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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哀的暢想



                  朱萬有

                   一

  這場秋天少有的風雨已持續了好幾天,街上的行人少了許多,天色像鉛一樣的沉重。我無聊地坐在診室裡,以往忙得不可開交的產科也因這晦暗的天氣而清閒了許多,整個上午我看了不到五個病人。

  虛掩的門被推開了,一個五十出頭的男人走了進來,他雙眼佈滿了血絲,頭髮亂作一團,領帶胡亂打著。他是克來恩斯凡級我們極熟。看著他這副模樣我不禁好笑,打趣道:「尊敬的特偵處處長,你這是怎麼了?到我產科醫生這裡來想必不是檢查什麼吧?」

  金布爾沒有像往常那樣同我調侃,他一臉沮喪地坐下來,臉色更加難看。他長歎了一口氣,沉重地說:「司馬,我倒大黴了。」「唉,老兄,你的情人有問題了嗎?艾滋病?」「別開玩笑了,我真的出事了。」看來真有什麼事,我停止了揶揄,靜候他說下文。

  「昨天我確實到芳子那兒去了。這幾天太累了,你是知道的,我需要放鬆,就瞞著局裡……今天一早我的助手卡爾給我來電話叫我快逃——只有他知道我的行蹤,說局裡正在到處抓我。」「抓你,為什麼抓你?你是特偵處長啊。你幹什麼了?」我緊張起來,腦子裡閃過「金錢、女人」等字眼。

  「今天淩晨有人混進了局裡絕密室,把解密電腦全給破壞了。卡爾說電視錄像上的那個人和我長得一模一樣,更要命的是那傢伙是通過了細胞DNA檢查後才進入絕密室的。局裡的反應就可想而知了。」

  我沉默了,作為醫生,我深知DNA檢查意味著什麼。如今的身份甄別檢查已淘汰了指紋等項目,一個人的DNA結構是永遠無法更改和被人仿造的,DNA檢查的特異性和準確性不容置疑。金布爾的手在輕輕發抖,眼裡流露出渴求信任的目光——我無法拒絕、逃避的目光。「那電腦是幹什麼的?為什麼會被人破壞?」「我們處有許多臥底,為了保證他們的安全,從不面對面聯絡,有情報就通過電腦網絡傳遞。

  電腦被破壞明顯是沖著011號文件來的,這份文件是關於一家叫IH醫院的,這醫院開展的器官移植業務量大得驚人,我們正在調查。011號文件剛由一個臥底發回來我還沒看,而這名臥底就失蹤了。司馬,你要相信,我絕不會幹這種事。」屋裡氣氛有些壓抑,我推開窗戶,一股涼風吹了進來。

  金布爾是聯邦安全局的特工,在一次跨國科技間諜案中我作為科技顧問和他相識。這麼多年來我被他的正直勇敢深深折服,尤其是他妻子艾娜因遭人報復被炸死後,他工作更拼命了,正因如此我成了他的好友。在我心目中他是當代的騎士,但要除開他對女人特別偏愛這一點。男人風流成性是很容易被人利用的,金布爾一向對錢沒多大興趣,難道他可能為了女人幹出這種蠢事?

  半天我才吭聲:「金布爾,坦率地說,我也不想掩飾對你的懷疑,雖然我也相信你的為人。希望你能儘快證明自己的清白。你有什麼打算?」

  「謝謝你的信任,老夥計,這件事的背後肯定與IH醫院有關,我打算暗地對IH醫院進行調查。我找你就是請你盡可能地幫助我,當然在對你沒有影響的前提下。」我被他的坦誠征服了:「我答應你,金布爾。」二金布爾就這樣從世上銷聲匿跡。

  沒過多久,無孔不入的新聞界把這件事捅了出去。人們都認為他出於某種利益當了內奸,而後他的私生活被曝光更加深了這種看法,隨之而來的是警察和安全局特工沒完沒了的調查。金布爾成了政府醜聞的代名詞,他已四面楚歌。出於對他還有殘存的希望和承諾,我一直保持沉默。

