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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十三 佞幸傳(2)


  淳於長字子鴻,魏郡元城人也。少以太后姊子為黃門郎,未進幸。會大將軍王鳳病,長侍病,晨夜扶丞左右,甚為甥舅之恩。鳳且終,以長屬托太后及帝。帝嘉長義,拜為列校尉諸曹,遷水衡都尉侍中,至衛尉九卿。

  久之,趙飛燕貴幸,上欲立以為皇后,太后以其所出微,難之。長主往來通語東宮。歲余,趙皇后得立,上甚德之,乃追顯長前功,下詔曰:「前將作大匠解萬年奏請營作昌陵,罷弊海內,侍中衛尉長數白宜止徙家反故處,朕以長言下公卿,議者皆合長計。首建至策,民以康寧。其賜長爵關內侯。」後遂封為定陵侯,大見信用,貴傾公卿。外交諸侯牧守,賂遺賞賜亦累巨萬。多畜妻妾,淫於聲色,不奉法度。

  初,許皇后坐執左道廢處長定宮,而後姊孊為龍額思侯夫人,寡居。長與孊私通,因取為小妻。許後因孊賂遺長,欲求複為婕妤。長受許後金錢乘輿服禦物前後千余萬,詐許為白上,立以為左皇后。孊每入長定宮,輒與孊書,戲侮許後,嫚易無不言。交通書記,賂遺連年。是時,帝舅曲陽侯王根為大司馬票騎將軍,輔政數歲,久病,數乞骸骨。長以外親居九卿位,次第當代根。根兄子新都侯王莽心害長寵,私聞長取許孊,受長定宮賂遺。莽侍曲陽侯疾,因言:「長見將軍久病,意喜,自以當代輔政,至對衣冠議語署置。」具言其罪過。根怒曰:「即如是,何不白也?」莽曰:「未知將軍意,故未敢言。」根曰:「趣白東宮。」莽求見太后,具言長驕佚,欲代曲陽侯,對莽母上車,私與長定貴人姊通,受取其衣物。太后亦怒曰:「兒至如此!往白之帝!」莽白上,上乃免長官,遣就國。

  初,長為侍中,奉兩宮使,親密。紅陽侯立獨不得為大司馬輔政,立自疑為長毀譖,常怨毒長。上知之。及長當就國也,立嗣子融從長請車騎,長以珍寶因融重遺立,立因為長言。於是天子疑焉,下有司案驗。史捕融,立令融自殺以滅口。上愈疑其有大奸,遂逮長系洛陽詔獄窮治。長具服戲侮長定宮,謀立左皇后,罪至大逆,死獄中。妻子當坐者徙合浦,母若歸故郡。紅陽侯立就國。將軍、卿、大夫、郡守坐長免罷者數十人。莽遂代根為大司馬。久之,還長母及子酺于長安。後酺有罪,莽複殺之,徙其家屬歸故郡。

  始,長以外親親近,其愛幸不及富平侯張放。放常與上臥起,俱為微行出入。

  董賢字聖卿,雲陽人也。父恭,為禦史,任賢為太子舍人。哀帝立,賢隨太子官為郎。二歲餘,賢傳漏在殿下,為人美麗自喜,哀帝望見,說其儀貌,識而問之,曰:「是舍人董賢邪?」因引上與語,拜為黃門郎,由是始幸。問及其父為雲中侯,即日征為霸陵令,遷光祿大夫。賢寵愛日甚,為駙馬都尉侍中,出則參乘,入禦左右,旬月間賞賜累巨萬,貴震朝廷。常與上臥起。嘗晝寢,偏藉上袖,上欲起,賢未覺,不欲動賢,乃斷袖而起。其恩愛至此。賢亦性柔和便辟,善為媚以自固。每賜洗沐,不肯出,常留中視醫藥。上以賢難歸,詔令賢妻得通引籍殿中,止賢廬,若吏妻子居官寺舍。又召賢女弟以為昭儀,位次皇后,更名其舍為椒風,以配椒房雲。昭儀及賢與妻旦夕上下,並侍左右。賞賜昭儀及賢妻亦各千萬數。遷賢父為少府,賜爵關內侯,食邑,複徙為衛尉。又以賢妻父為將作大匠,弟為執金吾。詔將作大匠為賢起大第北闕下,重殿洞門,木土之功窮極技巧,柱檻衣以綈錦。下至賢家僮僕皆受上賜,及武庫禁兵,上方珍寶。其選物上弟盡在董氏,而乘輿所服乃其副也。及至東園秘器,珠襦玉柙,豫以賜賢,無不備具。又令將作為賢起塚塋義陵旁,內為便房,剛柏題湊,外為徼道,周垣數裡,門闕罘罳甚盛。

