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籍 > 舊唐書 | 上頁 下頁 |
魏徵傳(2) |
|
其三曰: 臣聞《書》曰:「明德慎罰,惟刑恤哉!」《禮》雲:「為上易事,為下易知,則刑不煩矣。上多疑則百姓惑,下難知則君長勞矣。」夫上易事,下易知,君長不勞,百姓不惑。故君有一德,臣無二心;上播忠厚之誠,下竭股肱之力,然後太平之基不墜,「康哉」之詠斯起。當今道被華夷,功高宇宙,無思不服,無遠不臻。然言尚于簡大,志在於明察,刑賞之本,在乎勸善而懲惡。帝王之所以與天下為畫一,不以親疏貴賤而輕重者也。今之刑賞,未必盡然。或申屈在乎好惡,輕重由乎喜怒。遇喜則矜其刑於法中,逢怒則求其罪於事外;所好則鑽皮出其毛羽,所惡則洗垢求其瘢痕。瘢痕可求,則刑斯濫矣;毛羽可出,則賞典謬矣。刑濫則小人道長,賞謬則君子道消。小人之惡不懲,君子之善不勸,而望治安刑措,非所聞也。且夫豫暇清談,皆敦尚于孔、老;威怒所至,則取法于申、韓。直道而行,非無三黜,危人自安,蓋亦多矣。故道德之旨未弘,刻薄之風已扇。夫上風既扇,則下生百端,人競趨時,則憲章不一,稽之王度,實虧君道。昔州黎上下其手,楚國之法遂差;張湯輕重其心,漢朝之刑以弊。人臣之頗僻,猶莫能申其欺罔,況人君之高下,將何以措其手足乎!以睿聖之聰明,無幽微而不燭,豈神有所不達,智有所不通哉?安其所安,不以恤刑為念;樂其所樂,遂忘先笑之變。禍福相倚,吉凶同域,唯人所召,安可不思?頃者責罰稍多,威怒微厲,或以供給不贍,或以人不從欲,皆非致治之所急,實乃驕奢之攸漸。是知貴不與驕期而驕自來,富不與奢期而奢自至,非徒語也。且我之所代,實在有隋,隋氏亂亡之源,聖明之所臨照。以隋氏之甲兵,況當今之士馬;以隋氏之府儲藏,譬今日之資儲;以隋氏之戶口,校今時之百姓。度長計大,曾何等級?然隋氏以富強而喪敗,動之也;我以貧寡而安寧,靜之也。靜之則安,動之則亂,人皆知之,非隱而難見也,微而難察也。鮮蹈平易之途,多遵覆車之轍,何哉?在於安不思危,治不念亂,存不慮亡之所致也。昔隋氏之未亂,自謂必無亂;隋氏之未亡,自謂必不亡。所以甲兵屢動,徭役不息,至於身將戮辱,竟未悟其滅亡之所由也,可不哀哉! 夫鑒形之美惡,必就于止水;鑒國之安危,必取於亡國。《詩》曰:「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又曰:「伐柯伐柯,其則不遠。」臣願當今之動靜,思隋氏以為鑒,則存亡治亂,可得而知。若能思其所以危,則安矣;思其所以亂,則治矣;思其所以亡,則存矣。存亡之所在,節嗜欲以從人。省畋遊之娛,息靡麗之作,罷不急之務,慎偏聽之怒。近忠厚,遠便佞,杜悅耳之邪說,聽苦口之忠言。去易進之人,賤難得之貨。采堯、舜之誹謗,追禹、湯之罪己,惜十家之產,順百姓之心。近取諸身,恕以待物。思勞謙以受益,不自滿以招損。有動則庶類以和,出言而千里斯應,超上德於前載,樹風聲於後昆。此聖哲之宏規,帝王之盛業,能事斯畢,在乎慎守而已。夫守之則易,取之實難,既得其所以難,豈不能保其所以易?其或保之不固,則驕奢淫泆動之也。慎終如始,可不勉歟!《易》雲:「君子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治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誠哉斯言,不可以不深察也。伏惟陛下欲善之志,不減于昔時,聞過必改,少虧於曩日。