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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


  冰死了。
  亦澤跪在床邊上。他很清楚,其實冰能堅持到把戰機開回基地,已經是幸運了,很多戰友都是消失在大氣層外的。
  沒有眼淚,但他還是難過。
  戰鬥的警笛又響起。窗外,一架架戰機在起飛,像一群飛翔的鳥。
  亦澤看到一群敵人的戰機在逼近。它們和我們一樣長著翅膀,散發著金屬光澤。在夜空裡,它們是那麼美麗。
  亦澤並不知道那些來自遙遠的太空的東西是什麼,他甚至沒有看到過駕駛那些東西的生命是什麼樣子。
  但是他知道只有一方能夠生存,他們或我們。
  亦澤的戰機經過的地方,敵人的殘骸在燃燒,化成一團四散的流星。而身邊,他的戰友也在燃燒,亦澤無能為力。
  他所能做的,就只有消滅對方。
  冰熟悉的臉龐再次出現在亦澤眼前,背景是那個曾經美麗的大學。
  冰的嘴唇緩慢地張開,慢慢訴說著什麼,隱約中似乎有如下的詞句:
  「是誰騎著破舊的單車走過
  是誰拎著詩人的巨劍走過
  ……
  穿上盔甲
  那是我們七彩的蛋殼
  ……」

           ※        ※         ※

  亦澤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被擊中的,是怎樣被擊中的。亦澤也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把戰機開回基地的。
  不過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還活著。
  第七中隊最好的飛行員並不能成為他成功生還的理由。因為有些事情是沒有理由的。
  躺在潔白的床上,亦澤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在記憶裡面已經很遙遠的和平時代,那個和冰一起度過的大學生活。
  曾經住過的雜亂的學生宿舍,曾經彈過的如今已經蓋滿灰塵的吉它,曾經唱過的憂傷的旋律……
  門開了,一個女護士走過來。她很漂亮,有著金黃色略有捲曲的頭髮。她的臉上帶著微笑,是那種護士們都有的,讓受傷的人們的心理能有一點安慰、一點遐想和一點回憶的微笑。
  但是亦澤看出她的眼神那麼憂鬱,她的棕色眼睛中露出掩飾不住的恐懼。
  不僅是女人會恐懼,有時候亦澤也會。晚上睡覺的時候,他總會突然驚醒,耳邊響著如警笛聲的耳鳴,再也難以入睡。第七中隊的幾個戰友就是這樣失去對自己精神的控制的。亦澤因此而覺得那種失去理智的表情比看到自己的戰友在天空成為碎片更容易讓人瘋狂。
  在她為亦澤注射直到亦澤因為針管裡面的藥物而失去知覺之前,亦澤一直在和她調笑著。因為亦澤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了這樣一種觀點:女人是可愛的生物,她們不應該被捲入這場戰爭中來。
  他不想看到她們恐懼的眼神。
  一張臉闖入亦澤的夢。是一個女孩子,有著如水的長髮,如夢的眼,和如歌的笑。
  女孩笑著對他說:「送我回家好嗎?」
  亦澤點著頭。
  但是女孩卻說:「我愛上別人了,我們分手吧。」
  亦澤沒有想到,他醒來的時候,他的第七中隊竟然已經全軍覆沒。
  敵人發動了是自戰爭以來在太平洋地區最大的進攻,雖然地球人的頑強再一次獲得了成功,但是也受到了自戰爭以來遠東集團軍最大的損失。從此以後,遠東集團軍再沒有編號三十以下的中隊了。
  沒有眼淚,但是亦澤知道自己的手在顫抖。

           ※        ※         ※

  「姓名:亦澤
  性別:男
  年齡:二十四
  職務:聯合國遠東及太平洋集團軍第七中隊隊長
  軍銜:中校
  病情:
  ……」

  雪兒站在建國門立交橋邊上,抬頭望著遠方的夕陽。正是落葉的季節,一切都是金色的,如天邊的夕陽發出的光。一切,都和四年前一樣。
  她是昨天接到亦澤受傷的消息的。前一天,她知道冰死了。
  四年來,雪兒只見過亦澤兩面。一次是在她剛上大三的時候,她知道亦澤退學了,當時的亦澤是想和幾個朋友組織一個搖滾樂隊。「他註定要去做他想做的事情的。」雪兒當時那樣想。
  另一次是在發生戰爭兩個月後,她知道亦澤去參軍了,和冰一起。「那不是他的夢,可他一定會去。」雪兒當時那樣想。
  剛認識亦澤的時候,雪兒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子。她還不懂亦澤為什麼總是望著遠方,寂寞不語,那讓她感到壓抑。可當一句簡單的分手終於從口中說出時,雪兒終於學會了感覺痛苦。
  四年來雪兒一直以為自己能夠忘記,但是記憶就像一把刀子。
  而回憶是一種病,就像傷感是終身不愈的一種殘疾。
  第二天,雪兒告別了依然繁華的北京。走的時候,立交橋邊上的肯德基快餐廳裡面放著一首憂鬱的歌曲:
  「總在每個黃昏,每個孤獨的夜
  我在我的世界悄無聲息的走
  我用幻覺觸摸你那遙遠的美麗
  在每一個夜裡,等待
  撫摸那已變得遙遠的歲月」

           ※        ※         ※

  亦澤是在出院的當天接到指揮169中隊的任務的。上次戰鬥使遠東集團軍為了儘快恢復戰鬥力,破除了不同時訓練兩支中隊的慣例。目前,168和169中隊同時開始受訓。而剛受訓完畢的167中隊則破天荒地在沒有經過演習的情況下就接受真正的戰鬥任務。
  在給隊員們上第一堂課之前,亦澤見到了169中隊將要裝備的武器——efa-2300sk型戰機。
  機重:27.3t
  機長:22.76m
  翼展:18.91m
  推重比:1.7
  最大過載:61g(對於駕駛員只有4g)
  機載武器:導彈:8枚
  機炮:電磁等離子炮,300枚炮彈。

