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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逸列傳(4)


  郭瑀字元瑜,敦煌人也。少有超俗之操,東遊張掖,師事郭荷,盡傳其業。精通經義,雅辯談論,多才藝,善屬文。荷卒,瑀以為父生之,師成之,君爵之,而五服之制,師不服重,蓋聖人謙也,遂服斬衰,廬墓三年。禮畢,隱於臨松薤穀,鑿石窟而居,服柏實以輕身,作《春秋墨說》、《孝經錯緯》,弟子著錄千余人。

  張天賜遣使者孟公明持節,以浦輪玄纁備禮征之,遺瑀書曰:「先生潛光九皋,懷真獨遠,心與至境冥符,志與四時消息,豈知蒼生倒懸,四海待拯者乎!孤忝承時運,負荷大業,思與賢明同贊帝道。昔傳說龍翔殷朝,尚父鷹揚周室,孔聖車不停軌,墨子駕不俟旦,皆以黔首之禍不可以不救,君不獨立,道由人弘故也。況今九服分為狄場,二都盡為戎穴,天子僻陋江東,名教淪于左衽,創毒之甚,開避未聞。先生懷濟世之才,坐觀而不救,其于仁智,孤竊惑焉。故遣使者虛左授綏,鶴企先生,乃眷下國。」公明至山,瑀指翔鴻以示之曰:「此鳥也,安可籠哉!」遂深逃絕跡。公明拘其門人,瑀歎曰:「吾逃祿,非避罪也,豈得隱居行義,害及門人!」乃出而就征。及至姑臧,值天賜母卒,瑀括發入吊,三踴而出,還于南山。

  及天錫滅,苻堅又以安車征瑀定禮儀,會父喪而止,太守辛章遣書生三百人就受業焉。及苻氏之末,略陽王穆起兵酒泉,以應張大豫,遣使招瑀。瑀歎曰:「臨河救溺,不蔔命之短長;脈病三年,不豫絕其餐饋;魯連在趙,義不結舌,況人將左衽而不救之!」乃與敦煌索嘏起兵五千,運粟三萬石,東應王穆。穆以瑀為太府左長史、軍師將軍。雖居元佐,而口詠黃老,冀功成世定,追伯成之蹤。

  穆惑於讒間,西伐索嘏,瑀諫曰:「昔漢定天下,然後誅功臣。今事業未建而誅之,立見麋鹿游於此庭矣。」穆不從。瑀出城大哭,舉手謝城曰:「吾不復見汝矣!」還而引被覆面,不與人言,不食七日,與疾而歸,旦夕祈死。夜夢乘青龍上天,至屋而止,寤而歎曰:「龍飛在天,今止於屋。屋之為字,屍下至也。龍飛至屍,吾其死也。古之君子不卒內寢,況吾正士乎!」遂還酒泉南山赤崖閣,飲氣而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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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祈嘉,字孔賓,酒泉人也。少清貧,好學。年二十餘,夜忽窗中有聲呼曰:「祈孔賓,祈孔賓!隱去來,隱去來!修飾人世,甚苦不可諧。所得未毛銖,所喪如山崖。」旦而逃去,西至敦煌,依學官誦書,貧無衣食,為書生都養以自給,遂博通經傳,精究大義。西游海渚,教授門生百余人。張重華征為儒林祭酒。性和裕,教授不倦,依《孝經》作《二九神經》。在朝卿士、郡縣守令彭和正等受業獨拜床下者二千餘人,天錫謂為先生而不名之。竟以壽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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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瞿硎先生者,不得姓名,亦不知何許人也。太和末,常居宣城郡界文脊山中,山有瞿硎,因以為名焉。大司馬桓溫嘗往造之。既至,見先生被鹿裘,坐於石室,神無忤色,溫及僚佐數十人皆莫測之,乃命伏滔為之銘贊。竟卒於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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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敷,字慶緒,會稽人也。性澄靖寡欲,入太平山十餘年。鎮軍郗愔召為主簿,台征博士,皆不就。初,月犯少微,少微一名處士星,占者以陷士當之。譙國戴逵有美才,人或憂之。俄而敷死,故會稽人士以嘲吳人雲:「吳中高士,便是求死不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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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逵,字安道,譙國人也。少博學,好談論,善屬文,能鼓琴,工書畫,其餘巧藝靡不畢綜。總角時,以雞卵汁溲白瓦屑作《鄭玄碑》,又為文而自鐫之,詞麗器妙,時人莫不驚歎。性不樂當世,常以琴書自娛。師事術士范宣于豫章,宣異之,以兄女妻焉。太宰、武陵王晞聞其善鼓琴,使人召之,逵對使者破琴曰:「戴安道不為王門伶人!」晞怒,乃更引其兄述。述聞命欣然,擁琴而往。

