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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桓帝紀(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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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熹九年〔公元166年〕 春正月,沛國盜賊戴異自稱上皇帝,伏誅。 辛酉,太常胡廣為司徒。 三月辛巳,京師夜有火光,轉相驚噪。 平原人襄揩詣闕上書曰:「臣聞天不言者,以文象設教。臣竊見往年五月,熒惑入紫微,犯帝座;其閏月太白犯房心;于占天子凶。三月洛陽城中夜無故雲火光,人聲正諠,於占皆不出三年,天子當之。春夏已來,皆有繁霜,皆用刑酷急,不當罪使之然也。自陛下即位已來,誅寇氏、孫氏、鄧氏,其從坐者非一。李雲之死,天下知其冤也。自漢興已來,未有諫主被誅,用刑太深如今者也。昔文王能以一妻享十子之祚,今陛下宮女千人,不如文王之一妻者,明刑重而無德也。臣聞布穀聞于孟夏,蟋蟀吟於始秋,物有微而至信,人有賤而必忠。臣雖極賤,思效愚誠,願賜清閒,極盡所言。」 上即詔尚書召問,揩曰:「臣聞古者本無宦官,孝武末,《春秋》高,數游後宮,始置之耳。後稍見任,至孝順帝時,遂昌熾也。案天市內,宦者四星不在太微中,而在市中,明宦者但當侍,不得預內。今乃處古常伯之位,決謀於中,傾動內外,恐非天意也。」天子以揩章及對下有司,尚書奏:「自古有宦者之官,非近世所置。漢初張澤為大謁者佐絳侯,孝文使趙談參乘而子孫昌盛。今揩不陳損益,而務析言破律,違背經義,偽託神靈。」於是論揩司寇。 戊寅,特進竇武為大將軍。武移病洛陽都亭,固讓至於數十。詔公交車勿複通章,武惶恐不得已就職。在公肅而不猛,其所交友若陳仲舉、李元禮等,皆為之論議,而訪政事焉。妻子惡衣食車馬,苟全而已,卑身正己,率宗族內外僮僕莫敢違法者。 六月庚午,祀老子濯龍中,用夜郊而樂。 鮮卑、烏桓寇邊,匈奴中郎將張奐擊降之。 自是宦者專權在位,子弟親屬及苟進之士,連結依附,以取榮寵,乘勢肆意,陵暴天下。於是善人君子懼人倫虧廢,發憤忘難。 初,陽翟令張輿,黃門張讓弟也,多殺無辜,贓余千金。李膺初為河南尹,收輿考殺之。尚書詰膺曰:「尹視事無幾,而多殺伐乎?」膺對曰:「昔孔子為魯司寇七日,誅少正卯於兩觀之下。今臣列官已積二旬,私懼留稽為愆,反獲速疾之譏。膚受之愬,以關聖聽,自知罪死,期不旋踵。然臣愚計,乞留五月,克殄元惡,然後退就湯鑊,始生之願也。」上不省,論輸左校。頃之,起家為司隸校尉,振綱直繩,多所摧戮。 河東太守單安、河內太守徐盛,中常侍單超、徐璜之弟也。憑寵干紀,瀆貨害政。沛國朱宇嘗為司隸校尉,奏安、盛曰:「此等皆宮豎昆叔,刀鋸之余,橫蒙恩私,剖符三河,不能思展命力,以答天地,敢張豺狼之口,吞噬百姓之命,罪深亹重,人鬼同疾。臣銜命操斤,翦其凶醜,輒考核贓罪,事皆伏上。」詔安、盛廷尉治罪。 汝南人範滂,字孟博。郡召為功曹,即褰衣就車,急痛于時也。進善退惡,風教肅然。郎中不便者,鹹共疾之,所舉者謂之朋黨。後為太尉黃瓊所辟,登車攬轡,有澄清天下之志。受詔使冀州,百姓聞滂名,其有贓汙未發者,皆解印綬去。滂舉刺史、二千石二十餘人,罪惡者皆權豪之黨也。尚書詰滂曰:「所舉無乃猥多,恐有冤疑,其更詳核,勿拘於前。」滂對曰:「臣之所舉,自非饕穢奸罪,豈以汙臣簡劄。臣以會日促迫,故先舉所聞,其未審者,方當參實,以除凶類。臣聞農勤於除草,故谷稼豐茂。忠臣務在除奸,故令德道長。」滂睹時方艱難,知其志不行,乃投刺而去。於是中人恥懼,懷謀害正矣。 山陽人張儉,字符節。以正直知名,州舉秀才,刺史非其人,謝病不起。太守翟超臨郡,請為東部督郵,儉解巾應之。儉舉劾中常侍侯覽前後請奪民田三百餘頃;第舍十六區,皆高樓四周,連閣洞殿,馳道周旋,類于宮省;豫作壽塚石槨,雙闕高十餘丈,以准陵廟;破人家居,發掘塚墓,及虜掠良人妻、婦女,皆應沒入。