  「快!一定要快!當你的速度足夠快的時候,一切破綻都不成其為破綻。」亦澤不斷這樣教導他的新部下。這不僅是因為新戰機的機動性比原先的su77提高了不只一個層次,在第七中隊的時候,亦澤就以速度聞名。他是整個遠東軍中唯一只使用機炮攻擊對手的人,因為如果可以如亦澤一樣在0.4秒裡面擺脫任何對手,導彈就沒有任何的意義。
  現在,亦澤要讓他的新部下們也擁有這樣的速度。
  儘管軍營裡面有很多快餐店和餐館,亦澤還是喜歡在軍營的食堂裡面吃飯,儘管軍營的食堂和當初上學時候的食堂一樣糟糕。
  每天在食堂裡面,亦澤和一群同樣從學校出來的小夥子們一起吃飯、聊天。聊從前學校裡面的事情:逃學、追姑娘、bbs等等。這些同當年的亦澤一樣的熱血青年,為了各自的理由參加了空軍。雖然很多理由在別人看來很荒謬,但是亦澤想:自己不就是為了一個荒謬的理由參軍的嗎?
  突然間,他又想起雪兒。
  第一次模擬對戰課,亦澤用自己的實力獲得了小夥子們對自己的尊敬,但是他確實沒有想到,自己會這麼快在自己的學生中遇到對手。
  那是在那堂模擬對戰課的最後。對手沒有用自己的名字,而是用了一個代號:mmx。
  那是一種古老的芯片。而對手的精神也同樣古樸,如中世紀的騎士。當亦澤按課程內容讓對手進入追尾的時候,對手沒有動。顯然他要求一個公平的戰鬥環境。
  亦澤沒有感到對手有任何的狂妄,他同意了。於是雙方重新站好位置。
  第一次的遭遇是平手,對手不但成功地躲開了亦澤致命的5發點射,而且還在那一瞬間對亦澤進行了一個同樣的點射。
  亦澤真的有些吃驚了,他知道他面對的是一個完全可以匹敵的對手。為了贏得這場「戰鬥」,他必須罄盡全力。
  但是,第二次遭遇,亦澤輸了。mmx做出了一個教科書上沒有的機動動作,成功地進入了對亦澤的追尾。
  兩次k翻滾,接一個m轉身,然後又兩次k翻滾,無比流暢的動作讓所有觀看亦澤模擬機的學員們發出一陣喝采。但是mmx仍在身後。
  一陣死一樣的沉默。
  亦澤決定冒一個險,他降低了自己戰機的速度,有意讓身後的mmx接近自己。就在剛剛進入機炮殺傷範圍的時候,mmx開火了。亦澤卻猛然一個「眼鏡蛇」機動,5發子彈從機身下面掠過,然後是mmx的飛機。亦澤一個精確的點射,對手墜毀。「戰鬥」結束。
  在那個時候,mmx卻似乎忘了做任何機動動作。
  當他沖到mmx作戰時用的模擬機旁的時候,對手早已經不在了。屏幕上顯示著一句話:
  「我輸了,很佩服,下一次我一定要戰勝你。」
  晚飯的時候,亦澤沒有參與如風他們關於這場對戰的討論。比賽雖然是他勝了,但是亦澤卻有一種失敗的感覺。
  亦澤隱約開始覺得mmx有些神秘,他一定要見到他。然而,從第二天開始,在模擬對戰中就再也沒有出現mmx這個名字。
  軍營的生活總是簡單的,而且過得很快,一個月的受訓期已經過去。明天,他就要帶領這群年輕的人們沖向太空,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取尊嚴和輝煌。
  夜晚,他獨自走進停機坪,揭開自己新戰機上的帆布。垂尾上,一隻火紅的鳳凰。
  不死鳥,在火中遭受洗禮並最終達到涅磐!那些未知的生命,亦澤會與他們共舞。

           ※        ※         ※

  雪兒做夢也沒有想到,168中隊的指揮官是蕾。
  蕾是雪兒的初中同學,一起在東直門上學,是雪兒最好的朋友。在雪兒的記憶中,蕾可以成為任何的人,除了軍人。蕾是那麼的纖弱,那麼的善良,在夏季結束的時候見到一隻斷翅的蝴蝶都會落淚。
  但是如今,她卻成了一個軍人,而且還是她的指揮官。
  雪兒很高興的和蕾打了一個招呼,但對方的嚴肅卻讓雪兒打了一個冷戰。
  戰爭就是這樣的冷酷,雪兒開始明白,可能在上戰場的那一天,她也會如蕾這般。
  於是,從到達軍營的第一天起,雪兒學會了壓抑自己的感情。她駕駛戰機的技術越來越熟練,也變得越來越沉默。
  在最後一天的模擬空戰中,雪兒決定擊敗蕾,因為她知道,既然已經做出了選擇,她就要有保護自己的足夠能力。
  雖然她讓蕾付出了極為慘痛的代價,但是她還是失敗了。
  晚上,她去喝酒了,一個人。不是因為失敗,而是對明天的茫然。
  回來的時候,在宿舍樓的門口,雪兒撞上了蕾。蕾沒有說話,點了點頭,從她身邊走過。
  雪兒早就習慣了。
  但是她突然聽見身後的蕾在唱歌:「請相信我們明天一定會再見,就像白雲離不開藍天……」
  雪兒站住了,蕾也一樣。兩行熱淚從雪兒的眼中流下。而蕾的聲音停止了,雪兒明白她也在哭。
  「為什麼來這裡?」蕾問。
  「不知道,你呢?」雪兒反問。
  「不知道。」
  沉默。
  「早點睡吧,打完第一場仗,我們一起去喝酒。」過了很久,蕾說。
  「好,不見不散。」雪兒明白,可能明天,她們就再也不會見面。
  雪兒整夜沒有睡著。
  第一束陽光照進寢室的時候,雪兒明白她該出發了。
  突然想起了亦澤。
  出發前,雪兒用噴漆在自己的飛機上畫上了自己的標記。
  黑底色,一朵金黃的向日葵。
  那是亦澤以前上大學時衣服上的圖案。

           ※        ※         ※

  雖然亦澤知道自己的中隊也會如167中隊一樣沒有任何演習就上戰場,但是他們的第一次戰鬥還是提早到來了。就在他們舉行「慶祝儀式」的那天晚上,169中隊受命營救受困的168中隊。
  亦澤沒有問理由。他明白這是個沒有選擇的選擇,已經沒有可以出動的部隊。
  碧藍的天空逐漸變得漆黑。亦澤想了想,打開了通信器。
  「所有169中隊的隊員們,在戰鬥之前,我有最後一句話要說……」亦澤長吸了一口氣,「我只要求每個人把確保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不要為了營救別人而喪失自己的生命。」
  沒有人回答,一片死一樣的沉默。所有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個殘酷的決定,但是這卻是最合理的決定。
  遠方,一個亮點越來越近。亦澤逐漸看到,那是火光。
  「我不是一個好的指揮官,」亦澤不知道為什麼說了這麼一句,「但我相信大家的能力,我們從敵人的側翼突破進敵人的陣營裡面,然後展開纏鬥,大家有什麼意見?」
  「可以放首歌聽嗎,這裡太安靜了,怪寂寞的。」一陣沉默過後,一個叫小文的孩子的聲音突然傳過來。
  亦澤笑著打開了cd機,一曲激昂的「國際歌」在機艙裡迴響。
  飛機呼嘯而上。
  169中隊全員沖進敵人對168中隊的包圍圈時,亦澤看到168中隊的戰士們重新燃起了求生的希望。這令他想起「悲壯」這個詞。
  169中隊的第一次戰鬥進行的很順利,如果沒有下面的事件。
  突然間,亦澤看到一架168中隊的飛機被敵人鎖定。那架飛機的垂尾上,是一朵金黃的向日葵。
  亦澤沖過去,一陣劇烈的抖動,他被擊中了。
  那朵金黃的向日葵,讓亦澤想起了自己從前穿過的衣服,讓亦澤想起雪兒。
  不,那不可能是雪兒,雪兒不會在這裡。她應該靜靜地坐在建國門立交橋的路邊,編織著那些美麗的小說。
  已經彈射出機艙而漂浮在太空中的亦澤,大腦一片混亂。
  一架戰機飛到他旁邊,一隻手打開艙蓋伸出來,是麗,一個並不美麗的女孩兒。初中的時候,亦澤和麗在一個學校讀書,後來彼此就再也沒見過。在訓練的一個月中,亦澤和麗並沒有太多的接觸。
  「謝謝你。」亦澤坐到麗的飛機裡面。
  「沒什麼,你怎麼回事,剛才還告訴我們……」麗笑著遞過來一根hilton。
  「沒什麼,我腦子有點亂。」
  當麗的飛機終於降落在跑道上的時候,亦澤手裡的煙還在燃燒。他沒有動,就那麼坐著,直到煙頭燙痛了他的手。
  當169中隊所有能回來的人都回來的時候,亦澤清點了一下人數。第一次戰鬥,少了13個。亦澤知道,用13條生命的代價換回168中隊近70人的生命,已經是增援的巨大成功了,但他並不高興。
  下午,支那地區的總指揮官金少將來到169中隊的駐地,他給全體中隊的每個人的肩膀上帶來了一顆星,但他並不高興。
  授銜儀式結束以後,亦澤一個人默默地往回走。路上,亦澤的眼前一直浮現著一個圖案:一朵金黃的向日葵。

