來東西兩藩部使,以及藩王島夷宣慰,無不致禮于先生之廬。先生日飲食其賓客,了不知其囊之罄也。自朝至夕,與門人講學,賓友論天下古今事,或至漏下,亹亹不少厭倦。翌旦精神如故,雖少壯者自以為莫及也。江右藩臬左布政使陳煒等修復白鹿洞書院成,以山長書幣走生貟劉希孟等聘先生為十三郡士者師,先生報書謝不往。

  壬寅,廣東左布政使彭詔上疏,略曰:

  「臣聞古昔聖帝明王,諮詢敷求,罔間遺逸。小或致之,大或起之,動則賴以成顯著之事功,靜則因以系士心之向慕,聲望丰采,蔚為國華。竊見依親監生陳獻章,心術正大,識見高明,涵養有素,德性堅定。給假回還,杜門養志。沈潛聖賢之書,實窺體要;通達事物之理,俱見精微。今年五十餘,讀書踐履,愈覺純熟,孝義著聞,人皆感動。臣等自度才與德不及獻章萬萬,猶且叨食厚祿,顧于獻章醇儒,反未及見用,非惟臣等之心誠有不安,抑國家不及收用,是坐失為善之寶也。伏見天順年間,英宗皇帝聞撫州人吳與弼文行高古,特加禮聘,官以宮僚。奈緣與弼老病,辭不供職,是以未見作用之效。今獻章年方強盛,大非與弼之比。伏乞聖明以禮徵召,必有以補助聖德,風動士類。」疏聞,憲宗皇帝可其奏,命有司以禮勸駕。先生以老母並久病辭。時巡撫右都禦史朱英懼先生終不起也,具題薦末雲:「臣已趣其就道矣。」因曰:「先生萬一遲遲其行,則如予誑君何?」

  先生不得已,起至京師。朝廷用故事,敕吏部考試。會疾,上疏,略曰:

  「臣累染虛弱自汗等疾,又有老母朝夕侍養,不能赴部聽選。成化十五年以來,左布政使彭詔、右都禦史朱英前後具本薦臣堪充任使,吏部移文廣東布政司等衙門,趣令起程。臣以舊疾未平,母年加老,未能輒行。府縣官吏承行文書,日夕催迫,不免強起就道。而沿途病發,隨地問醫,扶衰補羸,僅不大憊。于成化十九年三月三十日朝見,乃以久勞道路,舊疾複作,日復一日,病勢轉增,耳鳴痰壅,面黃頭暈,視昔所染無慮數倍。眾目所睹,不敢自誣。又於八月二十二日得男陳景陽書,報臣母別臣以來,憂念成病,寒熱迭作,痰氣交攻,待臣南歸,以日為歲。臣病中得此,神魂飛喪,仰思君命,俯念親情,展轉欎結,終夕不寐。臣之愚迷,實不知所以自處也。

  臣自幼讀書,雖不甚解,然於君臣之義,知之久矣。伏惟我國家教育生成之恩,陛下甄錄收采、不遺卑賤之德,至深至厚。於此而不速就,以圖報稱于萬一,非其情有甚不得已者,孰敢驚虛名,飾虛讓,趦趄進卻於日月之下,以冒雷霆之威哉?臣所以一領鄉書,三試禮部,承部檄而就道,聞君命而驚心者,正以此也。緣臣父陳琮年二十七而棄養,臣母年二十四而寡居,臣遺腹之子也,方臣幼時,無歲不病,至於九齡,以乳代哺,非母之仁,臣委於溝壑久矣。

  臣生五十六年,臣母七十有九,視臣之衰,如在繈褓。天下子母之愛雖一,宜未有如臣母憂臣之至,愛臣之深也。臣於母恩無以為報,而臣母以守節應例,為府縣所白,已蒙聖恩表厥宅裡。是臣以母氏之故,荷陛下之深恩厚德,又倍於尋常萬萬也。顧臣母以貧賤蚤寡,俯仰無聊,殷憂成疾,老而彌劇。使臣遠客異鄉,臣母之憂臣日甚。愈憂愈病,愈病癒憂,憂病相仍,理難長久。

