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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韶行狀


  ▼刑部尚書惠安彭公行狀(宋端儀)

  公諱韶,字鳳儀。八世祖戍,始居莆之涵口。曾祖田孟德,妣某氏。祖休正,祖妣陳氏,以婦節聞。父思孝卿,宿儒。母林氏。公幼莊重警敏,讀書不倦。少長,識趣已端,公父不欲其泛讀以分日力,惟課之舉子業。公於暇日,仍取古聖賢遺文及子史諸書觀之。入郡庠,再試於鄉,未利而公父歿,自是生業益替,而弟妹皆幼。母夫人以遲暮之年,夙夜懷憂,公歲授徒以給,用慰母心。

  景泰丙子,預鄉薦。明年丁醜,會試中第七,廷對賜進士出身,除刑部山西司主事。既三載,蒙恩贈父如其官,封母為安人。未幾,丁母憂。服闋,改廣東司,升本司署貟外郎。有張岐者,自外台擢右僉都禦史,協管院事。公以其人非才,力論其不可,願朝廷而收召王竑、李秉、葉盛,以伸公論。疏入詔獄,都給事中毛弘等言公持論雖過,心實懷忠,因得宥複職。尋進本司郎中。

  廣東為司繁劇,多涉於難,挾勢而席寵者,左撞而右突。公中立不倚,屹然以定。民之茹枉抱鬱,失利而狂呼者,則為之鋤疆剔蠧,奪其有而歸之。雖罹咎戾,無所悔恨。外戚之臣指揮周遵與畿內民爭田,願得內臣及錦衣衛官往踏勘丈量之。會有旨,命公正法司官以行,眾鹹推公。公至其地,環視周匝,揮算主捐弓尺徑歸。上自劾之,奏曰:「田本民有,雖其戶報不及管業,然地有高下,歲有旱淹,細民頻年出賦以給公上。旱則資汙下以補高仰,潦則資高仰以禆汙下,安有空門可以別給?且民者國之本,食者民之天。食足民安,民安則國安,豈可以民田給貴戚,重傷國本耶?」複詔獄科道交章言其無他,得釋。

  俄而複有請荒田者,先帝顧左右曰:「彼不見周遵之事,奈何又請耶?」立卻其奏。庚寅,升按察司副使,所至平冤滯,黜奸蠧,敦風俗,恤民隱。壬辰冬,分巡川東道,至開縣,有劉姓者,戶先分二支,一徙一留,徙者後複業,與所留家人爭裡役而負,遂陰嗾安岳縣扈氏兄弟,焚滅其家,男女凡二十一人。鄰人訴於府,府以為事非幹己,且無證佐,尼不行。公至,聞之大駭,督捕得扈氏並其徒十餘人,一訊款服,寘於法。明年,至合州,屬邑定遠曾姓群從兄弟數家,一日聞盜出沒,邑人奔竄,弟乘風入兄室,掠其貲,諉之他盜。兄跡知所由,訴於官。弟夜聚群少殺之,凡十有二人盡死。乃偽為不知,持狀詣公告。公鞠之,得凶黨七人,斃於獄。其發奸摘伏類如此。每出巡郡邑,民爭挽肩輿,冀先至其境。

  乙未春,升按察使。公之副憲也,凡有滛祀在分司者悉去之。至是,以二門外有廟祀五顯,其事不經。趙清獻公遺愛在蜀,清風鐵面,正吾憲臣之式。乃與同僚謀撤五顯像,而設清獻神主於位,錄朱門問答,有及時政與真希元翰官僚之文,名曰政訓以自警,且以勵僚屬陳言時事宜變於今者,各王府祭葬,省差內官及行人等官,以免勞費。從之。在蜀恩威兼著,淑慝自分,廉而不激,明而不苛,蜀人懷而畏之。至今數賢廉訪必首稱焉。戊戍春,升廣東左布政使。下車首集父老百十人,問民所疾苦與利病所當興革者而施行之。先是,農民補吏,視房分罰其直,名納公堂。公日取其材而責以不貪,可乎?選俊秀善書者充之,其積弊遂革。鎮守內臣顧恒,歲有進貢之儀,裡胥乘之,求索多方,民不勝其擾。

