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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機傳(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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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機有駿犬,名曰黃耳,甚愛之。既而羈寓京師,久無家問,笑語犬曰:「我家絕無書信,汝能齎書取消息不?」犬搖尾作聲。機乃為書以竹筒盛之而系其頸,犬尋路南走,遂至其家,得報還洛。其後因以為常。時中國多難,顧榮、戴若思等鹹勸機還吳,機負其才望,而志匡世難,故不從。 冏既矜功自伐,受爵不讓,機惡之,作《豪士賦》以刺焉。其序曰: 夫立德之基有常,而建功之路不一。何則?修心以為量者存乎我,因物以成務者系乎彼。存乎我者,隆殺止乎其域;系乎彼者,豐約惟所遭遇。落葉俟微飆以隕,而風之力蓋寡;孟嘗遭雍門以泣,而琴之感以末。何哉?欲隕之葉無所假烈風,將墜之泣不足煩哀響也。是故苟時啟於天,理盡於人,庸夫可以濟聖賢之功,鬥筲可以定烈士之業。故曰「才不半古,功已倍之」,蓋得之于時世也。曆觀今古,徼一時之功而居伊、周之位者有矣。 夫我之自我,智士猶嬰其累;物之相物,昆蟲皆有此情。夫以自我之量而挾非常之勳,神器暉其顧眄,萬物隨其俯仰,心玩居常之安,耳飽從諛之說,豈識乎功在身外,任出才表者哉!且好榮惡辱,有生之所大期,忌盈害上,鬼神猶且不免,人主操其常柄,天下服其大節,故曰天可仇乎。而時有玄服荷戟,立乎廟門之下,援旗誓眾,奮於阡陌之上,況乎世主制命,自下裁物者乎!廣樹恩不足以敵怨,勤興利不足以補害,故曰代大匠斫者必傷其手。且夫政由甯氏,忠臣所以慷慨;祭則寡人,人主所不久堪。是以君奭怏怏,不悅公旦之舉;高平師師,側目博陸之勢。而成王不遣嫌吝于懷,宣帝若負芒刺於背,非其然者歟? 嗟乎!光于四表,德莫富焉。王曰叔父,親莫昵焉。登帝天位,功莫厚焉。守節沒齒,忠莫至焉。而傾側顛沛,僅而自全,則伊生抱明允以嬰戮,文子懷忠敬而齒劍,固其所也。因斯以言,夫以篤聖穆親,如彼之懿,大德至忠,如此之盛,尚不能取信於人主之懷,止謗於眾多之口,過此以往,惡睹其可!安危之理,斷可識矣。又況乎饕大名以冒道家之忌,運短才而易聖哲所難者哉!身危由於勢過,而不知去勢以求安;禍積起于寵盛,而不知辭寵以招福。見百姓之謀己,則申宮警守,以崇不畜之威;懼萬方之不服,則嚴刑峻制,以賈傷心之怨。然後威窮乎震主,而怨行乎上下,眾心日陊,危機將發,而方偃仰瞪眄,謂足以誇世,笑古人之未工,忘己事之已拙,知曩勳之可矜,暗成敗之有會。是以事窮運盡,必有顛僕;風起塵合,而禍至常酷也。聖人忌功名之過己,惡寵祿之逾量,蓋為此也。 夫惡欲之大端,賢愚所共有,而遊子殉高位于生前,志士思垂名於身後,受生之分,惟此而已。夫蓋世之業,名莫盛焉;率意無違,欲莫順焉。借使伊人頗覽天道,知盡不可益,盈難久持,超然自引,高揖而退,則巍巍之盛,仰邈前賢,洋洋之風,俯觀來籍,而大欲不止於身,至樂無愆乎舊,節彌效而德彌廣,身逾逸而名逾劭。此之不為,而彼之必昧,然後河海之跡堙為窮流,一匱之釁積成山嶽,名編凶頑之條,身厭荼毒之痛,豈不謬哉!故聊為賦焉,庶使百世少有悟雲。 冏不之悟,而竟以敗。 機又以聖王經國,義在封建,因采其遠指,著《五等論》曰: 夫體國經野,先王所慎,創制垂基,思隆後葉。然而經略不同,長世異術。