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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與弼行狀


  ▼廉齋先生行狀(婁諒)

  先生姓吳氏,始祖諱兢,汴州人,唐睿宗時累遷諫議大夫。七世孫諱宣,娶蜀主孟昶女,徙居撫州,子孫因家臨川之種湖。高祖諱景南,號南窻,工詩,吳文正公序其集。曾祖諱審,號楚江,博學,詞藻清麗。祖諱涇,號逸愚,徙居崇仁之蓮塘。父諱溥,字德潤,號古厓,國子司業,剛介自守,所為詩文有《古集》。母裴氏。先生以洪武二十四年十二月十有二日生逸愚夢祖墓一藤盤旋而上,問墓傍一老人:「此為何藤?」答曰:「攀轅藤。」翌日先生生,因名夢祥。長諱與弼,字子傳,號康齊。繼母鄭氏。先生資稟英異,八九歲時已負氣岸,讀書鄉校,嶷然有立。待親京師,習舉子業,科第可期矣。

  永樂己醜,年十九,一見伊洛淵源錄、道統之傳,心慨慕焉。及睹明道書,日夜玩讀,乃知聖賢之必可學。遂棄舉業,謝絕人事,獨處小樓,日玩四書諸經、洛閩語錄,收斂身心,沉潛義理,視世之所尚,舉不足為,其志直欲造乎聖賢之域。其詩曰:「九仭始一簣,千里方跬步。」又曰:「誠當通鬼神,志當貫金石。」蓋不下樓者二年。

  辛卯冬,以用工過苦致疾,遂還鄉,遭風幾覆,眾皆驚怖失惜,先生獨正襟危坐。舟定,問其故,曰:「吾守正以俟耳。」居鄉動必以禮,或誚其迂,或哂其僻。先生介特,凜然不少變于俗,蓋其涵養體認,功深而力定已如此。每省親太學,粗衣弊履,人莫識其為司成之子。裡閭之人多橫逆,勿與校,益厚其德,久從其化。

  中歲家亦貧,衣食不給,風雨不蔽,躬親稼穡,手足胼胝,非其義,一介不以取諸人。好學之篤,不知晝夜寒暑,雖在途,或夜分,或枕上,亦默誦精思,無一雜念。敬義夾持,明誠兩進,自強不息,日親程課,毀譽欣戚,不一動其心。古之聖賢,嘗形諸夢寐,昨非今是,日改月化。門人胡九韶歎曰:「先生可謂日進無疆者矣。」

  先生剛毅疾惡,慕明道之和易,凡遇逆境,必加含容,用力既久,渾然無複圭角之露。然當風頺俗靡之中,壁立萬仭,非剛毅不能也。深慨嗜利者多,師道不立,四方來學者卻其束修,雖饑寒切身,有所不顧。嘗語學者曰:「吾平生得患難,進了學。」先韶曰:「惟先生遇患難能進學,在他人則惰志矣。」嗚乎!天所以困窮拂鬱其身,蓋欲堅志熟仁而勝大任也。及其工夫貫徹,不怨天,不尤人,動靜語默之間,莫非鳶飛魚躍之妙。其事親則忘其孝,親心或微有不順,負罪引慝,終亦底豫。幼失所恃,事繼母如所生。異母諸弟,友愛兼篤,夫婦之間,未嘗有惰容。

  接朋友以誠敬;講論義理,每忘寢食。待親賓,隨其所遇,不屈其所無。間有寒士欲就學者,克己為義而館榖之,惟恐人不入於善。歲凶,餓莩相枕;勸諭富民發廩賑濟,全活者甚眾。裡有灌蔭溝池,久湮為田,率鄉人開墾修築之,人有所賴。倡明正學,遠近尊信,皆知崇禮義、斥異端,惟恐不遵其教為恥。先生于世味淡然。

  年十九,嘗從楊洗馬學;見先生器識超卓,未嘗以弟子禮相待,情義極厚。洗馬位居保傅,屢寄聲于先生;先生竟無一字相達。先生道益高、譽益廣,天下仰之。縉紳尚德之士累上章褒薦,俱疾弗起。