  公疏言:「自古明王不寶遠物,廣東民力竭矣,守土臣以此事上為恭,不知凋傷國本,為害反大也。」監舶內臣韋眷請以均徭餘剩六十戶隸舶司,為造辦貢獻之需。公疏言:「今之官民富強不及於昔者,蓋國害財之多故也。使及今十分愛惜,加意撙節,猶恐無以為繼,況又更啟他端而益以雜用,其何以善後哉?願將眷所奏餘戶暫與一年,以後遞年停罷,臣民幸甚。」有詔減其半。

  陳公甫以學行有聲于時,公薦於朝曰:「國以仁賢為寶,臣才德不及獻章遠甚,猶且叨厚祿。顧獻章醇儒,乃未及見收用,誠恐國家坐失惟善之寶。」至凡廣南一時名士,公皆折節下之。每於朔望受民詞,日至千百紙,決斷如流,告戒諄諄,如告子弟。民卒感之,至有不平,輒恥見公而自去者。儀門外有土神廟,亦更為參政汪公廣洋之祠。

  最後,太監梁芳弟錦衣衛千戶某在鄉國私采禽鳥等物進貢,官民俱罹其害。公複上書言狀,忤旨,調貴州布政使。濱行之日,廣之父老涕泣雨下,如去慈親,追送數百裡外者又若干人。巡撫朱公英贈詩,有「獨有羊城臨發處,西風臥轍烏聲酸」之句。蒞貴藩境九閱月,因俗為之設施,貴人安之,如知廣南。先是,大宰曆城尹公屢言公賢,可大用,先帝以是益深知之。

  甲辰夏,遂擢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巡撫蘇、松、嘉、湖等處。公雖聲稱廩然,而鎮之以靜,不尚擊博,吏自不敢犯科,而民亦益樂其愷悌。乙巳夏,召為大理卿,未上,坐論鎮守內外等官貢獻非宜,道改右副都禦史,巡撫順天等處,兼整飭薊北軍務。陳時政以弭天變,議糧運以便軍民。滿考,蒙恩贈祖考、考俱嘉議大夫、都察院右副都禦史,祖妣、妣皆淑人。

  今上登極,臣僚交章論薦,召為刑部右侍郎。屬浙西不靖,承詔巡視。公疾馳至,誅厥渠魁數人,而劾罷守臣,一方晏然。嗣歲之春,戶部言「兩浙鹽法久壞」,命公以本官兼左僉都禦史留治之。公早夜講究利病所在,而參伍其說。以「浙西通舟楫,鹽之利多於浙東,而浙東停戶抑配尤甚」,因定兩浙價銀之重輕,處州等處課額,以殺便宜事數條奏行之。又憫煮海之氓貧苦,以其山場草蕩、曬淋煎熬、折閱倍征之狀,略分八節,具圖以達宸聰。浙江憲司僉事王輔與憲使毛鸃不相能,日哄於公堂。

  公奏二人風憲失體,左遷其官。既還,轉吏部左侍郎。時三原王公為尚書,得為貳,皆不避權貴,請謁路絕,人服其公。庚戌冬,彗星見於天津,詔大臣言軍民利病、時政得失。公言軍民利病,曰厚根本,曰減役錢;言時政得失,曰正近侍,曰惜官爵。時左右侵權者非一,公於正近侍,其略曰:「內臣出入左右,言語輕重,能為禍福,人所畏憚。今軍馬、錢糧、人匠、柴炭盡傅其手,分例相沿,更相仿效,虛名實支,遮掩外觀,誰能詰之?比見凡有章奏,無不先允而後下於該部,該部承而行之,不複審聽,是失政體也。及至有犯,多從寬免,有毆人致死者,竟不提問,或有提問成獄,旋複宥之,是失刑威也。耗財妄費,不惟不禁,而反助之。死者或有給還葬銀八千兩,在者或有許其蓋祠覓地,第宅踰制,服食求奇,於斯極矣。聲勢移人,望風震懾。伏望陛下靜思及此,大公至正以服其心,克勤克明以折其氣。上法祖宗,乾剛獨斷,褒良善而親忠良,遠佞媚而斥奢縱,事務歸於所司,威福必由已出。」

