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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皝載記(2)


  其年皝伐高句麗,王釗乞盟而還。明年,釗遣其世子朝於皝。

  初,段遼之敗也,建威翰奔于宇文歸,自以威名夙振,終不保全,乃陽狂恣酒,被發歌呼。歸信而不禁,故得周遊自任,至於山川形便,攻戰要路,莫不練之。皝遣商人王車陰使察翰,翰見車無言,撫膺而已。車還以白,皝曰:「翰欲來也。」乃遣車遺翰弓矢,翰乃竊歸駿馬,攜其二子而還。

  皝將圖石氏,從容謂諸將曰:「石季龍自以安樂諸城守防嚴重,城之南北必不設備,今若詭路出其不意,冀之北土盡可破也。」於是率騎二萬出蠮螉塞,長驅至於薊城,進渡武遂津,入于高陽,所過焚燒積聚,掠徙幽、冀三萬餘戶。

  使陽裕、唐柱等築龍城,構宮廟,改柳城為龍城縣。於是成帝使兼大鴻臚郭希持節拜皝侍中、大都督河北諸軍事、大將軍、燕王,其餘官皆如故。封諸功臣百余人。

  咸康七年,皝遷都龍城。率勁卒四萬,入自南陝,以伐宇文、高句麗,又使翰及子垂為前鋒,遣長史王寓等勒眾萬五千,從北置而進。高句麗王釗謂皝軍之從北路也,乃遣其弟武統精銳五萬距北置,躬率弱卒以防南陝。翰與釗戰於木底,大敗之,乘勝遂入丸都,釗單馬而遁。皝掘釗父利墓,載其屍並其母妻珍寶,掠男女五萬餘口,焚其宮室,毀丸都而歸。明年,釗遣使稱臣于皝,貢其方物,乃歸其父屍。

  宇文歸遣其國相莫淺渾伐皝,諸將請戰,皝不許。渾以皝為憚之,荒酒縱獵,不復設備。皝曰:「渾奢忌已甚,今則可一戰矣。」遣翰率騎擊之,渾大敗,僅以身免,盡俘其眾。

  皝躬巡郡縣,勸課農桑,起龍城宮闕。

  尋又率騎二萬親伐宇文歸,以翰及垂為前鋒。歸使其騎將涉奕於盡眾距翰,皝馳遣謂翰曰:「奕於雄悍,宜小避之,待虜勢驕,然後取也。」翰曰:「歸之精銳,盡在於此,今若克之,則歸可不勞兵而滅。奕于徒有虛名,其實易與耳,不宜縱敵挫吾兵氣。」於是前戰,斬奕於,盡俘其眾,歸遠遁漠北。皝開地千餘裡,徙其部人五萬余落于昌黎,改涉奕於城為威德城。行飲至之禮,論功行賞各有差。

  以牧牛給貧家,田于苑中,公收其八,二分入私。有牛而無地者,亦田苑中,公收其七,三分入私。皝記室參軍封裕諫曰:

  臣聞聖王之宰國也,薄賦而藏于百姓,分之以三等之田,十一而稅之;寒者衣之,饑者食之,使家給人足。雖水旱而不為災者,何也?高選農官,務盡勸課,人治周田百畝,亦不假牛力;力田者受旌顯之賞,惰農者有不齒之罰。又量事置官,量官置人,使官必稱須,人不虛位,度歲入多少,裁而祿之。供百僚之外,藏之太倉,三年之耕,餘一年之粟。以斯而積,公用於何不足?水旱其如百姓何!雖務農之令屢發,二千石令長莫有志勤在公、銳盡地利者。故漢祖知其如此,以墾田不實,征殺二千石以十數,是以明、章之際,號次升平。

  自永嘉喪亂,百姓流亡,中原蕭條,千里無煙,饑寒流隕,相繼溝壑。先王以神武聖略,保全一方,威以殄奸,德以懷遠,故九州之人,塞表殊類,繈負萬里,若赤子之歸慈父,流人之多舊土十倍有餘,人殷地狹,故無田者十有四焉。殿下以英聖之資,克廣先業,南摧強趙,東滅句麗,開境三千,戶增十萬,繼武闡廣之功,有高西伯。宜省罷諸苑,以業流人。人至而無資產者,賜之以牧牛。人既殿下之人,牛豈失乎!善藏者藏于百姓,若斯而已矣。邇者深副樂土之望,中國之人皆將壺餐奉迎,石季龍誰與居乎!且魏、晉雖道消之世,猶削百姓不至於七八,持官牛田者官得六分,百姓得四分,私牛而官田者與官中分,百姓安之,人皆悅樂。臣猶曰非明王之道,而況增乎!且水旱之厄,堯、湯所不免,王者宜浚治溝澮,循鄭白、西門、史起溉灌之法,旱則決溝為雨,水則入於溝瀆,上無《雲漢》之憂,下無昏墊之患。