儉比上書,為覽所遮截,卒不得上。儉行部至平陵,逢覽母乘軒,道從盈衢。儉官屬呵,不避路。儉按劍怒曰:「何等女子幹督郵,此非賊邪!」使吏卒收覽母,殺之,追擒覽家屬、賓客,死者百余人,皆僵屍道路。伐其園宅,井堙木刊,雞犬器物,悉無餘類。 覽素佞行,稱冤於上曰:「母及親屬無罪,橫為儉所殘害,皆大將軍竇武、前太尉掾范滂所諷。」上以儉郡吏,不先請奏,擅殺無辜,征付廷尉。詔收儉,儉乃亡命逃竄,吏捕之急。儉與魯國孔褒有舊,後事發覺,儉走至東萊李篤家。督郵毛欽操兵至篤家,引欽就席,曰:「明廷何為枉駕自屈?」欽曰:「張儉負罪入君門,是以來耳。」篤曰:「儉負罪亡命,篤豈得藏之?若審在此,此人名士,明廷寧宜執之?」欽因起撫篤背曰:「蘧伯玉恥獨為君子,足下為仁義,奈何獨專美邪?」篤曰:「今欲分之,明廷載半去矣。」欽歎息而去。篤道儉經北海戲子然家,送入漁陽,出塞得免。其所經歷子然之徒皆伏誅,儉親屬內外,並皆滅盡。於佞幸內憾,媚上思報矣。 初,河內張成,道術士也,知當大赦,使女殺人。李膺之為司隸,收成殺之。是秋,覽等教成弟子牢順上書曰:「司隸李膺,禦史中丞陳翔、汝南範滂、潁川杜密、南陽岑晊等相與結為黨,誹謗朝廷,迫脅公卿,自相薦舉。三桓專魯,六卿分晉,政在大夫,《春秋》所譏。」 九月,詔收膺等三百餘人,其逋逃不獲者,懸千金以購之,使者相望于道,其所連及死者不可勝數,而黨人之議始於此矣。 上使中常侍王甫治党事,太尉陳蕃曰:「所考者,皆憂國患時,當官不撓,是何罪而乃爾邪?」不肯署名。上不從,遂皆下獄。獄吏曰:「諸人入獄者,當祭皋陶酒。」範滂曰:「皋陶,古之直臣。如滂無罪,乃理滂於天;如其有罪,祭之何益?」眾人聞之,皆不祭。膺等皆三木囊頭,伏於階下。範滂次在後,因越前對問,王甫曰:「合党連群,必有盟誓,其所圖謀,皆何等邪?悉以情對。」滂曰:「竊聞仲尼之言:『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欲使善善齊其清,惡惡同其汙,謂王政之所願聞,不悟反以為黨。」王甫曰:「卿輩皆相拔舉,迭為唇齒,其不合則見排擯,非党而何?」滂乃仰天曰:「古之修善,自求多福。今之修善,乃陷大戮。死之日,願賜一畚,薄埋滂于首陽山側,上不負於皇天,下不媿于伯夷、叔齊。」甫為之改容,即解桎梏,去囊頭。 尚書霍諝以為黨事無驗,表諫赦之,皆歸田裡。滂發京師,道路迎者數千人。滂謂友人殷仲子、黃子敬曰:「今子相隨,是重吾禍也。」遂逃歸鄉里焉。 陳留人夏馥,字子治。安貧樂道,不求當世。郡內多豪族,奢而薄德,未嘗過門。躬耕澤畔,以經書自娛。由是為豪勢所非,而馥志業逾固,為海內所稱。諸府交辟,天子玄纁征,皆不就。嘗奔喪經洛陽,曆太學門。諸生曰:「此太學門也。」馥曰:「東野生希遊帝王之庭。」徑去不復顧。公卿聞而追之,不得而見也。 黨事之興,馥名在捕中。馥乃髡髭發,易姓名,匿跡遠竄,為人傭賃。馥弟靜駕車馬,載絹餉之。于滏陽縣客舍見馥,顏色毀瘁,不能複識也,聞其聲乃覺之,起向之拜。馥避之,不與言。夜至馥所,呼靜語曰:「吾疾惡邪佞,不與交通,以此獲罪。所以不恥饑寒者,求全身也,奈何載禍相餉也!」明旦,各遂別去,以獲免。 於是袁閎築室於庭,日于室中東向拜母,去前後門戶。及母喪,亦不制服位。如此十五年,卒以壽終。 是時太學生三萬餘人,皆推先陳蕃、李膺,被服其行。由是學生同聲競為高論,上議執政,下議卿士。范滂、岑晊之徒,仰其風而扇之。於是天下翕然,以臧否為談,名行善惡,托以謠言曰:「不畏強禦陳仲舉,天下模楷李元禮。」公卿以下皆畏,莫不側席。又為三君、八俊、八顧、八及之目,猶古之八元、八凱也。陳蕃為三君之冠,王暢、李膺為八俊之首。海內諸為名節志義者,皆附其風。膺等雖免廢,名逾盛,希之者唯恐不及。涉其流者,時雖免黜,未及家,公府州郡爭禮命之。申屠蟠嘗遊太學,退而告人曰:「昔戰國之世,處士橫議,列國之王,爭為擁彗先驅,卒有坑儒之禍,今之謂矣。」乃絕跡于梁、碭之間,居三年而滂及難。 袁宏曰:夫人生合天地之道,感於事而動,性之用也。