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籍 > 舊唐書 | 上頁 下頁
裴度傳(2)


  憲宗以淮西賊平,因功臣李光顏等來朝,欲開內宴,詔六軍使修麟德殿之東廊。軍使張奉國以公費不足,出私財以助用,訴於執政。度從容啟曰:「陛下營造,有將作監等司局,豈可使功臣破產營繕?」上怒奉國洩漏,乃令致仕。其浚龍首渠,起凝暉殿,雕飾綺煥,徙佛寺花木以植於庭。有程異、皇甫鎛者,奸纖用事,二人領度支鹽鐵,數貢羨余錢,助帝營造。帝又以異、鎛平蔡時供饋不乏,二人並命拜同平章事。度延英面論曰:「程異、皇甫鎛,錢谷吏耳,非代天理物之器也。陛下徇耳目之欲,拔置相位,天下人騰口掉舌,以為不可,于陛下無益。願徐思其宜。」帝不省納。度三上疏論之,請罷己相位,上都不省。事見《鎛傳》。

  又賈人張陟負五坊使楊朝汶息利錢潛匿,朝汶於陟家得私簿記,有負錢人盧載初,雲是故西川節度使盧坦大夫書跡,朝汶即捕坦家人拘之。坦男不敢申理,即以私錢償之。及征驗書跡,乃故鄭滑節度盧群手書也。坦男理其事,朝汶曰:「錢已進過,不可複得。」禦史中丞蕭俛及諫官上疏陳其暴橫之狀,度與崔群因延英對,極言之。憲宗曰:「且欲與卿商量東軍,此小事我自處置。」度奏曰:「用兵,小事也;五坊追捕平人,大事也。兵事不理,只憂山東;五坊使暴橫,恐亂輦轂。」上不悅。帝久方省悟,召楊朝汶數之曰:「向者為爾使我羞見宰相。」遽命誅之。

  初,淮、蔡既平,鎮、冀王承宗甚懼。度遣辯士遊說,客于趙、魏間。使說承宗,令割地入質以效順。故承宗求援于田弘正,由度使客諷動之,故兵不血刃,而承宗鼠伏。

  十三年,李師道翻覆違命,詔宣武、義成、武寧、橫海四節度之師與田弘正會軍討之。弘正奏請取黎陽渡河,會李光顏等軍齊進。帝召宰臣于延英議可否,皆曰:「閫外之事,大將制之,既有奏陳,宜遂其請。」度獨以為不可,奏曰:「魏博一軍,不同諸道。過河之後,卻退不得,便須進擊,方見成功。若取黎陽渡河,既才離本界,便至滑州,徒有供餉之勞,又生顧望之勢。況弘正、光顏並少威斷,更相疑惑,必恐遷延。然兵事不從中制一定處分。或慮不可。若欲于河南持重,則不如河北養威。不然,則且秣馬厲兵,候霜降水落,于楊劉渡河,直抵鄆州。但得至陽穀已來下營,則兵勢自盛,賊形自撓。」上曰:「卿言是矣。」乃詔弘正取楊劉渡河。及弘正軍既濟河而南,距鄆州四十裡築壘,賊勢果蹙。頃之,誅師道。

  度執性不回,忠於事上,時政或有所闕,靡不極言之,故為奸臣皇甫鎛所構,憲宗不悅。十四年,檢校左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太原尹、北都留守、河東節度使。

  穆宗即位,長慶元年秋,張弘靖為幽州軍所囚,田弘正於鎮州遇害,朱克融、王廷湊複亂河朔,詔度以本官充鎮州四面行營招討使。時驕主荒僻,輔相庸才,制置非宜,致其複亂。雖李光顏、烏重胤等稱為名將,以十數萬兵擊賊,無尺寸之功。蓋以勢既橫流,無能複振。然度受命之日,搜兵補卒,不遑寢息。自董西師,臨於賊境,屠城斬將,屢以捷聞。穆宗深嘉其忠款,中使撫諭無虛月,進位檢校司空,兼充押北山諸蕃使。

  時翰林學士元稹,交結內官,求為宰相,與知樞密魏弘簡為刎頸之交。稹雖與度無憾,然頗忌前達加於己上。度方用兵山東,每處置軍事,有所論奏,多為稹輩所持。天下皆言稹恃寵熒惑上聽,度在軍上疏論之曰:

  臣聞主聖臣直。今既遇聖主,輒為直臣,上答殊私,下塞群謗,誓除國蠹,無以家為。苟獻替之可行,何性命之足惜?伏惟皇帝陛下恭承丕業,光啟雄圖,方殄頑人之風,以立太平之事。而逆豎構亂,震驚山東;奸臣作朋,撓敗國政。陛下欲掃蕩幽、鎮,宜肅清朝廷。何者?為患有大小,議事有先後。河朔逆賊,只亂山東;禁闈奸臣,必亂天下。是則河朔患小,禁闈患大。小者,臣等與諸戎臣必能翦滅;大者,非陛下制斷,非陛下覺悟,無計驅除。今文武百僚,中外萬品,有心者無不憤忿,有口者無不諮嗟。直以威權方重,獎用方深,無所畏避,不敢抵觸,恐事未行禍已及,不為國計,且為身謀。