若能以當今之無事,行疇昔之恭儉,則盡善盡美,固無得而稱焉。 其四曰: 臣聞為國之基,必資於德禮;君子所保,惟在於誠信。誠信立則下無二心,德禮形則遠人斯格。然則德禮誠信,國之大綱,在於父子君臣,不可斯須而廢也。故孔子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又曰:「自古皆有死,人無信不立。」文子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誠在令外。」然則言而不行,言不信也;令而不從,令無誠也。不信之言,無誠之令,為上則敗國,為下則危身,雖在顛沛之中,君子所不為也。自王道休明,十有餘載,威加海外,萬國來庭,倉稟日積,土地日廣。然而道德未益厚,仁義未益博者,何哉?由乎待下之情未盡於誠信,雖有善始之勤,未睹克終之美故也。其所由來者漸,非一朝一夕之故。昔貞觀之始,聞善若驚,暨五六年間,猶悅以從諫。自茲厥後,漸惡直言,雖或勉強,時有所容,非複曩時之豁如也。謇諤之士,稍避龍鱗;便佞之徒,肆其巧辯。謂同心者為朋黨,謂告訐者為至公,謂強直者為擅權,謂忠讜者為誹謗。謂之朋黨,雖忠信而可疑;謂之至公,雖矯偽而無咎。強直者畏擅權之議,忠讜者慮誹謗之尤。至於竊斧生疑,投杼致惑,正人不得盡其言,大臣莫能與之諍。熒惑視聽,郁于大道,妨化損德,其在茲乎?故孔子惡利口之覆邦家,蓋為此也。且君子小人,貌同心異。君子掩人之惡,揚人之善,臨難無苟免,殺身以成仁。小人不恥不仁,不畏不義,唯利之所在,危人以自安。夫苟在危人,則何所不至。今將求致治,必委之于君子;事有得失,或訪之於小人。其待君子也,則敬而疏;遇小人也,必輕而狎。狎則言無不盡,疏則情或不通。是譽毀在於小人,刑罰加于君子,實興喪所在,亦安危所系,可不慎哉!夫中智之人,豈無小慧,然才非經國,慮不及遠,雖竭力盡誠,猶未免於傾敗;況內懷奸利,承顏順旨,其為患禍,不亦深乎?故孔子曰:「君子或有不仁者焉,未見小人而仁者。」然則君子不能無小惡,惡不積,無妨于正道;小人或時有小善,善不積,不足以立忠。今謂之善人矣,複慮其有不信,何異夫立直木而疑其影之不直乎?雖竭精神,勞思慮,其不可亦已明矣。 夫君能盡禮,臣得竭忠,必在於內外無私,上下相信。上不信則無以使下,下不信則無以事上。信之為義,大矣哉!故自天祐之,吉無不利。昔齊桓公問于管仲曰:「吾欲酒腐於爵,肉腐於俎,得無害於霸乎?」管仲曰:「此極非其善者,然亦無害霸也。」公曰:「何如而害霸乎?」曰:「不能知人,害霸也;知而不能用,害霸也;用而不能信,害霸也;既信而又使小人參之,害霸也。」晉中行穆伯攻鼓,經年而不能下,饋間倫曰:「鼓之嗇夫,間倫知之,請無疲士大夫而鼓可得。」穆伯不應。左右曰:「不折一戟,不傷一卒,而鼓可得,君奚為不取?」穆伯曰:「間倫之為人也,佞而不仁。若間倫下之,吾不可以不賞。賞之,是賞佞人也。佞人得志,是使晉國之士舍仁而為佞,雖得鼓,將何用之?」夫穆伯列國大夫,管仲霸者之佐,猶慎于信任,遠避佞人也如此,況乎為四海之大君,應千齡之上聖,而可使巍巍之盛德,複將有所間然乎?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雜,必懷之以德,待之以信,厲之以義,節之以禮,然後善善而惡惡,審罰而明賞,則小人絕其佞邪,君子自強不息。無為之化,何遠之有?善善而不能進,惡惡而不能去,罰不及於有罪,賞不加于有功,則危亡之期,或未可保。