  一天清晨,我照例在診室翻著晨報,一條頭版新聞赫然入目:金布爾負案潛逃今晨被擊斃。我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金布爾沒有任何親人,在官方處理程序完畢後,我作為他生前好友為他料理後事。他的日本相好芳子也來了,令人欣慰的是她不是因為金布爾的財產來的。

  金布爾躺在殯儀館裡,顯得十分安詳,嘴角還掛著淺淺的微笑,仿佛隨時都會醒來。一直哭個不停的芳子開口了:「司馬君,我只有一個請求,讓他穿上我給他做的和服上路,好嗎?」看著這個在現在已很少有的癡情女人,我無言以對地點了點頭。

  人的一生是短暫的,但總會給這個世界留下點什麼。金布爾啊金布爾,你留給人們的恐怕就是為色忘義的印象了。

  芳子傷心地給金布爾換著和服,望著赤條條的金布爾,我也不由為這個晚節不保的人黯然神傷。他的背部是那麼光滑,那麼平整,突然我想起了什麼……

  夜已深,實驗室一片沉靜。

  我小心翼翼地從培養皿裡取出一塊費盡心思才得到的皮瓣組織,仔細地進行分離、固定……不時敲打著旁邊的計算機,熒光屏發出的光映在我興奮的臉上。三卡爾如約而至,這是個長相英俊的小夥子,給人一種剛毅果斷的印象。我開門見山地問:「你是怎麼看金布爾這件事的?你知道我是他的好朋友,請你坦率地談談。」

  卡爾盯著我:「司馬大夫,我不妨對你說,金布爾是我通風報信才逃脫的,這已表明了我對他的態度。這麼幹一旦被發現我會受到什麼懲罰是可想而知的,但我仍然做了,因為我相信他不會做這種事。他可算是半個電腦專家,而那台電腦完全是給砸壞的,他會這麼大動干戈嗎?不過錄像和DNA檢查的確讓他難以辯解。」

  「卡爾,事實上我對這事還無法作出判斷,我只能告訴你,他曾要我幫忙把這事查清楚。希望你能幫我。」「司馬大夫,我隨時效勞。我非常希望能還給處長一個清白。」「那麼十分感謝,現在我想要金布爾的一切檔案材料,凡是你能弄到的都要,好嗎?」這幾天產科手術特別多,我忙得團團轉。一天下午我正要下班回家,一個護士跑進來說:「司馬醫生,門診送來個急診病人,要立刻手術。」

  走進手術室,一切都已準備好了。一個黑人產婦躺在手術臺上,在無影燈光的照射下,黝黑的皮膚顯得有點怪異。門診醫生說:「這名產婦產期提前足有一個月,B超證實是頭盆不稱。」無影燈光下,各種監護儀器不斷閃爍變化。「刀,血巾。」「止血鉗,4號絲線縫紮。」手術按部就班地進行著……

  一個膚色雪白的小男孩從子宮中取了出來。幾個小護士在一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我笑了:「孩子們,這沒什麼好奇怪的。有時胎兒外觀表現出的性狀看起來和父母中的某一方毫無關係,事實上他的遺傳信息有一半來自於這個人。這正如有些人做事總要大肆宣揚,而有些人則默默無聞。」我的話引起人們一陣歡快的笑聲。

  這時,門診醫生捅了捅我,把我引到一邊,悄聲說:「剛才這女人在不經意的談話中,透露出她是替人『借腹生子』的。我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我問:「這是哪家醫院的傑作?」「聽她說是IH醫院。」

  IH,又是IH醫院!倏地一個念頭閃過我的大腦:這裡邊是不是另有隱情?我忙下達醫囑:「查母子的血型並轉入特護病房,沒經我同意誰也不能讓母子倆出院。」

  血型結果報告產婦是O型血,而孩子是AB型,說明從遺傳角度來講她們不是母子。這只有一種可能,就是門診醫生說的產婦只提供子宮而與受精卵無關,事實真是這樣的嗎?

