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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融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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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融字文舉,魯國人,孔子二十世孫也。七世祖霸,為元帝師,位至侍中。父宙,太山都尉。 融幼有異才。年十歲,隨父詣京師。時,河南尹李膺以簡重自居,不妄接士賓客,敕外自非當世名人及與通家,皆不得白。融欲觀其人,故造膺門。語門者曰:「我是李君通家子弟。」門者言之。膺請融,問曰:「高明祖父嘗與僕有恩舊乎?」融曰:「然。先君孔子與君先人李老君同德比義,而相師友,則融與君累世通家。」眾坐莫不歎息。太中大夫陳煒後至,坐中以告煒。煒曰:「夫人小而聰了,大未必奇。」融應聲曰:「觀君所言,將不早惠乎?」膺大笑曰:「高明必為偉器。」 年十三,喪父,哀悴過毀,扶而後起,州裡歸其孝。性好學,博涉多該覽。亡抵於褒,不遇。時融年二六,儉少之而不告。融見其有窘色,謂曰:「兄雖在外,吾獨不能為君主邪?」因留舍之。後事泄,國相以下,密就掩捕,儉得脫走,遂並收褒、融送獄。二人未知所坐。融曰:「保納舍藏者,融也,當坐之。」褒曰:「彼來求我,非弟之過,請甘其罪。」吏問其母,母曰:「家事任長,妾當其辜。」一門爭死,郡縣疑不能決,乃上讞之。詔書竟坐褒焉。融由是顯名,與平原陶丘洪、陳留邊讓齊聲稱。州郡禮命,皆不就。 辟司徒楊賜府。時,隱核官僚之貪濁者,將加貶黜,融多舉中官親族。尚書畏迫內寵,召掾屬詰責之。融陳對罪惡,言無阿撓。河南尹何進當遷為大將軍,楊賜遣融奉謁賀進,不時通,融即奪謁還府,投劾而去。河南官屬恥之,私遣劍客欲追殺融。客有言於進曰:「孔文舉有重名,將軍若造怨此人,則四方之士引領而去矣。不如因而禮之,可以示廣於天下。」進然之,既拜而辟融,舉高第,為侍御史。與中丞趙舍不同,託病歸家。 後辟司空掾,拜中軍候。在職三日,遷虎賁中郎將。會董卓廢立,融每因對答,輒有匡正之言。以忤卓旨,轉為議郎。時黃巾寇數州,而北海最為賊沖,卓乃諷三府同舉融為北海相。 融到郡,收合士民,起兵講武,馳檄飛翰,引謀州郡。賊張饒等群輩二十萬眾從冀州還,融逆擊,為饒所敗,乃收散兵保朱虛縣。稍複鳩集吏民為黃巾所誤者男女四萬餘人,更置城邑,立學校,表顯儒術,薦舉賢良鄭玄、彭璆、邴原等。郡人甄子然、臨孝存知名早卒,融恨不及之,乃命配食縣社。其餘雖一介之善,莫不加禮焉。郡人無後及四方遊士有死亡者,皆為棺具而斂葬之。時,黃巾複來侵暴,融乃出屯都昌,為賊管亥所圍。融逼急,乃遣東萊太史慈求救于平原相劉備。備驚曰:「孔北海乃複知天下有劉備邪?」即遣兵三千救之,賊乃散走。 時,袁、曹方盛,而融無所協附。左丞祖者,稱有意謀,勸融有所結納。融知紹、操終圖漢室,不欲與同,故怒而殺之。 融負有高氣,志在靖難,而才疏意廣,迄無成功。在郡六年,劉備表領青州刺史。建安元年,為袁譚所攻,自春至夏,戰士所余裁數百人,流矢雨集,戈矛內接。融隱幾讀書,談笑自若。城夜陷,乃奔東山,妻、子為譚所虜。 及獻帝都許,征融為將作大匠,遷少府。每朝會訪對,融輒引正定議,公卿大夫綿隸名而已。 初,太傅馬日磾奉使山東,及至淮南,數有意于袁術。術輕侮之。遂奪取其節,求去又不聽,因欲逼為軍帥。日磾深自恨,遂嘔血而斃。及喪還,朝廷議欲加禮。融乃獨議曰:「日磾以上公之尊,秉髦節之使,銜命直指,甯輯東夏,而曲媚奸臣,為所牽率,章表署用,輒使首名,附下罔上,奸以事君。