  臣比者猶思隱忍,不願發明。一則以罪惡如山,怨謗如雷,伏料聖明,必自誅殛;一則以四方無事,萬樞且過,雖紀綱潛壞,賄賂公行,俟其貫盈,必自顛覆。今屬凶徒擾攘,宸衷憂軫,凡有制命,計於安危。痛此奸邪,恣行欺罔,幹亂聖略,非止一途。又翰苑舊臣,結為朋黨,陛下聽其所說,更訪於近臣,私相計會,更唱迭和,蔽惑聰明。所以臣自兵興已來,所陳章疏,事皆要切,所奉書詔,多有參差。惜陛下委付之意不輕,被奸臣抑損之事不少。

  臣素知佞幸,亦無讎嫌,只是昨者,臣請乘傳詣闕,面陳戎事,奸臣之徒,最所畏懼。知臣若到禦坐之前,必能悉數其過,以此百計止臣此行。臣又請領兵齊進,逐便攻討,奸臣之党,曲加阻礙。恐臣統率諸道,或有成功,進退皆受羈牽,意見悉遭蔽塞。複共一二憸狡,同辭合力。或兩道招撫,逗留旬時;或遣蔚州行營,拖曳日月。但欲令臣失所,使臣無成,則天下理亂,山東勝負,悉不顧矣。為臣事君,一至於此。且陛下左右前後,忠良至多,亦有熟會典章,亦有飽諳師旅,足得任使,何獨斯人?以臣愚見,若朝中奸臣盡去,則河朔逆賊,不討而自平;若朝中奸臣尚在,則逆賊縱平無益。

  臣讀國史,知代宗朝蕃戎侵軼,直犯都城。代宗不知,蓋被程元振蒙蔽,幾危社稷。當時柳伉,乃太常一博士耳,猶能抗表歸罪,為國除害。今臣年處,兼總將相,豈肯坐觀凶邪,有曀日月。不勝感憤嫉惡之至!謹附中使趙奉國以聞。倘陛下未信忠言,猶惑奸黨,伏乞出臣此表,令三事大夫與百僚集議。彼不受責,臣合伏辜,天鑒孔明,照臣肝血。但得天下之人,知臣不負陛下,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

  繼上三章,辭情激切。穆宗雖不悅,雖懼大臣正議,乃以魏弘簡為弓箭庫使,罷元稹內職。然寵稹之意未衰。俄拜稹平章事,尋罷度兵權,守司徒、同平章事,充東都留守。諫官相率伏閣詣延英門者日二三。帝知其諫,不即被召,皆上疏言:時未偃兵,度有將相全才,不宜置之散地。帝以章疏旁午,無如之何,知人情在度,遂詔度自太原由京師赴洛。及元稹為相,請上罷兵,洗雪廷湊、克融,解深州之圍,蓋欲罷度兵柄故也。

  二年三月,度至京師。既見,先敘克融、廷湊暴亂河朔,受命討賊無功;次陳除職東都,許令入覲。辭和氣勁,感動左右。度伏奏龍墀,涕泗鳴咽,帝為之動容,口自諭之曰:「所謝知,朕于延英待卿。」

  初,人以度無左右之助,為奸邪排擯,雖度勳德,恐不能感動人主。及度奏河北事,慷慨激切,揚於殿廷,在位者無不聳動。雖武夫貴介,亦有諮嗟出涕者。翌日,以度守司徒、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充淮南節度使,進階光祿大夫。

  時朱克融、王廷湊雖受朝廷節鉞,未解深州之圍。度初發太原,與二鎮書,諭以大義。克融解圍而去,廷湊亦退舍。有中使自深州來言之,穆宗甚喜。即日又遣中使往深州取牛元翼,更命度致書與廷湊。度沿路奉詔,中使得度書雲:「朝謝後,即歸留務。恐廷湊知度無兵權,即背前約,請度易之。」中使乃進度書草,具奏其事。及度至京師,進退明辯,帝方憂深州之圍,遂授度淮南節度使。