  我找到了大學同學尼克,他是遺傳學權威。大學畢業後他一心攻讀遺傳學並獲得巨大成功,而我則當了一名男性產科大夫,沒圓成我的外科醫生夢。一陣寒暄後進入正題,我講完這對奇怪母子的事後問:「老同學有何高見?」

  尼克笑著說:「司馬,你可真是老糊塗了。很明顯這個替人生子的人只是把她的子宮貢獻出來讓受精卵發育,而這枚受精卵完全可能來自一對白人男女。這樣的孩子血型當然就不受她的影響了。」「尼克,我還沒老呢。來找你就是請你幫助再驗證一下,看看這當中是否還別有文章?你當然也是很清楚的:我們國家是明令禁止『借腹生子』的,認定這有悖於人倫。可以嗎?」「完全可以,我可以給你所有能夠查到的結果,但你要提供這對母子的血清和體細胞標本,沒問題吧?」三天后,尼克急匆匆打來電話把我叫了去。

  「司馬,我反復作了檢查分析,和你的檢查結果完全相符,這確實是『借腹生子』的典型例證。可是,根據你所提供的情況,我卻懷疑這和一般意義上的『借腹生子』似乎不同——請別奇怪,一個嚴謹的科學工作者居然也用了這種不確定的語彙。」「你是說,這果真涉及了比一般『借腹生子』更嚴重的問題?」

  「老實說,我不能也無法肯定這一點,不過這讓我想起了一個人。」尼克一下陷入了回憶,「在我攻讀博士時,我的導師是一個性格乖張的天才。這個叫杜裡凡的教授被人們認為是妄想狂,他當時發表了一篇驚世駭俗的論文,論證『借腹生子』比傳統生育具有不可比擬的優越性。他還說這發現將有利於人體複製的實現……」「他說什麼……『複製』?」我迫不及待地問。

  「的確如此,這是他的最高理想。這篇論文在當時,包括現在都被人們認為是離經叛道,不過現在人們已淡忘了這位天才。說實話,我常懷念他。要知道,性格上的怪異絲毫不能掩蓋他在遺傳領域的才華,我今天很多成功都是受他影響、啟發才取得的。」「這位杜裡凡教授現在在哪裡?」

  尼克的口氣顯得惋惜:「就在他的論文發表後不久,他就辭職了。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也沒有人知道他到哪裡去了。」四

  我回到醫院時,卡爾已等了我很久。他給我帶來了一個大紙袋,在這個紙袋裡我找到了我想要的東西……我決定親自到IH醫院去闖一闖。正在這時,那位黑人產婦連同嬰兒從病房悄然失蹤了,我決定加快行動。IH醫院。

  這家醫院坐落在郊外一個偏僻的山腳下,十幾幢大樓分佈在醫院四周,那幢米黃色的十五層移植外科大樓就是我的目的地。

  那大樓的門衛沒有想像的嚴格,只有一人。我喬裝成很有派頭的顧客,聲稱是事先在電話裡約定了的,還掏出一張較大面額鈔票賞他。他咧嘴一笑,便讓我進去了。

  樓道裡很安靜,只有偶爾幾個人過往。剛到三樓梯口,一個全身都被防護衣裹著、只露出一雙眼睛的大漢向我走過來。「幹什麼的?」大漢厲聲問。

  我機警地回答:「來看我哥哥。」此時四周正好沒人,我趁他不防備朝他頸部猛擊一拳,大漢無聲地倒在地上,我忙把他拖進不遠處的雜物間。

  我換上了大漢的裝束,也許是這身打扮的作用我很順利地來到了十樓,一塊寫有「手術重地,保持肅靜」的牌子十分醒目,透過隔離窗我清楚地看到正在進行好幾台移植手術。

  繼續上行,在一塊「器官管理處」牌子的指引下,我到了這幢樓的最高處——十五樓。一股刺人的叫不出名字的藥水味撲鼻而來,整個樓道都塗成死氣沉沉的淺黃色,除了我的腳步聲外,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一道緊閉的白色大門橫在眼前,這是磁卡門,我摸摸口袋,還好,那傢伙的磁卡還在。門慢慢打開,我有一種芝麻開門的感覺。