  臣又以病軀憂老母,年未老而氣則衰,心欲為而力不逮,雖欲效分寸於旦夕,豈複有所惜哉!臣所以日夜憂憊,欲處而未能者,又以此也。夫內無攻心之疾,則外不見從事之難;上有至仁之君,則下多曲全之士。惟陛下以大孝化天下,以至誠體萬物,海宇之內,無匹夫匹婦不獲其所者,則臣之微,亦豈敢終有所避而不自盡哉!伏望聖明察臣初年願仕之心,憫臣久病思親不能自已之念,乞放臣暫歸田裡,日就醫藥,奉侍老母,以終餘年。俟母養獲終,臣病痊癒,仍前赴部,以聽試用,則臣母子未死之年,皆陛下所賜。臣感恩益厚,圖報益深,雖死于道路,無所複辭矣。」

  疏上,憲宗皇帝親閱者再三。明日授翰林院檢討,俾親終疾愈,仍來供職,蓋異數也。先生以《表》謝,其略曰:「臣本菲材,誤蒙薦舉。又以臣老母在念,沈屙在躬,未得以承試用。陛下憫其愚誠,不加誅責,使少寬旦夕之暇,已雲幸矣。而又慰之以溫言,寵之以清秩,使遂其欲去,而勉其複來,此誠天地之量,日月之明,雨露之恩,出於尋常條格之外者。臣雖至愚,亦知銜負恩德,圖報稱於親終疾愈之日,不敢負朝廷待士之盛意,不敢違臣子效用之初心也。」

  又曰:「臣瞻望朝廷,違離在邇,雖圖報有日,而遲速未占,俯仰愧怍,無任感激戀慕。」表既上,又遲遲至於旬日,始買舟南去。學士李東陽贈別詩雲:「只有報恩心未老,更無辭表意全真。」諭德陸鉞詩雲:「逍遙佳處恣吟哦,古寺心齋長薜蘿。本為愛君觀國屢,可堪思母望雲多。東郊信有靈光在,西土空聞鳳翼過。應笑病夫方鑄錯,汗顏何處逐頹波。」蓋實錄也。某先生,省人也,素忌先生重名,及至京師,使人邀先生主其家。

  已而先生僦居慶壽寺,某禦之。後因纂修《實錄》,陰令所比誣先生。學士某見之不平,為削厺歸。往南安,知府張弼問出處,對曰:「康齋以布衣為石亨薦,所以不授聀而求觀秘書者,冀得間悟主也。惜乎當時宰相不悟,以為實然之言。上令受職然後觀書,殊戾康齋意,遂決去。某以所選監生薦人,疏陳始終願仕,故不敢偽辭以釣虛名。或受或不受,各有攸宜爾。」弼唯唯。暨歸,歲有薦辭,皆授詔不行。初應詔而起也,道出羊城,所至觀者如堵,至擁馬不得行。歸之日,有祥雲五色遶其第,經日始散。弘治改元以來,郎中等官屢任藩府,萬某周某先後疏薦。庚申給事中吳世忠以以先生及尚書王恕、侍郎劉大夏、學士張元禎、祭酒謝鐸等八人同薦,與二三儒臣入內閣柄用。上方敕吏部查勘,而先生歿矣,是年三月十日也,享年七十有三。

  歿之前數日,蚤具朝衣朝冠,命子弟扶掖焚香,北面,五拜三叩首,曰:「吾辭吾君。」複作一詩雲:「記仙終被謗,記物乃多修。弄艇滄溟月,聞歌《碧玉樓》。」曰:「吾以此辭世。」歿之日,頂出白氣,勃勃如蒸,竟日乃息。前一夕五鼓,鄰人聞車馬駢闐,異之,急出,見一人若主者狀,儀節甚都,出先生廬而去,以為太官至。及旦詢之,無有也。先是,知縣左濬以醫來,先生病已亟矣。門人進曰:「藥不可為也。」先生曰:「飲一匕,盡朋友之情。」飲已,作詩遣之。沒後一月,提學僉事宋端儀移文當道,請入祀鄉賢祀祠。都禦史鄧廷瓚疏乞恩典,章草已具,尋卒。禦史賀鎧、巡撫雲南都禦史李士實,俱疏乞不拘常例,賜與贈諡,諭祭,不報。