  先是,監軍使劉承偕恃寵淩節度使劉悟,三軍憤發大噪,擒承偕,欲殺之。已殺其二傔,悟救之獲免,而囚承偕。詔遣歸京,悟托以軍情,不時奉詔。至是,宰臣延英奏事,度亦在列。上顧謂度曰:「劉悟拘承偕而不遣,如何處置?」度辭以蕃臣不合議軍國事。上固問之,且曰:「劉悟負我,我以僕射寵之,近又賜絹五百萬疋,不思報功,翻縱軍眾淩辱監軍,我實難奈此事。」度對曰:「承偕在昭義不法,臣盡知之,昨劉悟在行營與臣書,數論其事。是時有中使趙弘亮在臣軍,仍持悟書將去,欲自奏,不知奏否?」上曰:「我都不知,悟何不密奏其事,我豈不能處置?」度曰:「劉悟武臣,不知大臣體例。雖然,臣竊以悟縱有密奏,陛下必不能處置。今日事狀如此,臣等面論,陛下猶未能決,悟單辭豈能動聖聽哉?」上曰:「前事勿論,直言此時如何處置?」度曰:「陛下必欲收忠義之心,使天下戎臣為陛下死節,唯有下半紙詔書,言任使不明,致承偕亂法如此,令悟集三軍斬之。如此,則萬方畢命,群盜破膽,天下無事矣。苟不能如此,雖與劉悟改官賜絹,臣亦恐於事無益。」上俛首良久,曰:「朕不惜承偕。緣是太后養子,今被囚縶,太后未知,如卿處置未得,可更議其宜。」度與王播等複奏曰:「但配流遠惡處,承偕必得出。」上以為然,承偕果得歸。

  度方受冊司徒,徐州奏節度副使王智興自河北行營率師還,逐節度使崔群,自稱留後。朝廷駭懼,即日宣制,以度守司徒、同平章事,複知政事。乃以宰相王播代度鎮淮南。度與李逢吉素不協。度自太原入朝,而惡度者以逢吉善於陰計,足能構度,乃自襄陽召逢吉入朝,為兵部尚書。度既複知政事,而魏弘簡、劉承偕之黨在禁中。逢吉用族子仲言之謀,因醫人鄭注與中尉王守澄交結,內官皆為之助。五月,左神策軍奏告事人李賞稱和王府司馬于方受元稹所使,結客欲刺裴度。詔左僕射韓皋、給事中鄭覃與李逢吉三人鞫于方之獄。未竟,罷元稹為同州刺史,罷度為左僕射,李逢吉代度為宰相。自是,逢吉之党李仲言、張又新、李續等,內結中官,外扇朝士,立朋黨以沮度,時號「八關十六子」,皆交結相關之人數也。而度之醜譽日聞,俄出度為山南西道節度使,不帶平章事。

  長慶四年,襄陽節度使牛元翼卒。其家先在鎮州,朝廷累遣中使取之,王廷湊遷延不遣。至是,聞元翼卒,乃盡屠其家。昭湣皇帝聞之,嗟惋累日,因歎宰輔非才,致奸臣悖逆如此。翰林學士韋處厚上言曰:

  臣聞汲黯在朝,淮南不敢謀叛;幹木處魏,諸侯不敢加兵。王霸之理,皆以一士而止百萬之師,以一賢而制千里之難。臣伏以裴度勳高中夏,聲播外夷,廷湊、克融皆憚其用,吐蕃、回鶻悉服其名。今若置之岩廊,委其參決,西夷北虜,未測中華;河北山東,必稟廟算。況幽、鎮未靜,尤資重臣。管仲曰:「人離而聽之則愚,合而聽之則聖。」理亂之本,非有他術,順人則理,違人則亂。伏承陛下當食歎息,恨無蕭、曹。今有一裴度尚不留驅使,此馮生所以感悟漢文,雲雖有廉頗、李牧不能用也。

  夫禦宰相,當委之信之,親之禮之。如于事不效,于國無勞,則置之散僚,黜之遠郡。如此,則在位者不敢不勵,將進者不敢苟求。陛下存終始之分,但不永棄,則君臣之厚也。今進皆負四海責望,退不失六部尚書,不肖者無因而勸。臣與李逢吉素無讎嫌,臣嘗被裴度因事貶黜。今之所陳,上答聖明,下達君議,披肝感激,伏地涕流。伏望鑒臣愛君,矜臣體國,則天下幸甚。

  昭湣愕然省悟,見度奏狀不帶平章事,謂處厚曰:「度曾為宰相,何無平章事?」處厚因奏:「為逢吉所擠,度自僕射出鎮興元,遂於舊使銜中減落。」帝曰:「何至是也。」翌日下制,複兼同平章事。

  然逢吉之黨,巧為毀沮,恐度複用。有陳留人武昭者,性果敢而辯舌。度之討淮西也,昭求進於軍門,乃令入蔡州說吳元濟。元濟臨之以兵,昭氣色自若,善待而還。度以為可用,署之軍職,隨度鎮太原,奏授石州刺史。罷郡,除袁王府長史。昭既在散位,心微悒鬱,而有怨逢吉之言。而奸邪之党,使衛尉卿劉遵古從人安再榮告事,言武昭欲謀害李逢吉。獄具,而武昭死,蓋欲訐度舊事以汙之也。然士君子公論,皆佑度而罪逢吉。天子漸明其端,每中使過興元,必傳密旨撫諭,且有征還之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