  句麗、百濟及宇文、段部之人,皆兵勢所徙,非如中國慕義而至,鹹有思歸之心。今戶垂十萬,狹湊都城,恐方將為國家深害,宜分其兄弟宗屬,徙于西境諸城,撫之以恩,檢之以法,使不得散在居人,知國之虛實。

  今中原未平,資畜宜廣,官司猥多,遊食不少,一夫不耕,歲受其饑。必取於耕者而食之,一人食一人之力,游食數萬,損亦如之,安可以家給人足,治致升平!殿下降覽古今之事多矣,政之巨患莫甚於斯。其有經略出世,才稱時求者,自可隨須置之列位。非此已往,其耕而食,蠶而衣,亦天之道也。

  殿下聖性寬明,思言若渴,故人盡芻蕘,有犯無隱。前者參軍王憲、大夫劉明並竭忠獻款,以貢至言,雖頗有逆鱗,意在無責。主者奏以妖言犯上,至之于法,殿下慈弘苞納,恕其大辟,猶削黜禁錮,不齒於朝。其言是也,殿下固宜納之;如其非也,宜亮其狂狷。罪諫臣而求直言,亦猶北行詣越,豈有得邪!右長史宋該等阿媚苟容,輕劾諫士,己無骨鯁,嫉人有之,掩蔽耳目,不忠之甚。

  四業者國之所資,教學者有國盛事。習戰務農,尤其本也。百工商賈,猶其末耳。宜量軍國所須,置其員數,已外歸之于農,教之戰法,學者三年無成,亦宜還之于農,不可徒充大員,以塞聰俊之路。

  臣之所言當也,願時速施行;非也,登加罪戮,使天下知朝廷從善如流,罰惡不淹。王憲、劉明,忠臣也,願宥忤鱗之愆,收其藥石之效。

  皝乃令曰:「覽封記室之諫,孤實懼焉。君以黎元為國,黎元以穀為命。然則農者,國之本也,而二千石令長不遵孟春之令,惰農弗勸,宜以尤不修辟者措之刑法,肅厲屬城。主者明詳推檢,具狀以聞。苑囿悉可罷之,以給百姓無田業者。貧者全無資產,不能自存,各賜牧牛一頭。若私有餘力,樂取官牛墾官田者,其依魏、晉舊法。溝洫溉灌,有益官私,主者量造,務盡水陸之勢。中州未平,兵難不息,勳誠既多,官僚不可以減也。待克平凶醜,徐更議之。百工商賈數,四佐與列將速定大員,余者還農。學生不任訓教者,亦除員錄。夫人臣關言於人主,至難也,妖妄不經之事皆應蕩然不問,擇其善者而從之。王憲、劉明雖其罪應禁黜,亦猶孤之無大量也。可悉複本官,仍居諫司。封生蹇蹇,深得王臣之體。《詩》不雲乎:『無言不酬。』其賜錢五萬,明宣內外,有欲陳孤過者,不拘貴賤,勿有所諱。」

  時有黑龍、白龍各一,見於龍山,皝親率群僚觀之,去龍二百余步,祭以太宰。二龍交首嬉翔,解角而去。皝大悅,還宮,赦其境內,號新宮曰和龍,立龍翔佛寺於山上。

  賜其大臣子弟為官學生者號高門生,立東庠于舊宮,以行鄉射之禮,每月臨觀,考試優劣。皝雅好文籍,勤于講授,學徒甚盛,至千餘人。親造《太上章》以代《急就》,又著《典誡》十五篇,以教胄子。

  慕容恪攻高句麗南蘇,克之,置戍而還。三年,遣其世子俊與恪率騎萬七千東襲夫餘,克之,虜其王及部眾五萬餘口以還。

  皝親臨東庠考試學生,其經通秀異者,擢充近侍。以久旱,丐百姓田租。罷成周、冀陽、營丘等郡。以勃海人為興集縣,河間人為寧集縣,廣平、魏郡人為興平縣,東萊、北海人為育黎縣,吳人為吳縣,悉隸燕國。

  皝嘗畋於西鄙,將濟河,見一父老,服朱衣,乘白馬,舉手麾皝曰:「此非獵所,王其還也。」秘之不言,遂濟河,連日大獲。後見白兔,馳射之,馬倒被傷,乃說所見。輦而還宮,引俊屬以後事。以永和四年死,在位十五年,時年五十二。俊僣號,追諡文明皇帝。