           ※        ※         ※

  在那一刹那,雪兒以為自己要消失在太空裡。她被鎖定了,在太空中,沒有人能夠逃過機動程度極高的導彈。
  那是168中隊的第一次真正的戰鬥,本來是一次普通的攔截,但他們遭到了敵人的伏擊,敵人的數量幾倍於自己。
  他們沒有任何獲勝或者逃走的希望,但是他們還是要戰鬥。
  雪兒很驚訝當自己擊落第一架敵機的時候竟然沒有什麼感覺,仿佛只是毀壞了一台機器。她看不到敵人是什麼樣子,或許,那裡根本就沒有人,根本就是一台機器。也許這只是個藉口,但這讓雪兒心裡多少有些安慰。
  真正讓雪兒悲傷的是看到自己的戰友一個個的被敵人擊落,因為她知道,他們是人,是有感情的人,和她一樣。雪兒不想死,別人一定也不想。
  刹那間雪兒似乎發現自己開始迷惑這場戰爭的意義。
  如果沒有蕾的不斷提醒,雪兒是無法堅持到169中隊增援的那一刻的。這種戰鬥,技術是重要的,但勇氣更是重要的。所有失去勇氣的人,就註定要成為一團烈火。當雪兒開始明白這一點的時候,她很慶倖自己還活著。
  雪兒的飛機在太空劃出一道美麗的曲線。那曲線是敵人的殘骸構成的,在太陽底下閃著如鑽石一般的光芒。然而她卻沒有快感。
  那些死去的人啊,雪兒要為你們報仇。可是自己真的能嗎?雪兒問自己。那些爆裂的敵人,真的能抵償你們的死嗎?
  雪兒再一次喪失了戰鬥的勇氣,這是致命的。於是,她被鎖定了,這是必然的。雪兒沒有做任何閃躲的動作,這是徒勞的。
  雪兒知道,幾秒鐘之後,自己就會像那些已經死去的人一樣了。她突然想起亦澤。還有那首他為她寫的歌。
  他現在一定再也不唱歌了,雪兒想。
  當她看到從側翼來的兩枚導彈的時候,雪兒發現自己在笑。
  終於結束了,雪兒想。
  一個影子閃過。雪兒的飛機劇烈的震動著。一架戰機擋在她身前,已經成為殘骸。
  雪兒的第一個反應是蕾,但她馬上又知道不是。無線電裡還有蕾的聲音。說的什麼自己已經聽不清楚。
  她看見那架飛機垂尾上的標誌:一隻如火的鳳凰。
  一個身影如流星般從那架飛機附近飛向遠方,成為一個亮點,然後消失。雪兒明白,那是那架戰機的飛行員,他彈射了。雪兒很想在那一瞬間看清楚他長什麼樣子,不過她知道那是徒勞的,因為所有在太空作戰的地球人都穿著太空服,以準備隨時彈射。
  但是這讓雪兒知道他可能活下去,儘管可能很小。於是雪兒明白自己必須活下去,因為她至少要對他說一句感謝的話。

