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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空雕像 



                  佚名

  增壓室的氣密門鎖「哢嗒」一聲響,女主人已經站在門口迎接:「歡迎,從地球來的客人。」

  門口的不速之客是兩個年輕人,明顯是一對情侶。他們穿著雪白的太空服,取下頭盔和鍍金面罩後露出兩張娃娃臉,大約25歲。兩人都很漂亮,渾身洋溢著青春的光輝。他們的小型太空摩托艇停靠在這艘巨大的x-33l空天飛機的進口,x-33l則錨系在這個形狀不規則的黑色的小行星上。

  女主人再次邀請:「請進,可愛的年輕人。」氣密門在他們身後「哢嗒」一聲鎖上。小夥子站在門口,多少帶點窘迫地說:「徐阿姨,請原諒我們的冒昧來訪。上次去木星觀光旅行時,途中我偶然見到這顆小行星,看到你正在用激光槍雕刻著什麼。蠻荒的小行星,暗淡的天幕,絢爛的激光束,岩石氣化後的滾滾氣浪,一個勇敢的孤身女子……我對此印象極深。我從一個退休的飛船船長索羅先生那兒知道了你的名字……索羅船長你認識吧?」

  主人笑道:「當然,我們是好朋友。」

  「可惜當時時間倉促,他未能向我們詳細介紹。回到地球後我仔細查閱了近年的新聞報道,很奇怪,竟然沒有你的任何消息。我,不,是我們兩個,感到很好奇,所以決定把我們結婚旅行的目的地定在這兒,我們要親眼看看你的太空雕刻。」

  姑娘親密地挽著女主人的胳臂,撒嬌地說:「士彬給我講了那次奇遇,我當時就十分嚮往!我想您一定不會責怪我們打攪的,是吧徐阿姨?」

  女主人慈愛地拍拍她的手背:「當然不會,請進。」

  她領著兩人來到內艙,端出兩包軟飲料。兩位年輕的客人這才認真地打量著主人,她大約40歲,服飾很簡樸,白色寬鬆上衣,一襲素花長裙。但她的言談舉止有一種只可意會的高貴氣質,發自內心的光輝照亮了她的臉龐。姑娘一直盯著她,低聲讚歎著:「天哪,你簡直就像聖母一樣光彩奪目!」

  女主人難為情地笑道:「你這個小鬼頭,胡說些什麼呀,你們才漂亮呢。」

  幾分鐘以後,他們已經很熟了。客人自我介紹說,他們的名字叫杜士彬和蘇月,*際翹*空旅遊學院的學生,剛剛畢業。主人則說她的名字叫徐放,呆在這兒已經15年了。客人們發現,主人在船艙中飄飛著招呼客人時,動作優雅如仙子,但她在裙中的兩條腿分明已經有一點萎縮了,這是多年太空生活的後遺症。

  女主人笑著說:「知道嗎?如果不包括索羅、奧爾基等幾個熟人的話,你們是第一批參觀者。觀看前首先請你們不要見笑,要知道,我完全是一個雕刻的門外漢,是在26歲那年心血來潮突然決定搞雕刻的。現在是否先去看看我的塗鴉之作?」

  他們乘坐小型摩托艇繞著小行星飛行。這顆小行星不大,只相當於地球上一座小型的山峰,小行星上錨系的x-33l空天飛機幾乎蓋住了它表面的四分之一。繞過x-33l,兩個年輕人立即發出一聲低低的驚歎。太陽從小行星側後方斜照過來,逆光中這群淺浮雕鑲著一道金邊,顯得凹凸分明:一個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穿著肥大的工作褂,手執一把掃帚,低頭掃地,長髮長須,目光專注。一位老婦提著飯盒立在他身後,滿懷深情地盯著他,她的臉龐上已刻滿了歲月的滄桑。從他們的面容特徵看,男子分明是中國人,婦人則高鼻深目,像是一個白種人。客人們在面罩後驚訝而好奇地看著,這組雕像的題材太普通了,似乎不該安放到太空中。雕刻的技法也略顯稚拙,不過,即使以年輕人的眼光,也能看出雕刻者在其中貫注的深情。雕像平凡的外貌中透出寧靜淡泊,透出寬厚博大,透出一種只可意會的聖父聖母般的高貴。女主人癡癡地看著這兩座雕像,久久不語不動。良久,她才在送話器中輕聲說:「看,這就是我的丈夫。」

  兩個年輕人不解地看著那對年邁的夫婦,再看看美貌猶存的女主人。女主人顯然看出了他們的懷疑,她輕輕歎息一聲,說:「不,那位女士不是我,那是我丈夫的前妻,她比丈夫早一年去世了。你們看,那才是我。」

  她指著畫面,有一名豆蔻年華的姑娘半掩在一棵梧桐樹後,偷偷地仰視著他們,她的目光中滿懷崇敬和摯愛。這部分畫面還未完成,一台激光雕刻機停放在附近。女主人說:「我稱他是我的丈夫,這在法律上沒有問題。在我把他從地球軌道帶到這兒以前,我已在地球上辦好了結婚手續。不過,也許我不配稱為他的妻子,他們兩人一直是我仰視的偶像——而且,一直到去世,我丈夫也不承認他的第二次婚姻。」

  這番話更加深了年輕人的懷疑。晚餐(按時間說這應該是地球的晚餐)中,他們狼吞虎嚥地吃著食物循環機制作的精美食品。蘇月委婉地說,如果方便的話,能否請徐阿姨講講雕像上三個人的故事?「我們猜想,這個故事一定很感人。」

  晚餐之後,在行星的低重力下,女主人輕輕地浮坐在太空椅上,兩個年輕人偎在她的膝下。她娓娓地講了這個故事。



  女主人說,15年前,我和蘇月一樣青春靚麗,朝氣蓬勃。那天,我到太空運輸公司去報到,剛進門就聽見後來的太空船船長索羅喊我:「小丫頭,你叫徐放嗎?你的電話。」

  是地球軌道管理局局長的電話,從休斯敦打來的。他親切地說:「我的孩子,今天是你第一天上班,向你祝賀。我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喜歡講自立,我支持你離開家庭的庇蔭。不過,萬一遇到什麼難處,不要忘了邦克叔叔哇。」