  逵後徙居會稽之剡縣。性高潔,常以禮度自處,深以放達為非道,乃著論曰:

  夫親沒而采藥不反者,不仁之子也;君危而屢出近關者,苟免之臣也。而古之人未始以彼害名教之體者何?達其旨故也。達其旨,故不惑其跡。若元康之人,可謂好遁跡而不求其本,故有捐本徇末之弊,舍實逐聲之行,是猶美西施而學其顰眉,慕有道而折其巾角,所以為慕者,非其所以為美,徒貴貌似而已矣。夫紫之亂朱,以其似朱也。故鄉原似中和,所以亂德;放者似達,所以亂道。然竹林之為放,有疾而為顰者也,元康之為放,無德而折巾者也,可無察乎!

  且儒家尚譽者,本以興賢也,既失其本,則有色取之行。懷情喪真,以容貌相欺,其弊必至於末偽。道家去名者,欲以篤實也,苟失其本,又有越檢之行。情禮俱虧,則仰詠兼忘,其弊必至於本薄。夫偽薄者,非二本之失,而為弊者必托二本以自通。夫道有常經而弊無常情,是以六經有失,王政有弊,苟乖其本,固聖賢所無奈何也。

  嗟夫!行道之人自非性足體備、暗蹈而當者,亦曷能不棲情古烈,擬規前修。苟迷擬之然後動,議之然後言,固當先辯其趣舍之極,求其用心之本,識其枉尺直尋之旨,采其被褐懷玉之由。若斯,途雖殊,而其歸可觀也;跡雖亂,而其契不乖也。不然,則流遁忘反,為風波之行,自驅以物,自誑以偽,外眩囂華,內喪道實,以矜尚奪其真主,以塵垢翳其天正,貽笑千載,可不慎歟!

  孝武帝時,以散騎常侍、國子博士累征,辭父疾不就。郡縣敦逼不已,乃逃于吳。吳國內史王珣有別館在武丘山,逵潛詣之,與珣遊處積旬。會稽內史謝玄慮逵遠遁不反,乃上疏曰:「伏見譙國戴逵希心俗表,不嬰世務,棲遲衡門,與琴書為友。雖策命屢加,幽操不回,超然絕跡,自求其志。且年垂耳順,常抱羸疾,時或失適,轉至委篤。今王命未回,將離風霜之患。陛下既已愛而器之,亦宜使其身名並存,請絕其召命。」疏奏,帝許之,逵複還剡。

  後王珣為尚書僕射,上疏複請征為國子祭酒,加散騎常侍,征之,複不至。太元二十年,皇太子始出東宮,太子太傅會稽王道子、少傅王雅、詹事王珣又上疏曰:「逵執操貞厲,含味獨遊,年在耆老,清風彌劭。東宮虛德,式延事外,宜加旌命,以參僚侍。逵既重幽居之操,必以難進為美,宜下所在備禮發遣。」會病卒。

  長子勃,有父風。義熙初,以散騎侍郎征,不起,尋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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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龔玄之,字道玄,武陵漢壽人也。父登,曆長沙相、散騎常侍。玄之好學潛默,安於陋巷。州舉秀才,公府辟,不就。孝武帝下詔曰:「夫哲王禦世,必搜揚幽隱,故空穀流縶維之詠,丘園旅束帛之觀。譙國戴逵、武陵龔玄之並高尚其操,依仁遊藝,潔己貞鮮,學弘儒業,朕虛懷久矣。二三君子,豈其戢賢於懷抱哉!思挹雅言,虛誠諷議,可並以為散騎常侍,領國子博士,指下所在備禮發遣,不得循常,以稽側席之望。」郡縣敦逼,苦辭疾篤,不行。尋卒,時年五十八。

