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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岩 ㈠ 憂鬱漫長的火星夏季開始的時候,在利庫得荒原小小的水晶穀裡,翡翠色的野花還沒有完全凋謝。碧綠的山坡在略顯得有些發紅的天空背景影襯下,酷似地球上夏日的山巒。春日裡,那席捲了整個西半球的乾燥風暴,如今已消聲匿跡。從兩極吹來的和煦的微風,已經帶上了濃厚的潮氣。相思河的水位越漲越高,發著檸檬色熒光的火星水母,在寂靜的溪水中蕩漾。 林清爽第一次來到水晶穀的時候,還不那麼喜歡這個地方。那時候她才五個火星歲。由於火星的一年等於地球上的兩年,這樣,她的大小已經相當於地球上整整十歲的姑娘。和火星女孩的結實活潑相比,細高個子的林清爽長得清麗白淨,纖巧筆直的鼻樑,配著兩顆永遠霧氣濛濛的憂鬱眼睛,只有那一頭披肩的長髮,還透露出些許孩童的個性。每當放學的時候,總有一大群高班的男孩子遠遠地跟著她,就象相思河中的水母,他們一隻一隻地湊上來,想要與她「交往」。開始的時候,她自然嚇得發懵。要知道一個接近六個地球歲才到達火星的姑娘,是從未見過這麼多其他星球小夥子的大膽進攻的。 清爽的童年一直沒有離開過父母。在得知自己的爸爸媽媽將要到地球以外渡過兩年散在的「外星假期」的時候,她曾極力要求一同前往。就這樣,他們遠涉星空,來到奧林匹斯東側的火星空氣監測站。一呆就是一個火星年。就在她的父母即將完成對火星大氣的考察任務,準備返回地球故鄉的頭一個星期,高聳入雲的金屬觀測塔突然發生了坍塌,正在塔的半中腰工作的清爽的父親和母親,和高塔一起徒然地摔向奧林匹斯深谷。驚呆了的清爽覺得自己的身體有好半天都無法動彈。後來,她奔出重重的金屬門,尋著塌落方向爬到穀底,終於在一片殘骸中找到了雙親。可惜一切都已為時太晚。她的父親沒來得急對他講什麼,就匆匆辭世,而她的母親則困難地給了些關於怎樣聯繫親友和怎樣回到地球的囑託。但林清爽手忙腳亂地哭著、叫著,什麼也沒有聽到。小小的心靈受到了重創。在隨後的一個火星年裡,她就這麼孤零零地生活在高塔倒塌的地方,想像著父母奇跡般地復活,帶著她回到遙遠的故鄉。 是舅舅帶著他的女兒米露霞和另一個叫洛桑巴拉的男孩子來接林清爽的。露霞和清爽同歲,但她長得結實而粗壯。她是火星上那種典型的漂亮姑娘,有很厚的嘴唇和很粗的眉毛,還有好看的分兩半的下巴。 「水晶谷會比奧林匹斯山好得多。喂,你聽我的。真的會好很多。」露霞一本正經地告訴表妹:「你可以有許多朋友。我們可以一起去學校念書,那會比整天呆在奧林匹斯有意思得多。你知道,就在水晶穀外,在歐門德斯山脊的後面,還有一片神秘的火箭林呢!」 「那又怎麼樣?」林清爽的問話顯得毫無興致。 「你說火箭林?你用這樣的口氣談火箭林?巴拉,她真的無可救藥了。」 叫巴拉的男孩子於是慢慢地講起了火箭林的故事。那是一千年以前,人類的祖先從地球上來到火星時發射的許許多多火箭遺骸的故事。這些殘存的古董曾經散佈在火星的世界各地。後來,突然的一個早晨,當人們打開窗簾的時候…… 露霞搶著說道:「人們奇跡地發現,在遠方的地平線上,在即將出升的太陽面前,一片金屬的叢林冒出了地面。一夜之間,所有分佈在火星上的飛船的碎片全部被集中到了這裡,它們並排站立著,用閃光的外殼,反射著紅色黎明。」 