           ※        ※         ※

  亦澤躺在床上。
  「可以進來嗎?」麗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亦澤沒有說話。
  於是麗悄無聲息地走進來,坐在床邊上的椅子上。
  「有點事情。」麗想了想,說。
  亦澤不置可否。
  「晚上陪我去唱歌吧。」
  亦澤這才注意到她沒有穿軍裝。
  「讓我換件衣服好嗎?」亦澤想了想,終於說。
  麗笑了,沒有說話。她站起來走出去,隨手關上了房門。
  五分鐘以後,亦澤出現在門口,已經褪下了軍裝,換上了一條黑色的牛仔褲。黑色的上衣上,一朵金黃的向日葵。
  麗看到亦澤的時候,楞了一下,但馬上就笑了。
  軍營裡的歌廳永遠是喧囂的。戰爭越緊張,晚上這裡的人就越多。看著那些在這裡肆無忌憚盡情享受的男男女女,亦澤的腦子裡面反應出兩個字:發洩!
  然而今天他不是為了這個目的來的,所以他和麗可以悠閒地坐在一邊。亦澤找到了一個角落裡的空位子,和麗走過去坐下。
  整個晚上,亦澤和麗沒有唱歌,他們就坐在角落裡的那張桌子邊上,不停地聊著除了戰爭之外的幾乎所有話題。亦澤不停地說著,而麗就在那裡靜靜地聽。
  周圍的人漸漸的稀少。終於只剩下亦澤和麗兩個人。
  「給我唱首歌吧。」麗突然說。
  亦澤感到一陣茫然。
  唱歌,對亦澤來說已經是一個遙遠的回憶。還在上大學的時候,亦澤披著一頭長髮,和很多很多和他一樣對未來有著各種各樣的幻想的人們一起,在盛夏的晚上坐在草坪上,唱歌。那時候,晴朗的天空上總是有很多的星星。那個時代,一個能寫出一首很幼稚的歌的人就能在大學裡出名。在草坪上舉辦的party,在深秋的小型演出,總是有很多的人在聽。
  那個時候,雪兒總是坐在亦澤的身邊,靜靜地聽著亦澤輕柔的唱出那些憂傷的旋律。亦澤那時候常想,自己要永遠陪在雪兒身邊,為她唱歌。
  然而自從四年前那個聖誕節的晚上,亦澤就再也沒有拿起過吉它。
  「給我唱首歌吧。」麗的聲音在旁邊,亦澤聽得很真切。
  亦澤沒有理由不唱。或許,其實亦澤一直就是想唱的。於是他唱了。
  「雪滿天飄零
  是善意的欺騙還是天空的淚已凝
  黃昏淒涼的街景
  人們都回家去街上有些冷清
  那麼安靜
  一片白色的茫然
  為何你還要如此梳妝打扮
  明知道她已不會再看
  白色有些太過簡單
  她一定不會喜歡
  今夜就讓我寫下燦爛
  明天讓哀傷飄散天邊
  就算就要再次孤單的去尋找
  傳說中一生的緣」
  唱完的時候,麗靜靜地坐在對面,沒有動,也沒有說話。酒吧的燈光已經熄了,周圍一片安靜。
  突然麗把眼睛轉過來,看著亦澤上衣上的圖案。亦澤自己的視線也隨著麗停留在自己的胸前……一朵金黃的向日葵。
  亦澤突然摔倒了,也許是因為喝了太多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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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兒一個人坐在168中隊駐地的舞廳裡面。
  她在等蕾,她們約好的。
  舞廳很安靜,62個弟兄的死,讓所有的人連發洩的心情都沒有了。
  168中隊只剩下77個人。
  突然傳來歌聲。舞臺上,一對男女正在唱著一首古老的情歌——
  突然傳來歌聲。舞臺上,一對男女正在唱著一首古老的情歌——《相思風雨中》。看他們含情脈脈的樣子,無法相信幾個小時之前,他們還面對著無情的死亡。
  所有的人突然站了起來,然後開始走進舞池。
  蕾來了,走到雪兒身邊,坐下。
  「我活著回來了。」雪兒說。
  「你差點就不能活著回來。」蕾說。
  「對不起,我還不是一個合格的戰士。」
  「你永遠不會合格。」蕾說,「你不適合做一個隱藏感情的人。」
  「我想我現在可以了。」雪兒喝下一杯酒,說,「因為我必須活著見到他。」
  「他是誰?」
  雪兒搖搖頭。
  「那你希望他是誰?」。
  雪兒搖搖頭。
  「不可能的。」雪兒想了一下,然後說。
  「咱們中隊因為損失太大,所以暫時不會執行什麼任務,要等待人員補充,」蕾說,「169中隊離這裡只有幾十公里。」
  「我不想擅離職守。」雪兒說。
  「我有權利放你兩天假……」
  蕾說了一半,被雪兒打斷了:「我想我現在還是不去的好。」
  蕾沒再說什麼。
  過了一會兒,雪兒說:「我怕不是他,更怕真是他。」

           ※        ※         ※

  亦澤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昨天晚上,是麗把他送回來的。路上,他說了很多,是什麼他已經不記得了。他洗了把臉,換上了軍裝。
  他記得昨天金少將要自己去見他。
  亦澤到達支那地區空軍總部的時候,金少將已經等他很久了。少將大概有50歲年紀,一頭花白的頭髮,看起來是個和藹的老頭,但是眉宇間透出一種威嚴。
  「你的中隊很出色……」金少將說。
  「謝謝,這是整個中隊努力的結果。」
  「我聽說了你在戰鬥中被擊落的事情……」
  「我不想再提起這件事情,這是我的失職……」
  「你做為一個中隊的指揮官,應該知道你身上的責任,你要保護的是整個中隊的安全,而不是某一個人的安全。所以,你首要的任務是保證你自己的安全。」
  亦澤說不出什麼。
  「不過,做為個人角度,」金少將的語氣逐漸緩和下來,「我很欣賞你的做法,我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呵呵。或許我剛才的話有些冷酷,但是現在是戰爭,戰爭就是冷酷的,我也不想,但是沒辦法。」
  「我想我不是一個稱職的指揮官……」亦澤突然說。
  「怎麼?」金少將的臉上微顯詫異。
  「我無法拋棄個人的感情。」
  金少將笑了:「誰也不能,我相信你是為了一個原因才來到這裡。當初我也是,相信169中隊的年輕人們都是這樣,戰爭是冷酷的,我們不是。我們是人,人都有感情。我們為了感情而戰鬥,為了生命而戰鬥。」
  亦澤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老人年輕了很多。
  三個月後。
  亦澤坐在機艙裡,靜靜地等待著飛機慢慢飛入太空。窗外天空的顏色由蔚藍色逐漸變深,終於變成一片漆黑。耳機裡面,是唐朝的《國際歌》,自從第一次戰鬥以後,這首歌就成為了169中隊的隊歌。
  這是一次簡單的任務,所以亦澤並不擔心。三個月以來,169中隊沒有再失去一個人。
  雷達上開始逐漸顯示出一片亮點,亦澤把歌曲的音量關小了一點,然後說:「大家開始吧。老辦法。」
  一群導彈發出,奔向敵人。這不是一般的導彈,這是遠東集團軍科研機構的成果,是專門為169中隊設計的。它沒有破壞力強大的戰鬥部,甚至沒有先進的跟蹤系統,所以說它對敵人基本上沒有任何的破壞力。它所擁有的只是每發導彈中的150個微型彈頭,它們也沒有任何破壞力,只能在敵人的雷達上留下一個明亮的點。
  只有這些,但這些對亦澤他們已經足夠了。他們的作用就是讓敵人產生一瞬間的遲疑。只要敵人有一瞬間的遲疑,就可以沖進敵人的陣營展開纏鬥。而efa2300的絕佳機動性和169中隊所有人的技術都足已結束剛剛清醒過來的敵人的戰鬥能力。
  這就是三個月來169中隊無傷亡的原因,這也讓他們成為自167中隊遠赴土星後遠東集團軍新的王牌中隊。
  因為亦澤不想再失去13個人。
  但是,這一次,情況好象有些不同。
  面對169中隊如飛蝗一般的導彈,敵人的行動簡單而有效:全面後退。
  後退使雙方的距離被再次拉開,而169中隊已經沒有導彈。那時候,亦澤知道他將面臨一場從軍以來最艱苦的戰鬥。
  169中隊終於沖進敵人的陣營的時候,亦澤已經從自己飛機的顯示屏上看到了17個黑點,這是169中隊有史以來遭受的最大損失。亦澤知道,必須儘快結束這次戰鬥。
  他開始尋找敵人的指揮官。這並不費勁,因為那架敵機已經葬送了169中隊的4架飛機。
  亦澤沖向那架敵機,而那架敵機也向亦澤飛來。兩架飛機如兩顆流星一般互相接近著……就在相撞前的一刹那,亦澤一個5發的點射,然後做了一個90度的轉彎。
  敵人做出同樣的動作,兩架飛機的位置關係由剛才的相對變為並排。
  在一刹那,亦澤的腦子裡面突然反映出了一個名字:mmx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直到他的顯示屏上出現了一行字:「你好,我們又見面了。這一次,我一定要打敗你。」

