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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浩傳(2)


  神麚二年,議擊蠕蠕,朝臣內外盡不欲行,保太后亦固止帝,帝皆不聽。唯浩贊成之。尚書令劉潔、左僕射安原等乃使黃門侍郎仇齊推赫連昌太史張深、徐辯說帝曰:「今年己巳,三陰之歲,歲星襲月,太白在西方,不可舉兵。北伐必敗,雖克不利於上。」又群臣共贊深等雲:「深少時常諫苻堅不可南征,堅不從而敗。今天時人事都不和協,如何舉動?」帝意不快,乃召浩與深等辯之。

  浩難深曰:「陽者德也,陰者刑也,故月蝕修刑。夫王者之用刑,大則陳之原野,小則肆之市朝。戰伐者,用刑之大者也。以此言之,三陰用兵,蓋得其類,修刑之義也。歲星襲月,年饑人流,應在他國,遠期十二年。太白行蒼龍宿,于天文為東,不妨北伐。深等俗生,志意淺近,牽於術數,不達大體,難與遠圖。臣觀天文,比年以來,月行掩昴,至今猶然。其占,三年天子大破旄頭之國。蠕蠕、高車,旄頭之眾也。夫聖明禦時,能行非常之事。古人語曰:『非常之原,黎人懼焉;及其成功,天下晏然。』願陛下勿疑。」深等慚曰:「蠕蠕荒外無用之物,得其地不可耕而食,得其人不可臣而使。輕疾無常,難得而制,有何汲汲而勞苦士馬。」

  浩曰:「深言天時,是其所職;若論形勢,非彼所知。斯乃漢世舊說常談,施之於今,不合事宜。何以言之?夫蠕蠕者,舊是國家北邊叛隸,今誅其元惡,收其善人,令復舊位,非無用也。漠北高涼,不生蚊蚋,水草美善,夏則北遷,田牧其地,非不可耕而食也。蠕蠕子弟來降,貴者尚公主,賤者將軍、大夫,居列滿朝。又高車號為名騎,非不可臣而畜也。夫以南人追之,則患其輕疾;于國兵則不然。何者?彼能遠走,我亦能遠逐,非難制也。往數入塞,國人震驚。今夏不乘虛掩進,破滅其國,至秋複來,不得安臥。自太宗之世,迄於今日,無歲不警,豈不汲汲乎哉?世人皆謂深、辯通解數術,明決成敗,臣請試之。問其西國未滅之前,有何亡征?知而不言,是其不忠;若實不知,是其無術。」

  時赫連昌在坐,深等自以無先言,慚不能對。帝大悅,謂公卿曰:「吾意決矣。亡國之臣不可與謀,信哉!」而保太后猶疑之。複令群臣至保太后前評議,帝命浩善曉之令寤。

  既罷朝,或有尤浩曰:「吳賊侵南,舍之北伐,師行千里,其誰不知?蠕蠕遠遁,前無所獲,後有南侵之患,此危道也。」浩曰:「今年不摧蠕蠕,則無以禦南賊。自國家並西國以來,南人恐懼,揚聲動眾,以衛淮北。彼北我南,彼征我息,其勢然矣。北破蠕蠕,往還之間,故不見其至也。何以言之?劉裕得關中,留其愛子,精兵數萬,良將勁卒,猶不能固守,舉軍盡沒,號哭之聲至今未已。如何正當國家休明之世,士馬強盛之時,而欲以駒犢齒虎口也?設國家與之河南,彼必不能守之。自量不能守,是以必不來。若或有眾,備邊之軍耳。夫見瓶水凍,知天下之寒;嘗肉一臠,識鑊中之昧。物有其類,可推而得。且蠕蠕恃遠,謂國家力不能至,自寬來久。故夏則散眾放畜,秋肥乃聚,背寒向溫,南來寇抄。今掩其不備,大軍卒至,必驚駭,望塵奔走。牡馬護牧,牝馬戀駒;驅馳難制,不得水草;未過數日,朋聚而困弊,可一舉而滅。暫勞永逸,時不可失也。唯患上無此意。今聖慮已決,如何止之?」遂行。天師謂浩曰:「是行可果乎?」浩曰:「必克。但恐諸將瑣瑣,前後顧慮,不能乘勝深入,使不全舉耳。」

  及軍到,入其境,蠕蠕先不設備。於是分軍搜討,東西五千里,南北三千里,所虜及獲畜產車廬數百萬。高車殺蠕蠕種類歸降者三十余萬落。虜遂散亂。帝沿弱水,西至涿邪山,諸大將果慮深入有伏兵,勸帝止。天師以浩曩日言,固勸帝窮討,帝不聽。後有降人言:「蠕蠕大檀先被疾,不知所為,乃焚穹廬,科車自載,將百人入山南走。人畜窘聚,方六十裡,無人領統。相去百八十裡,追軍不至,乃徐西遁,唯此得免。」聞涼州賈胡言:「若複前行二日,則盡滅之矣。」帝深恨之。