  是年七月二十有一日,葬於圭峰之麓辛向之原,遠近會葬者凡千人。左布政使周孟中賻白金三十星助葬,誄之以辭,刻石於墓。三府暨藩臬諸公,門人親友,遠近相續,設奠致賻,殆無虛日。於戲!生死哀榮,吾于先生見之矣。先生少負氣節,每出少挫,歸輒對伯兄泣,不食。房婢偶露告,太夫人必黜之乃已。初待學者甚嚴,晚更平易,孝弟出於天性。事太夫人甚謹,太夫人非先生在側,輒不食,食且不甘。先生在外,太夫人有念輒心動,亟歸,果然。母愛子慕,惟日不足。太夫人頗信浮屠法,及病,命以佛事禱,先生從之。禦史王□曰:「此見先生變通處也。」此時行不能別。太夫人欲仿徐仲車故事,伯兄不可,曰:「吾弟為人子,吾獨不為人子乎?」兄弟泣爭,義感行路。太夫人歿,以七十年之派子,居九十年之母喪,哭擗食素,一如先王之禮。太夫人耄耋強康如壯,先生以古希年,顧多病,嘗慮一旦身先朝露,不能送太夫人終,故自太夫人七十年之後也。

  每夕具衣冠,秉燭焚香,露禱於天曰:「願某後母死也。」後喪太夫人,服闋,絕不衣錦繡,曰:「向者為親娛耳。」通判顧叔龍曩見先生束木帶,解所自束玳瑁帶贈,至是反之,一念衡山,靡間朝夕,曰:「自今以往,未死之年,皆幸也。」事伯兄如父,坐必隅坐,雖跡處山林,其愛君憂國之心,視諸食祿者殆有甚焉。憲廟之升遐也,哀詔至,先生如喪考妣。有詩曰:「三旬白布裹烏紗,六載君恩許臥家。溪上不曾攜酒去,空教明月管梅花。」知言者讀之,當知先生之心,無一日不在天下國家也。為人豁達大度,不與物競。未第時,鄰人有侵其物屋地者,欲威之以力,揚言於眾曰:「陳氏子異日他出,我必辱於途。」及見,不覺自失。先生曰:「尺寸地,吾當為若讓。」其人慚,竟不能作惡而去。又有侵其田者,處亦如之。複後有盜葬其墓者,先生怒曰:「以此義不共戴天也!彼不即悛,吾即訟之官,吾敢沽虛名而忘大義哉!」盜葬者聞之,果悛。

  巡撫湖廣都禦史謝綬遺先生壽木甚美,一日,其交厚陳某卒,遺言必得木如先生者,其子以告,即舉以畀之。林良者,以畫名天下,常作一圖為先生壽。惠州同知林璧至,閱之愛甚,亦即畀之,無吝色。知縣趙某者,頗著貪聲,懼先生遇當道露其事,遺白金數錠為太夫人壽。先生不得已受之,戒家人勿啟。某後以贓去官,追而還之,某人感泣。提舉注廷貞慕先生特甚,在海北時作懷沙亭以寓仰止,亦數以白金為先生壽。其卒於官也,盡封還以為賻。參政伍希淵、僉事戴中輩以次各遺白金,欲新先生居,卻不可,乃營小廬山書屋以處四方學者,初年甚屢。嘗貸粟於鄉人,僉事陶魯知之。遺田若干頃。

  晚年,按察司學士實仿富鄭公故事,破數白金買園一區於羊城之北,甚廣。先生封券至於三四往返,卒俱不受。禦史熊達仿洛陽故事,欲建道德坊于白沙,以風士類。先生不可,乃議創樓于江滸,為往來嘉賓盍簮之所,榜曰「嘉會。」先生曰:「斯可矣。」先是,達亦以疏薦先生于朝,大略謂宜及先生年未艾而亟用之也。都禦史鄧廷瓚檄有司曰:「月致米一石,歲致人夫二名。」卻之以《詩》雲:「孤山鶴啄孤山月,不要諸司費俸錢。」行人左輔出使外夷,以其師意致白金三十星,亦拒而不受。其視利若將凂焉如是。太夫人兄弟之子陳敬幼無依,先生收育,教之成人,至割田廬以樹其家。嘗買婢,得邑人尹氏女,既而知之,歎曰:「良家子也。」命內人撫育如已女,及笄,擇婿嫁之。友人莊泉病,遺書求先生門人之醫范規者往,規貧不能赴,先生即備行纏服食津遣。與人交,無生死炎涼之別。都禦史朱英柩歸桂陽,為文遣子不遠數千里設奠。尚書彭詔、禦史袁道、經歷張黻輩之歿也亦然。其聞羅倫、袁道、張黻之訃也,皆設位哭,為緦之服三月。