  上次與mmx的戰鬥現在又重新回到亦澤的腦海中。那一次亦澤擊落了他,但是在那一瞬間他感到mmx的思想似乎已經不在戰鬥上。突然,亦澤覺得對方和自己一樣,他有思想,也有感情,也就是說,他可以算個……
  生命!
  與生命的戰鬥和與機器的戰鬥差別是如此之大,因為在戰鬥的時候,你可以感受到對方的智慧與情感。最重要的一點是,人的舉動可以沒有規律,也可以沒有理由。
  衝動迫使亦澤作了一個決定,他知道這個決定對他來說可能是從軍以來最大的錯誤。他打開通訊器,對169中隊的所有人說:「我現在決定,169中隊的指揮權現在交給麗。」
  「可……」麗的話語有些遲疑。
  「不要問我為什麼。」亦澤說,然後他切斷了與169中隊的聯繫。
  屏幕上再次出現mmx發來的信息,只有兩個字:「單挑?」
  一架敵人的飛機向亦澤飛來,亦澤很簡單地擊落了它。
  「這裡太亂了,找個地方吧。」亦澤向mmx發出了信息。
  不需要回答,他知道mmx一定會同意。騇mx發出了信息。
  兩架飛機飛向遠方,仍然並排。身後,漆黑的太空中閃爍著點點火光。亦澤看著自己的雷達上,169中隊的訊號逐漸地微弱,然後消失。前方,一顆火紅的星球越來越大,那是火星。
  屏幕上出現mmx的話:「就在這裡吧。」
  亦澤回答:「ok。」
  於是雙方擺好位置,互相面對,向古代戰場上決鬥的騎士。
  「怎麼開始?」亦澤問。
  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倒數的計時器。
  「倒數到零的時候,我們開始,ok?」mmx選擇的方法使這場戰鬥更具有騎士精神。
  「ok。」

           ※        ※         ※

  亦澤走到寬大的舷窗前,看著眼前一顆蔚藍色的星球。
  「三年了,終於可以回去了。」亦澤自言自語地說著,回頭看了看站在身後的凱,凱依然一臉軍人的嚴肅。
  亦澤現在還清楚地記得三年前與凱的那場戰鬥。那時候凱還沒有名字,只有個代號叫mmx……
  ……
  和mmx的那次戰鬥如想像般艱苦和壯烈,他們幾乎用完了所有能用來攻擊對方的東西,甚至包括耗盡燃料的加速器,但是仍然沒有結果。
  在最後,亦澤得到了一個最好的機會。亦澤又是那個「眼鏡蛇」機動,而mmx的思想似乎再一次凝滯。在那個時候,亦澤還有5發機炮,但是他沒有開火,因為他覺得對方的思想裡面此刻一定已經不再是戰鬥。
  他的飛機朝著mmx的飛機飛去。mmx呆在那裡,沒有動。然後是一陣劇烈的碰撞。
  「平手。」
  「你本可以戰勝我。」
  「那時候,你已經不想戰鬥了。」
  沉默。
  「我們得想個辦法。」亦澤用了「我們」這個詞。
  「沒有辦法,我們不可能支撐到飛回去。」mmx也同樣用了這個詞。
  「先找個地方迫降。」亦澤看看窗外的火星。
  兩架飛機沖著火紅色的星球飛去,冒著濃煙。
  迫降很成功,亦澤只受了一點擦傷。他爬出機艙,看到了已經站在不遠出的mmx:他在形態上似乎和地球人沒有什麼大的差異,站立的二足動物。
  「我們成功了。」亦澤有些興奮。
  「只是延緩了一點死亡。」mmx的聲音顯得十分的冰冷。
  「那有什麼辦法?」
  「沒有辦法。」
  等待死亡……亦澤從來沒有感到過如此的恐懼。
  死亡一點一點地臨近,他們不再有什麼話語,周圍,死一樣的寂靜。
  「我的雷達上顯示西南方大約8公里突然出現了一個異常的訊號。」mmx的聲音突然從耳機裡傳來。儘管聲音依然是那麼冰冷,但亦澤已經似乎看到了一線光明。
  「以我的計算,我的氧氣大概剛好能堅持到那裡。你的大概也一樣。」mmx繼續說著,「如果我們留在這裡,氧氣可以多堅持一個小時。」
  「留在這裡,能堅持再長時間也沒用,我們走吧。」

           ※        ※         ※

  一艘巨大的飛船在亦澤的眼前閃耀著奇怪的金屬光芒。
  「你們的飛船?」亦澤問mmx。
  「不是。」
  「那是誰的?」
  「不知道。快進去,我們沒時間了。」
  「這裡面有氧氣。」mmx說。
  於是亦澤脫下自己的太空服。
  mmx也脫下了自己的太空服。亞麻色的頭髮,瘦高的身材,眼神中甚至透出了一點憂鬱……一個絕對的人!
  「你們……長得和我們一樣?」亦澤問。
  「不是很一樣,我是被特別改造過的。」
  「為什麼?」
  「我曾被派去地球過。」
  「你說的不是很一樣是什麼意思?」
  「我們是被製造出來的,而你們是通過交配產生的……而且我們有一半是機器。」
  「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mmx沉默了,許久,他搖了搖頭。
  「先看看這裡的情況吧。」亦澤環顧著寬闊的駕駛大廳,「也許可以發動這玩意兒也說不定。」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中,亦澤和mmx開始調查這個對雙方來說都很陌生的飛船。調查結果:飛船上有食品製造和飲用水循環裝置,生存應該不成問題,但是對於如何發動它,卻沒有一點收穫。
  唯一的一點,亦澤在一個像是駕駛大廳的房間裡找到了一部似乎可以叫做電腦的裝置並啟動了它。令亦澤有些驚奇的是,在屏幕上顯示出的太空圖上,這飛船的目的地似乎是地球。
  「沒辦法……」亦澤歎了口氣,「看來我們得先在這裡住下了。我叫亦澤,你呢?」
  mmx沉默著……很久,他低下頭說:「我沒有名字。」
  「那怎麼稱呼你呢?」
  mmx又不說話了。
  突然,他抬起頭,說:「給我起個名字吧,你們那種。」
  於是mmx就有了個地球名字——凱。
  於是亦澤和凱就這麼住了下來。
  一住就是三年。

           ※        ※         ※

  亦澤醒了。
  凱不在,他還是象已經度過的一千個地球日一樣在堅持不懈地尋找著發動飛船的方法。亦澤也在找,但是亦澤需要睡眠,而有一半機器身體的凱則不用。
  穿襯衫的時候,一張照片突然從口袋裡面無聲地滑落到床單上。上面一個女孩子,如水的長髮,如夢的眼,和如歌的笑。
  亦澤呆呆地望著照片,直到有一隻手將照片送到他的手裡。是凱。
  「她是誰?」
  「我從前的女朋友。」
  「不懂。」
  「就是說我們曾經相愛過。」
  「相愛?」
  「對。」
  「不懂。」
  亦澤沒再說什麼。
  「有什麼發現?」亦澤問。
  凱搖了搖頭。
  亦澤歎了口氣:「算了,也許我們要在這裡住一輩子了。」
  突然一陣劇烈的震動。
  亦澤和凱奔向「駕駛大廳」,眼前的一切讓他們驚呆了。過了很久,凱才說:「看起來它自己啟動了。」
  「為什麼?」亦澤問。
  「不知道。」
  亦澤很迷惑,但也很高興,因為終於可以回去了。