「是這樣,」巴拉接過話茬:「到現在大家還不知道,究竟是誰做了這樣的事情。人們只是猜測,也許,是某個奇怪的老人幹的?他只是太老了,再也沒有力氣去地球旅行了,於是就做起了這樣的古怪事情?也許……?」 很多年以後,林清爽還記得這次談話,記得當時巴拉和露霞的表情。他們是絕好*臓一對兒,配合得那麼默契。巴拉的沉靜、露霞的火暴、還有,他們對所講的東西的那種深信、癡迷和虔誠,所有這些,都讓清爽覺得,這是她完全可以信賴的人。而在內心的深處,她也感到了某種即將到來的情感糾葛的先聲。 她告別了奧林匹斯,跟著舅舅和露霞翻過懸崖,來到水晶穀。舅媽是一個相當嫺靜的女人,她對清爽象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而露霞和巴拉,更是象兩個衛士,死死地捍衛在清爽的兩旁。他們共同去上學,共同去爬高高的帕蒂特峰。在寒冷的山頂,他們緊緊地偎依在一起,靠著各自的體熱溫暖對方。三個人的友誼象三滴晶亮的水一樣,在火星的陽光下發著純淨的光。露霞是個正直豪爽的姑娘,她常常無法忍受等待,這使得她和清爽之間總是發生摩擦。她的決斷常常給林清爽深刻的印象。露霞的理想,是讓火星地下的所有的冬眠生物,都愉快地重返地面。這樣,她就可以建立起自己的火星動物管理站。和露霞的馬虎率直相比,林清爽顯得聰慧細緻,幻想豐富。她常常對某些事情思慮過多,還總是讓自己沉浸在回到地球故鄉的幻想之中。 洛桑巴拉到永遠是老樣子,沒有什麼大的變化。他是那種與世無爭的男孩子,天生一副大哥哥的樣子。他不象兩個女孩那樣富於主見,常常是露霞和清爽命令的執行者。當然,他總是將工作執行得超乎預料地好。巴拉有一種奇怪的職業夢想,當個雕塑家。「你能當雕塑家?那我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油畫大師了!」露霞經常當著大家的面這麼講。每到這時,清爽總是覺得,巴拉和露霞的談話中包含著某種超過友誼的東西。那是些什麼呢?為什麼這樣的語氣總是讓自己心情抑鬱呢? 直到很久之後,她才找出了答案。那時她已經七個半火星歲了。她已經在學校的信息庫中讀過了所有關於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她知道自己也染上了青梅竹馬的情感「疾病」。但是,那個她傾注了許多細膩關懷的對象卻仿佛一直置於露霞的金屬光環之下。只有過一兩次,當她和巴拉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才真正感到在巴拉心裡,有著一個屬自己的空間。 但是,這個空間很快就被事實徹底地粉碎了。那是高中生活的最後一個學期,有一天,她突然發現自己的書包遺失在學校門口的那只舊火箭船裡。這火箭船是多年以前從火箭林中搬來的紀念品。孩子們曾在其中有過很多秘密的約會。他們知道其中許多他人無法知道的暗門和通道。在第一個貨艙,沒有她的書包。 第二個貨艙裡也沒有。但她找到了另外兩個書包。 第三個艙顯得崎嶇狹窄,可能是當時的過渡艙。她折過這個難走的部分,來到第四個可能是被充當貯藏室的小艙房。漆黑中她聽到了悉悉嗦嗦的響動。她睜大眼睛,借著被舷窗切成豆腐塊似的幾束柱狀的陽光照耀下,她篤地看見,露霞的嘴唇正在輕輕地湊近巴拉…… 她的腦子裡轟的一下子。眼前的世界頓時扭曲了,呈現出一片迷離恍惚。 ㈡ 一周後狂歡節的那個夜晚,洛桑巴拉和露霞都沒有回來。清爽一個人在家裡收拾行裝。她已然作出了決定,要回到地球家鄉。 推開房間厚重的金屬房門,她來到潮濕的小道。節日焰火的餘輝在天空中形成的久不散去的淡黃雲霧,遮擋了繁星。禮花炸彈的焦糊味道,濃密地滲透在火星的大氣中。 她真的買下了一張回地球的飛船票,把它認真的收好。然後,她朝黑夜裡一片蒼茫的公墓園走去,決定最後一次憑弔自己的父母。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墓群,由於黑,她無法看清碑上的文字,只得憑藉感覺,一點一點用手摸索。篤地,她的手縮了回來,因為,她分明觸摸到了一個活生生的發熱的身體。她差一點驚叫了出來。 一雙溫暖的手抱住了她。 「天哪,巴拉,是你?你在這兒幹嘛?」林清爽有一百萬個吃驚。 「我一直在等你。想和你談談。」巴拉放開她的身體,但仍然拉著她的手。 「你,你不是和露霞去看焰火了嗎?怎麼會在這兒?」 「清爽,我已經想了好久了,我覺得不能不告訴你……」 「告訴我什麼?是你和露霞的事嗎?我都看見了。沒有什麼可說的,反正我就要回地球去了。」 「不,清爽。我要告訴你的不是這個。那天的事情,其實都是意外……」 「意外?」 「對。我根本沒有想吻她。你知道,這些年裡,我心裡喜歡的一直是……你!比喜歡露霞還喜歡你!」 「我不聽!」 「你要聽。聽吧!聽我說,清爽。聽我告訴你為什麼。」巴拉急急地解釋。「我之所以這麼長時間沒有告訴你,是因為我一直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可以放棄家鄉。我們洛桑巴拉家族屬火星最先期的移民,一千年來,我們的家庭在火星上已經享有極高的聲譽。我雖然討厭這個家族的名號,但卻無法不受制於家族的規章,不過」,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好象做出了最後的決定,「我已經想通了,為了你,我可以放棄自己的一切。我今天在這兒就是為了等待你告訴你這一切。我已經到了自己闖事業的時候了。去他的火星!為了你,我可以到任何地方,你的家鄉就是我的家鄉!我會很快把實話告訴露霞。她是個堅強的姑娘,她會理解我的心情。和她比起來,你才是真的需要我照顧的人。」 多少年的往事,又在清爽的心頭重新浮現。她知道如果沒有巴拉,她一定很久以前就已經離開火星飛往地球了。但即使到了那裡,她也還是會永遠永遠懷念著巴拉。 他們站在靜靜的墓地裡,聽著火星貓頭鷹的喉嚨在發出咕咕的叫聲。不知不覺中,清爽已經把自己重新放回了巴拉的身體懷抱裡。 「巴拉,我很感激你。但我也知道,沒有你顯赫的家族名聲,在地球上你將一事無成,你會寸步難行。不必了。為了愛情的犧牲是每個人應該做的事情。我們哪兒也不去,就留在火星上。我會跟定你,到北極的土地,到南極的荒原,到所有你想去的地方。早晚有一天,你會從發現自己的能力,會找到靈感,然後塑造出讓全世界歎為觀止的超極偉大的藝術群。」 「那你呢?」 她看了看他:「天知道!女人其實是可以什麼都不幹的,對不對?」 他們在黑漆漆的火箭林中站立了很久很久。名叫浮波斯和德莫斯的兩個火星月亮,在他們的上方一前一後地升起。遙遠的地球,象一顆藍色的水晶,在紅色的火星夜空中閃閃發亮。 在他們不遠的身後,因為不放心林清爽一個人而特地被舅媽派來看望的露霞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裡。