五等之制,始于黃、唐,郡縣之治,創于秦、漢,得失成敗,備在典謨,是以其詳可得而言。 夫王者知帝業至重,天下至廣。廣不可以偏制,重不可以獨任。任重必於借力,制廣終乎因人。故設官分職,所以輕其任也;並建伍長,所以弘其制也。於是乎立其封疆之典,裁其親疏之宜,使萬國相維,以成磐石之固;宗庶雜居,而定維城之業。又有以見綏世之長禦,識人情之大方,知其為人不如厚己,利物不如圖身;安上在於悅下,為己存乎利人。故《易》曰「悅以使人,人忘其勞」,孫卿曰「不利而利之,不如利而後利之利也」。是以分天下以厚樂,則己得與之同憂;饗天下以豐利,而己得與之共害。利博而恩篤,樂遠則憂深,故諸侯享食土之實,萬國受傳世之祚。夫然,則南面之君各務其政,九服之內知有定主,上之子愛於是乎生,下之禮信於是乎結,世平足以敦風,道衰足以禦暴。故強毅之國不能擅一時之勢,雄俊之人無所寄霸王之志。然後國安由萬邦之思化,主尊賴群後之圖身,譬猶眾目營方,則天網自昶;四體辭難,而心膂獲乂。蓋三代所以直道,四王所以垂業也。 夫盛衰隆弊,理所固有,教之廢興,系乎其人,原法期於必諒,明道有時而暗。故世及之制弊于強禦,厚下之典漏於末折,侵弱之釁遘自三委,陵夷之禍終乎七雄。昔成湯親照夏後之鑒,公旦目涉商人之戒,文質相濟,損益有物。然五等之禮,不革于時,封畛之制,有隆爾者,豈玩二王之禍而暗經世之算乎?固知百世非可懸禦,善制不能無弊,而侵弱之辱愈於殄祀,土崩之困痛於陵夷也。是以經始獲其多福,慮終取其少禍,非謂侯伯無可亂之符,郡縣非興化之具。故國憂賴其釋位,主弱憑于翼戴。及承微積弊,王室遂卑,猶保名位,祚垂後嗣,皇統幽而不輟,神器否而必存者,豈非事勢使之然歟! 降及亡秦,棄道任術,懲周之失,自矜其得。尋斧始於所庇,制國昧於弱下,國慶獨饗其利,主憂莫與共害。雖速亡趨亂,不必一道,顛沛之釁,實由孤立。是蓋思五等之小怨,亡萬國之大德,知陵夷之可患,暗土崩之為痛也。周之不競,有自來矣。國乏令主,十有餘世。然片言勤王,諸侯必應,一朝振矜,遠國先叛,故強晉收其請隧之圖,暴楚頓其觀鼎之志,豈劉、項之能窺關,勝、廣之敢號澤哉!借使秦人因循其制,雖則無道,有與共亡,覆滅之禍,豈在曩日! 漢矯秦枉,大啟王侯,境土逾溢,不遵舊典,故賈生憂其危,晁錯痛其亂。是以諸侯岨其國家之富,憑其士庶之力,勢足者反疾,土狹者逆遲,六臣犯其弱綱,七子沖其漏網,皇祖夷於黔徒,西京病於東帝。是蓋過正之災,而非建侯之累也。然呂氏之難,朝士外顧;宋昌策漢,必稱諸侯。逮至中葉,忌其失節,割削宗子,有名無實,天下曠然,複襲亡秦之軌矣。是以五侯作威,不忌萬國;新都襲漢,易於拾遺也。光武中興,纂隆皇統,而由遵覆車之遺轍,養喪家之宿疾,僅及數世,奸宄棄斥。卒有強臣專朝,則天下風靡,一夫從衡,而城池自夷,豈不危哉! 在周之衰,難興王室,放命者七臣,幹位者三子,嗣王委其九鼎,凶族據其天邑,鉦鼙震於閫宇,鋒鏑流于絳闕,然禍止畿甸,害不覃及,天下晏然,以安待危。是以宣王興于共和,襄惠振于晉、鄭。豈若二漢階闥暫擾,而四海已沸,嬖臣朝入,九服夕亂哉! 遠惟王莽篡逆之事,近覽董卓擅權之際,億兆悼心,愚智同痛。然周以之存,漢以之亡,夫何故哉?豈世乏曩時之臣,士無匡合之志歟?蓋遠績屈于時異,雄心挫於卑勢耳。故烈士扼腕,終委寇仇之手;中人變節,以助虐國之桀。雖複時有鳩合同志以謀王室,然上非奧主,下皆市人,師旅無先定之班,君臣無相保之志,是以義兵雲合,無救劫殺之禍,眾望未改,而已見大漢之滅矣。 或以「諸侯世位,不必常全,昏主暴君,有時比跡,故五等所以多亂。今之牧守,皆官方庸能,雖或失之,其得固多,故郡縣易以為政」。夫德之休明,黜陟日用,長率連屬,鹹述其職,而淫昏之郡無所容過,何則其不治哉!