           ※        ※         ※

  亦澤打開了通訊器,開始呼叫遠東集團軍支那地區指揮部,雖然他知道它可能已經不存在了。
  茫然的等待。
  「亦澤,是你嗎?」揚聲器裡面突然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
  亦澤楞了一下,沒有回答。
  「亦澤,真的是你嗎?」揚聲器裡面的聲音顯得有些激動。
  亦澤認出了那個聲音,是麗。
  半個小時以後,87架飛機出現在飛船的周圍,那是169中隊的所有人。
  半個小時以後,飛船在169中隊的護航下降落在遠東集團軍支那地區指揮部的機場上,其實,那地方已經只剩下一些建築的殘骸和彈坑。
  在回來的路上,亦澤已經知道地球的空軍已經基本覆滅,遠東地區僅殘存四支中隊的二百多架飛機。敵人的先頭部隊已經在半年前在庫頁島地區登陸,目前已經南下到黃河流域。雖然一切和亦澤所預想的都差不多,但是亦澤還是感到難過。
  唯一讓他欣慰的是,他的169中隊,曾經一起並肩戰鬥的朋友們,都還幸運地活著。還有,雖然北京已經失陷,但是所有的居民已經被安全轉移到地下,也就是說,如果雪兒一直在北京,那麼她應該還活著。
  可是,那架垂尾上有向日葵的飛機,讓亦澤迷惑。
  在地下100米的指揮部裡面,亦澤見到了金少將,他現在已經是上將了。三年不見,這個原本神采奕奕的老頭子蒼老了很多,額頭上深深烙下的皺紋和雪白的頭髮讓亦澤知道這些年來他的艱辛。
  「你還沒死啊?」老頭的幽默還是沒有改變。
  亦澤笑了笑,沒說什麼。
  「帶回來這麼大個傢伙,不錯嘛。」
  「或許能有點用處。」
  「他是……」老頭開始注意到了站在亦澤後面的凱,其他的人也發現他們在歡迎亦澤歸來的時候忽略了亦澤身後的陌生的面孔。
  「我是你們敵人的一員。」凱的直截了當讓所有的人都有些吃驚。
  老頭笑了:「亦澤,帶回來個外星的飛船,還搭了一個外星人,你搞得還真全啊。」
  「沒有他,我不可能回來。」亦澤說。
  「你為什麼要到這裡來?」老頭問凱。
  凱沉默著,亦澤也沉默著。的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凱會跟著他回來,唯一的理由是他沒別的地方去,但是亦澤總覺得這不是凱的真正目的。
  很久,凱才說:「我想瞭解我不是機器的部分。」
  「歡迎你。」老頭說。

           ※        ※         ※

  晚上,舞廳的角落裡面,亦澤,凱,還有麗。
  「下午有兩個168中隊倖存的飛行員來我們這裡報道,我已經給他們安排了住處,還有,金上將通知你三天后到科研中心報道,參加『復興空軍』計劃。」麗在向亦澤交代著一些事宜,但是亦澤卻沒有在聽,因為他的聽覺捕捉到舞廳裡面那一曲熟悉的旋律。
  「這是一片很寂寞的天下著有些傷心的雨
  這是一個很在乎的我和一個無所謂的結局
  曾經為了愛而努力
  曾經為了愛而逃避
  逃避那甜蜜的往事
  逃避那陌生的你
  ……」
  終於,亦澤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
  刹那間,亦澤聽到一個女孩輕微的聲音在隨著旋律歌唱。他抬起頭,那女孩正向他走來,如水的長髮,如夢的眼,和如歌的笑。
  「為了那蒼白的愛情的繼續
  為了那得到又失去的美麗
  就讓這擦乾又流出的淚水
  化作滿天相思的雨」
  亦澤站起來,和女孩一起唱著,慢慢走到一起。
  「你還記得這首歌?」亦澤說。
  「如果我忘了,我就什麼都忘了。」女孩回答。
  「我好久沒唱了。」
  「我也好久沒聽了。」
  「還想聽嗎?」
  「只要你還想唱。」
  「那我就一直唱下去。」
  「那我就一直聽下去。」
  「直到我再也不能唱。」
  「直到我再也不能聽。」
  「就這樣。」
  「就這樣。168中隊中校,雪兒現在報道。」

           ※        ※         ※

  雪兒坐在床邊上,低著頭。亦澤坐在雪兒旁邊,低著頭。很久,他們都沒有說話。
  「很晚了,去睡吧,他們應該已經給你安排房間了。」終於,亦澤說。
  雪兒沒有抬頭,也沒有動。亦澤抬起頭,看著她。雪兒低著頭,一縷長髮遮住了眼睛。亦澤伸手撩起那縷頭髮,想幫雪兒擦去臉上的淚痕。雪兒突然撲到亦澤的懷裡。亦澤抱住雪兒。
  「七年了,」雪兒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正象我知道我在想什麼一樣。」
  「我曾經以為我永遠的失去了。」
  「但是現在我又重新找回失去的一切,雖然用了七年。」
  「我們可以從記憶裡面抹去這七年的時間,讓所有的事情從現在繼續。」
  「我們從哪裡開始?」
  「吻我。」
  第二天清晨,亦澤和雪兒散步的時候看到了凱。
  雪兒問:「他是誰?好象很怪的樣子。」
  亦澤露出一點神秘的笑容,說:「他是個外星人。」
  「他來幹什麼?」
  「和我們一樣,尋找很久以前失去的一些東西。」
  雪兒笑了:「晚上陪我去跳舞。」
  「好,雖然我不會,但是我會抱著你。」

           ※        ※         ※

  雷達上,徐州就在前面。
  亦澤回頭看了看後座上的雪兒,雪兒向他點了點頭。
  亦澤打開通訊器,說:「我們開始吧。」
  480架飛機從天空飛逝而過。
  這480架飛機就是「復興空軍」計劃的產物,他們的研製得益於對亦澤和凱開回來的飛機的研究。她們被命名為f169,以紀念那支曾經最優秀的中隊。
  對飛船材料和技術上的研究進行得十分順利,因此這些戰鬥機才能在短短的八個月裡面投入戰鬥。儘管這樣,亦澤他們對於飛船的來歷和目的還是一無所知。
  f169的性能不管從什麼方面衡量都是超群的,但是由於設計的倉促,操縱過於複雜成為它唯一的缺陷,因此,f169被設計成了雙座型,由兩名飛行員分別負責駕駛和攻擊。
  這個方法要求兩個飛行員必須有良好的配合,甚至應該達到心意相通的地步。金上將和亦澤曾經為此傷透腦筋。但是,試飛時候亦澤和雪兒的良好配合啟發了他們,於是就產生了現在每架飛機一男一女的搭配方法。
  這480架飛機是新生的第一批空軍力量,他們被命名為「涅磐」,這是他們的第一次戰鬥,目的是配合陸軍收復兩周前失陷的徐州。

