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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傳(1)


  突厥之始,啟民之前,《隋書》載之備矣,只以入國之事而述之。

  始畢可汗咄吉者,啟民可汗子也。隋大業中嗣位,值天下大亂,中國人奔之者眾。其族強盛,東自契丹、室韋,西盡吐谷渾、高昌諸國,皆臣屬焉。控弦百余萬,北狄之盛,未之有也。高視陰山,有輕中夏之志。

  可汗者,猶古之單于;妻號可賀敦,猶古之閼氏也。其子弟謂之特勤,別部領兵者皆謂之設。其大官屈律啜,次阿波,次頡利發,次吐屯,次俟斤,並代居其官而無員數,父兄死則子弟承襲。

  高祖起義太原,遣大將軍府司馬劉文靜聘于始畢,引以為援。始畢遣其特勤康稍利等獻馬千匹,會於絳郡。又遣二千騎助軍,從平京城。及高祖即位,前後賞賜,不可勝紀。始畢自恃其功,益驕踞;每遣使者至長安,頗多橫恣。高祖以中原未定,每優容之。

  武德元年,始畢使骨咄祿特勤來朝,宴於太極殿,奏《九部樂》,賚錦彩布絹各有差。二年二月,始畢帥兵渡河,至夏州,賊帥梁師都出兵會之,謀入抄掠。授馬邑賊帥劉武周兵五百餘騎,遣入句注,又追兵大集,欲侵太原。是月,始畢卒,其子什缽苾以年幼不堪嗣位,立為泥步設,使居東偏,直幽州之北。立其弟俟利弗設,是為處羅可汗。

  處羅可汗嗣位,又以隋義成公主為妻,遣使入朝告喪。高祖為之舉哀,廢朝三日,詔百官就館吊其使者,又遣內史舍人鄭德挺往吊處羅,賻物三萬段。處羅此後頻遣使朝貢。先是,隋煬帝蕭後及齊王暕之子政道,陷於竇建德。三年二月,處羅迎之,至於牙所,立政道為隋王。隋末中國人在虜庭者,悉隸於政道,行隋正朔,置百官,居於定襄城,有徒一萬。時太宗在藩,受詔討劉武周,師次太原,處羅遣其弟步利設率二千騎與官軍會。六月,處羅至並州,總管李仲文出迎勞之。留三日,城中美婦人多為所掠,仲文不能制。俄而,處羅卒,義成公主以其子奧射設醜弱,廢不立之,遂立處羅之弟咄苾,是為頡利可汗。

  頡利可汗者,啟民可汗第三子也。初為莫賀咄設,牙直五原之北。高祖入長安,薛舉猶據隴右,遣其將宗羅睺攻陷平涼郡,北與頡利連結。高祖患之,遣光祿卿宇文歆齎金帛以賂頡利。歆說之,令絕交于薛舉。初,隋五原太守張長遜,因亂以其所部五原城隸於突厥。歆又說頡利遣長遜入朝,以五原地歸於我。頡利並從之,因發突厥兵及長遜之眾,並會于太宗軍所。武德三年,頡利又納義城公主為妻,以始畢之子什缽苾為突利可汗,遣使入朝,告處羅死。高祖為之罷朝一日,詔百官就館吊其使。

  頡利初嗣立,承父兄之資,兵馬強盛,有憑陵中國之志。高祖以中原初定,不遑外略,每優容之,賜與不可勝計。頡利言辭悖傲,求請無厭。四年四月,頡利自率萬餘騎,與馬邑賊苑君璋將兵六千人共攻雁門。定襄王李大恩擊走之。先是漢陽公蘇瑰、太常卿鄭元璹、左驍衛大將軍長孫順德等各使於突厥,頡利並拘之。我亦留其使前後數輩。至是為大恩所挫,於是乃懼,仍放順德還,更請和好。獻魚膠數十斤,欲令二國同於此膠。高祖嘉之,放其使者特勤熱寒、阿史德等還蕃,賜以金帛。

  五年春,李大恩奏言突厥饑荒,馬邑可圖。詔大恩與殿內少監獨孤晟帥師討苑君璋,期以二月會于馬邑。晟後期不至,大恩不能獨進,頓兵新城以待之。頡利遣數萬騎與劉黑闥合軍,進圍大恩。王師敗績,大恩歿于陣,死者數千人。六月,劉黑闥又引突厥萬餘騎入抄河北。頡利複自率五萬騎南侵,至於汾州。又遣數千騎西入靈、原等州,詔隱太子出豳州道,太宗出蒲州道以討之。時頡利攻圍並州,又分兵入汾、潞等州,掠男女五千余口,聞太宗兵至蒲州,乃引兵出塞。