昔國佐當晉軍而不撓,宜僚臨白刃而正色。王室大臣,豈得以見脅為辭!又袁術僭逆,非一朝一夕,日磾隨從,周旋曆歲。《漢律》與罪人交關三日已上,皆應知情。《春秋》魯叔孫得臣卒,以不發揚襄仲之罪,貶不書日。鄭人討幽公之亂,斫子家之棺。聖上哀矜舊臣,未忍追案,不宜加禮。」朝廷從之。 時論者多欲複肉刑。融乃建議曰: 古者敦庬,善否不別,吏端刑清,政無過失。百姓有罪,皆自取之。末世陵遲,風化壞亂,政撓其俗,法害其人。故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而欲繩之以古刑,投之以殘棄,非所謂與時消息者也。紂斫朝涉之脛,天下謂為無道。夫九牧之地,千八百君若各刖一人,是下常有千八百紂也。求俗休和,弗可得已。且被刑之人,慮不念生,志在思死,類多趨惡,莫複歸正。夙沙亂齊,伊戾禍宋,趙高、英布,為世大患。不能止人遂為非也,適足絕人還為善耳。雖忠如鬻拳,信如卞和,智如孫臏,冤如巷伯,才如史遷,達如子政,一離刀鋸,沒世不齒。是太甲之思誦,穆公之霸秦,南睢之骨立,衛武之《初筵》,陳湯之都賴,魏尚之守邊,無所複施也。漢開改惡之路,凡為此也。故明德之君,遠度深惟,棄短就長,不荀革其政者也。 朝廷善之,卒不改焉。 是時,荊州牧劉表不供職貢,多行僭偽,遂乃郊祀天地,擬斥乘輿。詔書班下其事。融上疏曰: 竊聞領荊州牧劉表桀逆放恣,所為不軌,至乃郊祭天地,擬儀社稷。雖昏僭惡極,罪不容誅,至於國體,宜且諱之。何者?萬乘至重,天王至尊,身為聖躬,國為神器,陛級縣遠,祿位限絕,猶天之不可階,日用之不可逾也。每有一豎臣,輒雲圖之,若形之四方,非所以杜塞邪萌。愚謂雖有重戾,必宜隱忍。賈誼所謂「擲鼠忌器」,蓋謂此也。是以齊兵次楚,唯責包茅;王師敗績,不書晉人。前以露袁術之罪,今複下劉表之事,是使跛牂欲窺高岸,天險可得而登也。案表跋扈,擅誅列侯,遏絕詔命,斷盜貢篚,招呼元惡,以自營衛,專為群逆,主萃淵萎。郜鼎在廟,章孰甚焉!桑落瓦解,其勢可見。臣愚以為宜隱郊祀之事,以崇國防。 五年,南陽王馮、東海王祗薨,帝傷其早歿,欲為修四時之祭,以訪於融。融對曰: 聖恩敦睦,盛時增思,悼二王之靈,發哀湣之詔,稽度前典,以正禮制。竊觀故事,前梁懷王、臨江湣王、齊哀王、臨淮懷王並薨無後,同產昆弟,即景、武、昭、明四帝是也,未聞前朝修立祭祀。若臨時所施,則不列傳紀。臣愚以為諸在沖齔,聖慈哀悼,禮同成人,加以號諡者,宜稱上恩,祭祀禮畢,而後絕之。至於一歲之限,不合禮意,又違先帝已然之法,所未敢處。 初,曹操攻屠鄴城,袁氏婦子多見侵略,而操子丕私納袁熙妻甄氏。融乃與操書,稱「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操不悟,後問出何經典。對曰:「以今度之,想當然耳。」後操討烏桓,又嘲之曰:「大將軍遠征,蕭條海外。昔肅慎不貢楛矢,丁零盜蘇武牛羊,可併案也。」 時,年饑兵興,操表制酒禁,融頻書爭之,多侮慢之辭。既見操雄詐漸著,數不能堪,故發辭偏宕,多致乖忤。又嘗奏宜准古王畿之制,千里寰內,不以封建諸侯。操疑其所論建漸廣,益憚之。然以融名重天下,外相容忍,而潛怨正議,慮鯁大業。山陽郗慮承望風旨,以微法奏免融官。因顯明仇怨,操故書激厲融曰: 蓋聞唐、虞之朝,有克讓之臣,故麟鳳來而頌聲作也。後世德薄,猶有殺身為君,破國為國。及至其敝,睚眥之怨必仇,一餐之惠必報。故晁錯念國,遘禍于袁盎;屈平悼楚,受譖于椒、蘭;彭寵傾亂,起自朱浮;鄧禹威損,失于宗、馮。由此言之,喜怒怨愛,禍福所困,可不慎與!昔廉、藺小國之臣,猶能相下;寇、賈倉卒武夫,屈節崇好;光武不問伯升之怨;齊侯不疑射鉤之虜。夫立大操者,豈累細故哉!往聞二君有執法之平,以為小介,當收舊好;而怨毒漸積,志相危害,聞之憮然,中夜而起。