故先代有以興矣。苟或衰陵,百度自悖,鬻官之吏以貨准財,則貪殘之萌皆群後也,安在其不亂哉!故後王有以之廢矣。且要而言之,五等之君,為己思政;郡縣之長,為吏圖物。何以征之?蓋企及進取,仕子之常志;修己安人,良士所希及。夫進取之情銳,而安人之譽遲,是故侵百姓以利己者,在位所不憚;損實事以養名者,官長所夙慕也。君無卒歲之圖,臣挾一時之志。五等則不然。知國為己土,眾皆我民;民安,己受其利;國傷,家嬰其病。故前人欲以垂後,後嗣思其堂構,為上無苟且之心,群下知膠固之義。使其並賢居政,則功有厚薄;兩愚處亂,則過有深淺。然則八代之制,幾可以一理貫;秦、漢之典,殆可以一言蔽也。 時成都王穎推功不居,勞謙下士。機既感全濟之恩,又見朝廷屢有變難,謂穎必能康隆晉室,遂委身焉。穎以機參大將軍軍事,表為平原內史。太安初,穎與河間王顒起兵討長沙王乂,假機後將軍、河北大都督,督北中郎將王粹、冠軍牽秀等諸軍二十余萬人。機以三世為將,道家所忌,又羈旅入宦,屯居群士之右,而王粹、牽秀等皆有怨心,固辭都督。穎不許。機鄉人孫惠亦勸機讓都督于粹,機曰:「將謂吾為首鼠避賊,適所以速禍也。」遂行。穎謂機曰:「若功成事定,當爵為郡公,位以台司,將軍勉之矣!」機曰:「昔齊桓任夷吾以建九合之功,燕惠疑樂毅以失垂成之業,今日之事,在公不在機也。」穎左長史盧志心害機寵,言於穎曰:「陸機自比管、樂,擬君暗主,自古命將遣師,未有臣陵其君而可以濟事者也。」穎默然。機始臨戎,而牙旗折,意甚惡之。列軍自朝歌至於河橋,鼓聲聞數百里,漢、魏以來,出師之盛,未嘗有也。長沙王乂奉天子與機戰于鹿苑,機軍大敗,赴七裡澗而死者如積焉,水為之不流,將軍賈棱皆死之。 初,宦人孟玖弟超並為穎所嬖寵。超領萬人為小都督,未戰,縱兵大掠。機錄其主者。超將鐵騎百餘人,直入機麾下奪之,顧謂機曰:「貉奴能作督不!」機司馬孫拯勸機殺之,機不能用。超宣言於眾曰:「陸機將反。」又還書與玖言機持兩端,軍不速決。及戰,超不受機節度,輕兵獨進而沒。玖疑機殺之,遂譖機於穎,言其有異志。將軍王闡、郝昌、公師藩等皆玖所用,與牽秀等共證之。穎大怒,使秀密收機。其夕,機夢黑幰繞車,手決不開,天明而秀兵至。機釋戎服,著白帢,與秀相見,神色自若,謂秀曰:「自吳朝傾覆,吾兄弟宗族蒙國重恩,入侍帷幄,出剖符竹。成都命吾以重任,辭不獲已。今日受誅,豈非命也!」因與穎箋,詞甚淒惻。既而歎曰:「華亭鶴唳,豈可複聞乎!」遂遇害於軍中,時年四十三。二子蔚、夏亦同被害。機既死非其罪,士卒痛之,莫不流涕。是日昏霧晝合,大風折木,平地尺雪,議者以為陸氏之冤。 機天才秀逸,辭藻宏麗,張華嘗謂之曰:「人之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弟雲嘗與書曰:「君苗見兄文,輒欲燒其筆硯。」後葛洪著書,稱「機文猶玄圃之積玉,無非夜光焉,五河之吐流,泉源如一焉。其弘麗妍贍,英銳漂逸,亦一代之絕乎!」其為人所推服如此。然好游權門,與賈謐親善,以進趣獲譏。所著文章凡三百餘篇,並行於世。 孫拯者,字顯世,吳都富春人也。能屬文,仕吳為黃門郎。孫皓世,侍臣多得罪,惟拯與顧榮以智全。吳平後,為涿令,有稱績。機既為孟玖等所誣收拯考掠,兩踝骨見,終不變辭。門生費慈、宰意二人詣獄明拯,拯譬遣之曰:「吾義不可誣枉知故,卿何宜複爾?」二人曰:「僕亦安得負君!」拯遂死獄中,而慈、意亦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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