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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偶之家


　　　　　　　　　　　　　　　 作者：張系國

「兒子這麼大，該給他添幾件玩具了。前天隔壁的小朋友請他參加生日宴會，兒子回來就抱怨別人家玩具好多，他一樣都沒有。給他買樣什麼吧。」

　　「買什麼呢？買條小狗？」

　　「小狗太普通了。他的同學，一個家裡有三頭老虎，一個養了滿池的鱷魚，還有一家有兩頭小象。」

　　「我們怎麼養得起那些動物？每天飼料費就負擔不起。還是買一條小獅子狗，既便宜，吃得又少。」

　　「你不能只顧省錢。我們再窮。總不能讓兒子有自卑感。」媽媽氣憤的將早餐盤重重摔在餐桌上。「想不到你越來越吝晉。」

　　爸爸喝了一口杯裡的機油，拿起一根亮晶晶的鋼條途進嘴裡。「好吧，我想想辦法。這鋼條怎會這麼難吃？」

　　「不會吧，我們一直吃這個牌子，你嫌味道不對？」

　　「你嘗嘗看。」

　　媽媽嚼了一根鋼條，皴著眉說：「的確不好吃，真奇怪。」她找出裝鋼條的箱子。「明明是同一個牌子。上個月一箱十磅裝的才兩元五角，現在還漲了二角呢。」

　　「讓我看看。」爸爸念著箱上貼的成份去。「鐵百分之四十五，鋁百分之卅五，鉛百分之十五，銅百分之二，鎳百分之一，銀百分之零點三……不對，從前鋼條裡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鐵，現在只剩百分之四十五了！這哪裡是鋼條，簡直是鋁條，營養價值太低了。下次你買東西，一定要注意成份表，不要上當。」

　　「物價又漲了，我有什麼辦法？食品類漲得最凶。機油一罐現在賣到一角五分，小鋼珠一打要二角錢；從前只要一角。你從來不進菜場，哪裡知道主婦的艱難u「他們還說最近物價漲得少。」爸爸歎了口氣。「這樣漲法，以後怎麼得了？兒子還要買玩具，唉u嫣媽堅決說：「寧可我們自己苦些，兒子的玩具一定要買。你希望我們的兒子被同學瞧不起？」

　　「好吧，我想想辦法。你看我買這種玩具好不好？」爸爸說出一種玩具的名字。媽媽聽了，起先皺著眉，終於無可奈何說。

　　「你說得也對，我們只買得起這個。將就先買它吧。將來有錢，再給兒子買一樣好的。」

　　爸爸已經走出門，媽媽又追出去喊。

　　「要挑一件漂亮一點的。」

　　爸爸揮揮手，抱著公事包走了。

　　「三隻老虎，三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隻沒有耳朵，兩隻沒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兒子和同學手拉手唱看歌，繞著三隻老虎轉圈子上。三隻白額虎蹲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第一隻老虎的耳朵扯掉了，第二隻老虎的尾巴只剩下半截，都無精打采看著孩子們。孩子們唱了一通歌，帶頭的提議唱第三遍，大家便興高采烈又唱道。

　　「三隻老虎，三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隻沒有耳朵，兩隻沒有尾巴，三隻沒有眼睛，真奇怪，真奇怪。」

　　唱完了，大家都擁上去捉弄第三只老虎。老虎受驚直跳起來，卻被一個孩子捉在右手裡，左手就去挖老虎的眼睛。老虎張牙舞爪抵抗，怛兩隻眼睛還是被孩子挖了出來，流了一地的血。另外兩頭老虎這時都逃到車庫裡去了。孩子們笑鬧了一陣，才把第三只老虎放在地上。瞎老虎蹣跚試圖跑開，卻一頭撞在樹上。孩子們又是一陣大笑。