  我看見索羅船長在目光陰沉地斜睨著我。看來,剛才索羅船長接電話時,邦克叔叔一定沒有忘記報他的官銜。我也知道,邦克局長在百忙中不忘打來這個電話,是看在我父親的面子上。我腦子一轉,對著電話笑道:「喂,你弄錯了吧,我叫徐放,不叫蘇芳。」

  我放下電話,知道邦克叔叔一定在電話那邊大搖腦袋。然後若無其事地對船長說:「弄錯了,那個邦克先生是找一個叫蘇芳的人。」

  不知道這點小花招是否能騙住船長,他雖然懷疑地看著我,也沒有再追究。轉過頭,我看見屋裡還有一個人,是一名白人婦女,卻穿著中國式的裙裝,大約70歲,滿頭銀髮,面容有些憔悴。她正謙恭地同船長說話,這會兒轉過臉,微微笑著向我點頭示意。

  這就是我與太炎先生前妻的第一次會面。瑪格麗特給我的印象很深,雖然韶華早逝,又不事妝扮,她仍然顯得雍容華貴,有一種天然的貴胄之氣。她用英語和船長交談,聲音悅耳,遣詞造句極富教養。但她的衣著風度卻顯然是個地道的中國老婦,我估計,她至少在中國已生活了三四十年。她說:「再次衷心地謝謝你。10年來你一直這麼慷慨地幫助我丈夫,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表達我的感激之情。」

  澳大利亞人索羅一揮手說:「不必客氣,這是我們應該作的。」

  隨後船長叫上我,到老瑪格麗特的廂式貨車上卸下一個小巧的集裝箱,瑪格麗特再次致謝後就走了,索羅客氣地同她告別。但即使以我25歲的毫無城府的眼光,也看出了船長心中的不快。果然,瑪格麗特的小貨車一消失,船長就滿腹牢騷地咕噥了幾句。我奇怪地問:「船長,你說什麼?」

  船長斜睨我一眼,臉色陰沉地說:「如果你想上人生第一課的話,我告訴你,千萬不要去做那種濫好人。他丈夫李太炎先生定居在太空軌道,10年前,因為年輕人的所謂正義或衝動,我主動把一具十字架扛到肩上,答應在她丈夫有生之年免費為他運送食物。現在,每次太空運輸我都要為此額外花上數萬美元,這且不說,軌道管理局的那幫老爺們還一直斜著眼瞅我,對這種『未經批准』的太空飛行耿耿於懷。我知道他們不敢公開制止這件事——讓一個70歲的老人在太空餓死,未免太犯眾怒,但說不定他們會把火撒在我身上,哪天會吊銷我的營運執照。」

  那時,我以25歲的淺薄格格笑道:「這還不容易?只要你不再做好人,下次拒絕她不就得了!」

  索羅搖搖頭:「不行,我無法開口。」

  我不客氣地搶白他:「那就不要在她背後說怪話。既然是你自己允諾的事,就要面帶微笑地幹到底。」

  索羅瞪我一眼,沒有再說話。

  三天后,我們的x-33b型空天飛機離開地球,去水星運送礦物。瑪格麗特的小集裝箱已經放到摩托艇上,摩托艇則藏在巨大的船腹裡。船員只有三人,除了船長和我這個新手外,還有一個32歲的男船員,他叫奧爾基,烏克蘭人。七個小時後,船長說:「到了,放出摩托艇吧。」

  奧爾基起身要去船艙,索羅搖搖頭說:「不是你,讓徐放小姐去,她一定會面帶微笑地把貨物送到那個可憐的老人面前——而且終生不渝。」

  奧爾基驚奇地看看船長,船長嘴角掛著嘲弄,不過並非惡意,目光裡滿是揶揄。我知道這是對我衝撞他的小小的報復,便氣惱地離開座椅:「我去!我會在李先生的有生之年堅持做這件事——而且不會在背後發牢騷的!」

  事後我常回想,也許是上帝的安排?我那時並不知李太炎先生為何許人,甚至懶得打聽他為什麼定居在太空,但我卻以這種賭氣的方式作出了一生的允諾。奧爾基笑著對我交待了應注意的事項及清道車此刻的方位,還告訴我,把貨物送到那輛太空清道車後先不要返回,等空天飛機從水星返回時,他們會提前通知我。巨大的後艙門打開了,太空摩托艇順著斜面滑下去,落進廣袤的太空。我緊張地駕駛著,顧不上欣賞腳下美麗的地球。半個小時後,我的心情才平靜下來。就在這時,我發現了那輛「太空清道車」。

  這輛車的外觀並不漂亮,它基本上是一個呆頭呆腦的長方體,表面上除了一圈小舷窗外,全部蒙著一種褐色的蒙皮,這使它看起來像只癩蛤蟆那樣醜陋。在它的左右側張著兩隻極大的耳朵,也蒙著那種褐色的蒙皮。後來我才知道,這種結構是為了保護清道車不受太空垃圾的損壞,也能儘量減緩垃圾的速度並最終俘獲它們。這種蒙皮是超級特夫綸和陶瓷薄板的粘合物。

  幾乎在看到清道車的同時,送話器中有了聲音,一個悅耳的男人聲音在嘰裡咕嚕說著什麼。我辨出了「奧爾基」的名字,也聽到話語中有明顯的捲舌音,恍然大悟,忙喊道:「我不是奧爾基,我不會說俄語,請用漢語或英語說話!」

  送話器中改成了漢語:「歡迎你,地球來的客人。你是一位姑娘?」

  「對,我的名字叫徐放。」

  「徐放小姐,減壓艙的外門已經打開,請進來吧。」

  我小心地泊好摩托艇,鑽到減壓艙裡,外門緩緩合攏,隨著氣壓升高,內門緩緩打開。在離開空天飛機前,我曾好奇地問奧爾基:「那個終生獨自一人呆在太空軌道的老人是什麼樣子?他孤僻嗎?性格古怪嗎?」奧爾基笑著叫我不要擔心,說那是一個慈祥的老人,只是模樣有點古怪,因為他40年沒有理髮剃須,他要儘量減少太空的遺留物。「一個可憐的老人。」奧爾基黯然說。