  一個銀白色的世界展現在面前,這是一間大得驚人的大廳,由半透明的隔離窗分割成許多小間,小間門口分別標示著「肝臟區」、「大腦區」、「心臟區」……在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容器裡浸泡著各種人體器官,這些器官看起來十分健康和完美,似乎還冒著熱氣,滴淌著殷紅的血。我的天,世界末日來了嗎?這時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和議論聲:「快去準備好第22號肝臟,1台和3台馬上就要了。」「今天是什麼鬼日子,一下鑽出兩台肝移植手術來。」一個聲音顯得不大耐煩。「別發牢騷了,你先到肝區『A』台去,我等一下就來。」

  我就在所謂的「A」台,時間不多了。就在這時我突然發現22號肝臟正在眼前,這是兩個完整的肝臟,它們的外觀一模一樣,我預感一切不解之謎都將揭曉。我用閃電般的速度取下了兩份標本,然後飛快地躲起來……五尼克實驗室。

  我拿出戰利品,說:「尼克,我需要在最短時間內分析出這兩份標本的DNA結構,這對我很重要。一個小時,行嗎?」「為什麼不在你自己的實驗室搞呢?」「我更相信你。」尼克笑了:「你這傢伙盡給我灌迷魂湯。」不到一小時,尼克走了過來。

  我抽出香煙並遞給他一支,緩緩說:「讓我先猜猜結果,這兩份細胞標本的DNA結構完全一致,對嗎?」尼克一臉的驚奇:「司馬,你這傢伙在搞什麼鬼?結果的確如此,天哪,一個人長有兩個肝臟?」我微微一笑,結論已初步得到證實,一切都該有結果了。

  「老兄,我會讓你知道答案的。一場好戲就等我這個小丑去拉開帷幕,我相信很快你會看到精彩動人的故事的。」有了上次的經驗,我很快又到了IH醫院那幢神秘大樓。可門廳無人看守,門大大打開著。

  我雖覺得蹊蹺,但仍鼓著勇氣往裡走去。「哈哈……」一陣狂笑聲在我身後響起。幾個彪形大漢圍了過來,我的頭部被猛擊一下……

  六我逐漸醒來,發現自己正斜躺在沙發上。這是一間寬敞整潔、裝修考究的辦公室,四周全是裝得滿滿的書櫃。顯然主人的金錢和知識同樣富有。

  「你好呵,司馬大夫。」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大約四十出頭,個頭很高,白淨的皮膚,臉上只有幾道不起眼的淺淺的皺紋,顯得保養有方。炯炯有神的雙眼閃著智慧的光芒,一身合體的西服更使他氣度不凡。

  我掙扎著從沙發上坐起來,這男人優雅地抽著香煙並有禮貌地遞給我一支。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道:「請允許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杜裡凡,是這家醫院的真正主人。」

  「你是杜裡凡?」我不禁叫出聲來。聽尼克的介紹,我計算他的杜裡凡導師現在有七十好幾,可眼前的卻是個身強力壯的中年男子呵!

  看出我的懷疑,他微笑著侃侃而談:「司馬大夫,在這個科學昌明的時代,一切奇跡都有可能發生。我這個七十五歲的老頭看起來,不,應該是事實上和你們這些中年人一樣健康也就不足為奇了。」

  杜裡凡饒有興趣地吐著煙圈,又繼續說:「司馬大夫,當我的一個實驗品因技術意外落入你之手而你對她表現出了不同尋常的熱情時,我就注意到了你。你頻繁地找我以前的學生尼克,沒經允許闖進我的醫院來並襲擊我的員工,很明顯,你這個金布爾的老友對我不利,今天終於等到了你。」

  看來杜裡凡對我已很瞭解,我冷冷說道:「杜裡凡教授,是不是你陷害金布爾的?」杜裡凡聲音更為低沉:「我必須使我的工作受到保護,絕不允許任何洩密事件的發生。金布爾和尼克都是自找的。」「尼克?」我心裡一驚,「你把尼克怎麼了?」