  七年八月,頡利、突利二可汗舉國入寇,道自原州,連營南上。太宗受詔北討,齊王元吉隸焉。初,關中霖雨,糧運阻絕,太宗頗患之,諸將憂見於色,頓兵於豳州。頡利、突利率萬餘騎奄至城西,乘高而陣,將士大駭。太宗乃親率百騎馳詣虜陣,告之曰:「國家與可汗誓不相負,何為背約深入吾地?我秦王也,故來一決。可汗若自來,我當與可汗兩人獨戰;若欲兵馬總來,我唯百騎相禦耳。」頡利弗之測,笑而不對。太宗又前,令騎告突利曰:「爾往與我盟,急難相救;爾今將兵來,何無香火之情也?亦宜早出,一決勝負。」突利亦不對。太宗前,將渡溝水,頡利見太宗輕出,又聞香火之言,乃陰猜突利。因遣使曰:「王不須渡,我無惡意,更欲共王自斷當耳。」於是稍引卻,各斂軍而退。太過因縱反間於突利,突利悅而歸心焉,遂不欲戰。其叔侄內離,頡利欲戰不可,因遣突利及夾畢特勤阿史那思摩奉見請和,許之。突利因自托于太宗,願結為兄弟。思摩初奉見,高祖引升禦榻,頓顙固辭。高祖謂曰:「頡利誠心遣特勤朝拜,今見特勤,如見頡利。」固引之,乃就坐,尋封思摩為和順王。

  八年七月,頡利集兵十余萬,大掠朔州,又襲將軍張瑾于太原。瑾全軍並沒,脫身奔于李靖。出師拒戰,頡利不得進,屯於並州。太宗帥師討之,次蒲州;頡利引兵而去,太宗旋師。

  九年七月,頡利自率十余萬騎進寇武功,京師戒嚴。己卯,進寇高陵,行軍總管左武候大將軍尉遲敬德與之戰于涇陽,大破之,獲俟斤阿史德烏沒啜,斬首千餘級。癸未,頡利遣其腹心執失思力入朝為覘,自張形勢雲:「二可汗總兵百萬,今已至矣。」太宗謂之曰:「我與突厥面自和親,汝則背之,我實無愧。又義軍入京之初,爾父子並親從我,賜汝玉帛,前後極多,何故輒將兵入我畿縣?爾雖突厥,亦須頗有人心,何故全忘大恩,自誇強盛?我當先戮爾矣!」思力懼而請命,太宗不許,縶之于門下省。

  太宗與侍中高士廉、中書令房玄齡、將軍周范馳六騎幸渭水之上,與頡利隔津而語,責以負約。其酋帥大驚,皆下馬羅拜。俄而,眾軍繼至,頡利見軍容大盛,又知思力就拘,由是大懼。太宗獨與頡利臨水交言,麾諸軍卻而陣焉。蕭瑀以輕敵固諫于馬前,上曰:「吾已籌之,非卿所知也。突厥所以掃其境內,直入渭濱,應是聞我國家初有內難,朕又新登九五,將謂不敢拒之。朕若閉門,虜必大掠,強弱之勢,在今一舉。朕故獨出,以示輕之;又耀軍容,使知必戰。事出不意,乖其本圖,虜入既深,理當自懼。與戰則必克,與和則必固,制服匈奴,自茲始矣!」是日,頡利請和,詔許焉。車駕即日還宮。乙酉,又幸城西,刑白馬與頡利同盟於便橋之上,頡利引兵而退。蕭瑀進曰:「初,頡利之未和也,謀臣猛將多請戰,而陛下不納,臣以為疑。既而虜自退,其策安在?」上曰:「我觀突厥之兵,雖眾而不整,君臣之計,唯財利是視。可汗獨在水西,酋帥皆來謁我,我因而襲擊其眾,勢同拉朽。然我已令無忌、李靖設伏於幽州以待之,虜若奔還,伏兵邀其前,大軍躡其後,覆之如反掌矣!我所以不戰者,即位日淺,為國之道,安靜為務,一與虜戰,必有死傷;又匈虜一敗,或當懼而修德,結怨於我,為患不細。我今卷甲韜戈,陷以玉帛,頑虜驕恣,必自此始,破亡之漸,其在茲乎!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此之謂也!」九月,頡利獻馬三千匹,羊萬口,上不受;詔頡利所掠中國戶口者悉令歸之。

  貞觀元年,陰山已北薛延陀、回紇、拔也古等部皆相率背叛,擊走其欲穀設。頡利遣突利討之,師又敗績,輕騎奔還。頡利怒,拘之十餘日;突利由是怨望,內欲背之。其國大雪,平地數尺,羊馬皆死,人大饑,乃懼我師出乘其弊。引兵入朔州,揚言會獵,實設備焉。侍臣鹹曰:「夷狄無信,先自猜疑,盟後將兵,忽踐疆境。可乘其便,數以背約,因而討之。」太宗曰:「匹夫一言,尚須存信,何況天下主乎!豈有親與之和,利其災禍而乘危迫險以滅之耶?諸公為可,朕不為也。縱突厥部落叛盡,六畜皆死,朕終示以信,不妄討之;待其無禮,方擒取耳。」