永錫祚胤,將何望哉? 太宗手詔嘉美,優納之。嘗謂長孫無忌曰:「朕即位之初,上書者或言『人主必須威權獨運,不得委任群下』;或欲耀兵振武,懾服四夷。唯有魏徵勸朕『偃革興文,布德施惠,中國既安,遠人自服』。朕從其語,天下大寧。絕域君長,皆來朝貢,九夷重譯,相望於道。此皆魏徵之力也。」 太宗嘗嫌上封者眾,不近事實,欲加黜責。徵奏曰:「古者立誹謗之木,欲聞己過。今之封事,謗木之流也。陛下思聞得失,祗可恣其陳道。若所言衷,則有益於陛下;若不衷,無損於國家。」太宗曰:「此言是也。」並勞而遣之。後太宗在洛陽宮,幸積翠池,宴群臣,酒酣各賦一事。太宗賦《尚書》曰:「日昃玩百篇,臨燈披《五典》。夏康既逸豫,商辛亦流湎。恣情昏主多,克己明君鮮。滅身資累惡,成名由積善。」徵賦西漢曰:「受降臨軹道,爭長趣鴻門。驅傳渭橋上,觀兵細柳屯。夜宴經柏谷,朝游出杜原。終藉叔孫禮,方知皇帝尊。」太宗曰:「魏徵每言,必約我以禮也。」尋以修定《五禮》,當封一子為縣男,請讓孤兄子叔慈。太宗愴然曰:「卿之此心,可以勵俗。」遂許之。十二年,禮部尚書王珪奏言:「三品以上遇親王于途,皆降乘,違法申敬,有乖儀准。」太宗曰:「卿輩皆自崇貴,卑我兒子乎?」徵進曰:「自古迄茲,親王班次三公之下。今三品皆曰天子列卿及八座之長,為王降乘,非王所宜當也。求諸故事,則無可憑;行之於今,又乖國憲。」太宗曰:「國家所以立太子者,擬以為君也。然則人之修短,不在老少,設無太子,則母弟次立。以此而言,安得輕我子耶?」徵曰:「殷家尚質,有兄終弟及之義;自周以降,立嫡必長,所以絕庶孽之窺覦,塞禍亂之源本,有國者之所深慎。」於是遂可珪奏。會皇孫誕育,召公卿賜宴,太宗謂侍臣曰:「貞觀以前,從我平定天下,周旋艱險,玄齡之功,無所與讓。貞觀之後,盡心於我,獻納忠讜,安國利民,犯顏正諫,匡朕之違者,唯魏徵而已。古之名臣,何以加也!」於是親解佩刀以賜二人。 徵以戴聖《禮記》編次不倫,遂為《類禮》二十卷,以類相從,削其重複,采先儒訓注,擇善從之,研精覃思,數年而畢。太宗覽而善之,賜物一千段,錄數本以賜太子及諸王,仍藏之秘府。 先是,遣使詣西域立葉護可汗,未還,又遣使多齎金銀帛曆諸國市馬。徵諫曰:「今以立可汗為名,可汗未定,即詣諸國市馬,彼必以為意在市馬,不為專意立可汗。可汗得立,則不甚懷恩。諸蕃聞之,以為中國薄義重利,未必得馬,而失義矣。昔漢文有獻千里馬者,曰:吾凶行日三十裡,吉行五十裡,鑾輿在前,屬車在後,吾獨乘千里馬將安之?乃賞其道裡所費而返之。漢光武有獻千里馬及寶劍者,馬以駕鼓車,劍以賜騎士。陛下凡所施為,皆邈逾三王之上,奈何至於此事,欲為孝文、光武之下乎?又魏文帝欲求市西域大珠,蘇則曰:『若陛下惠及四海,則不求自至,求而得之,不足為貴也。』陛下縱不能慕漢文之高行,可不畏蘇則之言乎?」太宗納其言而止。時公卿大臣並請封禪,唯徵以為不可。太宗曰:「朕欲卿極言之。豈功不高耶?德不厚耶?諸夏未治安耶?遠夷不慕義耶?嘉瑞不至耶?年穀不登耶?何為而不可?」對曰:「陛下功則高矣,而民未懷惠;德雖厚矣,而澤未滂流;諸夏雖安,未足以供事;遠夷慕義,無以供其求;符瑞雖臻,罻羅猶密;積歲豐稔,倉廩尚虛,此臣所以竊謂未可。臣未能遠譬,且借喻於人。今有人十年長患,療治且愈,此人應皮骨僅存,便欲使負米一石,日行百里,必不可得。隋氏之亂,非止十年,陛下為之良醫,疾苦雖已乂安,未甚充實,告成天地,臣竊有疑。且陛下東封,萬國鹹萃,要荒之外,莫不奔走。今自伊、洛以東,暨乎海岱,灌莽巨澤,蒼茫千里,人煙斷絕,雞犬不聞,道路蕭條,進退艱阻,豈可引彼夷狄,示以虛弱?