  現在,這個老人已經站在減壓艙口。他的鬚髮幾乎遮住了整個臉龐,只餘下一雙深陷的但十分明亮的眼睛。他十分羸瘦,枯乾的皮膚緊裹著骨骼,讓人無端想起那些辟食多日的印度瑜伽大師們。我一眼就看見,他的雙腿已經萎縮了,在他沿著艙室游飛時,兩隻細弱無力的仙鶴一樣的腿一直拖在後面。但雙手十分靈活敏捷,他熟練地操縱著車內的小型吊車,吊下摩托艇上的小集裝箱,把另一隻集裝箱吊上去。「這裡面是我一年的生活垃圾和我捕捉的太空垃圾。」他對我說。

  我幫著他把新集裝箱吊進機艙,打開小集裝箱的鐵門。瑪格麗特為他的丈夫準備了豐富的食品,那天午餐我們盡情享用著這些食品——不是我們,是我。這是我第一次在太空的微重力下進食,對那些管狀的、流質的、奇形怪狀的太空食品感到十分新鮮。說來好笑,我這位淑女竟成了一個地道的饕餮之徒。老人一直微笑著勸我多吃,把各種精美的食品堆在我面前。肚滿腸圓後,我才注意到老人吃得很少,簡直太少了,他只是象徵性地往嘴裡擠了半管流質食物。我問:「李先生,你為什麼不吃飯?」他說已經吃好了,我使勁搖頭說,你幾乎沒吃東西嘛,哪能就吃好了?老人真誠地說:「真的吃好了。這20多年來我一直是這樣,已經習慣了。我想儘量減少運送食品的次數。」

  他說得很平淡,在他的下意識中,一定認為這是一件人人皆知的事實。但這句平淡的話立刻使我熱淚盈眶!心中塞滿了又酸又苦的東西,堵得我難以喘息。他一定早已知道了妻子找人捎送食物的艱難,20年來,他一直是在死亡的邊緣徘徊,用盡可能少的食物勉強維持生命的存在!

  看著我大吃大嚼之後留下的一堆包裝,我再也忍不住,眼淚刷刷地淌下來。李先生吃驚地問:「怎麼啦?孩子,你這是怎麼啦?」我哽咽地說:「我一個人吃了你半月的食物,太不懂事了!」

  李先生爽朗地笑起來,我真不相信這個羸瘦的老人會笑得這麼響亮:「傻丫頭,傻姑娘,看你說的傻話。你是難得一見的遠方貴客,我能讓你餓著肚子離開嗎?」



  在就第二餐時,我固執地拒絕吃任何食物:「除非你和我吃同樣多。」老人沒辦法,只好陪我一塊吃,我這才破涕為笑。我像哄小孩一樣勸慰他:「不用擔心,李先生,我回去之後就去想辦法,給你按時送來足夠的食物。告訴你一個秘密,是我從不示人的秘密,我有一個有錢有勢的爸爸,而且對我的要求百依百順。我拒絕了他給我的財產,甚至拒絕了他的名聲,想按照普通人那樣獨立地生活。但這回我要去麻煩他啦!」

  老人很感動,也沒有拒絕,他真誠地說:「謝謝你,我和我妻子都謝謝你。但你千萬不要送太多的東西,還像過去那樣,一年送一次就夠了,我真的已經習慣了。另外,」他遲疑地說,「如果這件事有困難,就不要勉強。」

  我一揮手:「這你就不用管了!」

  此後的兩天裡,我時時都能感受到他生活中潛隱的苦澀,即使在他爽朗的大笑時,我也能品出一絲苦澀的餘味。這種苦澀感染了我,使我從一個任性淘氣的小女孩在一日之內成人了。我像久未歸家的女兒那樣照顧他,幫他準備飯食,幫他整理衛生。為了不刺傷他的自尊心,我盡可能委婉地問他,為什麼他會落到如此窘迫的地步。李先生告訴我,他的太空清道夫工作完全是私人性質的,這輛造價昂貴的太空清道車也是私人出資建造的。「如果冷靜客觀地評價歷史,我承認那時的決定太匆忙,太衝動。我和妻子沒有很好地宣傳,把這件事變成公共的事業,我們完全是個人奮鬥。妻子從英國的父母那兒繼承了一筆相當豐厚的遺產,但是,我上天后她已經一文不名了——不過,我們都沒有後悔。」

  說這些話時,他的神態很平靜,但他的兩眼炯炯放光,一種聖潔的光輝漫溢於臉上。我的心隱隱作疼,趕緊低下頭,不讓他看見我的憐憫。第三天收到了母船發來的信號,我穿上太空服,在減壓艙口與老人擁別:「老人家,千萬不要再這樣自苦自抑了。三個月後我就會為你送來新的食品,如果那時你沒把舊食物吃完,我一定會生氣的,我一定不會再理你了!」 

  那時我沒有意識到,我這些幼稚的話,就像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在扮演小母親。老人慈愛地笑了,再次與我擁別,並鄭重交待我代他向索羅船長和奧爾基先生致謝:「他們都是好人,他們為我惹上了不少麻煩,我難以表達對他們的感激之情。」

  太空摩托艇離開了清道車,我回頭張望,透過摩托艇橘黃色的尾光,我看見那輛造型醜陋的太空清道車孤零零地行進在軌道上,越來越小,很快隱於暗淡的天幕。往前看,x-33b已經在天際閃亮。

  奧爾基幫我脫下太空衣。來到指揮艙,索羅船長仍在嘴角掛著揶揄的微笑。他一定在嘲笑:徐小姐,你把那具十字架背到身上了嗎?我微笑著一直沒有開口,我覺得自己已經受到了李先生的感化,有些東西必須蘊藏在沉默中才更有力量。



  一個月後,我驅車來到李先生的家裡。他家在北京近郊的一個山腳下,院子十分寬敞,低矮的籬笆參差不齊,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式的農家院落。只有院中一些小角落裡,偶然露出一些西方人的情趣,像涼臺上懸掛的白色木條涼椅,院中的鴿樓,在地上靜靜啄食的鴿群……瑪格麗特熱情地接待了我。在中國生活了40年,她已經相當中國化了,如果不是銀髮中微露的金色髮絲和一雙藍色的眼睛,我會把她當成一個地道的中國老太太。看著她,我不禁感慨中國社會強大的同化力。

  40年的貧窮在她身上留下了明顯的印記,她的身體很瘦弱,容貌也顯得憔悴,但她的擁抱卻十分有力。「謝謝你,真誠地感謝你。我已經和太炎通過電話,他讓我轉達對你的謝意。」