  二年,突利遣使奏言與頡利有隙,奏請擊之,詔秦武通以並州兵馬隨便應接。三年,薛延陀自稱可汗于漠北,遣使來貢方物。頡利始稱臣,尚公主,請修婿禮。頡利每委任諸胡,疏遠族類,胡人貪冒,性多翻覆,以故法令滋彰,兵革歲動,國人患之,諸部攜貳。頻年大雪,六畜多死,國中大餒,頡利用度不給,複重斂諸部,由是下不堪命,內外多叛之。上以其請和,後複援梁師都,詔兵部尚書李靖、代州都督張公謹出定襄道,並州都督李勣、右武衛將軍丘行恭出通漢道,左武衛大將軍柴紹出金河道,衛孝節出恒安道,薛萬徹出暢武道,並受靖節度以討之。十二月,突利可汗及郁射設、蔭奈特勤等,並帥所部來奔。

  四年正月,李靖進屯惡陽嶺,夜襲定襄,頡利驚擾,因徙牙於磧口,胡酋康蘇密等遂以隋蕭後及楊政道來降。二月,頡利計窘,竄於鐵山,兵尚數萬,使執失思力入朝謝罪,請舉國內附。太宗遣鴻臚卿唐儉、將軍安修仁持節安撫之,頡利稍自安。靖乘間襲擊,大破之,遂滅其國。頡利乘千里馬,獨騎奔于從侄沙缽羅部落。三月,行軍副總管張寶相率眾奄至沙缽羅營,生擒頡利送于京師。太宗謂曰:「凡有功於我者,必不能忘,有惡於我者,終亦不記。論爾之罪狀,誠為不小,但自渭水曾面為盟,從此以來,未有深犯,所以錄此,不相責耳!」仍詔還其家口,館於太僕,稟食之。頡利鬱鬱不得志,與其家人或相對悲歌而泣。帝見羸憊,授虢州刺史,以彼土多獐鹿,縱其畋獵,庶不失物性。頡利辭不願往,遂授右衛大將軍,賜以田宅。

  五年,太宗謂侍臣曰:「天道福善禍淫,事猶影響。昔啟民亡國奔隋,文帝不吝粟帛,大興士眾,營衛安置,乃得存立。既而強盛,當鬚子子孫孫思念報德。才至始畢,即起兵圍煬帝於雁門,及隋國將亂,又恃強深入,遂使昔安立其家國者,身及子孫,並為頡利兄弟之所屠戮。今頡利破亡,豈非背恩忘義所致也!」

  八年卒,詔其國人葬之,從其俗禮,焚屍于灞水之東,贈歸義王,諡曰荒。其舊臣胡祿達官吐谷渾邪自刎以殉。

  渾邪者,頡利之母婆施氏之媵臣也,頡利初誕,以付渾邪,至是哀慟而死。太宗聞而異之,贈中郎將,仍葬於頡利墓側,樹碑以紀之。

  突利可汗什缽苾者,始畢可法之嫡子,頡利之侄也。隋大業中,突利年數歲,始畢遣領其東牙之兵,號為泥步設。隋淮南公主之北也,遂妻之。頡利嗣位,以為突利可汗,牙直幽州之北。突利在東偏,管奚、霫等數十部,徵稅無度,諸部多怨之。貞觀初,奚、霫等並來歸附,頡利怒其失眾,遣北征延陀,又喪師,遂囚而撻焉。

  突利初自武德時,深自結于太宗,太宗亦以恩義撫之,結為兄弟,與盟而去。後頡利政亂,驟徵兵於突利,拒之不與,由是有隙。貞觀三年,表請入朝。上謂侍臣曰:「朕觀前代為國者,勞心以憂萬姓,世祚乃長;役人以奉其身,社稷必滅。今北蕃百姓喪亡。誠由其君不君之故也。至使突利情願入朝,若非困迫,何能至此?夷狄弱則邊境無虞,亦甚為慰。然見其顛狽,又不能不懼,所以然者,慮己有不逮,恐禍變亦爾。朕今視不能遠見,聽不能遠聞,唯藉公等盡忠匡弼,無得惰於諫諍也。」突利尋為頡利所攻,遣使來乞師。太宗謂近臣曰:「朕與突利結為兄弟,不可以不救。」杜如晦進曰:「夷狄無信,其來自久,國家雖為守約,彼必背之。不若因其亂而取之,所謂取亂侮亡之道。」太宗然之。因令將軍周范屯太原,以圖進取。突利乃率其眾來奔,太宗禮之甚厚,頻賜以禦膳。

  四年,授右衛大將軍,封北平郡王,食邑封七百戶,以其下兵眾置順祐等州,帥部落還蕃。太宗謂曰:「昔爾祖啟民亡失兵馬,一身投隋,隋家豎立,遂至強盛,荷隋之恩,未嘗報德。至爾父始畢乃為隋家之患,自爾已後,無歲不侵擾中國。天實禍淫,大降災變,爾眾散亂,死亡略盡。既事窮後,乃來投我,我所以不立爾為可汗者,正為啟民前事故也。改變前法,欲中國久安,爾宗族永固,是以授爾都督。當須依我國法,整齊所部,不得妄相侵掠,如有所違,當獲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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