  終篇又言:「朝廷一日萬幾,安能勞心周溥?臣願陛下執其要焉。臣獲隨午朝,心念日奏,尋常起數,於事無補。然祖宗勤政之典,乞師其意可也。臣願自今午朝,惟議經邦急務。如吏部有升除,禮部有大災異,戶部、兵部有緊急錢糧邊報,工部、法司有緊關工程囚犯之類,許先期開具由事,奏乞聖駕定日出禦左順門,侍衛一如午朝之儀。事該各衛門會議者,各官就于衛前公同計議。如吏部升除大臣,明言某官才德堪任,某官資望未可之類,內閣輔臣亦同在彼詳論可否。事體既定,就行口奏,取旨奉行。次日補本備照。若系本衙門自行者,亦就御前逐一陳說有無故事兩疑情由,請旨定奪。若是事體重大,一時難決者,聽各官先行博議於下,候至朝時再議奏行。仍乞溫顏俯詢曲折。如此,不惟世事日熟于聖明耳目,而群臣高下邪正亦自可見。有事則行,不分寒暑;無事則止,勿勞聖駕。既不廢午朝之典,又可率群臣興事,則凡時政得失,軍民利病,自可次第張弛矣。」

  上嘉其識,謂公此舉有潛消默運之方。壬子夏,升刑部尚書。數日,命侍經筵。公掌刑憲,務明慎而以忠恕為本。嘗言:「刑以弼教,使之畏威遠罪,導之以善耳。」遇有骨肉相殘者,輒憂形於色,曰:「是吾之刑罰不足以止奸也。」謹于守法,而亦嘗有法外之意。

  公素性鯁正,貴戚中官往往為之斂手。時安遠侯柳景總鎮兩廣,都禦史秦公紘發其贓貨巨萬,事聞屬吏,公抵景于法,秦禠其爵。景挾戚畹於內降,欲以破公議之是非〖缺〗,用擠秦于危地。公執奏不易,朝廷不以公為然,複下大臣廷議,竟亦卒如公言。其後景贓銀追及八百兩,有旨免其餘欠。公複言:「陛下優待貴近之臣如此,臣故知之,陛下有所不得已也。但臣等忝列守法之官,不宜阿順以圖自便。景應追贓數十,未及一,乃特蒙恩盡行蠲宥,海內聞知,貪饕之徒窺此舉措,一旦釋之,其如物論何?且景贓既可免,他日爵位亦可營求而複矣。爵位既複,又可營求出鎮矣。奸回藉口,良善解體,誠非國家之利也。」疏入,不從。左右有不樂公所為者,摘公官屬細過,以怵公而伸已志。公坦然由之,終不為所疑沮。

  會亢旱求言,公複因事納忠,條陳四事。

  「其一,以本部為荊庶人事會本覆奏,今半月有餘,未奉敕旨及他奏請,間有詢日方才得旨者。臣謂今日正一日二日萬幾之時,若優遊少斷,不惟事見停滯,亦恐志生驕惰,群臣左右安于故常,不敢有所論列矣。四方傳聞,甚非細故。此時政之得失一也。又該本部先前問得內使內官王萌、苗通、高永犯該絞罪,俱各累訴冤枉,荷蒙聖慈饒死,發充淨軍。臣聞自古帝王雖貴近必刑者,所以彰天討之公。若殺人不死,複何所畏憚?乞自今以往,勿複輕縱,庶得法度均平,人心悅服。此時政之得失二也。伏望陛下畏天勤政,守法圖治,事至物來,隨即予奪,宮中外廷,視為一體,推廣他類,無不皆然,何患時政之不善哉!本部又先前問得百戶謝原管領隊軍何三等往昌國公墳上做工,何三為脫逃不還工錢,被謝原腳踼身死。臣看得世情艱難,財重命輕,殺人犯法,時常有之,固非為此一事。但聞道路傳言,今修皇親昌國公張巒墳塋兆,比往年勳戚之家相去懸絕,凡百制度,務為宏壯,差官領軍萬數,輪流上工,計年不足,恐非人臣所敢當。計巒在地下,豈能自安?是則雖曰愛之,非所以美之也。上工官軍畏怕棰楚,不得已出錢雇人,中間貧乏者隨上隨逃,而管軍工官貟又複請益,前後展轉,不得息休,豈能無怨讟者哉?此軍民之利病一也。本部又問得東安等縣知縣朱葉等,被神宮監官奏其違例差役陵戶。臣看得今順天府所屬州縣正役頗易,應當雜差實為浩瀚。其丁多殷實之家,往往投充陵廟墳戶及勇士校尉人匠各色人役,以避民差,致將見戶重疊加役,富者累窮,貧者逃竄,村裡蕭條,人無生意。宜將墳陵等戶定與優免幾丁,餘者仍發州縣相兼見戶,均當差使,庶彼此各得其所。此軍民之利病二也。伏望陛下畏天恤民,思前慮後,將昌國公坆塋減等工程如式修造,俾得早完。仍勅該部將陵戶等役優免事例酌量定奪,以便遵依。推此及彼,由近及遠,何患軍民之不安哉!」