  尼克被帶了進來,他衣服淩亂,臉上有明顯的傷痕。我一把扶住他,看來他作了無謂的抵抗並為此付出了代價。「杜裡凡,你究竟在搞什麼把戲?」

  「司馬大夫,你錯了,我和你們一樣都是正派的學者,我不妨把一切都說給你們聽一聽。我相信你們通過拿走的兩份肝細胞標本對我的秘密已有所瞭解,這兩份標本的DNA結構完全一致,因為它們都是同一樣本的複製品。」杜裡凡說到這裡停了下來,他的目光凝固了,好像在眺望遠方,好一陣才回過神來。

  「尼克,你還記得嗎,在很久以前我就說過,人類延續種族的方式應該是複製優秀的人,而不是像低劣的動物只是簡單的繁殖。要在數億個精子中找出最完美的一個,同時還要有一個同樣健康的卵子,對於傳統的生殖方式來說,何其不易。而且,那枚受精卵要在子宮中呆上足足280天,這期間它還要抵禦諸如射線、病毒等的侵犯,可到最後他也許是個白癡,有這樣那樣的缺陷,甚至可能是個死胎。」杜裡凡滔滔不絕地說道。

  稍停,杜裡凡又說:「更要命的是那些完全正常的繁殖產物中,占70%甚至還多的都是智力平平、體弱多病或品行低劣的。他們只會消耗財富,只會給人類社會帶來不安。看看這個社會吧,各位先生,戰爭、饑荒、暴力、壓迫、各種人為污染、糟糕的生態環境等醜惡的東西充斥整個世界,正是這種和動物沒有兩樣的不分青紅皂白的繁殖使人類發展滯後起碼有一千年!這個世界應該由優秀的人來組成和管理!這就是我一直追求的理想。」

  我反駁道:「杜裡凡教授,我要提醒你任何事物的發展都有它自身特有的規律,科學的任務就是在遵循這些規律的前提下使事物健康而有序地發展下去。客觀規律是無情的,給事物設定人為的軌跡常常會適得其反。」

  杜裡凡針鋒相對:「我認為科學家考慮問題不應該和普通人一樣鼠目寸光,而要站在一個更高的高度。科學領域從來都是大膽創新、敢想敢做者的樂園。」

  這時的杜裡凡完全處於亢奮的狀態,他像籠中的老虎煩躁不安地來回走動。我已深切地感到他有多麼狂妄。

  「當初我的周圍全是冷漠、嘲笑和譏諷,我不得不辭職隱退,為自己找一個安靜的環境來進行研究。靈感和忍耐使我獲得了成功,我找到了代替生殖的最佳方式,那就是複製,小到一個細胞,一個器官,大到整個人體我都能複製出來。」我忿忿不平地說:「這也難怪金布爾會被人陷害。」曾錯怪金布爾令我很內疚。但尼克的職業習慣使他問道:「那你進行複製的原理是什麼呢?」

  杜裡凡臉上露出洋洋得意的神色:「原理很簡單,早在20世紀就有人提出來了,但許多科學家懾于本國政府的禁令,不敢進行實質性的研究;有少數科學家在暗地裡偷偷試驗,卻沒取得成功。而我既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又取得了成功,原因是我發明了一種高效催化酶。取下一個你想複製的人的體細胞,把裡面的遺傳物質全部取出並使之激活,再將這些物質植入一枚去掉了核的成熟卵細胞之中,這時用我發明的一種高能催化酶就可以讓這枚特殊的受精卵開始分裂、發育直至成熟。所有優秀的人不管是男是女都可以憑著體細胞當『父親』從而把自己複製出來,這些人品格高尚,智慧超凡,體魄強健。這個世界如果由他們組成,那人類的前景將是何等壯觀!」

  我嘲諷道:「恐怕教授搞器官移植甚至複製人只是為了賺大錢,什麼人類的責任不過是一塊遮羞布罷了。」

  杜裡凡只微微一笑,說:「司馬大夫,你應該明白搞科學研究的花費是驚人的,我需要錢來維持這類開銷。我可以自豪地說,我從事這項工作是毫無私利的。要說我有私心的話,也許就是我全身——除了大腦以外——都換成了同年輕人一樣的器官,所以我依然年輕。我的智慧,我的IH醫院,我的一切都是人類的。我是億萬富翁,我又一無所有。」

