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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駰傳


  崔駰字亭伯,涿郡安平人也。高祖父朝,昭帝時為幽州從事,諫剌史無與燕刺王通。及剌王敗,擢為侍御史。生子舒,曆四郡太守,所在有能名。

  舒小子篆,王莽時為郡文學,以明經征詣公車。太保甄豐舉為步兵校尉,篆辭曰:「吾聞伐國不問仁人,戰陳不訪儒士。此舉奚為至哉?」遂投劾歸。

  莽嫌諸不附己者,多以法中傷之。時,篆兄發以佞巧幸於莽,位至大司空。母師氏能通經學、百家之言,莽寵以殊禮,賜號義成夫人,金印紫綬,文軒丹轂,顯於新世。

  後以篆為建新大尹,篆不得已,及歎曰:「吾生無妄之世,值澆、羿之君,上有老母,下有兄弟,安得獨潔己而危所生哉!」乃遂單車到官,稱疾不視事,三年不行縣。門下掾倪敞諫,篆乃強起班春。所至之縣,獄犴填滿。篆垂涕曰:「嗟乎!刑罰不中,乃陷人於阱。此皆何罪,而至於是!」遂平理,所出二千餘人。掾吏叩頭諫曰:「朝廷初政,州牧峻刻。宥過申枉,誠仁者之心;然獨為君子,將有悔乎!」篆曰:「邾文公不以一人易其身,君子謂之知命。如殺一大尹贖二千人,蓋所願也。」遂稱疾去。

  建武初,朝廷多薦言之者,幽州刺史又舉篆賢良。篆自以宗門受莽偽寵,慚愧漢朝,遂辭歸不仕。客居滎陽,閉門潛思,著《周易林》六十四篇,用決吉凶,多所占驗。臨終作賦以自悼,名曰《慰志》。其辭曰:

  嘉昔人之遘辰兮,美伊、傅之遲時。應規矩之淑質兮,過班、倕而裁之。協准矱之貞度兮,同斷金之玄策。何天衢于盛世兮,超千載而垂績。豈修德之極致兮,將天祚之攸適?

  湣餘生之不造兮,丁漢氏之中微。氛霓郁以橫厲兮,羲和忽以潛暉。六柄制於家門兮,王綱漼以陵遲。黎、共奮以跋扈兮,羿、浞狂以恣睢。睹嫚臧而乘釁兮,竊神器之萬機。思輔弼以偷存兮,亦號咷以詶諮。嗟三事之我負兮,乃迫餘以天威。豈無熊僚之微介兮?悼我生之殲夷。庶明哲之末風兮。懼《大雅》之所譏。遂翕翼以委命兮,受符守乎艮維。恨遭閉而不隱兮,違石門之高蹤。揚蛾眉于複關兮,犯孔戒之冶容。懿氓蚩之悟悔兮,慕白駒之所從。乃稱疾而屢複兮,曆三祀而見許。悠輕舉以遠遁兮,托峻峞以幽處。竫潛思於至賾兮,騁《六經》之奧府。皇再命而紹恤兮,乃雲眷乎建武。運欃槍以電埽兮,清六合之土宇。聖德滂以橫被兮,黎庶愷以鼓舞。辟四門以博延兮,彼幽牧之我舉。分畫定而計決兮,豈雲賁乎鄙耉,遂懸車以縶馬兮,絕時俗之進取。歎暮春之成服兮,闔衡門以埽軌。聊優遊以永日兮,守性命以盡齒。貴啟體之歸全兮,庶不忝乎先子。

  篆生毅,以疾隱身不仕。

  毅生駰,年十三能通《詩》、《易》、《春秋》,博學有偉才,盡通古今訓詁百家之言,善屬文。少游太學,與班固、傅毅同時齊名。常以典籍為業,未遑仕進之事。時人或譏其太玄靜,將以後名失實。駰擬楊雄《解嘲》,作《達旨》以答焉。其辭曰:

  或說己曰:「《易》稱『備物致用』,『可觀而有所合』,故能扶陽以出,順陰而入。春發其華,秋收其實,有始有極,爰登其質。今子韞櫝《六經》,服膺道術,曆世而游,高談有日,俯鉤深於重淵,仰探遠乎九乾,窮至賾於幽微,測潛隱之無源。然下不步卿相之廷,上不登王公之門,進不黨以贊己,退不黷於庸人。獨師友道德,合符曩真,抱景特立,與士不群。蓋高樹靡陰,獨木不林,隨時之宜,道貴從凡。于時太上運天德以君世,憲王僚而布官;臨雍泮以恢儒,疏軒冕以崇賢;率惇德以厲忠孝,揚茂化以砥仁義;選利器於良材,求鏌鋣于明智。不以此時攀臺階,窺紫闥,據高軒,望朱闕,夫欲千里而咫尺未發,蒙竊惑焉。故英人乘斯時也,猶逸禽之赴深林,虻蚋之趣大沛。胡為嘿嘿而久沈滯也?」

  答曰:「有是言乎?子苟欲勉我以世路,不知其跌而失吾之度也。古者陰陽始分,天地初制,皇綱雲緒,帝紀乃設,傳序歷數,三代興滅。昔大庭尚矣,赫胥罔識。淳樸散離,人物錯乖。高辛攸降,厥趣各違。道無常稽,與時張弛。失仁為非,得義為是。君子通變,各審所履。故士或掩目而淵潛,或盥耳而山棲;或草耕而僅飽,或木茹而長饑;或重聘而不來,或屢黜而不去;或冒訽以干進,或望色而斯舉;或以役夫發夢于王公,或以漁父見兆于元龜。若夫紛繷塞路,凶虐播流,人有昏墊之厄,主有疇諮之憂,條垂藟蔓,上下相求。於是乎賢人授手,援世之災,跋涉赴俗,急斯時也。昔堯含戚而皋陶謨,高祖歎而子房慮;禍不散而曹、絳奮,結不解而陳平權。及其策合道從,克亂弭沖,乃將鏤玄珪,冊顯功,銘昆吾之冶,勒景、襄之鐘。與其有事,則褰裳濡足,冠掛不顧。人溺不拯,則非仁也。當其無事,則躐纓整襟,規矩其步。德讓不修,則非忠也。是以險則救俗,平則守禮,舉以公心,不私其體。