竭財以賞,未厭遠人之望;重加給複,不償百姓之勞。或遇水旱之災,風雨之變,庸夫橫議,悔不可追。豈獨臣之懇誠,亦有輿人之誦。」太宗不能奪。是後,右僕射缺,欲拜之,徵固讓乃止。及皇太子承乾不修德業,魏王泰寵愛日隆,內外庶僚,並有疑議。太宗聞而惡之,謂侍臣曰:「當今朝臣忠謇,無逾魏徵,我遣傅皇太子,用絕天下之望。」十六年,拜太子太師,知門下省事如故。徵自陳有疾,詔答曰:「漢之太子,四皓為助,我之賴公,即其義也。知公疾病,可臥護之。」其年,稱綿惙,中使相望。徵宅先無正寢,太宗欲為小殿,輟其材為徵營構,五日而成,遣中使齎素褥布被而賜之,遂其所尚也。及病篤,輿駕再幸其第,撫之流涕,問所欲言,徵曰:「嫠不恤緯而憂宗周之亡。」後數日,太宗夜夢徵若平生,及旦而奏徵薨,時年六十四。太宗親臨慟哭,廢朝五日,贈司空、相州都督,諡曰文貞。給羽葆鼓吹、班劍四十人,賻絹布千段、米粟千石,陪葬昭陵。及將祖載,徵妻裴氏曰:「徵平生儉素,今以一品禮葬,羽儀甚盛,非亡者之志。」悉辭不受,竟以布車載柩,無文彩之飾。太宗登苑西樓,望喪而哭,詔百官送出郊外。帝親制碑文,並為書石。其後追思不已,賜其實封九百戶。嘗臨朝謂侍臣曰:「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鏡,以防己過。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鏡矣!徵亡後,朕遣人至宅,就其書函得表一紙,始立表草,字皆難識,唯前有數行,稍可分辯,雲:『天下之事,有善有惡,任善人則國安,用惡人則國亂。公卿之內,情有愛憎,憎者唯見其惡,愛者唯見其善。愛憎之間,所宜詳慎,若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去邪勿疑,任賢勿貳,可以興矣。』其遺表如此,然在朕思之,恐不免斯事。公卿侍臣,可書之於笏,知而必諫也。」徵狀貌不逾中人,而素有膽智,每犯顏進諫,雖逢王赫斯怒,神色不移。嘗密薦中書侍郎杜正倫及吏部尚書侯君集有宰相之材。徵卒後,正倫以罪黜,君集犯逆伏誅,太宗始疑徵阿黨。徵又自錄前後諫諍言辭往復以示史官起居郎褚遂良,太宗知之,愈不悅。先許以衡山公主降其長子叔玉,於是手詔停婚,顧其家漸衰矣。徵四子,叔琬、叔璘、叔瑜。叔玉襲爵國公,官至光祿少卿;叔瑜至潞州刺史,叔璘禮部侍郎,則天時為酷吏所殺。神龍初,繼封叔玉子膺為鄭國公。 叔瑜子華,開元初太子右庶子。 *** 史臣曰:臣嘗讀漢史《劉更生傳》,見其上書論王氏擅權,恐移運祚,漢成不悟,更生徘徊伊鬱,極言而不顧禍患,何匡益忠盡也如此!當更生時,諫者甚多。如谷永、楊興之上言,圖為奸利,與賊臣為鄉導,梅福、王吉之言,雖近古道,未切事情。則納諫任賢,詎宜容易!臣嘗閱《魏公故事》,與文皇討論政術,往復應對,凡數十萬言。其匡過弼違,能近取譬,博約連類,皆前代諍臣之不至者。其實根于道義,發為律度,身正而心勁,上不負時主,下不阿權幸,中不侈親族,外不為朋黨,不以逢時改節,不以圖位賣忠。所載章疏四篇,可為萬代王者法。雖漢之劉向、魏之徐邈、晉之山濤、宋之謝朏,才則才矣,比文貞之雅道,不有遺行乎?前代諍臣,一人而已。 贊曰:智者不諫,諫或不智。智者盡言,國家之利。鄭公達節,才周經濟。太宗用之,子孫長世。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