也不知道怎麼地,平時火暴的露霞,這一次居然沒有從樹林中沖出來。她小心翼翼地轉回身,慢慢地蹭出公墓園,走出峽谷,翻過山崗。當她到達宇航站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兩點。賣票的叔叔睡意朦朧地盯住他問:「你怎麼……哭了?」 「我沒有。」露霞擦了擦眼角:「我會哭嗎?」 「誰知道。狂歡節裡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剛剛你的表妹來買票,她的眼睛也這麼淚濛濛的。」 「是嗎?」 「我不騙你。你們要同去地球旅行?」 露霞搖了搖頭。「不,清爽會來退票的。她已經決定永遠留在火星上了。」 「那你又幹嘛走呢?」 她沒有回答,靜靜地走出燈光,返回夜色。在相思河面,檸檬黃色的水母已經升到了半空。它們嶇曲連成一線,遠遠望去,就像是地球上燦爛奪目的絢麗極光。 ㈢ 林清爽與巴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結了婚。他們完全沉浸的相愛的歡樂中,希望一個僅僅屬自己的天地。這樣,他們急急地告別了露霞的父母,趕上火星一號環球列車,用了將近35小時來到新的駐址——南極圈內澳大利亞峽谷中的西澳爾村。 清爽不太喜歡西澳爾村的房子。這房子座落在米洛環型山靠近南極的那個缺口上*正常日子的早晨,陽光從缺口的縫隙處篤地照進來,刺得眼睛生疼。可一俟下午,三點不到,這陽光又會在缺口的另一面陡地消失,收回它的熱量。於是,一種新的悵悵然的憂傷就會出現在林清爽的腦子裡。她又開始想奧林匹斯、想水晶穀、想正在飛往藍色地球的露霞。 巴拉也覺得自己的決定顯得過分倉促。為了迅速地離開水晶穀,他暫時放棄了自己的理想的藝術工作。在南極的火星生命考察站當了一個小小的生命探測員。可笑的是,這工作正是露霞曾經朝思暮想的。工作讓他整天忙忙碌碌。他從最新的科學雜誌上找到了科學家們關於南極生命的最新推測,然後,按照推測的地點,在極地的乾冰中打出深深的探測井。這項計劃最初很難得到西澳爾村管理機構的批准。但是終於他還是說服了他們,將自己的項目開工上馬。但是那厚厚的、整日被輕煙繚繞著的二氧化碳乾冰層,卻不是輕易可以屈服的。他在冰層最薄的地方下了手。又足足花費了兩個月的時間,才打出洞來。事實很快證明,第一個洞穴毫無收穫,整個地報廢了。第二個洞穴又沒有任何進展。五個月之後,化石海岸的冰面已經讓他打得千瘡百孔,一切還是沒有毫無結果。他的信念和毅力都受到了極大的打擊。11月的一個傍晚,當他正在為第16個井洞奮戰時,乾冰與鑽頭之間的摩擦引爆了冰下不知什麼物質。轟隆一聲巨響,所有的人都被震得飛上了天。巴拉的一隻耳朵和一條胳膊受了重傷。 24個月過後,巴拉的意志處於嚴重的衰退之中。冰層下的搜尋毫無結果,但科學家們則越來越相信他們對南極海岸的分析是沒有錯誤的。這使巴拉個性中對自己能力的懷疑越發加劇。火星實行與地球上不同的方針。任何一個中學畢業生都要在工作數年之後,用自己的實踐成績,獲得一份進入火星紅沙灣大學深造的通知書。從目前的狀態看來,巴拉的通知書是難於得到了。對短時期轉入自己喜好的藝術領域的憧憬,也顯得沒有現實基礎。他就這麼苦惱著。回到家裡,林清爽又時常顯得任性。她做不好飯,更不會安慰丈夫。