  參政胡榮為提學僉事時,雅重先生,嘗選生貟有異質者十余人往受業,今學士梁儲、參政李祥輩與焉。其後榮遭母憂,先生特行吊禮于新喻,及祭吳與弼墓於崇仁,羅倫墓於永豐,訪莊昶宅于江浦。其論治道,以正風俗、成人材為急務。知縣何積之初知新會縣事也,出其鄉人給事中董旻書為介,求執弟子禮。先生百凡啟迪,以致四禮大行,民愛之如父母。父卒于官,先生綜理其後事如己事。後民立祠于白沙,先生記之,其始終成就,皆先生之力也。顧叔龍為同知,知德慶州,卒遭事不測,先生毅然任其事,曰:「朋友之責也。」後聞其子某至,乃已。翰林院庶吉士鄒智以言事謫石城吏目,其父自蜀來,怒其去官也,日撻之,賴先生諭之以理,始釋。其後智於順德也。

  劉大夏時為右布政使,卒。吳廷學時為順德縣知縣,先生相率厚賻,擇人而扶歸之。李承箕褁糧自嘉魚數千里從學,先生服食行纏,待如子弟。複築楚雲台以居之。台榜一聯雲:「有月嚴光瀨,無金郭隗台。」學士王鏊聞而歎之,盛稱先生出處之正。見黃公《釣台記》。東筦林光始有志於學,後為貧累,先生欲成之,謀田于肇慶同知張吉,以光不歸,乃不果。其接引後學,隨人材大小而成就之,類如此。嘗慕先哲宋丞相崔菊坡之為人也,迎其像,為文祭於家,偶坐瞻仰,若弟子之于師者久之。

  程節婦,鐘氏子也,孀居二十七年,貧甚。先生既為詩以嘉其節,複遺帛以周其貧,君子謂使先生大得志,表先德,舉賢才,當不遺餘力也。其見義樂為,如飲食焉。如是。厓山大忠祠、慈元廟之建,與夫祀典之舉也,皆發議于先生,與副使陶魯、右布政劉大夏、僉事徐紘共成之。大忠祠成,太夫人夢金冠三人,從甲士數百謝於門。慈元廟之未建也,先生夢一女人後飾,立於大忠之上,曰:「請先生啟之。」後十年建廟,即其所也。故先生《吊慈元》詩有「依稀猶作夢魂通」之句。

  先生精神常與神明通,居外海陳謙宅,有異人來見。嘗夢遊天臺,至第八重而覺。又夢一長髯道士,以布囊貯羅浮山遺之。八月八夜,忽夢玉字無瑕,碧雲燦爛,南斗下大書八字,下有四人面西而行,或隱或見。臨沒,夢與濂溪、兩厓答歌於衡山之五峰,皆紀之以詩。蓋其神之極清,故所感如是,昔人所謂夜驗之夢寐者也。北歸時,泊舟江滸,夜半有人呼,「急起。」未幾,水至,溺死人畜無算,因得免。先生德氣粹,面盎背,無貴賤老少,莫不起敬。給事中賀欽執弟子禮。既別,肖先生小像,懸於家之別室,有大事必啟焉。

  羅倫改官南京修撰,先生謂曰:「子未可以去乎?」倫即日解官去。按察使薛綱始疑先生,及得於觀感,乃悔歎,即欲解官從學。有詩曰:「欲拋事業留門下,老驥那能學駿奔。」進士姜麟以史事使貴州,特取道如白沙,以師禮見先生。出曰:「吾閱人多矣,如先生者,耳目口鼻人也,所以視聽言動者,殆非人也。吾何以名哉?」至京師,有問之,對曰:「活孟子,活孟子!」都禦史諱邦。劉洪官廣東藩臬時,每言詡,一則曰無緣,一曰無福,以不見先生為恨也。嶺南士游國學者,北士必問曰:「游白沙先生門否?」以一字一墨為符驗,而因之以輕重其人焉。壬寅,別都禦史朱英於蒼梧,英預約束參隨官族,先生至,掖之從南道出入。先生力辭不能。英歎曰:「古之聖帝明王尊賢之禮,有膝行式車者,況區區有中貴謁先生廬至江滸乎?」卻肩輿,走數百步入京師。時道經南安,知府張弼仿曹參師蓋公禮以待先生。道出淮陽,總戎平江伯陳銳往復差官具人船護送,極其禮意之隆。