  天順元年十月,忠國公石亨上疏,論先生學行之高,士類為之矜式,朝廷宜禮聘至京,崇以祿位,俾展嘉猷。英宗皇帝允其言,遂遣行人曹隆齎詔兼禮幣,起先生於家。十二月,行人奉詔至小陂。二年三月上道。五月壬寅至京,欽授左春坊左諭德。先生上疏辭職,上召入文華殿,從容顧問,尋遣使賜紗羅羊酒柴米。續奉聖旨:「朝廷允聞高誼,特用徵聘。今恵然遠來,朕甚喜悅。然幣以將誠,官以命德,禮非過也。不允所辭。」士友咸勸先生就職。先生曰:「淺陋之學,衰病之軀,豈堪任使?苟就職使,須屹然風采,動於朝端,方不負天書期待之重,豈敢為竊祿之官。」甲辰,再疏辭職。奉聖旨:「固知本心不幹仕進,亦不煩以冗務,特處以宮僚之職,不必再辭。」戊申,學士李賢請旨,召先生入內閣講《中庸》。

  己酉,三疏懇辭,奉聖旨:「固辭雖得難進之義,揆之中道,無乃過乎?欲觀秘書,可勉就職。」丙辰,先生令子瑮赴吏部告疾,部以疾聞。上知先生終不可以強留,略有允辭之意。七月庚寅,四疏終辭。奉聖旨:「既年老有疾,不能供職,准辭。」

  丙申,進封事十策:一曰崇聖志,二曰廣聖志,三曰隆聖德,四曰子庶民,五曰謹命令,六曰敦教化,七曰清百寮,八曰齊庶政,九曰廣言路,十曰君相一德同心。

  己未,召入文華殿。上眷注無已,丁甯纂修書籍,賚以銀幣,給以月廩,複遣行人王惟善送歸,仍賜詔褒嘉,以示拳拳之意。先生既辭,上令內臣傳旨,敕行人惟善曰:「天氣近寒,吳與弼年老,一路好生看顧,莫教他費力。」上之眷遇,亦雲至矣。先生拳拳愛君之誠,豈不欲「行其所學,以繼二帝三王之治,顧乃懇辭者,蓋有不得已焉耳。」

  己卯九月,遣門生車泰進謝表。辛巳冬,先生適楚,拜舊師楊少傅之墓。壬午春,適閩,拜朱子考亭,以申平生慨慕之懷。

  己醜十月十七日卯時,以疾卒,享年七十有九。

  先生間氣所鐘,挺然獨立無所傳,聞道甚早。其為學也,尊德性以極乎道體之大,道問學以盡乎道體之細,反躬實踐,隱顯一致。其成德也,人欲靜而而氣宇和,大本立而達道行,知足以周萬物,道足以濟天下。其心歉然,未嘗自以為足也。先生風格高邁,議論英發,善啟廸人,聽其言者,莫不踴躍思奮。

  恒舉程子之言勵學者曰:「言人當以聖為志,言學當以道為志,言進修不可躐等,必先從事于小學,以立其基,然後進乎大學,以極夫體用之全。論語則以博文約禮為要;孟子則以求放心、充四端為本。中庸則謹乎存養省察之功,以致中和之極。明太極以知性之原,究西銘以識仁之體。易宗程朱,而鄙後學新奇之說;書則古文雖致朱子之疑,或者以為偽書而刪之。先生以為古文雖平易,而義理亦精深,固不得而去取也。朱子《詩解》已無餘藴,《春秋》則本程子而資胡氏之發明,《三禮》則講而習之,以見聖人品節之精。嘗歎宋末以來,箋注之繁,率皆支離之說,眩目惑心,非徒無益,而反有害焉。故不輕於著述,異端雜說不接於目,俗儒之說一覽而得失了然,理明義精也。」

  程朱之言,不忍釋手,心契道合,無古今之異也。所謂文,皆積中發外之實,清明峻潔,曲折迂紆,讀之使人自然興起。詩則本乎性情,原于義理,優柔雄渾,有盛唐興致。《日錄》紀日新之功,發事理之藴。大小楷得晉體,自成一家,而妙於變化。天文、地志、律曆、醫蔔,罔不究其說。若先生可謂全人矣。

  嗚呼!紫陽沒後,世道統無傳,所尚者文詞訓詁、功名利達而己。先生奮乎百世之下,覽前跡而啟其任道之機,遠續關閩之絕學,誠矌古之豪傑也。平生曆患甚多,務學甚苦,竟不獲少試于時,惜哉!

  先生始居石泉,宣德戊申居小陂。正統庚申居種湖祖基,二載而複居小陂。成化八年十月乙酉,葬本邑羅原岡。娶五峰陳氏。子一人,瑮。女三人,長適豐城人胡金,次適同邑饒循,幼適臨川饒協。

  先生沒有年矣,瑮以諒受學門下,俾狀先生之行。顧諒之淺陋,何足形容萬一,特述聞見之梗概,以詔後世雲。謹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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