昔國家東遷,文舉盛歎鴻豫名實相副,綜達經學,出於鄭玄,又明《司馬法》,鴻豫亦稱文舉奇逸博聞,誠怪今者與始相違。孤與文舉既非舊好,又於鴻豫亦無恩紀,然願人之相美,不樂人之相傷,是以區區思協歡好。又知二君群小所構,孤為人臣,進不能風化海內,退不能建德和人,然撫養戰士,殺身為國,破浮華交會之徒,計有餘矣。 融報曰: 猥惠書教,告所不逮。融與鴻豫州裡比郡,知之最早。雖嘗陳其功美,欲以厚於見私,信于為國,不求其覆過掩惡,有罪望不坐也。前者黜退,歡欣受之。昔趙宣子朝登韓厥,夕被其戮,喜而求賀。況無彼人之功,而敢枉當官之平哉!忠非三閭,智非晁錯,竊位為過,免罪為幸。乃使余論遠聞,所以慚懼也。朱、彭、寇、賈,為世壯士,愛惡相攻,能為國憂。至於輕弱薄劣,猶昆蟲之相齧,適足還害其身,誠無所至也。晉侯嘉其臣所爭者大,而師曠以為不如心競。性既遲緩,與人無傷,雖出胯下之負,榆次之辱,不如貶毀之於己,猶蚊虻之一過也。子產謂人心不相似,或矜勢者,欲以取勝為榮,不念宋人待四海之洛,大爐不欲令酒酸也。至於屈穀巨瓠,堅而無竊,當以無用罪之耳。它者奉遵嚴教,不敢失墜。郗為故吏,融所推進。趙衰之拔郤穀,不輕公叔之升臣也。知同其愛,訓誨發中。雖懿伯之忌,猶不得念,況恃舊交,而欲自外於賢吏哉!輒布腹心,修好如初。苦言至意,終身誦之。 歲餘,複拜太中大夫。必寬容少忌,好士,喜誘益後進。及退閒職,賓客日盈其門。常歎曰:「坐上客恒滿,尊中酒不空,吾無憂矣。」與蔡邕素善,邕卒後,有虎賁士貌類於邕,融每酒酣,引與同坐,曰:「雖無老成人,且有典刑。」融聞人之善,若出諸己,言有可采,必演而成之,面告其短,而退稱所長,薦達賢士,多所獎進,知而未言,以為己過,故海內英俊皆信服之。 曹操既積嫌忌,而郗慮複構成其罪,遂令丞相軍謀祭酒路粹枉狀奏融曰: 少府孔融,昔在北海,見王室不靜,而招合徒眾,欲規不軌,雲「我大聖之後,而見滅于宋,有天下者,何必卿金刀」。及與孫權使語,謗訕朝廷。又融為九列,不遵朝儀,禿巾微行,唐突官掖。又前與白衣禰衡跌盪放言,雲「父之于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耳。子之於母,亦複奚為?譬如寄物缶中,出則離矣」。既而與衡更相讚揚。衡謂融曰:「仲尼不死。」融答曰:「顏回復生。」大逆不道,宜極重誅。 書奏,下獄棄市。時年五十六。妻、子皆被誅。 初,女年七歲,男年九歲,以其幼弱得全,寄它舍。二子方弈棋,融被收而不動。左右曰:「父執而不起,何也?」答曰:「安有巢毀而卵不破乎!」主人有遺肉汁,男渴而飲之。女曰:「今日之禍,豈得久活,何賴知肉味乎?」兄號泣而止。或言於曹操,遂盡殺之。及收至,謂兄曰:「若死者有知,得見父母,豈非至願!」乃延頸就刑,顏色不變,莫不傷之。 初,京兆人脂習元升,與融相善,每戒融剛直。及被害,許下莫敢收者,習往撫屍曰:「文舉舍我死,吾何用生為?」操聞大怒,將收習殺之,後得赦出。 魏文帝深好融文辭,每歎曰:「楊、班儔也。」募天下有上融文章者,輒賞以金、帛。所著詩、頌、碑文、論議、六言、策文、表、檄、教令、書記凡二十五篇。文帝以習有欒布之節,加中散大夫。 論曰:昔諫大夫鄭是有言:「山有猛獸者,藜藿為之不采。」是以孔父正色,不容弑虐之謀;平仲立朝,有紓盜齊之望。若夫文舉之高志直情,其足以動義概而忤雄心。故使移鼎之跡,事隔於人存;代終之規,啟機於身後也。夫嚴氣正性,覆折而己。豈有員園委屈,可以每其生哉!懍懍焉,皓皓焉,其與琨玉秋霜比質可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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