　　兒子玩到興盡，才離開同學家，蹦蹦跳跳跑回自己家裡。媽媽正在煮銅汁湯，拿調味瓶住湯裡灑一點金粉，又白出一匙嘗嘗味道。兒子撲到媽媽身上說。

　　「媽媽，今天我們玩得真高興。Q丫把老虎的眼睛都挖出來了，我們一起唱三隻老虎，三隻老虎，一直唱一直唱，好好玩。

　　「Q丫故意把玩具弄壞？你有沒有參加？」兒子連忙搖頭。媽媽說：「下次Q丫再破壞玩具，你要勸他，不應該這樣做。知道嗎？

　　「怛都是他的玩具哪。Q丫說他媽媽說他可以隨便怎麼玩。

　　「我不管Q丫的媽媽怎麼說。破壞玩具不是好習慣，好孩子不故意弄壞玩具，知道嗎？」

　　兒子點點頭。停一會，他又纏到媽媽身旁。

　　「媽媽，給我買一樣玩具，好不好哪？我一定不會弄壞。

　　「這才是好孩子。」媽媽笑著說：「爸爸下班就會帶一樣玩具回來給你。」

　　「真的？」兒子睜大了眼睛「爸爸真好。什麼玩具？獅子？老虎？

　　鱷魚？」

　　「你等會就知道了。可是你要答應我，不能隨便破壞玩具。

　　「媽媽，我一定不會弄壞。

　　兒子跑到院子裡，等待爸爸回來。三輪紅日，有一輪已連漸沉入地乎線，天色略暗了些。隔壁的鄰居回來了，牽看一頭獅子出來散步。兒子坐在地上，興奮的想：我終於也有一樣玩具了，不知道爸爸寅了什麼？他拿起地上的小石頭，一顆顆丟進門前的池塘裡去。

　　一直到第二輪太陽也沉入地乎線，爸爸才回來，手上提著一個小小的盒子。兒子吵著要立刻打開來看，媽媽卻堅持要他先吃晚飯，才能看玩具。兒子吵鬧了一陣，被媽媽打了兩下屁股，才肯乖乖坐下來，晚餐是炸玻璃片，銀絲卷和銅汁湯。爸爸吃得津津有味，他今晚情緒很好，對媽媽說：「廠裡趕一批貨，經理要我們從下周起，每天晚上都去加班。這個月平生增加一筆收入，真意想不到。」

　　媽媽說：「難怪你今天就給兒子買了玩具回來。我還以為你向廠裡惜了錢呢。」

　　「我從來不惜錢。沒有十分把握，我們絕不能超出預算。」

　　兒子看爸爸媽媽都很高興，趁機說：「媽媽，我可不可以看看我的玩具？」

　　「好吧。」媽媽說：「小心不要弄壞了。」

　　兒子小心翼翼拆開盒子，裡面有一隻四腳的小動物，一見到亮光，它立刻縮到盒子的一角，呱呱叫著。

　　「頁好玩。」兒子笑著碰一下玩具，玩具跳了起來。「這是什麼東西，是不是小豬？」

　　「不是小豬，不過它和小豬一樣，都是哺乳類，身上也沒有毛。」

　　爸爸說：「你上自然課一定學過的，想想看。」

　　「我知道了，是靈靈。對不對，爸爸？」

　　爸爸拍拍兒子的頭。

　　「不錯，是靈靈。這是一隻母靈靈。它還很小，長大了會比現在大一倍。你要好好照顧它。」

　　「我知道。爸爸，靈靈吃什麼？我能不能喂它喝一點銅汁湯？」

　　「不行，靈靈不是人，你喂它喝銅汁，它立刻會死掉。你也不能給它吃玻璃和鋼條。我們人吃的東西，靈靈都不能吃。靈靈和小老虎、小象一樣，要吃特製的飼料。」爸爸從公事包裹掏出一包飼料。