她的脾氣本來就顯得神經質,結婚之前的那種小心謹慎現在全部丟失了。她給自己找到的業餘職業是當個作家,可她根本沒有寫出什麼作品,更不知道創作的艱辛。少年時代就已經具有的那種自視過高的毛病,使得她覺得,生活像是專門自己作對似的。這樣,她的全部煩惱就轉移到巴拉的身上。 有一天,她無意得到一個發現:通過他們的家用電腦網絡,巴拉一直在與露霞通信!而這事情巴拉從沒有告訴過自己。在那些往返與地球航班飛船和火星之間的電子郵件中,露霞用一種特別歡快的語氣談論到她的在封閉的金屬世界中的種種見聞。她對越來越接近地球表現出極大的熱情。「淡藍色的星球——宇宙中最美的景象正呈現在我的面前。我已經等不及了。我已經在這封閉的飛船中念了近兩年大學,終於覺得『某些人』的看法是正確的,只有地球才是人類的古老家園,才是宇宙文化的根基。巴拉,你真的應該坐下一班飛船到這裡來。火星太渺小了。火星的文化和地球上的文化相比,簡直是沙塵和瀚海的比較。過去還想把自己永遠固守在火星上,這有多愚昧呀!」 這些信中除了「某些人」的稱謂,沒有一處正式提到清爽。 洛桑巴拉又沒有一次提到過這樣的信的存在。當林清爽有意試探性地向巴拉問到露霞的情況的時候,巴拉又表現出了一副一無所知的樣子。於是,清爽開始了她的動輒吵鬧。 露霞離開的火星的時候,確實是巴拉開車送她去火箭發射場的。整個送行的路上,露霞一直用那富有感染力的眼睛看著巴拉,似乎在無聲地說:「我並不反對你們的愛情,可是,如果沒有我,你們倆真的能應付這個世界嗎?」 這眼神,這潛在的問話,將在洛桑巴拉的記憶中永遠地刻下烙印。 也許一切都是錯的,巴拉想。我本該更喜歡露霞的。她的個性一直是自己軟弱的一種依靠,而且,出於不知道什麼力量的驅使,她對自己一直就是百萬分遷就的。但是,清爽那種來自異域的憂鬱的美又是無法抵抗的。這是一場難於分清勝負的賭博性的選擇,100個人中有99個會不知所措。 熱空氣從房間的四周絲絲地開始湧進的時候,巴拉和林清爽都知道,他們已經進入了火星的極地的冬季。冬天的火星,是長毛動物頻繁出沒的時刻。四處奔走的是火星獨角獸;那毛絨絨的、象一團慢吞吞的棉花球的,是火星上的閃電熊;還有專門在厚厚的二氧化碳乾冰中鑿洞的西澳爾冰獺……巴拉決定暫時忘掉自己的工作,他要與清爽共同找些歡樂。他們開上車子,在原馳蠟像的火星極地上追趕起這些快活的趕冬的生物。情感的波折被暫時忘懷了。狩獵打開了林清爽的創作靈感,她開始追憶父母曾經講過的地球上的童話,並有意將其發展起來,變成一幅幅火星冰原上的風情畫。 然而,情感是一個可以控制或忘卻的東西嗎? ㈣ 當火星的天空逐漸由彤紅轉向淡蘭的時候,漫長的冬季就快要結束了。設在全球的254座環型山內的氧氣補給站,將火星地下深處構造中存儲的游離的氧,一噸一噸地打入火星的大氣層。一千年裡,火星上的氧氣從不到0.1%,增加到接近33%。大氣層的加厚,象給火星蓋上了一層棉被,這棉被保住了從遙遠的太陽輻射來的熱量,於是,火星的氣溫持續升高,晝夜的溫差逐年減小。今天,再要是看到一個陽光下頭戴氧氣面罩、身穿厚厚宇航服的旅客,沒有人不會由衷地感到意外和驚奇。 冬季狩獵的興致在林清爽和巴拉之間持續了不到兩個月,生活又重歸舊的模樣。清爽的童話隨著空氣的變暖又寫不下去了。巴拉的新的開掘計劃不敢輕易展開。這樣,爭吵和衝突重新回到生活中間,口角和對抗越來越擴大化。巴拉覺得林清爽真是變了一個人。