  皆時所難言者。

  三月,充廷試讀卷官。先是,公嘗以疾在告,既已勿藥視事,而二子濬、瀚,三孫定、密、某相繼夭亡。公疾寖加,上疏乞休,上勉留再三,仍令支俸在家調治。公方以素餐自劾,而上眷益隆,近臣醫官數命來視。是年六月,疏複連三上,上念公情詞懇切,特允所請,命乘傳以歸,有司月給米二石,歲撥人夫四名為國憂。賢者猶望公病已複來,以卒佐聖天子太平之治。而南京監察禦史宗彝嘗率同列言之於朝,然公歸裡後即擇葬地于縣之文賦裡石皷山,蓋不復有當世之念。

  家居歲餘,遂以乙卯正月十有三日考終,距生宣德庚戍九月二十二日,享年六十有六。

  官,自承直郎九遷而為資善大夫。訃聞,上命禮部諭祭,工部為營葬域。越月,贈太子少保,諡惠安。

  公壯歲嘗構草亭,扁曰「從吾」,公間自稱從吾生,人遂號從吾先生。

  元配黃氏,贈淑人,繼配黃氏,封淑人,先公五旬卒。

  子男二:長即濬,癸卯鄉貢士,元配出,娶永豐令陳公裕之女。次即瀚,用蔭補國子生,以疾授嘉興縣縣丞,側室陳氏出,娶山東僉憲楊公琅女,繼娶貴州憲使卓公天錫女。女一,側室薑氏出,議配戶部主事餘公征之子楠。孫男既夭,女三人。今惟濬一子曰輔,而瀚則公命猶子澧子實為之後雲。

  公天資粹美,涵養深厚,其學以儒者為宗,務清明其心,以求聖賢氣象,色和貌溫,而嚴毅果敢之氣自形。終日端坐,非翻閱經史,則默察性情,處己待人,一於誠敬,使人可即而不可狎,聞人片善,則必紀錄。

  服食器用,不求鮮美玩好之物,淡泊無所動於心。與之居竟日,卒未嘗見其私喜慍。在官守處事精明,馭吏嚴整,事無巨細必身親。視國事如已事,視民病如在已身。至誠貫徹於上下,所至如春風,和氣著物,隨所遇無不發生。共立朝直前,無所畏縮。忠義激發,不以禍福嬰懷。讜言至訃,所以開上心,捄時弊,別白是非邪正,排奸佞而觸貂璫,務使為善者有所恃,為惡者有所懼。暮年名德益尊,向其自處,退然而無所有。是以上則九重知之愈深,下則賢士大夫望之愈重,以至行旅賤隸,亦皆知其名雲。

  于弟䪧、韹,友于篤至,養教其子,同已子葬族不能若干喪處丘裡,終始欲以質儉起頺風,進修之功,老而不倦。未卒前數月,猶向所知雲。「扺家半載,村居寡學,所存所行,一故吾而已,何由可善其後而減宿咎哉!」所著有名臣贊錄三卷,續修莆陽志十卷,在蜀有成都志二十五卷,在吏部有天曺日記,差祀恒山有北嶽代行槁,為尚書有秋台錄。平生雜著詩文名滯稿總若干卷,奏議一卷。

  嗚呼!天不憖遺,海內共歎。惟公功在朝廷,惠及黎庶,著書滿家,揚名當代,建立施設,多至不可紀述。謹掇其大略,以俟立言之君子擇焉。謹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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