  暮年欲蔔築衡山,都禦史沈暉創屋,士人某等割田以待。左布政使周孟中甫下車,既謁先生于白沙,欲請先生入省,南面坐,受拜諮問,以風一方,以先生病不果。嘗經畿內山鄉,熱甚,思生菜,值山民植者良少,前此貴客重價求之弗獲。先生至,山民群求獻之。寓京師時,走家僮市靴于肆,工人聞自先生,亟易以佳者。其至誠能動,又往往如是。先生之始為學者,激厲奮發之功,得之與弼為多。自臨川歸,足跡不至城府。朱英時為參議,造廬求見,卒避不見。閉戶讀書,盡窮天下古今典籍,旁及釋、老、稗官小說,徹夜不寢。少困,則以水沃其足。久之,乃歎曰:「夫學貴乎自得也。自得之,然後博之以典籍,則典籍之言,我之言也,否則典籍自典籍,而我自我也。」遂築一台,名曰春陽,日靜坐其中,足不出閾外者數年。

  有答張元禎問學詩曰:「古人棄糟粕,糟粕非真傳。眇哉一勺水,積累成大川。亦有非累積,源泉自涓涓。至元有至動,至近至神焉。發用茲不窮,緘藏及淵泉。吾能握其機,何必窺陳編。學患不用心,用心滋牽纏。本虛形乃實,立本貴自然。戒慎與懼恐,斯言未雲偏。後儒不省事,差失毫釐間。寄語了心人,素琴本無弦。」久之,又歎曰:「夫道非動靜也,得之者動亦定,靜亦定,無將迎,無內外。苟欲靜,即非靜矣。」於是隨動隨靜,以施其功。有示張詡詩曰:「知夜則知朝,西風漲暮潮。千秋一何短,瞬息一何遙。有物萬象間,不隨萬象凋。舉目如見之,何必窮扶搖。」

  又曰:「登高未必高,老腳且平步。平步人不疑,東西任回顧。豈無見在心,何必擬諸古。異體骨肉親,有生皆我與。失之萬里途,得之咫尺許。得失在斯須,誰能別來去。明日立秋來,人方思處暑。」又曰:「兩腳著地此何關,白雲與爾同去還。正當海闊天高處,不離區區跬步間。」蓋其學初則本乎周子主靜、程子生靜之說,以立其基。其自得之效,則有以合乎天心《泰》之說,故凡富貴功利、得喪、死生,舉不足以動其心者。其後造詣日深,則又有以進乎顏氏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天地位,而駸駸乎孔子無意、必、固、我之氣象矣。

  其學有本原,進有次第,的然可據如此。迨其晚年,超悟極于高遠,則又非他人所能窺測,言語所能形容者矣。其始懼學者障于言語事為之末也,恒訓之曰:「去耳目支離之用,全虛圎不測之神。」其後懼學者淪于虛無寂滅之偏也,又恒訓之曰:「不離乎日用而見鳶飛魚躍之妙。」門人各隨其所見所聞,執以為則,天下之人又各隨其所見所聞,執以為稱,果足以知先生之道也哉?有《詩》曰:「十年無鮑叔,一懶有柴桑。」蓋亦歎天下之莫我知也。所待天下之大,千百世之遠,其心同,其理同,豈無知言者起?誦其詩,讀其書,當有以知其人。卓卓乎孔氏道脈之正傳,而伊洛之學蓋有過無弗及也。是故見諸日用,與百姓同也。至於不言而信,不怒而威,聞風者興起,沭化者心服,蓋有莫知其為之者。使得大用於世,綏來動和之效,庶幾乎!