她時而和藹關懷,時而把巴拉說成是世界上最無能的男子。她還無中生有地硬說巴拉在自己的房間中一天三次地做著祈禱,祈求露霞早點回來。 這樣的爭吵終於在某個日子停止下來。那是一個火星上陰暗的下午。巴拉從工地回來,隨意地打開電腦。篤地,一連串加急訊號出現在屏幕的正中。由於很久沒有打開電腦,這加急電訊幾乎每一小時重複一次地由地球發來,存儲在網絡分區中。 尊敬的洛桑巴拉先生: 我們不得不萬分悲痛地向您通知,您的朋友米露霞 小姐乘坐的地球航班經過764天的航程,在地球標準時 間gmt0540到達中國光茅城航宇港。在降落的過程中由 于飛行員操縱失誤,飛船從450米空中失速墜毀。1,500 名乘客全部遇難。在她的身上,我們找到的唯一物件, 是一張沒有燒焦的照片。我們將照片掃描在這裡,請核 對照片上的人並一一代為轉達噩耗。 …… 照片是洛桑巴拉再熟悉不過的:荒涼的帕蒂特峰頂。出升太陽桔紅色的光線正透過烏黑的雲層,放射性地傾瀉出來。三個緊緊地偎依在一起的人的剪影。 那是他們永遠引以為自豪的童年的歡樂。電腦還掃描出了照片背後的一行字跡:無論怎樣,我不怪你! 然後,是另一種筆跡,寫於另一個時間:但願有一天我們會和好如初! 這句話沒有署名,也不知道是寫給誰的。但洛桑巴拉覺得是寫給自己的。他站起身來到清爽的門前,發現門死死地關著。他輕輕拍了拍,沒有回答。他大聲地叫清爽,*鏍訴她應該做些事情。但房間裡仍然沒有些許回音。 難道,她出去了?不會呀?清爽出門從來不會關掉自己房間的房門。那麼,她從其他地方得到了這個消息?突然,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洛桑巴拉的心頭。他從工具間找來一把板斧,狠狠地在門鎖上擊打了三下。 門拴乒然落地。 他推開破碎的房門,發現清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她的臉色發白,兩眼大睜著,直瞪著天花板。她已經昏迷了很久了。 巴拉沖上去抱起她,使勁地叫:「清爽,清爽,你怎麼了?」 斷斷續續地,他聽到了一點點回答。 「巴拉……聽我講……我沒有害她……」 天哪,這不是你的錯,這又不是你造成的,你何苦要這樣?哎,你到什麼時候才能真正象個大人一樣去思考問題呀!」 他放下妻子,手忙腳亂地去打電話叫救護車。 那個夜晚,西澳爾村的五位大夫很久都沒有離開急診室。他們使用各種手段使林清爽復蘇。她服用的對免疫系統的破壞性藥物作用消除之後,林清爽的全身紅腫,緊接著,又發起了高燒。用火星清水做的冰塊用完了幾大包;地球上來的柴胡注射液、火星美林公司最新的生物製劑mm107、甚至中國傳統的放血療法也試過了,但是,毫無用處。清晨四點,主治大夫走到門口,叫來雙手抱著頭苦坐著的巴拉,告訴他去通知清爽的所有親屬,林清爽在自殺性的藥物使用過程中失去了抵抗力,染上火星極地特有的殺手微生物「紅魔菌」了。這種紅魔菌在火星上生存了至少一億年,它的功能是準確地破壞生物體細胞間的信息介質的濃度平衡。 「可這才剛剛幾個小時,我們的房間又是潔淨的。」 大夫搖了搖頭:「沒有一個房間是完全潔淨的。再說,這孩子偏偏吃的是消除免疫系統功能的藥物。」 「就算是染上了紅魔菌,可我們是人類,我們不是火星上的生物!我們的構造與它們完全不同,怎麼會受到它們的破壞?你們要想盡所有辦法。