  聽著杜裡凡的慷慨陳詞我不禁有些感動。面對這樣執著的人我不得不被感動,儘管他的觀點和作法是如此的偏激。

  杜裡凡繼續說道:「我只想平靜地工作,然後把我的一切成果獻給人類,可是世俗的力量不允許我存在,比如說安全局。我願意毫無保留地為人類工作但絕不允許有人破壞它,這就是不能容忍安全局的臥底的緣故。但這傢伙已把一些關鍵秘密發回了安全局電腦網絡,我不得不拯救自己,於是我快速複製了多傑斯——金布爾的複製品。我發明的催化酶可以讓複製產品定格在我想要的任何年齡階段。」我不解地問:「你是怎麼弄到金布爾的細胞標本的?」

  「他曾藉口作胃鏡檢查來IH醫院暗中調查過,當然,我們也就取得了他的體細胞。後來,趁他到情婦那兒過夜的空隙,多傑斯大搖大擺地進入了安全局絕密室。他是金布爾的複製品,所以DNA檢查就形同虛設,他和金布爾一樣優秀,任務完成十分出色。現在他還在為我工作,也許你們應該見一見他。」

  一會兒,這個叫多傑斯的人就站在了我們面前。微卷的棕色頭髮,深陷的眼窩,碩大的喉結,天哪,這分明就是我最熟悉不過的金布爾!「司馬大夫,這複製品還過得去吧?」杜裡凡笑著問我。我沒理他,旁邊的尼克冷冷問道:「教授,一切謎底都已解開,那你打算怎麼處置我們?」一陣可怕的沉默。杜裡凡無奈地望著我們,流露出一種慈祥和痛苦交織的神色。

  「我無意傷害任何人,但為了人類的未來,為了保守這個秘密,很遺憾你們將不得不獻出生命。我會重新複製兩位,不會讓你們的家人受到任何精神折磨,當然記憶暫時沒有辦法了。兩位會毫無痛苦地離開這個世界!」尼克吼了起來:「不,教授,你不能這樣做!」

  「尼克,別這樣,沒用的。」我大聲說,「杜裡凡教授,我一直相信我們中國的一句老話,『天無絕人之路』。」我突然對他身後說道,「你相信嗎,金布爾?」七

  一直沉默不語的多傑斯像通了電一樣,臉上露出了我熟悉的堅毅的神情。他掏出手槍對準了杜裡凡,朗聲答道:「我相信,老夥計,並且我總愛扮演這種救難英雄的角色。教授,很遺憾還有我的同事一起來扮演。」多傑斯,不,應該是金布爾拿出一個發射器按了一下,很快卡爾帶著一大群人沖了進來。這突如其來的劇變讓每個人都十分驚訝,當然除了我以外。杜裡凡鐵青著臉:「多傑斯,我是你的創造者,你應該服從我的命令。」「不,杜裡凡教授,這不是什麼多傑斯,他是聯邦安全局特偵處處長克來恩斯方鴆級!?br>我鄭重地對杜裡凡說著。「不,這不可能……」杜裡凡亂了方寸。我走過去把金布爾的上衣拉開,他背上有一個明顯的傷疤。

  「這個傷疤就是證據,金布爾背上曾得過癰膿腫,我親手給他作的切開引流。我記得由於疤很大,當時這傢伙還把我一頓好罵。上次我去給那個冒牌貨收屍,芳子給那傢伙換和服時,我發現他背上光滑平整,由此證明金布爾還活著。也許是太傷心的緣故,芳子並沒有發現這一點。至於那個死去的傢伙嘛,肯定就是所謂的『多傑斯』了。」

  金布爾也得意地說:「沒錯,當我追蹤到這個傢伙後,我就設計讓卡爾把他幹掉並對新聞界大肆張揚,果然杜裡凡認為金布爾已死也就心安理得了,我也就成功地在杜裡凡身邊站穩了腳跟。」劫後餘生的喜悅使我和金布爾緊緊擁抱。