  我故意嘟著嘴說:「謝什麼?我一個人吃了他一個月的口糧。」

  瑪格麗特笑了:「那麼我再次謝謝你,為了你這樣喜歡我準備的食品。」

  我告訴瑪格麗特,我已經聯繫好了下一次的「順車」,是三個月後往月球的一次例行運輸,請她事先把要送的東西準備好。「如果你在經濟上有困難的話,」我小心地說,希望不會刺傷她的自尊心,從她家中的陳設看,她的生活一定相當窘迫,「要送的物品我也可以提供一些幫助,你只需列一個清單就行了。」

  瑪格麗特笑著擺手:「不,不,謝謝你的慷慨,不過確實用不著。你能為我們解決運輸問題,我就已經很感激了。」

  那天,我在她家中吃了午飯,飯菜很豐盛,既有中國的煎炸烹炒,又有英國式的甜點。飯後,瑪格麗特拿出十幾本影集讓我觀看。在一張合影上,兩人都帶著博士方帽,瑪格麗特正當青春年華,美貌逼人,李先生則多少有些拘謹和少年老成。瑪格麗特說:「我們是在北大讀文學博士時認識的,他那時就相當內向,不善言談。你知道嗎?他的父親是一個清道夫,就在北大附近的大街上清掃,家庭條件比較窘迫,恐怕這對他的性格不無影響。在同學的交往中,他會默默地記住別人對他的點滴恩惠,認真到了迂腐的地步。你知道,這與我的性格並不相合,但不知道為什麼,我不知不覺地開始了和他的交往,直到成為戀人。他有一種清教徒般的道德光輝,也可能是這一點逐漸感化了我。」

  我好奇地問:「究竟是什麼契機,使你們選擇了共同的生活和共同的終身事業?」

  瑪格麗特從文件簿中翻出兩張發黃的報紙,她輕輕撫摸著,沉湎於往事。良久她才回答我的問話:

  「說來很奇怪,我們選擇了一個終身的事業,也從沒有絲毫後悔,但我們卻是在一時衝動下作出的決定,是很輕率的。你看這兩張剪報。」

  我接過兩份剪報,一份是英文的,一份是中文的,標題都相同:《太空垃圾威脅人類安全》。文中寫道:

  最近幾十年來,人們不僅把地球弄得肮髒不堪,而且在宇宙中也有3000噸垃圾在飛,到2010年,垃圾會增加到一萬噸。僅直徑10釐米的大碎塊就會有7500噸,其中一些我們用望遠鏡就能看到。

  考慮到這些碎塊在地球軌道上的速度,甚至直徑1釐米的小鐵塊都能給宇宙飛船帶來真正的災難。飄蕩在地球上空的核動力裝置具有特別的危險性,到下個世紀,將會有上百個核裝置,其中含有1噸多的放射性物質。這些放射性物質總有一天會掉到人們的頭上,就像1978年前蘇聯的『宇宙-954』掉在加拿大北部一樣。

  科學家提出用所謂的「宇宙掃雷艦」,即攜帶激光大炮的專門衛星來消滅宇宙中最具危險性的較大的放射性殘塊。但這項研究也遭到強有力的反對,懷疑者認為,在環地球空間使用強力激光會導致這個空間發生不可逆的化學變化和引起空間變暖。

  我們已經在地球上幹了許多破壞性的蠢事,今天它已在對我們進行報復:肮髒的用水、不斷擴大的沙漠、被污染了的空氣等等。宇宙何時開始它的報復?可以肯定的是,這種報復比地球的報復要厲害得多。

  見我讀完,瑪格麗特又對我作了解釋:「那天,太炎帶著這張報紙到我的研究生宿舍,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激動。他喃喃地說,人類是宇宙的不肖子孫,人類發展到現在,已經成了急功近利的技術動物。我們污染了河流,破壞了草場,玷污了南北極,現在又去糟踏太空。我們應該站出來大聲疾呼,不要再去戕害地球母親和宇宙母親。我說:人類已開始認識到這一點了,世界範圍內的環境保護運動已經蓬蓬勃勃地開展了,即使在中國這樣的發展中國家,也逐漸樹立了環保意識。但太炎說的一番話使我如遭錐刺,那是一種極為尖銳的痛覺。」

  我奇怪地問:「他說什麼?」

  「他說,這不夠,遠遠不夠。人類有了環保意識是一個進步,但坦率地說,這種意識仍是建立在功利主義基礎上的——我們要保護環境,這樣才能更多地向環境索取。不,我們對大自然必須有一份母子之愛,有一種對上帝的敬畏才行。」

  這番話使我很茫然,可能我在下意識地搖頭。瑪格麗特看看我,微笑著說:「當時我也不理解這些話,甚至奇怪在宗教氣息淡薄的中國,他怎麼會有這種宗教般的虔誠?後來,我曾隨他到他的家鄉小住,親眼看見了兩件事,才理解了他這番話的含義」

  她在敘述中常沉湎於回憶,我那時已聽得入迷,孩子氣地央求:「哪兩件事?你快說嘛。」

  瑪格麗特娓娓說道:「離他家不遠,有一個年近60,靠拾破爛為生的老婦人。十幾年來,她一共拾了12名殘疾棄兒,全帶回家中養起來。新聞媒介報道之後,我和太炎特意去看過。那是怎樣一種淒慘的情形呀,看慣了北京的高樓大廈,我想不到還有如此赤貧的家庭。12名棄兒大多在智力上有殘疾,他們簡直像一群肮髒的豬崽,在這個豬窩一樣的家裡滾來爬去。那時我確實想,如果放任這些癡傻的棄兒死去,也許對社會、對他們自己,都未嘗不是件好事。太炎特意去問那個魯鈍的農村婦女,她為什麼把這麼多非親非故的棄兒都領養起來。那位老婦在極度的赤貧和勞累中已經麻木了,她低著頭,表情死板,囁嚅著說,她也很後悔的,這些年全靠鄉親們你幫一把,他給兩口,才勉強沒讓這些娃兒們餓死,日子真難哪。可是只要聽見垃圾箱裡有嬰兒在哭,她還是忍不住要檢回來,也也許是女人的天性吧。」瑪格麗特歎息道,「我聽到過多少豪壯的話,睿智的話,但都比不上這席話對我的震撼。我們悄悄留了一筆款子走了,這位『有女人天性』的偉大女性始終留在我的記憶中。」