你們的能力不夠,還有在斯基雅帕雷利的火星中心康復醫院,再不行,還有遠在億萬公里之外的地球上的幾千萬的大夫……你們可以救她一命,我不能失去一個又失去另一個。我求求你們了!」巴拉簡直想給這位帶著眼鏡口罩和防護服的大夫跪下。 「還有一個最後的辦法」,大夫只等著他說要跪下才開口:「目前雖然還沒有辦法制止『紅魔菌』的破壞作用,但我們可以設法暫時中止它的活動。有一種象冷凍劑似的藥物,它可以將『紅魔菌』暫時『凍住』。但是,這樣的處理實際上並沒有將病菌從她的身上拔除,只是暫時緩解了矛盾,等待著新的醫療辦法……問題是這種藥物我們也沒有十分的把握。有的接受藥物的人至今已經生活了10多個火星年,一切正常;但有的不到10天,藥物就失去了效力。這樣,生命只不過被短短地延續,並沒有完全……你知道那是一種在陰影下的生活……」 巴拉木呆呆地半天沒有答話。隔了很久,他才問:「這肯定是唯一的辦法?」 大夫可憐地點了點頭。 「就這樣吧!我會去通知她的家屬。」 站在西澳爾村醫院的高大建築的窗口向外面望去,最後一場火星冬雪正在飄飛而落。這雪片不象地球上的雪,是潔白無暇的,它略帶淡淡的粉紅色。這樣的雪花,只有在林清爽腦海中早就構思的、但從來沒有能夠付諸筆下的關於地球的想像的童話中才會出現。 ㈤ 五個火星年後的一個清晨,林清爽將自己疲憊的身子輕輕地靠在巴拉的身上,他倆就這樣坐在初升太陽的河岸上,靜靜地看著那遙遠的紅光怎樣在淡淡的暑氣中逐漸變亮,看著四野的一切怎樣從深黑轉而宗褐,再變成桔黃;山巒的紋理變得依希可辨,河流在視野中伸向逐漸模糊的眺眺遠方。 「嘿,巴拉,你看那兒!」 第一隻水母在太陽出升前夕乒然落入水中,它那檸檬黃色的熒光隨即消逝在清水裡。然後,又是一隻,一隻接一隻。這些用光亮吱吾了整夜的動物,開始回到自己最初的生活地,它們將在水中上下沉浮著,睡過另一個火星的白晝。 「有時候我覺得咱們愛情就象這相思河中的水母一樣,總是在上下沉浮。」林清爽靠在巴拉的懷裡,揚起頭,透過黎明紅的陽光看著他。 「你別瞎想了。」 巴拉用手拂弄起她的頭髮,她的身體軟軟的。被藥物和火星「紅魔菌」大肆消耗的抵抗力明顯地無法完全恢復。她的嘴唇神經仍然麻木得影響發音和講話。 「我仍然覺得,是我害了你的露霞。」她用眼睛看著他。 「別瞎說了,你非要讓剛剛好了一點的心情全都消失嗎?」 她捲縮起自己,更深地偎依在巴拉的懷裡。隔了好一會兒,巴拉以為她已經睡著了,可她又輕輕地低語起來。 「巴拉,還記得小時候去一起火箭林嗎?記得你和露霞第一次接吻嗎?記得她的嘴唇嗎?」 「清爽,別折磨自己了,好嗎?」 「她的嘴唇很厚,對不對?下巴是那種特別美的,對不對?你們倆自小就在一起對不對?你們還一起在相思河裡洗過澡對不對……」 巴拉不講話,只是無聲地歎了口氣。 「你不用歎氣。巴拉,我一點也不生氣。我知道你是我的。到現在還是我的。不過一切都會很快地結束的,我從她的手裡奪走了你,現在紅魔菌也不會放過我的。這樣,我雖然沒能還給你一個露霞,可我也為自己的錯付出了代價。」 「清爽,我們早就是大人了,不是嗎?永遠這樣悲哀和苦痛到底有什麼意思呢?我時常想,世界上的一切原本都是好的,只是我們自己把它弄壞了。而弄壞這一切的原因,又是我們覺得世界上有永遠無法用完的時間供我們揮霍。人生太短暫了。只應該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幾個月裡,我已經清清楚楚地想通了這個問題。