  慕容翰,字元邕,廆之庶長子也。性雄豪,多權略,猿臂工射,膂力過人。廆甚奇之,委以折衝之任。行師征伐,所在有功,威聲大振,為遠近所憚。作鎮遼東,高句麗不敢為寇。善撫接,愛儒學,自士大夫至於卒伍,莫不樂而從之。

  及奔段遼,深為遼所敬愛。柳城之敗,段蘭欲乘勝深入,翰慮成本國之害,詭說于蘭,蘭遂不進。後石季龍征遼,皝親將三軍略令支以北,遼議欲追之,翰知皝躬自總戎,戰必克勝,乃謂遼曰:「今石氏向至,方對大故,不宜複以小小為事。燕王自來,士馬精銳。兵者兇器,戰有危慮,若其失利,何以南禦乎!」蘭怒曰:「吾前聽卿誑說,致成今患,不復入卿計中矣。」乃率眾追皝,蘭果大敗。翰雖處仇國,因事立忠,皆此類也。

  及遼奔走,翰又北投宇文歸。既而逃,歸乃遣勁騎百餘追之。翰遙謂追者曰:「吾既思戀而歸,理無反面。吾之弓矢,汝曹足知,無為相逼,自取死也。吾處汝國久,恨不殺汝。汝可百步豎刀,吾射中者,汝便宜反;不中者,可來前也。」歸騎解刀豎之,翰一發便中刀鐶,追騎乃散。

  既至,皝甚加恩禮。建元二年,從皝討宇文歸,臨陣為流矢所中,臥病積時。後疾漸愈,於其家中騎馬自試,或有人告翰私習騎,疑為非常。皝素忌之,遂賜死焉。翰臨死謂使者曰:「翰懷疑外奔,罪不容誅,不能以骸骨委賊庭,故歸罪有司。天慈曲湣,不肆之市朝,今日之死,翰之生也。但逆胡跨據神州,中原未靖,翰常克心自誓,志吞醜虜,上成先王遺旨,下謝山海之責。不圖此心不遂,沒有餘恨,命也奈何!」仰藥而死。

  陽裕,字士倫,右北平無終人也。少孤,兄弟皆早亡,單煢獨立,雖宗族無能識者,惟叔父耽幼而奇之,曰:「此兒非惟吾門之標秀,乃佐時之良器也。」刺史和演辟為主簿。王浚領州,轉治中從事,忌而不能任。

  石勒既克薊城,問棗嵩曰:「幽州人士,誰最可者?」嵩曰:「燕國劉翰,德素長者。北平陽裕,幹事之才。」勒曰:「若如君言,王公何以不任?」嵩曰:「王公由不能任,所以為明公擒也。」勒方任之,裕乃微服潛遁。

  時鮮卑單于段眷為晉驃騎大將軍、遼西公,雅好人物,虛心延裕。裕謂友人成泮曰:「仲尼喜佛肸之召,以匏瓜自喻,伊尹亦稱何事非君,何使非民,聖賢尚如此,況吾曹乎!眷今召我,豈徒然哉!」泮曰:「今華夏分崩,九州幅裂,軌跡所及,易水而已。欲偃蹇考槃,以待大通者,俟河之清也。人壽幾何?古人以為白駒之歎。少遊有雲,郡掾足以蔭後,況國相乎!卿追蹤伊、孔,抑亦知機其神也。」裕乃應之。拜郎中令、中軍將軍,處上卿位。曆事段氏五主,甚見尊重。

  段遼與皝相攻,裕諫曰:「臣聞親仁善鄰,國之寶也。慕容與國世為婚姻,且皝令德之主,不宜連兵構怨,凋殘百姓。臣恐禍害之興,將由於此。願兩追前失,通款如初,使國家有太山之安,蒼生蒙息肩之惠。」遼不從。出為燕郡太守。石季龍克令支,裕以郡降,拜北平太守,征為尚書左丞。

  段遼之請迎于季龍也,裕以左丞領征東麻秋司馬。秋敗,裕為軍人所執,將詣皝。皝素聞裕名,即命釋其囚,拜郎中令,遷大將軍左司馬。東破高句麗,北滅宇文歸,皆豫其謀,皝甚器重之。及遷都和龍,裕雅有巧思,皝所制城池宮闔,皆裕之規模。裕雖仕皝日近,寵秩在舊人之右,性謙恭清儉,剛簡慈篤,雖曆居朝端,若布衣之士。士大夫流亡羈絕者,莫不經營收葬,存恤孤遺,士無賢不肖皆傾身待之,是以所在推仰。

  初,范陽盧諶每稱之曰:「吾及晉之清平,曆觀朝士多矣,忠清簡毅,篤信義烈,如陽士倫者,實亦未幾。」及死,皝甚悼之,時年六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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