           ※        ※         ※

  回到大氣層內進行的戰鬥多少又有些恢復了歷史上傳統空戰的樣子,而f169的優良性能在敵人面前顯示了優勢。一男一女在共同面臨生死存亡的時候,就可以做到象武俠小說裡面那樣心意相通。
  唯一例外的是凱,只有他是一個人,因為他可以一個人操縱一架f169,用機器的一半代替另外一個人。
  但是他並不想這樣。
  一架敵機進入凱的射程他——現在已經習慣把那些傢伙叫做敵人了——凱沖上去的時候,才發現那是一個相當難對付的傢伙。儘管如此,凱還是比較順利地進入了對它的追尾。
  但是他無法索定它。這種事情只發生過在凱的兩個對手上,其中一個是亦澤。
  在凱終於覺得自己可以擊落它的時候,對方做出了一個「眼鏡蛇」機動,凱再次失去了任何反映。但是他的機器的一半下意識地做出了閃躲,並且向對方開火。
  對方被擊中的時候,凱突然大叫:「彈射!」,儘管他知道對方聽不到。
  對方彈射了,但是一架f169沖過來,想給那個還有一線生機的駕駛員最後的打擊。
  凱開火了,他擊落了他。他的飛機象瘋了一樣的沖過去,向著那盞在藍天上的降落傘,在那盞降落傘的下面,凱打開了艙蓋。
  「為什麼救我?」她問。
  「我不想再次擊落你。」凱說。
  「再?」她低下頭,一頭青絲遮住她略顯蒼白的臉,仿佛在努力回憶什麼事情。
  她突然拿出一把手槍,對準凱。
  「你是敵人,我要消滅你。」她說。
  「可以問問你的名字嗎?」凱說。
  「我的名字?」她不自覺地放下了手槍,反復地重複這一句。突然,她用手捂住那張俏麗的臉,倒在凱的坐艙裡面。
  戰鬥結束了。敵人被消滅,「涅磐」損失273架飛機。亦澤在返航的過程中,隱約聽到了陸軍進攻的炮聲。
  「我帶回一個人,」凱在通訊器裡面說,「幫我隱藏她的身份。」
  「一定。」亦澤沒有問為什麼。

  凱坐著,看著她。
  她躺在床上,依然昏迷著。她的樣子很平靜,只是象在熟睡,安詳而美麗。
  凱就那麼看著她。
  一刹那,凱突然發現那些已經久遠的思緒突然變得那麼的清晰……
  他坐在自己的休息倉裡。
  狹窄的地方。所有的牆壁都被各種屏幕和按鈕所佈滿,所有的空間也只有一張椅子的地方。他靜靜地坐在這裡,和他的幾百個同伴一樣,一言不發。
  他的頭上連著無數的電纜,和牆上的各種東西連在一起,他的一切都有人在密切的監視著……
  他閉著眼,但實際上他並沒有休息——其實對他來說跟本就不用什麼休息——他在接受各方面的信息。雖然本身也被嚴密地監視,但畢竟他是屈指可數的幾個艦隊長之一。
  至少有一半的隊員在用虛擬機取悅自己,他不禁覺得自己有點異樣情緒發生。上次使用這種機器是什麼時候了?他的記憶庫裡已經沒有這樣的事了。
  他啟動了情緒控制器,一陣輕微的震動刺激著他的頭腦,異樣的情緒消失了。但是,好象有一點東西留在了他思想的最深處,他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什麼。
  他睜開了眼睛,他知道他要出發了。
  這是一次力量對比懸殊的戰鬥,但是他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頑強抵抗。在與敵人的長機的對峙中,他第一次無法用雷達鎖定被自己追尾的敵人。
  具體的戰鬥他已經記不清楚,他只記得在他擊落對方之前的一刹那,對方做出了一個叫做「眼鏡蛇」的動作。
  或許是敵人的頑強,他第一次決定看看對手的樣子。
  那個人的面罩已經被刮掉,露出一頭青絲。
  突然,她睜開了眼睛,看著他。一時間,他幾乎想逃避開去;但顯然他的
  慢慢的,那張蒼白的臉上泛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
  他只感到身體裡面似乎有什麼東西爆炸了,一陣眩暈
  ……
  她醒了。
  「對不起,我想不起來我是誰。」她說。
  「沒什麼,我也曾經想不起來。」凱說。
  「我們是不是見過?」
  「也許。」凱不想告訴她那段她已經忘了的事情,也許就讓那些事情永遠地被遺忘最好。
  「給我起個名字吧。」她說。
  「夢兒。」凱沉默了一會兒,說。
  她笑了,笑得很好看。
  凱很高興,他終於可以不用一個人駕駛飛機了。

           ※        ※         ※

  又出發了。亦澤和雪兒再次走進機艙。
  凱正控制著f169的起飛,他的後座上是夢兒。
  目標是北京。
  「我有個要求。」雪兒說。
  「什麼?」
  「別把建國門炸毀。」
  「一定。」亦澤笑著說,「我還要陪你看夕陽呢。」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來打仗?」雪兒突然問。
  「想過。」
  「為什麼?」
  「你呢?」亦澤沒有回答。
  「我不說。」雪兒笑著搖搖頭。
  「其實我們都有一個理由,不管是什麼,在我們的心中都認為它是充分的,這樣就夠了。」
  停頓了一下,亦澤突然說:「如果我說是為了你,你信嗎?」
  「不信。」雪兒想了一下,說。
  「我也不信。」
  雪兒愣了一下,然後笑了,笑得很燦爛。
  「你為什麼要來。」凱問。
  「你不希望我來?」夢兒反問。
  凱沉默。
  過了一會兒,夢兒說:「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三個月前我還在那一邊打你們。我現在都不知道這個決定是不是個錯誤。」
  「你沒有錯。」凱說,「因為你曾經是這邊的戰士。」
  「是嗎?」
  凱點點頭。
  「想不起來,算了,不管了,反正我和你在一起。」
  她的笑容真美,凱想。
  奪回徐州已經是三個月以前的事情了。三個月裡面,亦澤一直很著急,因為他知道如果不儘快地發動對北京的攻擊,敵人的增援就會到來,那時候,現在有利的局面將變的複雜起來。
  但是他沒有辦法,因為「涅磐」在攻克徐州的過程中損失很大,補充人員和飛機需要時間。
  如亦澤所料到的一樣,敵人不會守在北京等他們。在天津南端,他們遇到了敵人的攔截。敵人不是很多,只有500架左右,這讓亦澤覺得似乎有什麼陰謀。
  「所有飛機儘量降低速度,原地待命。」亦澤突然說。
  「你也覺得……」凱的聲音傳過來。
  「沒有根據,只是預感。」
  「提醒所有人注意兩翼。」凱說。
  「涅磐」發出的第一浪導彈擊中前面的敵機時,埋伏的敵人出現了,預感成為現實。
  但是他們不是在左面,也不是在右面,是在後面。他們是從太空中飛下來的。
  「有近兩千架,而且還在增多!」凱說,「怎麼辦?」
  「一直向北京沖,爭取時間,我們的速度比他們快。」亦澤在閃電的時間內做出了決定。
  「還是需要一些人暫時擋一下他們。」凱說。
  「我去!」傳來一個聲音,是麗。
  無數的聲音在呼應。
  「麗,帶領100架飛機掩護大家。」亦澤沉默了很久,然後說。