露霞已經走了這麼多年了,早已是無法挽回。為什麼不讓你我的心回到輕鬆和快樂中呢? 「我很快樂,因為想到死……」 「不對,清爽,這是變態心理在做怪。人的快樂是因為可以活著,可以去做更多的事情。你不該為別人的承擔那麼多的責任。露霞的死與你與我都沒有關係,那是她自己選擇的生活和命運。而我們的愛情應該是屬我們自己的。清爽,還記得你自己童年的夢想嗎?」巴拉用手指了指初升的太陽旁邊的那顆依然閃亮的藍色的星星,「該重新回到兒時的夢幻時光了。」 林清爽終於疲憊地笑了起來,「地球嗎?謝謝你的好意,巴拉。可惜我已經再也無法拾回這個夢了。我身上的火星『紅魔菌』是地球海關身體檢疫站的頭號敵人。我會永遠呆在火星上的。」 「真的?」巴拉的臉上露出一種神秘的微笑。 「怎麼?」清爽有些奇怪。 「現在我就帶你去個地方。那裡有我給你的吃驚的禮物。我希望,這是凝聚了我一生力量所能給你的最好的禮物。」 巴拉抱起纖瘦得幾乎不存在的清爽,把她安置在火星車的右前方座位上,然後蓋好毯子,回到左邊的駕駛室。他們開起小車,迅速地翻過山梁,眼前的一切使清爽大吃一驚。 在他們左邊遙遠的地平線上,火星的極晝要持續好幾個月,桔紅色的太陽要在這地平線不高的空中整整轉上一周。在他們的右方,巨大的維什尼阿克環型山傾斜地插向繁星鑲嵌的彤紅色的空中。在他們的正前方,在方圓數平方公里的廣漠的、原本是一片沙石的坎坷的化石海岸邊,成堆的建築雕塑聳立在那兒:長城、金字塔、自由神、埃菲爾塔、還有地球歷史中早已消逝掉的太陽神廟和空中花園;南美平原上細長的地面畫、中非草原上圓滾滾的石球……這些建築和古跡的雕塑,自然地錯落在一起,它們表面那反光的金屬塗層,把原來荒涼的化石海岸變得光怪陸離,異彩紛呈。 「哦,我的天,這一切……巴拉,這都是你的作品嗎?我簡直都不敢相信,巴拉……」林清爽在車子裡倒向自己的丈夫,心中充溢著由衷的感動。 「還不僅僅是這一切,清爽。你看見建築群中央的粗大的金屬管道噴口了嗎?那兒,就在金字塔和複活節島雕像的上方,黑色的,周圍有一圈小的分流口的那只。」 「嗯,怎麼樣?」清爽問。 巴拉把她的身體重心推回到座位上,「自己坐一會兒。」他起身到車子的後背箱中,取出一杆大口徑的火槍。 「你這是幹什麼?」清爽不解。 「別多問。你看這裡的板機了嗎?這兒,喏!我替你拿著這槍,對準那個粗大的金屬管口,你來開一槍。」 「為什麼?」 巴拉用手指堵住她的嘴,「噓!不要問,開槍!」 她使出全身力氣,扣動了板機,霹靂呼嘯的子彈恰巧從粗大的金屬管口上方一寸的地方通過,只聽轟的一聲,一隻巨大的藏蘭色的火氣球在金屬管口升騰起來,一分鐘以後,這火球就充溢到了房間的大小。那火球表面滾動著潔白煙霧造成的雲彩,在雲蒸霞蔚的大氣層之下,地球表面七大州的大陸、次大陸都逼真地呈現在林清爽的面前。 巴拉扶著清爽站起來:「從今以後,這顆用天然氣作成的活的雕塑,將是我們倆生活中的太陽。」 他深情地看著清爽那幾乎被疾病奪去了活力的眼睛。這一次,那眼中又恢復了激情,反射著彤紅色的天光。 古老的火星黎明下,孤立著兩個人影,他們的身前身後,是悠遠的時間,生銹的土地,和過往百萬年的無盡滄桑。 選自《科幻世界》199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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