  上欲侯賢而未有緣。會待詔孫寵、息夫躬等告東平王雲後謁祠祀祝詛,下有司治,皆伏其辜。上於是令躬、寵為因賢告東平事者,乃以其功下詔封賢為高安侯,躬宜陵侯,寵方陽侯,食邑各千戶。頃之,複益封賢二千戶。丞相王嘉內疑東平事冤,甚惡躬等,數諫爭,以賢為亂國制度,嘉竟坐言事下獄死。

  上初即位,祖母傅太后、母丁太后皆在,兩家先貴。傅太后從弟喜先為大司馬輔政,數諫,失太后指,免官。上舅丁明代為大司馬,亦任職,頗害賢寵,及丞相王嘉死,明甚憐之。上浸重賢,欲極其位,而恨明如此,遂冊免明曰:「前東平王雲貪欲上位,祠祭祝詛,雲後舅伍宏以醫待詔,與校秘書郎楊閎結謀反逆,禍甚迫切。賴宗廟神靈,董賢等以聞,咸伏其辜。將軍從弟侍中奉車都尉吳、族父左曹屯騎校尉宣皆知宏及栩丹諸侯王后親,而宣除用丹為禦屬,吳與宏交通厚善,數稱薦宏。宏以附吳得興其噁心,因醫技進,幾危社稷,朕以恭皇后故,不忍有雲。將軍位尊任重,既不能明威立義,折消未萌,又不深疾雲、宏之惡,而懷非君上,阿為宣、吳,反痛恨雲等揚言為群下所冤,又親見言伍宏善醫,死可惜也,賢等獲封極幸。嫉妒忠良,非毀有功,於戲傷哉!蓋『君親無將,將而誅之』。是以季友鴆叔牙,《春秋》賢之;趙盾不討賊,謂之弑君。朕閔將軍陷於重刑,故以書飭。將軍遂非不改,複與丞相嘉相比,令嘉有依,得以罔上。有司致法將軍請獄治,朕惟噬膚之恩未忍,其上票騎將軍印綬,罷歸就第。」遂以賢代明為大司馬衛將軍。冊曰:「朕承天序,惟稽古建爾於公,以為漢輔。往悉爾心,統辟元戎,折衝綏遠,匡正庶事,允執其中。天下之眾,受制於朕,以將為命,以兵為威,可不慎與!」

  是時,賢年二十二,雖為三公,常給事中,領尚書,百官因賢奏事。以父恭不宜在卿位,徙為光祿大夫,秩中二千石。弟寬信代賢為駙馬都尉。董氏親屬皆侍中諸曹奉朝請,寵在丁、傅之右矣。

  明年,匈奴單于來朝,宴見,群臣在前。單于怪賢年少,以問譯,上令譯報曰:「大司馬年少,以大賢居位。」單于乃起拜,賀漢得賢臣。

  初,丞相孔光為御史大夫,時賢父恭為禦史,事光。及賢為大司馬,與光並為三公,上故令賢私過光。光雅恭謹,知上欲尊寵賢,及聞賢當來也,光警戒衣冠出門待,望見賢車乃卻入。賢至中門,光入閣,既下車,乃出拜謁,送迎甚謹,不敢以賓客均敵之禮。賢歸,上聞之喜,立拜光兩兄子為諫大夫、常侍。賢由是權與人主侔矣。