  她停下來,很久很久不說話,我催促道:「另一件事呢?」

  「也是在他家附近。一個男人在50歲時突然決定上山植樹,於是一個人搬到荒山上,一去就是20年。在他71歲時,新聞媒介才發現了他,把他樹為綠化的典型。我和太炎也去採訪過他,問他,是什麼力量支持他獨居山中20年,沒有一分錢的酬勞。那人皮膚粗糙,滿手老繭,他整個就像一株樹皮皴裂的老樹,但目光中卻是知識分子的睿智。他淡淡地說:你可以說是一種迷信吧。老輩人說,這座山是神山,山上的一草一木,走獸飛蟲都不敢動的,動了就要遭報應。祖祖輩輩都相信,都懷著敬畏,這兒也真的風調雨順。大躍進時,我們都破除了迷信,對這些傳說嗤之以鼻,雄赳赳氣昂昂地砍光了滿山的古樹——後來也真的遭了報應。痛定之後我就想,人類真的已經如此強大,可以傷天害地並且不怕報應嗎?當然,所謂神山,所謂現世報,確實是一種淺薄的迷信。但當時誰能料到,這種迷信恰好暗合我們今天才認識到的環保理論?在我們嗤笑先人的迷信時,後人會不會嗤笑我們的幼稚狂妄,上帝會不會嗤笑我們的自不量力呢?我想,我們還是對大自然保留一份敬畏為好。當年砍樹時我造了孽,那就讓我用種樹當作懺悔吧。」

  瑪格麗特說:「我生長在一個天主教家庭,過去對沒有宗教信仰的中國人多少有點偏見,有點異己感,但這兩次採訪後我發現了中國社會中的『宗教』,那是延續了五千年,彌漫無形的中國人的人文思想和倫理觀念。太炎在這兩次採訪後常陷入沉思,喃喃地說他要為地球母親盡一份孝心。」她笑道,「說起來很簡單,在那之後,我們就結婚了,也確立了一生的志願:當太空清道夫,實實在在為地球母親做一點回報。我們想辦法建造了那輛清道車,太炎乘坐那輛車飛上太空,從此再沒有回來。」

  她說得很平淡,但我卻聽得熱淚盈眶。我說:「我已經知道,正是你傾盡自己所得的遺產,為李太炎先生建造了這輛太空清道車,此後你一貧如洗,不得不遷居到這個山村。在新聞熱過後,國際社會把你們徹底遺忘了,你不得不獨力承擔太空車的後勤保障,還得應付世界政府軌道管理局明裡暗裡的刁難。瑪格麗特,社會對你們太不公平了!」

  瑪格麗特淡淡地說:「軌道管理局本來要建造兩艘太空掃雷艇,因為有了清道車的先例,國際綠色組織全力反對,說用激光清除垃圾會造成新的污染,掃雷艇計劃因而一直未能實施。軌道管理局爭辯說,單是為清道車送給養的摩托艇造成的化學污染,累積起來已經超過激光炮所造成的污染了!也許他們說的不無道理。」她歎息道,「可惜建造這輛車時沒有考慮食物再生裝置,這是我最大的遺憾。」

  我在她的平淡下聽出了苦澀,安慰道:「不管他們,以後由我去和管理局的老爺*譴蚪*道——對了,我有一個主意,下次送給養時,我代替李先生值班,讓他回到地球同你團聚三個月。對,就這樣幹!」

  我為自己能想到這樣一個好主意而眉飛色舞,瑪格麗特卻略帶驚異地看看我,悽楚地說:「原來你還不知道?……他已經不能回到地球了!我說過,這件事基本上是私人性質的,由於缺乏經驗,他沒有經過系統的訓練,沒有醫生的指導,太空停留的時間太長,這些加起來,對他的身體造成了不可逆的傷害。你可能已經看到他的兩腿萎縮了,實際更要命的是,他的心臟也萎縮了,已經不能適應有重力的生活了!」

  我覺得一盆冰水劈頭澆下來……只有這時我才知道,這對夫婦的一生是怎樣的悲劇!他們就像中國神話中的牛郎織女,隔著天河可以聽到對方的聲音,卻終生不得相聚。我呆呆地看著她,淚水開了閘似的洶湧地流淌。瑪格麗特手足無措地說:「孩子,不要這樣!不要哭!……我們過得很幸福,很滿足,是真的!不信,你來看。」

  她拉我來到後院,在一片茵茵綠草之中,有一座不算太高的假山。近前一看,原來是一 座垃圾山,堆放的全是從太空中回收的垃圾。各種各樣的鋁合金製品、鈦合金製品、性質優異的塑料製品,堆放了多少年後,仍然閃亮如新。瑪格麗特欣喜地說:

  「看吧,這全是40年來太炎從太空中檢回來的。我仔細統計過,有13579件,共計1298噸。要是這些東西還在太空橫衝直撞,會造成多大損害?所以,你真的不必為我們難過,我們兩人以自己的微薄之力為地球母親盡了孝,生命是很充實的,我們一點都不後悔!」

  我慢慢安靜下來,真的,在這座垃圾山前,我的心靈被徹底淨化了,我也像瑪格麗特一樣,感到心靈的恬靜。回到屋裡,我勸瑪格麗特:「既然李先生不能回來,你願意到太空中去看看他嗎?我能為你安排的,這並不是太困難的事情。」

  瑪格麗特淒然一笑:「很遺憾早幾年沒碰到你,現在恐怕不行了。我的身體已經太差,不能承受太空旅行了,我想儘量多活幾年以便照顧太炎。不過我仍然感謝你,你真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她拉著我的手說,「如果我走到了他的前邊,你能不能替我照顧他呢?」

  我從她的話語中聽出了不祥,忍住淚說:「你放心吧,我一定記著你的囑託。」也許那時我已經在下意識中作出了自己的人生抉擇,我調皮地說,「可是,我該怎麼稱呼你呢?我既不想稱你李奶奶,也不想叫你阿姨。請你原諒,我能喚你一聲麥琪姐姐嗎?」

  瑪格麗特可能沒有猜中我的小心眼,她慈愛地說:「好的,我很喜歡能有這樣一個小妹妹。」



  四個月後,我再次來到李先生的太空清道車上。這次業務是我爭取來的,索羅船長也清楚這一點。他不再說怪話,也多少有些難為情,張羅著把太空摩托艇安置好,臉紅紅地說:「請代我向李先生致意,說心裡話,我一直都很欽佩他。」