  弟子元壽,亦有德操,高尚不仕,舉秀才及州辟召,並稱疾不就。孝武帝以太學博士、散騎侍郎、給事中累征,遂不起。卒於家。

  ***

  陶淡,字處靜,太尉侃之孫也。父夏,以無行被廢。淡幼孤,好導養之術,謂仙道可祈。年十五六,便服食絕穀,不婚娶。家累千金,僮客百數,淡終日端拱,曾不營問。頗好讀《易》善蔔筮。于長沙臨湘山中結廬居之,養一白鹿以自偶。親故有候之者,輒移渡澗水,莫得近之。州舉秀才,淡聞,遂轉逃羅縣埤山中,終身不返,莫知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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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潛,字元亮,大司馬侃之曾孫也。祖茂,武昌太守。潛少懷高尚,博學善屬文,穎脫不羈,任真自得,為鄉鄰之所貴。嘗著《五柳先生傳》以自況曰:「先生不知何許人,不詳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閒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欣然忘食。性嗜酒,而家貧不能恒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招之,造飲必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其自序如此,時人謂之實錄。

  以親老家貧,起為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資,遂抱羸疾。複為鎮軍、建威參軍,謂親朋曰:「聊欲弦歌,以為三徑之資可乎?」執事者聞之,以為彭澤令。在縣,公田悉令種秫穀,曰:「令吾常醉於酒足矣。」妻子固請種粳。乃使一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粳。素簡貴,不私事上官。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歎曰:「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里小人邪!」義熙二年,解印去縣,乃賦《歸去來》。其辭曰: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希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僕來迎,稚子侯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觚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而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而流憩,時翹首而遐觀。雲無心而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其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遊,世與我而相遺,複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餘以春暮,將有事乎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內複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晨以孤往,或植杖而芸秄,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而歸盡,樂夫天命複奚疑!

  頃之,征著作郎,不就。既絕州郡覲謁,其鄉親張野及周旋人羊松齡、寵遵等或有酒要之,或要之共至酒坐,雖不識主人,亦欣然無忤,酣醉便反。未嘗有所造詣,所之唯至田舍及廬山遊觀而已。

  刺史王弘以元熙中臨州,甚欽遲之,後自造焉。潛稱疾不見,既而語人雲:「我性不狎世,因疾守閑,幸非潔志慕聲,豈敢以王公紆軫為榮邪!夫謬以不賢,此劉公幹所以招謗君子,其罪不細也。」弘每令人候之,密知當往廬山,乃遣其故人龐通之等齎酒,先於半道要之。潛既遇酒,便引酌野亭,欣然忘進。弘乃出與相見,遂歡宴窮日。潛無履,弘顧左右為之造履。左右請履度,潛便於坐申腳令度焉。弘要之還州,問其所乘,答雲:「素有腳疾,向乘藍輿,亦足自反。」乃令一門生二兒共轝之至州,而言笑賞適,不覺其有羨于華軒也。弘後欲見,輒于林澤間候之。至於酒米乏絕,亦時相贍。

  其親朋好事,或載酒肴而往,潛亦無所辭焉。每一醉,則大適融然。又不營生業,家務悉委之兒僕。未嘗有喜慍之色,惟遇酒則飲,時或無酒,亦雅詠不輟。嘗言夏月虛閑,高臥北窗之下,清風颯至,自謂羲皇上人。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張,弦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以宋元嘉中卒,時年六十三,所有文集並行於世。

  ***

  史臣曰:君子之行殊途,顯晦之謂也。出則允釐庶政,以道濟時;處則振拔囂埃,以卑自牧。詳求厥義,其來敻矣。公和之居窟室,裳唯編草,誡叔夜而凝神鑒;威輦之處叢祠,衣無全帛,對子荊而陳貞則:並滅景而弗追,柳禽、尚平之流亞。夏統遠邇稱其孝友,宗党高其諒直,歌《小海》之曲。則伍胥猶存;固貞石之心,則公閭尤愧,時幸洛濱之觀,信乎茲言。宋纖幼懷遠操,清規映拔,楊宣頌其畫象,馬岌歎其人龍,玄虛之號,實期為美。餘之數子,或移病而去官,或著論而矯俗,或箕踞而對時人,或弋釣而棲衡泌,含和隱璞,乘道匿輝,不屈其志,激清風于來葉者矣。

  贊曰:厚秩招累,修名順欲。確乎群士,超然絕俗。養粹岩阿,銷聲林曲。激貪止競,永垂高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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