  先生嘗以道之顯晦在人而不在言語也,絕意著述。有詩曰:「他年倘遂投閑計,盡對青山不著書。」又曰:「莫笑老翁無著述,真儒不是鄭康成。」有勸之者,對曰:「伏羲著述數畫耳,況畫前又有易乎?」君子曰:「先生著述可謂富矣。自一言演之可萬言,自萬言斂之可無言。今其詩文不下萬餘首,獨非著述乎?」莊昶讀先生詩集曰:「喜把炷香焚展讀,了無一字出安排。為經為訓真誰識,非謝非陶亦浪猜。」又曰:「老雖靜裡都無事,笑此山中亦著書。帝伯皇王鋪敘裡,乾坤今古笑談餘。」大學士李東陽始得先生藤蓑諸作也,語人曰:「待某謝官絕煙火十年,然後可屬和耳。」蓋皆知言者也。其為文也,主理而輔之以氣,雖不拘拘于古人之繩尺,故自有以大過人者。以為詩也,則功專而入神,品有故人所不到者矣。蓋得李、杜之製作,而兼《周》《召》之情思,妙不容言。

  故其詩曰:「子美詩中聖,堯夫又別傳。後來操翰者,二妙少能兼。」今蒼梧、山東皆梓行某集,惜乎未全也。至於書翰,如其詩能作古人數家字。山居,筆或不給,至束茅代之。晚年專用,自成一家,時呼為「茅筆字」,好事者踵為之。有詩曰:「神往氣自隨,氤氳覺初沐。聖賢一切無,此理何由矚。調性古所聞,熙熙兼穆穆。恥獨不恥獨,茅根萬莖禿。」又曰:「茅君煩用事,入手稱神工。」又曰:「茅龍飛出右軍窠。」皆指茅筆也。天下人得其片紙隻字,藏以為寶。太夫人嘗夢星斗燭天,旁百人指謂曰:「此人爾家秀才文字也。」與弼婿某,貧不能自振,造白沙求書數十幅,歸一坡,每一幅易白金數星。庚申,朝廷遣朝官使交南,交南人購先生字,每一幅易絹數匹,攜者恨不多也。

  先生教人,隨其資稟高下,學力深淺而造就之,循循然善誘,其不悟不強也。至於浮屠羽士、商賈農業之來謁者,先生悉傾意接之,有叩無不告,故天下被其化者甚眾。南畿僧太虛知名當世,亦以其學求正扵先生。先生複書以「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告之曰:「我以此證也。」先是先生道南畿,見太虛,告以念老母,太虛為朝夕禮拜,祝願至先生歸相見乃已。其篤信如此。嗚呼!若先生者,君子謂周子之後一人而已者,非邪詡也。

  無似自成化辛醜見我先生于白沙,我先生即以國士待。其後受教多而辱愛厚,臨歿具書趣至白沙,寄以斯文,告門人羅冕曰:「吾道吾有所記矣。」示以詩雲:「古往今來幾聖賢,都從心上契心傅。孟子聰明還孟子,誰今且莫信人言。」又曰:「萬丈祝融何處山,三年碧玉夢相關。多少畫工傅不去,都沒賢今畫幅寬。」又曰:「病久惟聽命,詩成不浪傅。門前花十丈,玉井正開蓮。數椽剛到地,一棟正橫天。不忘吾道在,萬萬歲相連。」既而曰:「孔子之道至矣,幸勿畫蛇添足。」又曰:「用斯行,舍斯藏,子其勉之,吾言止是矣。」嗚呼!言猶在耳,不肖詡鬥筲之器,何修何為,而後可以少副我先生付託之重乎?

  先配張氏,生子三人:曰景雲,作小詩得唐人體裁;曰景易,充邑庠生,先先生卒。女二人,婿黃彥民、指揮倪麟。孫男三人:曰田、曰琬,皆庠生;曰豸,尚幼。繼室羅,無出。先生沒後,門人聚議湛若水為行狀,李承箕為墓銘,梁儲為傳,而墓表則屬之詡也。若水之為行狀也,倉卒事多未備,詡竊懼久而湮晦無傳,重加補葺,僉事許晅嘗刻梓以傳矣。嗣是有待於同門者數事,複增入焉。雖恒心細行,不敢有遺,如昔人《年譜》之為,庶幾他日有得與於斯文者,取而刪述之,以為世訓,初不暇計其言辭之蕪且陋也。謹狀。

  (胡突說:7171字。中缺字若干。雖不及與《朱熹行狀》一半,但仍然是扯草湊籃,然是懶婆娘的裹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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