  我這才向他轉達了上次李先生對他的致意。我笑道:「船長,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天下最好的好人,這是上次李先生告訴我的。」索羅難為情地擺擺手。

  當我在廣袤的太空背景下用肉眼看見那輛清道車時,心裡甜絲絲的,有一種歸家的感覺。李先生急不可耐地在減壓艙門口迎接我:「歡迎你,可愛的小丫頭。」

  在那之前我已經同他多次通話,已經非常熟稔了。我故意嘟著嘴說:「不許喊我小丫頭,瑪格麗特姐姐已經認我作妹妹,你也要這樣稱呼我。」

  李先生朗聲大笑:「好,好,有這樣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妹妹,我也會覺得年輕的!」

  我剛脫下太空服,就聽見響亮的警報聲,李先生立即說:「又一塊太空垃圾!你先休息,我去捕捉它。」

  在那一瞬間,他好像換了一個人,精神抖擻,目光發亮,動作敏捷。電腦屏幕上打出了這塊太空垃圾的參數:尺寸230×54毫米,估重2.2公斤,速度8.2公里每秒,軌道偏斜12度。然後電腦自動調整方向,太空車開始加速。李先生全神貫注地盯著屏幕,回頭簡單解釋說:「我們的清道車使用太陽能作能源,交變磁場驅動,對環境是絕對無污染的。這在40年前是最先進的技術,即使到今天也不算落後。」他的語氣中充滿了自豪。

  我趴在他身後,緊緊地盯著屏幕。現在離這塊衛星碎片只有兩公里的距離了,李*壬*動一個電鈕,兩隻長長的機械手刷刷地伸出去。他把雙手套在機內的傳感手套上,於是兩隻機械手就精確地模擬他的動作。馬上就要與碎片相遇了,李先生虛握兩拳凝神而待,就像虛掌待敵的武術大師。

  我在他的身後不敢喘氣。雖然清道車已經儘量與碎片同步,但它掠過頭頂時仍如一顆流星,我幾乎難以看清它。就在這一瞬間,李先生疾如閃電地一伸手,兩隻機械手一下子抓住那塊碎片,然後慢慢縮回來。它們的動作如此敏捷,我的肉眼根本分辨不出機械手指的張合。

  我看得目醉神迷。他的動作優雅嫺熟,巨大的機械手臂已經成了他身體的外延,使用起來是如此得心應手。我眼前的李先生不再是雙腿萎縮、乾癟瘦小的垂垂老人,而是一隻頸毛怒張的敏捷的雄獅,是一個有通天徹地之能的宇宙巨人。多日來,我對他是憐憫多於尊敬,但這時我的內心已被敬畏和崇拜所充溢。

  機械手縮回機艙內,捧著一塊用記憶合金製造的衛星天線殘片。李先生喜悅地接過來,說:「這是我的第13603件戰利品,算是我送給麥琪的生日禮物吧。」

  他仍是那樣瘦弱,枯槁衰老的面容藏在長髮長須裡,但我再也不會用過去的眼光看他了。我知道盲人常有特別敏銳的聽覺和觸覺,那是他們把自己被禁錮的生命力從這些孔口迸射出來。我仰視著這個雙腿和心臟萎縮的老人,這個依靠些微食物維持生命的老人,他把自己的生命力點點滴滴地節約下來,儲存起來,當他作出石破天驚的一舉時,他那被濃縮的生命力在一瞬間作了何等燦爛的迸射!

  面對我的專注目光,李先生略帶驚訝地問:「你在想什麼?」我這才從冥思中清醒過來,沒來由地羞紅了臉,忙把話題岔開。我問,今天是瑪格麗特姐姐的生日麼?老人點點頭:「嚴格說是明天。再過半個小時我們就要經過日期變更線,到那會兒我就給她打一個電話祝賀生日。」他感歎地說,「這一生她為我吃了不少苦,我真的感激她。」

  之後他就沉默了,我屏息靜氣,不敢打擾他對妻子的懷念。等到過了日期變更線,他掛通家裡的電話。電話鈴一遍又一遍地響著,卻一直沒人接。老人十分擔心,喃喃地重複著:「現在是北京時間早上6點,按說這會兒她應該在家呀。」

  我盡力勸慰,但心中也有抹不去的擔心。直到我快離開清道車時才得到了確實的消息:瑪格麗特因病住院了。在登上太空摩托艇前,我盡力安慰老人:「你不用擔心,我一回地球馬上就去看她。我要讓爸爸為她請最好的醫生,我會每天守在她的身邊——即使你回去,也不會比我照顧得更好。你放心吧。」

  「謝謝你了,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回到x-33b,索羅船長一眼就看見我紅紅的眼睛,他關切地問:「怎麼啦?」我坐上自己的座椅,低聲說:「瑪格麗特住院了,病一定很重。」索羅和奧爾基安慰了我幾句,回過頭駕駛。過了一會兒,船長忽然沒頭沒腦地罵了一句:「這些混蛋!」

  我和奧爾基奇怪地看著他,他沉默了很久才說:「聽說軌道管理局的老爺們要對太空清道車實行強制報廢。理由是它服役期太長,萬一在軌道上徹底損壞,又要造成一堆太空垃圾。客觀地說,他們的話不無道理,不過……」

  他搖搖頭,不再說話。



  回到地球,我就不折不扣地履行了自己對老人的承諾,但醫生們終於未能留住瑪格麗特的生命。

  彌留的最後時光,她一定要回到自己的家。她婉言謝絕了醫護人員的照拂,僅留我一人陪伴。在死神降臨前的迴光返照中,她的目光十分明亮,面容上蒙著恬靜聖潔的柔光。她用瘦骨嶙峋的手輕輕撫我的手背,兩眼一直看著窗外的垃圾山,輕聲說:「這一生我沒有什麼遺憾,我和太炎盡自己的力量回報了地球母親和宇宙母親。只是……」

  那時,我已經作出了自己的人生抉擇,我柔聲說:「麥琪姐姐,你放心走吧,我會代你照顧太炎先生,直到他百年。請你相信我的承諾。」

  她緊緊握住我的手,掙扎著想坐起來。我急忙把她按下去,她喘息著,目光十分複雜,我想她一定是既欣慰,又不忍心把這副擔子擱在我的肩上。我再一次堅決地說:「你不用擔心,我一旦下了決心就不會更改。」