　　「你可以喂它吃這個。」

　　兒子倒了一點飼料到盆子裡，靈靈果然爬過來，棒起飼料一口一口吃著。兒子格格笑著說：「爸爸，媽媽，你們看，靈靈吃東西了。好好玩啊。」

　　爸爸說：「靈靈很聰明，你待它好，它會聽你的話，玩好些把戲。

　　明天我再買一個籠子回來。今天就暫時把它養在箱子裡吧。」

　　「我可不可以帶靈靈一起睡覺？」

　　「不行。」媽媽說：「靈靈會把你的床弄髒。你把盒子放在你的小桌子上好了。」

　　兒子高興的抱著盒子跑到摟上他自己的房間。他從盒子裡掏出靈靈。靈靈縮在他的手掌裡，兩隻眠睛骨碌碌望看他。兒子對靈靈說：「不要怕，我不會弄壞你的。」

　　兒子對靈靈吹了一口氣，靈靈吱的叫了一聲，從他的掌心跳出來，掉在地板上，兒子連忙把靈靈抬起來，仔細檢查它的四足，幸虧它並沒有受傷。這時媽媽進來了，對兒子說：「不要再跟靈靈玩，把它放回盒子裡去。靈靈膽子很小，你這樣作弄它，會把它嚇死。好了，把盒子放好，上床睡覺。」

　　「媽媽，我明天可不可以帶靈靈去學校給我的同學看？」

　　「你請小朋友回家來看你的靈靈好了。」媽媽慈祥的給兒子蓋上被。「你還要記得一件事，靈靈最怕曬太陽。中午的時候，千萬不能把靈靈放在院子裡，它會被曬死。媽媽小時侯家裡也養過一隻靈靈，一只好漂亮的靈靈。有一天我們給它洗完澡，就把籠子放在院子裡曬乾不小心忘記拿進來。隔了一會去看，靈靈已經曬死了。

　　害得媽媽哭了好久。」

　　「後來呢？」

　　「後來媽媽就再不養靈靈了。好好睡吧。」

　　「兒子很喜歡那只靈靈呢。這個玩具買對了。他無論到哪裡去玩，都不忘記帶靈靈去。他還教靈靈講話。那只靈靈變聰明，已經能跟兒子聊天了。」

　　「靈靈本性都很聰明。只有變種的靈靈才不會說話。所以我買的時候特別挑了一隻原種的，價錢雖然比較貴，會講話的總比不會講話的好玩得多。」

　　「這只靈靈很乖巧，有一次我去菜場買菜，帶了它去。它突然大叫：『掉了！掉了」我回頭一看，果然是我的錢包掉在地上，頁聰明，聽說有人還養靈靈看家呢？」

　　「養靈靈看家是靠不住的。它們太纖弱了。而且有的靈靈喜歡惡作劇，乘主人不在家，把家裡搞得一塌糊塗。這種動物只能當玩具。

　　「我們家的靈靈要不要配一下？有本書上說，靈靈十六歲就可以配了。」

　　「為什麼要配？你還想再養幾隻小靈靈？」

　　「你真傻。小靈靈可以賣錢呢！況且靈靈一次只會生一兩隻小靈靈。賣不掉，自己養著玩也好。」

　　「又不是名種的靈靈，賣不到好價錢的。不過你就拿去配好了。我知道TX家有一隻公靈靈，我們可以把我們的靈靈送去試試。這種動物很怪，不是說配就可以配得成。據說所有的動物裡，只有靈靈和熊貓不能隨便匹配。」

　　「不論如何，拿去試試看吧。」

　　兒子滿懷憂慮的看著精緻的籠子裡關著的小靈靈。這只靈靈已徑有幾天不肯吃東西，躺在籠子裡，似乎連走動都沒有力氣。自從他們從TX家把靈靈接回來，它就變成這個摸樣，什麼都不肯吃。爸爸說靈靈配過以後，情緒可能會反常一陣。但是它為什麼一點東西都不吃呢？不吃東西，它不會死掉嗎？靈靈死掉，他就沒有玩具了。

　　兒子不禁難過起來。他湊在籠子前，輕聲對靈靈說：靈靈，吃一點東西好不好？吃一點東西哪！

　　靈靈好像聽到他的話，勉強把頭抬起來，又無力的垂下頭。兒子好不焦急，他相信靈靈一定生病了，便打開籠子，把靈靈輕輕拿出來，對它吹氣。靈靈張開眼睛，看到是他，嘴巴喃喃動耆。兒子把靈靈放在耳朵旁邊，勉強可以聽到靈靈細微的聲音。