  是時,成帝外家王氏衰廢,唯平阿侯譚子去疾,哀帝為太子時為庶子得幸,及即位,為侍中、騎都尉。上以王氏亡在位者,遂用舊恩親近去疾,複進其弟閎為中常侍,閎妻父蕭咸,前將軍望之子也,久為郡守,病免,為中郎將。兄弟並列,賢父恭慕之,欲與結婚姻。閎為賢弟駙馬都尉寬信求鹹女為婦,鹹惶恐不敢當,私謂閎曰:「董公為大司馬,冊文言『允執其中』,此乃堯禪舜之文,非三公故事,長老見者,莫不心懼。此豈家人子所能堪邪!」閎性有知略,聞鹹言,心亦悟,乃還報恭,深達咸自謙薄之意。恭歎曰:「我家何用負天下,而為人所畏如是!」意不說。後上置酒麒麟殿,賢父子親屬宴飲,王閎兄弟侍中、中常侍皆在側。上有酒所,從容視賢笑,曰「吾欲法堯禪舜,何如?」閎進曰:「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陛下承宗廟,當傳子孫於亡窮。統業至重,天子亡戲言!」上默然不說,左右皆恐。於是遣閎出,後不得複侍宴。

  賢第新成,功堅,其外大門無故自壞,賢心惡之。後數月,哀帝崩。太皇太后召大司馬賢,引見東廂,問以喪事調度。賢內憂,不能對,免冠謝。太后曰:「新都侯莽前以大司馬奉送先帝大行,曉習故事,吾令莽佐君。」賢頓首幸甚。太后遣使者召莽。既至,以太后指使尚書劾賢帝病不親醫藥,禁止賢不得入出宮殿司馬中。賢不知所為,詣闕免冠徒跣謝。莽使謁者以太后詔即闕下冊賢曰:「間者以來,陰陽不調,災害並臻,元元蒙辜。夫三公,鼎足之輔也,高安侯賢未更事理,為大司馬不合眾心,非所以折衝綏遠也。其收大司馬印綬,罷歸第。」即日賢與妻皆自殺,家惶恐夜葬。莽疑其詐死,有司奏請發賢棺,至獄診視。莽複風大司徒光奏:「賢質性巧佞,翼奸以獲封侯,父子專朝,兄弟並寵,多受賞賜,治第宅,造塚壙,放效無極,不異王制,費以萬萬計,國家為空虛。父子驕蹇,至不為使者禮,受賜不拜,罪惡暴著。賢自殺伏辜,死後父恭等不悔過,乃複以沙畫棺四時之色,左蒼龍,右白虎,上著金銀日月,玉衣珠璧以棺,至尊無以加。恭等幸得免於誅,不宜在中土。臣請收沒入財物縣官。諸以賢為官者皆免。」父恭、弟寬信與家屬徙合浦,母別歸故郡巨鹿。長安中小民讙嘩,鄉其第哭,幾獲盜之。縣官斥賣董氏財凡四十三萬萬。賢既見發,裸診其屍,因埋獄中。

  賢所厚吏沛朱詡自劾去大司馬府,買棺衣收賢屍葬之。王莽聞之而大怒,以它罪擊殺詡。詡子浮建武中貴顯,至大司馬、司空,封侯。而王閎王莽時為牧守,所居見紀,莽敗乃去官。世祖下詔曰:「武王克殷,表商容之閭,閎修善謹敕,兵起,吏民獨不爭其頭首。今以閎子補吏。」至墨綬卒官。蕭咸外孫雲。

  贊曰:柔曼之傾意,非獨女德,蓋亦有男色焉。觀籍、閎、鄧、韓之徒非一,而董賢之寵尤盛,父子並為公卿,可謂貴重人臣無二矣。然進不由道,位過其任,莫能有終,所謂愛之適足以害之者也。漢世衰于元、成,壞于哀、平。哀、平之際,國多釁矣。主疾無嗣,弄臣為輔,鼎足不強,棟幹微撓。一朝帝崩,奸臣擅命,董賢縊死,丁、傅流放,辜及母后,奪位幽廢,咎在親便嬖,所任非仁賢。故仲尼著「損者三友」,王者不私人以官,殆為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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