  她斷斷續續地喃喃說:「真……難為……你了啊。」

  她緊握住我的手,安詳地睡去,慢慢地,她的手指失去了握力。我悄悄抽出手,用白色的布單蓋住她的臉。

  第三天,她的遺體火化完畢,我立即登上去休斯敦的飛機,那兒是軌道管理局的所在地。



  秘書小姐塗著淡色的唇膏,長長的指甲上塗著銀色的蔻丹,她親切地微笑著說:「女士,你和局長閣下有預約嗎?請你留下姓名和電話,我安排好時間會通知你的。」

  我笑嘻嘻地說:「麻煩你現在就給老邦克打一個電話,就說小丫頭徐放想見他。也許他正好有閒暇呢。」

  秘書抬眼看看我,拿起內線電話機低聲說了幾句,她很快就放下話筒,笑容更親切了:「徐小姐請,局長在等你。」

  邦克局長在門口迎候我,慈愛地吻吻我的額頭:「歡迎,我的小百靈,你怎麼想起了老邦克?」

  我笑著坐在他面前的轉椅上:「邦克叔叔,我今天可是來興師問罪哩。」

  他坐到自己的轉椅上,笑著把面前的文件推開,表示在認真聽我的話:「說吧,我在這兒恭候——是不是李太炎先生的事?」

  我驚奇地看看他,直率地說:「對,聽說你們要強制報廢他的太空清道車?」

  邦克叔叔耐心地說:「一點兒不錯。李太炎先生是一個虔誠的環境保護主義者,是一個苦行僧式的人物,我們都很尊敬他,但他使用的方法未免太陳舊。我們早就計劃建造一至二艘太空掃雷艦,效率至少是那輛清道車的20倍。只要有兩艘掃雷艦,兩年之內,環地球空間不會再有任何垃圾了。但是你知道,綠色組織以那輛清道車為由,擱淺了這個計劃。這些只會吵吵嚷嚷的愚不可及的外行!他們一直叫嚷掃雷艦的激光炮會造成新的污染,這種指責實際上並沒有多少科學根據。再說,那輛清道車已經投入運行近40年,太陳舊了,一旦徹底損壞,又將變成近百噸的太空垃圾。還有李太炎先生本人呢!我們同樣要為他負責,不能讓他在這輛危險的清道車上呆下去了。」

  我搶過話頭:「這正是問題所在。在40年的太空生活之後,李先生的心臟已經衰退了,已經不能適應有重力的生活了!」

  邦克叔叔大笑起來:「不要說這些孩子話,太空醫學發展到今天,難道還能對此束手無策?我們早已做了詳盡的準備,如果醫學無能為力,我們就為他建造一個模擬太空的無重力艙。放心吧,孩子!」

  來此之前,我從索羅船長和其他人那兒聽到過一些閒言碎語,我是窩著一肚子火*湊依*邦克幹架的。但聽了他合情合理的解釋,我又欣慰又害羞地笑了。邦克叔叔托我勸勸李先生,不要太固執己見,希望他快點回到地球,過一個溫馨的晚年。「他能聽你的勸告嗎?」他笑著問。我自豪地說:「絕無問題!他一定會聽從我的勸告。」



  下了飛機,我沒有在北京停留,租了一輛車便直奔玉泉山,那裡有爸爸的別墅。我想請爸爸幫我拿個主意,把李先生的晚年安排得更妥當一些。媽媽對我的回家真可說是驚喜交加,抱著我不住嘴地埋怨,說我心太狠,四個月都沒有回家了:「人家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你還沒嫁呢,就不知道往家裡流了!」爸爸穿著休閒裝,叼著煙斗,站在旁邊只是笑。等媽媽的母愛之雨下夠一個陣次,他才拉著我坐到沙發上:「來,讓我看看寶貝女兒長大了沒有。」

  我親親熱熱地偎在爸爸懷裡。我曾在書上讀到過一句刻薄話,說人的正直與財富成反比。也許這句憤世之語不無道理,但至少在我爸爸身上,這條定律是不成立的。我自小就欽佩爸爸的正直仁愛,心裡有什麼話也從不瞞他。我咭咭呱呱地講了我的休斯敦之行,講了我對李太炎先生的敬慕。我問他,對李先生這樣的病人,太空醫學是否有絕對的把握。爸爸的回答在我心中劃了一道陰影,他說他知道有關太空清道車即將報廢的消息,恰巧昨天太空署的一位朋友來訪,他還問到這件事。「那位朋友正是太空醫學的專家,他說只能盡力而為,把握不是太大。因為李先生在太空的時間太長了,40年啊,還從未有過先例。」

  我的心開始下沉,勉強笑道:「不要緊,醫生無能為力的話,他們還準備為李先生特意造一間無重力室呢。」

  爸爸看看我,平靜地問:「已經開始建造了嗎?——太空清道車強制退役的工作下周就要實施了。」

  我被一下子擊懵了,目光癡呆地瞪著爸爸,又目光癡呆地離開他。回到自己的臥室,我立即給航天界的所有朋友撥電話,他們都證實了爸爸的話:那項計劃下周就要實施,但沒有聽說建造無重力室的消息或計劃。

  索羅說:「不可能吧,一間無重力室造價不菲,管理局的老爺們會為一個垂暮老人花這筆錢?」

  我總算從夢中醒過來了。邦克叔叔唯一放在心上的,是讓這個惹人討厭的老傢伙從太空中撤下來,他們當然會為他請醫生,為他治療——假若醫學無能為力,那不是他們的本意。他們也曾計劃為受人愛戴的李先生建造一間無重力室,只可惜進度稍慢了一點兒。一個風前殘燭的垂垂老人嘛,有一點意外,人們是可以理解的。

  我揩幹眼淚,在心底為自己的幼稚冷笑。在這一瞬間,我作出了人生的最後抉擇,或者說,在人生的天平上,我把最後一顆小小的砝碼放到了這一邊。我起身去找父親,在書房門外,我聽見他正在打電話。從聽到的隻言片語中,他顯然是在同邦克通話,而邦克局長也承認了(至少是含糊地承認了)我剛剛明白的事實。爸爸正在勸說,但顯然他的影響力這次未能奏效。我推門進去時,爸爸正好放下了聽筒,表情陰鬱。我高高興興地說:

  「爸爸,不必和老邦克磨牙了,我已經作出了自己的決定。」

  我喚來媽媽,在他們的震驚中平靜地宣佈,我要同太炎先生結婚,代瑪格麗特照顧他直到百年。我要伴他到小行星帶,找一個合適的小行星,在那兒生活。希望爸爸把他的私人空天飛機送給我,這是我唯一想得到的遺產。父母的反應是可想而知了,在整整三天的哭泣、責駡和悲傷中,我一直平靜地重複著自己的決定。最後,睿智的爸爸首先認識到不可更改的結局,他歎息著對媽媽說:

  「不必再勸了,隨女兒的心意吧。你要想開一點,什麼是人生的幸福?我想不是金錢豪富,不是名譽地位,而是行自己的心願,織出心靈的恬靜。既然女兒主意已定,咱們何必干涉呢。」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放兒,我們答應你,也請你許諾一件事。等太炎先生百年之後,等你生出回家的念頭,你要立即告訴我們。不要賭氣,不要愛面子,你能答應嗎?」

  「我答應。」我感動地撲入父母的懷抱,三人的熱淚流淌在一起。



  爸爸出面讓軌道管理局推遲了那個計劃的實施時間。三個月後,索羅駕駛著他的x-33b,奧爾基和我駕駛著爸爸的x-33l,一同來到李先生身邊。我們告訴他,我們不得不執行軌道管理局的命令。李先生已經有了思想準備,他只是悲傷地歎息著,看著我們拆掉清道車的外圍部件,連同本體拖入x-33b的大貨艙,他自己則隨我來到另一艘飛船。然後,在我的飛船裡,我微笑著述說了我的安排,讓他看了我在地球上辦好的結婚證。李先生在極度震驚之後是勃然大怒:「胡鬧!你這個女孩實在胡鬧!」

  他在激怒中氣喘吁吁,臉龐漲紅。我忙扶住他,真情地說:「太炎先生,讓我留在你的身邊吧,這是我對瑪格麗特姐姐答應過的諾言啊。」

  經受不住索羅、奧爾基的反復勸說和我如雨的熱淚,他總算答應我「暫時」留在他身邊,但他卻執意寫了一封措辭堅決的信件,托索羅帶回地球。信中宣佈,這樁婚姻沒有征得他的同意,又是在他缺席的情況下辦理的手續,因而是無效的。索羅船長詢問地看看我,我點點頭:「就照太炎先生的吩咐辦吧,我並不在乎什麼名份。」

  我們的飛船率先點火啟程,駛往小行星帶。索羅和奧爾基穿著宇航服飄飛在太空,向飛船用力揮手。透過面罩,我看見那兩個剛強的漢子都淚流滿面。



  「我就這樣來到了小行星帶,陪伴太炎先生度過了他最後的兩年。」徐放娓娓地說,她的面容很平靜,沒有悲傷。她笑著說,「我曾以為,小行星帶一定盡是熙熙攘攘的飛速奔跑的小石頭,不知道原來竟是這樣空曠寂寥。這是我們見到的第一顆小行星,至今我還不知道它的編號哩。我們把飛船錨系在上面,便開始了我們的隱居生活。太炎先生晚年的心境很平靜,很曠逸——但他從不承認我是他的妻子,而是一直把我當作他的愛女。他常輕輕捋著我的頭髮,講述他一生的風風雨雨,也常望著地球的方向出神,回憶在太空清道車上的日日夜夜。他念念不忘的是,這一生他沒能把環地球空間的垃圾清除乾淨,這是他唯一的遺憾。我精心照顧著他的飲食起居,這次我在x-33l上可沒忘記裝食物再生機,不過先生仍然吃得很少,他的身體也日漸衰弱。我總在想,他的靈魂一半留在地球軌道上,一半已隨瑪格麗特進了天國。這使我不免懊喪,也對他更加欽敬。直到兩年後的一天,先生突然失蹤了。」

  那對入迷的年輕人低聲驚呼道:「失蹤?」

  「對。那天,我剛為他慶祝了75歲生日,而第二天正是瑪格麗特去世兩周年的忌日。一覺醒來,他已經不見了,電子記錄簿上寫著:我的路已經走完了。永別了,天使般的姑娘,快回到你的父母身邊去!我哭著奔向減壓艙,發現外艙門仍然開著,他一定是從這兒回到了宇宙母親的懷裡。」

  蘇月止不住猛烈地啜泣著,徐放把她攬到懷裡說:「不要這樣,悲傷哭泣不是他的希望。我知道,太炎先生這樣作,是為了讓我早日回到人類社會中去。但我至今沒有回地球,我在那時突然萌生了一個志願:要把這兩個平凡人的偉大形象留在宇宙中。於是我就開始在這顆行星上雕刻,迄今已經15年了。」

  在兩個年輕人的懇請下,他們乘摩托艇再次觀看了雕像。太炎先生仍在神情專注地掃地,在太空永恆的靜謐中,似乎能聽見這對布衣夫婦的低聲絮語。徐放輕聲笑道:「告訴你們,這可不是我最初的構思。那時我總忘不了太炎先生用手抓流星的雄姿,很想把他雕成太空超人之類的英雄。但我最終雕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想這種平凡更符合太炎夫婦的人格。」

  那對年輕夫婦很感動,懷著莊嚴的心情瞻仰著。回到飛船後,蘇月委婉地說:

  「徐阿姨,對這組雕像我只有一點小小的意見:你應從那株梧桐樹後走出來,我發現你和瑪格麗特奶奶長得太相像了!你們兩人身上都有一種聖母般的高貴氣質。」

  很奇怪,聽了這句話後,杜士彬突然之間也有了這種感覺,而且越來越強烈。實際上,她們一人是金髮深目,一人是黑髮圓臉,兩人的面貌根本不相像。徐放擺擺手,開心地笑起來。她告訴二人,這幅畫很快就要收筆了。那時她將告別兩位老人,回到父母身邊去:「他們都老了,急切地盼著見我,我也一樣,已經歸心似箭了!」

  蘇月高興地說:「徐阿姨,你回去時一定要通知我,我們到太空站接你!」杜士彬也興奮地說:「我要趕到這兒來接你!」徐放笑著答應了。

  他們收到了大飛船發來的信號,兩位年輕人與她告別,乘太空摩托艇返回。當他們回頭遙望時,看見那顆小行星上又已亮起了絢麗的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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