  金布爾朝我做了個鬼臉:「老兄,要知道冒充我的人連DNA都跟我一模一樣,沒有有力的人證物證我怎麼出得了頭呢?這下當然沒問題了,我終於該解脫了。其實你也不必擔心,我和卡爾一直都在暗中保護你,對不對,卡爾?」卡爾友好地對我笑著:「請原諒我們一直瞞著你,司馬大夫。」杜裡凡被戴上手銬,看到這位用心良苦甚至有點杞人憂天的科學家這個樣子,我不由有點心酸。

  我走過去輕輕握住杜裡凡的手說道:「教授,我相信你的所作所為是毫不利己的,對此我萬分欽佩,儘管你的某些觀點和作法我斷然反對。同樣,你天才般的智慧也令我肅然起敬,但對現在這樣的結果我只能說一聲遺憾,教授。」杜裡凡似乎一下老了許多,臉上沒有了自信的微笑,看得出他十分難過,但並不是為他自己而難過。

  「金布爾先生,司馬大夫,我會怎麼樣我並不在乎。我只懇求能夠把我的學術成果保存下來,也許有一天人類會用得著,這是我多年的心血啊。」淚水從杜裡凡眼裡流了出來。這晶瑩的淚水是多年承受孤獨、寂寞並付出艱辛血淚的釋放,是無力改變現狀的痛苦呐喊!我眼睛不禁潮濕了:「杜裡凡教授,我們答應你。」杜裡凡笑了,那是一種視死如歸般的悲壯微笑,一種萬事釋然的坦然微笑。杜裡凡被帶走了,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語。

  好半天尼克開口了:「我覺得杜裡凡這人挺好的,他的要求可以考慮,說不定哪天還真用得著他的那些成果呢。你覺得呢,司馬?」我沒有回答尼克,對金布爾說:「老夥計,我有個請求……」

  沒等我說完,金布爾就打斷了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老兄。我會滿足杜裡凡的願望,這可是我第一次這麼幹。」「不,我要你想辦法把他的成果全部銷毀,一點都不留。」我斬釘截鐵地說道。迎著向我射來的驚異目光,我的心頭十分沉重。

  「我不得不說杜裡凡的成就是開天闢地的壯舉,他的天才發現不管怎樣都是遺傳學乃至人類科學發展史的里程碑。他的成功是偉大的,他的初衷同樣是令人欽佩的,但誰又能說清楚這究竟會給人類帶來什麼?我無法想像這些成果一旦落入別有用心的人手裡會發生什麼,也許法律的制裁將失去作用,壞人將複製出受他們操縱的將軍、市長、州長甚至總統,惡貫滿盈的罪犯將『不朽』,人在社會賴以生存的人倫道德將不復存在。家庭、婚姻都將失去存在的意義,人與人之間一丁點的信任都沒有,父母、兄弟姐妹都將被簡單的複製關係代替。

  也許杜裡凡的美好設想可能最終成為現實,但人們得為此作出充分的的心理準備,而這無疑是相當遙遠的未來!」杜裡凡是個不幸的天才,一個屬￿未來的天才。後記之一某日晚報消息:存有杜裡凡檔案的檔案室發生自然事故,包括杜裡凡學術成果在內的所有資料被毀。某日某電臺最新消息:杜裡凡在監獄自殺身亡。他的全部遺產將由政府接管。

  尼克成功組織召開了由全世界遺傳學權威參加的會議,大會就人類的發展趨勢和以後遺傳學發展制定了一系列的內部公約。後記之二金布爾晉升為聯邦局長助理,不久和芳子結婚。我和他倆一起來到杜裡凡墓前,獻上一束雪白的北美蘭。

  「人類喪失了一次可能通往天堂的契機,不過這歷史的罪名我願意承擔。」我對身後的金布爾和芳子說道。

  一陣瑟瑟秋風吹過,萬里蒼穹之下的大地正是收穫的時候,在這個星球上已生存了百多萬年的人類還將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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