　　「G丫，把我放下來，讓我死了吧。」

　　兒子吃了一驚。靈靈居然喚他G？」了，它以前一直喚他小主人，它怎麼知道他叫G？」了？

　　「靈靈，你說什？」

　　「把我放下來，G丫。我不是你的玩具，讓我死了吧。」

　　「你不能死，吃一點東西好不好？」

　　「我不吃，我寧可死掉。」

　　「你不能死，你為什麼要死呢？為什麼？難道我們對你不好？」

　　兒子痛苦的喊著。靈靈平靜的聲音，傳入他耳朵裡。

　　「你對我很好，可是我不再是你的玩具了。不自由，毋寧死，你懂不懂？我是人，我不是你的玩具。」

　　兒子驚訝的張大嘴巴，望著躺在他手掌中的靈靈。

　　「你說什麼？」

　　「G丫，我是人，我不是你的玩具。」

　　「你是人？你怎麼會是人？你是靈靈，我才是人。爸爸是人，媽媽是人，我是人。你是靈靈，你不是人。」

　　「不，我才是人。G丫，你和你爸爸媽媽，你們都不是人，你們是機器人。你們是像我這樣的人類造的機器人。」

　　「胡說！兒子說：「我不是機器人。媽媽生了我，媽媽告訴我的。我是人，你是靈靈。」

　　兒子手中的靈靈閉上眼睛，怛它仍舊在說話，聲音細微得幾乎聽不見。

　　「G丫，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很久以前，世界上就有了人，他們白稱是萬物之靈。後來人造了像你這樣的機器人來服侍人類，但人太狂妄自私，終於毀滅了自己的族類。他們遺留下來的機器人反而繁殖眾多，繼承了整個世界，這就是你們？我們人類卻變成了你們的玩物，你明白嗎？你不是人，我才是人。」

　　「你亂講。」兒子急得掉下眼淚。「我才是人，我是媽媽生的。我是媽媽的好孩子，你是靈靈，你是我的玩具，你不是人！你不是人等到他平靜下來，兒子方才注意到，他手掌裡的靈靈的頭發軟無力的垂下來，早已沒有氣息了。

　　五「兒子不小心把靈靈捏死了。他傷心得很，我好不容易才哄他上床。那只靈靈死前對兒子說，它才是人，我們都是機器人。兒子聽了，難過得不得了，剛才還在間我，他究竟是什麼。」

　　「唔。」爸爸喝亮杯中的汽油擦搽嘴說：「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只靈靈並不笨。推銷靈靈的廣告上面說靈靈是最有教育價值的玩具，倒並沒說錯。」

　　媽媽仍舊有些憂慮。「你覺得這種教育方式通常吧？我很始心兒子承受不了打擊oJ「這個你放心。這就是最新式的啟發教育。兒子遲早要明白人生的意義和他的來歷。讓一隻靈靈來教育他，讓他知道進化究竟走怎麼一回事，死亡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再適當不過了。」

　　「不過明天你應該跟他好好談談。有些事情，你講比較合適，兒子最崇拜的就是你。」

　　「好的，明天我會對他解釋一切。」爸爸伸值懶腰。「今天累死了，最近加班大多。錢雖然賺了不少，人卻累壞了。」

　　「明天我煮一鍋錫塊洋釘湯，給你補一補。」停了一會。媽媽又說：「說真的，有時我也有點疑惑，難道我們真如靈靈所說的，都是機器人？」

　　你怎麼也會相信這種話？」爸爸笑了，「我們當然是比靈靈更進化的人類，可是我們並不是機器人。機器人會思想嗎？機器人有白由意志嗎？我們當然不是機器人。最重要的一點，我們也會死亡。

　　機器人會死亡嗎？我們當然是人。」

　　爸爸站起來，又說：「你要知道什麼是機器人，到我們廠裡來參觀吧。我們現在忙著設計的，才是真正的機器人。它可以替入服務，做好些事情，設計得巧妙極了，將來在市場上銷路一定好。你等看看吧，這次機器人設計成功，我們都要加薪呢。」

　　「那太好了，那時我們可以給兒子再買幾件更好的玩具了。」

　　晚上，爸爸從籠子裡拿出靈靈的小屍體，在院子角落裡挖了一個小洞，將膚色蒼白的靈靈埋進去。龐大的機器人隨即走回屋內，只剩下一輪夜晚的紅日，兀自照耀著無名女孩微微隆起的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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