  大軍既還,南軍竟不能動,如浩所料。

  浩明識天文,好觀星變。常置金銀銅鋌於酢器中,令青,夜有所見,即以鋌畫紙作字,以記其異。太武每幸浩第,多問以異事。或倉卒不及束帶,奉進蔬食,不暇精美,帝為舉匕箸,或立嘗而還。其見寵愛如此。於是引浩出入臥內。加侍中、特進、撫軍大將軍、左光祿大夫,以賞謀謨之功。帝從容謂浩曰:「卿才智深博,事朕祖考,忠著三世,朕故延卿自近。其思盡規諫,勿有隱懷。朕雖當時遷怒,若或不用,久可不深思卿言也?」因令歌工曆頌群臣,事在《長孫道生傳》。又召新降高車渠帥數百人,賜酒食於前。指浩以示之曰:「汝曹視此人纖尪懦弱,手不能彎弓持矛,其胸中所懷,乃逾於兵甲。朕始時雖有征討之志,而慮不自決,前後克捷,皆此人導吾令到此矣。」乃敕諸尚書曰:「凡軍國大計,卿等所不能決,皆先諮浩然後行。」

  俄而南籓諸將表宋師欲犯河南,請兵三萬,先其未發逆擊之。因誅河北流人在界上者,絕其鄉導,足以挫其銳氣,使不敢深入。詔公卿議之,咸言宜許。浩曰:「此不可從也。往年國家大破蠕蠕,馬力有餘。南賊喪精,常恐輕兵奄至,故揚聲動眾,以備不虞,非敢先發。又南土下濕,夏月蒸暑,非行師之時。且彼先嚴有備,必堅城固守。屯軍攻之,則糧食不給;分兵肆討,則無以應敵。未見其利。就使能來,待其勞倦,秋涼馬肥,因敵取食,徐往擊之,萬全之計。在朝群臣及西北守將,從陛下征討,西滅赫連,北破蠕蠕,多獲美女珍寶,馬畜成群;南鎮諸將,聞而生羨,亦欲南抄,以取資財。是以妄張賊勢,披毛求瑕,冀得肆心。既不獲聽,故數稱賊動以恐朝廷。背公存私,為國生事,非忠也。」帝從浩議。

  南鎮諸將表賊至,而自陳兵少,求簡幽州以南戍兵佐寧。就漳水造船,嚴以為備。公卿議者僉然,欲遣騎五千,並假署司馬楚之、魯軌、韓延之等,令誘引邊人。浩曰:「非上策也。彼聞幽州已南,精兵悉發,大造舟船,輕騎在後,欲存立司馬,誅除宋族,必舉國駭擾,懼於滅亡,當悉發精銳,來備北境。後審知官軍有聲無實,恃其先聚,必喜而前行,徑來至河,肆其侵暴。則我守將,無以禦之。若彼有見機之人,善設權譎,乘間深入,虞我國虛,生變不難。非制敵之良計。今公卿欲以威力攘賊,乃所以招令速至也。夫張虛聲而召實害,此之謂矣。不可不思,後悔無及。我使在彼,期四月前還,可待使至,審而後發,猶未晚也。楚之人徒,是彼所忌,將奪其國,彼安得端坐視之?故楚之往則彼來,楚之止則彼息,其勢然也。且楚之等瑣才,能招合輕薄無賴,而不能成就大功。為國生事,使兵連禍結,必此之群矣。臣嘗聞魯軌說姚興,求入荊州。至則散敗,乃不免蠻賊掠賣為奴,使禍及姚泓,已然之效。」

  浩又陳天時不利於彼,曰:「今茲害氣在揚州,不宜先舉兵,一也。午歲自刑,先發者傷,二也。日蝕滅光,晝昏星見,飛鳥墮落,宿當鬥、牛,憂在危亡,三也。熒惑伏匿於翼、軫,戒亂及喪,四也。太白未出,進兵者敗,五也。夫興國之君,先修人事,次盡地利,後觀天時,故萬舉而萬全,國安而身盛。今宋新國,是人事未周也;災變屢見,是天時不協也;舟行水涸,是地利不盡也。三事無一成,自守猶或不安,何得先發而攻人哉?彼必聽我虛聲而嚴,我亦承彼嚴而動,兩推其咎,皆自以為應敵。兵法當分災,迎受害氣,未可舉動也。」帝不能違眾,乃從公卿議。浩複固爭,不從。遂遣陽平王杜超鎮鄴,琅邪王司馬楚之等屯潁川。於是寇來遂疾,到彥之自清水入河,泝流西行,分兵列守南岸,西至潼關。

  帝聞赫連定與宋縣分河北,乃先討赫連。群臣皆曰:「義隆軍猶在河中,舍之西行,前寇未可必克;而義隆乘虛,則東州敗矣。」帝疑焉,問計於浩。浩曰:「義隆與赫連定同惡相連,招結馮跋,牽引蠕蠕,規肆逆心,虛相唱和。義隆望定進,定待義隆前,皆莫敢先入。以臣觀之,有似連雞,不得俱飛,無能為害也。臣始謂義隆軍屯住河中,兩道北上,東道向冀州,西道沖鄴。如此則陛下當自致討,不得徐行。今則不然,東西列兵,徑二千里中,一處不過千,形分勢弱。以此觀之,儜兒情見,正望固河自守,免死為幸,無北度意也。赫連定殘根易摧,擬之必僕。定之後,東出潼關,席捲而前,威震南極,江淮以北無立草矣。聖策獨發,非愚近所及,願陛下必行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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