           ※        ※         ※

  「涅磐」終於飛到了北京上空。
  沒有敵人飛機的攔截,亦澤長出了一口氣。做出沖向北京的決定的時候,亦澤只是預感到敵人已經精銳盡出。
  「所有人儘快摧毀敵人所有的防空武器!」亦澤知道他要爭取時間,為自己贏得一個陣地。
  兩分鐘後,地面上所有能對飛機構成威脅的東西基本上被肅清。
  「敵人還有多長時間到這裡?」亦澤問凱。
  「兩分47秒。」
  「所有飛機降低高度,以城市的建築為掩體,關掉雷達。」人的靈感總是能在關鍵的時刻降臨。
  一分鐘後,所有飛機已經就位。所有人都不再說什麼,時間在那一瞬間似乎變得停滯,只有凱清晰的倒數時間才讓人意識到敵人的逼近。
  「10,9,8,7,6,5,4,3,2,1,0」
  五百架飛機忽然騰空而起。
  敵人就在他們的前面,隊型已經因為追趕而拉長。一切都如亦澤所料。
  「感謝上帝,」亦澤說,「大家上!」
  「……總是感覺匆匆忙忙
  想法太多希望太少
  歲月反復無常
  過去太遙遠未來太迷茫
  時間在那夢裡躲藏
  失眠的恐慌奔跑的歡暢
  在麻醉和迷幻裡張揚
  ……」
  不知道是誰最先唱起了歌,然後歌聲就在揚聲器裡面不斷地擴大,漸漸地變成所有人的聲音。歌聲中,「涅磐」的飛機如鳳凰一般飛舞。
  亦澤沒有計算敵人有多少架飛機被擊落。他也不可能計算,因為敵人似乎是無限的。無數的敵機從渤海方向不斷地湧來,北京上空變成一片火海。
  「陸軍什麼時候到?」凱問亦澤。
  「還有30分鐘到達北京,一定要堅持!」
  時間在過去,一首《天堂》已經唱了好幾遍。
  一起唱的人越來越少。
  每少一個人唱,剩下的人就提高自己的音量,直到所有的人的嗓子都已經啞得唱不出聲音,但他們還是在唱。
  敵人的飛機越來越多,「涅磐」的飛機越來越少。

           ※        ※         ※

  突然,無數道耀眼的金光從敵人後面射穿了敵人,如太陽的光束,數百架敵機瞬時化為粉末。遠方,一艘巨大的飛船出現,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早知道你小子堅持不住。」是金上將。
  「早知道為什麼不早來?死老頭兒。」亦澤笑了。
  「你以為那麼好來,敵人的戰列艦就在天津上面。」
  「那你怎麼搞定的?」
  「用了幾乎所有的能量。」老頭說,「不過給你剩了一點,只夠發這一炮的了。」
  「然後怎麼辦?」
  「陸軍就要來了,你先到飛船裡面躲一躲。」
  亦澤正要命令所有的人向飛船靠近,突然感到天空忽然暗了下來。頭頂上,一個龐然大物在下沉。又一艘敵人的戰列艦。
  一束巨大的光線從敵人的戰列艦上發出。金上將的飛船失去了它左側的一切。
  「我們堅持不到陸軍來了。」凱回頭對夢兒說。
  夢兒沒有說話。
  「我們遲早會被擊落。」
  「不是你擊落我,我很高興。」
  亦澤回頭看了看雪兒,沒有說話。
  雪兒在笑,如歌的燦爛。
  「也許不能帶你看夕陽了。」
  「我們曾經看過。」
  突然,老頭控制的飛船突然轉了一個方向,歪歪斜斜地向著敵人的戰列艦飛去。
  「你要幹什麼?老頭兒!」亦澤喊著。
  「要解決掉這傢伙!」
  「你瘋了!」
  「反正也沒辦法逃出去。」
  「你……」
  「沒什麼,好久沒有輝煌的感覺了。」
  「上將……」亦澤的聲音有些哽咽。
  「別這麼叫我,我不習慣,還是叫我老頭兒吧。」
  飛船一頭紮進了戰列艦的頭部。
  一陣劇烈的震動,然後是令人恐懼的寂靜。
  恍惚間,亦澤感到有一點東西從他的眼睛中流下。他回頭看著雪兒,雪兒的眼睛裡面同樣閃爍著淚光。
  遠方,隱約傳來一陣轟鳴。那是陸軍。

           ※        ※         ※

  「好久沒來過香山了。」夢兒站在山頂上,風吹起她的長髮。
  「有多久?」
  「多久?」夢兒低下頭想了想,「記不起來了。」
  凱笑了笑,沒說什麼。
  「不過既然又回來了,多久也就不重要了。」夢兒猛地回頭,看著凱。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凱說。
  「什麼?」
  「我是個外星人。」
  「是麼?」
  「不驚奇?」
  「不驚奇,我不也曾經是?」
  「而且我的身體有一半是機器。」
  「這就比較是問題了,」夢兒說著,突然笑了,「不過,我可以做你的另一半啊!」
  凱沒說話,站在那裡。
  許久,那張總也不變表情的臉上慢慢地露出了一點微笑。
  「你笑了!我還第一次看見你笑呢!」
  「我曾經以為我永遠也不會笑。」凱走到夢兒旁邊,說。
  「人,都是會笑的。」夢兒輕輕地靠在了凱的肩上,默默地說。
  雪兒和亦澤一起站在建國門立交橋的邊上,一起望著遠方的夕陽。
  「我還以為再也看不到這裡的夕陽。」雪兒挽著亦澤的手,輕輕的說。
  「你不信我的承諾嗎?」亦澤笑著問。
  「你的承諾什麼時候實現過?」
  「瞎說!」
  「嘿,把我忘了?」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
  亦澤和雪兒回頭,同時驚叫了一聲。
  「怎麼,以為我死了?那麼想我死嗎?」麗站在那裡,笑著說。
  「哪能呢?」亦澤好不容易反映過來。
  「不打擾你們了,可能明天還得打仗呢。」麗說完,笑了一下,向遠方火紅的夕陽走去。
  但是突然她的腳步停止了,目光呆滯地望著遠方。
  亦澤和雪兒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天邊竟然有兩個太陽。其中的一個,正在緩緩地下沉,而且,越來越大。
  「他們來了。」凱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製造我們的人。」凱的臉上閃出一個扭曲的神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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