故動用萬方,參差百品,莫不順乎道,本乎情性者也。是以為道者清淨無為,少思少欲,沖其心而守之,雖爵以萬乘,養以天下,不榮也。為德者言而不華,默而有信,推誠而行之,不媿於鬼神,而況於天下乎!為仁者博施兼愛,崇善濟物,得其志而中心傾之,然忘己以為千載一時也。為義者潔軌跡,崇名教,遇其節而明之,雖殺身糜軀,猶未悔也。故因其所弘則謂之風,節其所托則謂之流。自風而觀,則同異之趣可得而見;以流而尋,則好惡之心於是乎區別。是以古先哲王,必節順群風而導物,為流之塗而各使自盡其業。故能班敘萬物之才以成務,經綸王略,直道而行者也。 中古陵遲,斯道替矣。上之才不能以至公禦物,率以所好求物。下之人不能博通為善,必以合時為貴,故一方通而群方塞矣。夫好惡通塞,萬物之情也;背異傾同,世俗之心也。中智且猶不免,而況常人乎?故欲進之心,斐然向風,相與矯性違真,以徇一時之好,故所去不必同而不敢暴,則風俗遷矣。 《春秋》之時,禮樂征伐,霸者迭興,以義相持。故道德仁義之風,往往不絕,雖文辭音制,漸相祖習,然憲章軌儀,先王之餘也。戰國縱橫,強弱相陵,臣主側席,憂在危亡,無不曠日持久,以延名業之士,而折節吐誠,以招救溺之賓。故有開一說而饗執珪,起徒步而登卿相,而遊說之風盛矣。 高祖之興,草創大倫,解赭衣而為將相,舍介冑而居廟堂,皆風雲豪傑,屈起壯夫,非有師友淵深,可得而觀,徒以氣勇武功彰於天下,而任俠之風盛矣。逮乎元、成、明、章之間,尊師稽古,賓禮儒術。故人重其學,各見是其業,徒守一家之說,以爭異同之辨,而守文之風盛矣。自茲以降,主失其權,閹豎當朝,佞邪在位,忠義之士,發憤忘難,以明邪正之道,而肆直之風盛矣。 夫排憂患,釋疑慮,論形勢,測虛實,則遊說之風有益於時矣。然猶尚譎詐,明去就,間君臣,疏骨肉,使天下之人專俟利害,弊亦大矣。輕貨財,重信義,憂人之急,濟人之險,則任俠之風有益於時矣。然豎私惠,要名譽,感意氣,讎睚眥,使天下之人,輕犯敘之權,弊亦大矣。執誠說,修規矩,責名實,殊等分,則守文之風有益於時矣。然立同異,結朋黨,信偏學,誣道理,使天下之人奔走爭競,弊亦大矣。崇君親,黨忠賢,潔名行,厲風俗,則肆直之風有益於時矣。然定臧否,窮是非,觸萬乘,陵卿相,使天下之人,自置於必死之地,弊亦大矣。 古之為政,必置三公以論道德,樹六卿以議庶事,百官箴規諷諫,閭閻講肆,以修明業。於是觀行於鄉閭,察議於親鄰,舉禮於朝廷,考績於所蒞。使言足以宣彼我,而不至於辯也;義足以通物心,而不至於為佞也;學足以通古今,而不至於為文也;直足以明正順,而不至於為狂也。野不議朝,處不談務,少不論長,賤不辯貴,先王之教也。傳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天下有道,庶人不議。」此之謂矣。苟失斯道,庶人干政,權移於下,物競所能,人輕其死,所以亂也。至乃夏馥毀形以免死,袁閎滅禮以自全,豈不哀哉! 時諸黃門無功而侯者,大將軍竇武上表曰:「陛下即位以來,梁、孫、鄧、亳貴戚專勢,侵逼公卿,略驅吏民,惡孰罪深,或誅滅。相續以常侍黃門,竊弄王命,欺罔競行,謗讟爭入。如忠臣李固、杜喬在朝,必竭忠奉之節,覺其奸萌,因造妖言,陷之禍門。陛下不察,加以大戮,冤感皇天,痛入後土,賢愚悲悼,大小傷摧。固等既沒,宦党受封,快凶慝之心,張豺狼之口,天下鹹言:『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封公侯。』謠言之作,正為於此。陛下違漢舊典,謂必可行,自造制度,妄爵非人。今朝廷日衰,奸臣專政,臣恐有胡亥之難,在於不久,趙高之變,不朝則夕。臣實懷愚,不憚瞽言,使身死名著,碎體糞土,薦肉狐鼠,猶生之年,雖尊官厚祿,不以易之也。謹冒死陳得失之要,凡七十餘條,伏惟陛下深思臣言,束骸候誅。」武數進忠言,辭旨懇惻,李膺等被赦,由武申救之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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