  「今聖上之育斯人也,樸以皇質,雕以唐文。六合怡怡,比屋為仁。壹天下之眾異,齊品類之萬殊。參差同量,壞冶一陶。群生得理,庶績其凝。家家有以樂和,人人有以自優。威械臧而俎豆布,六典陳而九刑厝。濟茲兆庶,出於平易之路,雖有力牧之略,尚父之厲,伊、皋不論,奚事范、蔡?夫廣廈成而茂木暢,遠求存而良馬縶,陰事終而水宿臧,場功畢而大火入。方斯之際,處士山積,學者川流,衣裳被宇,冠蓋雲浮。譬猶衡陽之林,岱陰之麓,伐尋抱不為之稀,藝拱把不為之數。悠悠罔極,亦各有得。彼采其華,我收其實。舍之則臧,己所學也。故進動以道,則不辭執珪而秉柱國;複靜以理,則甘糟糠而安藜藿。

  「夫君子非不欲仕也,恥誇毘以求舉;非不欲室也,惡登牆而樓處。叫呼衒鬻,懸旌自表,非隨和之寶也。暴智燿世,因以干祿,非仲尼之道也。游不倫党,苟以徇己;汗血競時,利合而友。子笑我之沈滯,吾亦病子屑屑而不已也。先人有則而我弗虧,行有枉徑而我弗隨。臧否在予,唯世所議。固將因天質之自然,誦上哲之高訓;詠太平之清風,行天下之至順。懼吾躬之穢德,勤百畝之不耘。縶余馬以安行,俟性命之所存。昔孔子起威于夾谷,晏嬰發勇於崔杼;曹劌舉節于柯盟,卞嚴克捷于強禦;范蠡錯埶於會稽,五員樹功于柏舉;魯連辯言以退燕,包胥單辭而存楚;唐且華顛以悟秦,甘羅童牙而報趙;原衰見廉於壺飱,宣孟收德於束脯;吳劄結信於丘木,展季效貞於門女;顏回明仁於度轂,程嬰顯義于趙武。僕誠不能編德於數者,竊慕古人之所序。」

  元和中,肅宗始修古禮,巡狩方嶽。駰上《四巡頌》以稱漢德,辭甚典美,文多,故不載。帝雅好文章,自見駰頌後,常嗟歎之,謂侍中竇憲曰:「卿甯知崔駰乎?」對曰:「班固數為臣說之,然未見也。」帝曰:「公愛班固而忽崔駰,此葉公之好龍也。試請見之。」駰由此候憲。憲屣履迎門,笑謂駰曰:「亭伯,吾受詔交公,公何得薄哉?」遂揖入為上客。居無幾何,帝幸憲第,時駰適在憲所,帝聞而欲召見之。憲諫,以為不宜與白衣會。帝悟曰:「吾能令駰朝夕在傍,何必於此!」適欲官之,會帝崩。

  竇太后臨朝,憲以重戚出內詔命。駰獻書誡之曰:

  駰聞交淺而言深者,愚也;在賤而望貴者,惑也;未信而納忠者,謗也。三者皆所不宜,而或蹈之者,思效其區區,憤盈而不能已也。竊見足下體淳淑之姿,躬高明之量,意美志厲,有上賢之風。駰幸得充下館,序後陳,是以竭其拳拳,敢進一言。

  傳曰:「生而富者驕,生而貴者傲。」生富貴而能不驕傲者,未之有也。今寵祿初隆,百僚觀行,當堯、舜之盛世,處光華之顯時,豈可不庶幾夙夜,以永眾譽,弘申伯之美,致周、邵之事乎?語曰:「不患無位,患所以立。」昔馮野王以外戚居位,稱為賢臣;近陰衛尉克已複禮,終受多福。郯氏之宗,非不尊也;陽平之族,非不盛也。重侯累將,建天樞,執斗柄。其所以獲譏于時,垂愆于後者,何也?蓋在滿而不挹,位有餘而仁不足也。漢興以後,迄于哀、平,外家二十,保族全身,四人而己。《書》曰:「鑒於有殷。」可不慎哉!

  竇氏之興,肇自孝文。二君以淳淑守道,成名先日;安豐以佐命著德,顯自中興。內以忠誠自固,外以法度自守,卒享祚國,垂祉於今。夫謙德之光,《周易》所美;滿溢之位,道家所戒。故君子福大而愈懼,爵隆而益恭。遠察近覽,俯仰有則,銘諸幾杖,刻諸盤杅。矜矜業業,無殆無荒。如此,則百福是荷,慶流無窮矣。

  及憲為車騎將軍,辟駰為掾。憲府貴重,掾屬三十人,皆故刺史、二千石,唯駰以處士年少,擢在其間。憲擅權驕恣,駰數諫之,及出擊匈奴,道路愈多不法,駰為主簿,前後奏記數十,指切長短。憲不能容,稍疏之,因察駰高第,出為長岑長。駰自以遠去,不得意,遂不之官而歸。永元四年,卒於家。所著詩、賦、銘、頌、書、記、表、《七依》、《婚禮結言》、《達旨》、《酒警》合二十一篇。中子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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