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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個支點,我能夠轉動地球。——阿基米得 帝國銀行大廈是全紐約——甚至可能是全世界最高大、最豪華的建築。即使在摩天大廈鱗次櫛比的曼哈頓商業區,它也顯得鶴立雞群。在駛向紐約港的船隻上的乘客眼裡,它是最先出現在地平線上的建築,已經取代了自由女神像而成了紐約的象徵。 與氣勢恢弘的帝國銀行大廈相匹配的,是帝國銀行超級金融帝國般的實力。其實,在二十一世紀五十年代的今天,計算機通訊網絡的普及已使得銀行的觸角伸到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從非洲貧窮的小鎮街頭到聯合國總部,高度的自動化的信息傳輸已經使雄偉的銀行大廈和寬敞的營業大廳成為歷史,但帝國銀行的總裁堅持認為,豪華到奢侈程度的銀行大廈本身就是銀行雄厚的資本實力的象徵。 我滿意地坐在自己寬敞而豪華的辦公室裡,透過玻璃幕牆俯瞰都市的街景。我喜歡這樣做,它使我體會到一種成就感。我兩手空空地從大學校園裡邁進這個波譎雲詭的社會,不到十年就坐在了全世界最大的銀行副總裁的位置上,我有理由擁有這樣的成就感。幾下敲門聲打斷了我的遐想。「請進!」我有些不快。是哪個冒失鬼事先沒有預約就闖到我的辦公室?「你好。」門前的人彬彬有禮地摘下帽子,向我伸出手來。 「我想,你已經認不出我了吧,銀行家?」他著意強調了「銀行家」三個字,這使他輕快的語氣中透出幾分譏誚。 我握住他伸過來的手,不失禮貌地打量著這位不速之客。他有一雙修長的手,手指纖細而冰涼,仿佛鋼琴家。他面色蒼白,身材高挑瘦削,只是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透出堅定的目光。我的大腦飛快地檢索著我所認識的各界人士,但我實在想不起來。我的社交範圍雖廣,但與大部分人只是一面之交,往往是互換名片後泛泛交談幾句就各自東西。不過,眼前的這個分明十分面熟,他是——「威爾斯。請原諒喬治威爾斯的冒昧打擾。」 噢!原來是他。威爾斯是我大學時代的一位同學,而且無疑是最有天才的一個。當然,除了我之外。秘書小姐端來咖啡。 「那麼,最近在從事什麼研究呢?」一陣寒暄過後,我進入正題。威爾斯絕不會僅僅為了禮儀而花費他寶貴的時間來拜訪一位舊同學的。 「我嘛,還說不上它的確切名稱,不過我想可以叫它——呃越『全息傳真機』。」威爾斯雙手比劃著,尋找著恰當的字眼兒。 「傳真機?」我奇怪地問他,「那還能有什麼好研究的呢?它已經過時了,早就被電腦通訊淘汰了。你不會還在這上面浪費你的寶貴時間吧。」 「不,不是那種傳真機,我只不過是套用一個人們比較熟悉的詞兒。」威爾斯放下手中的咖啡,認真地說,「讓我們從頭說起吧。你知道,一種物質之所以區別於其它物質,無非是其基本粒子排列組合的方式與其它物質不同。」 「等一等!」我插言道,「我想你漏了點什麼。黃金之所以不同於白銀,乃是組成它們的材料不同。」在大學裡,我和他經常發生這樣的爭論。他是愛爾蘭人的後裔,父母雙亡,無親無故,僅靠獎學金維持生活。那時,他全身心地投入了愛因斯坦、維納、申農①的著作,而我卻專注于亞當斯密、凱恩斯和薩繆爾森②。 「我認為這和我所說的並不矛盾。」威爾斯飛快地說,「從更深入的層次看,金原子之所以不同於銀原子,僅僅是由於前者由79個質子和同樣數目的電子,以及117個中子構成,而後者只要47個質子和電子,加上78個中子。此外,就是基本粒子排列組合的方式。看來,你還需要在這上面花費一點兒寶貴的時間。」他的話裡又有了譏誚的味兒。 我有點兒難為情。畢竟,讓人教授這樣的物理常識,並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情。「好吧,但那又怎麼樣呢?」我硬著頭皮問下去。 「不怎麼樣。如果我能把構成原子的這些基本粒子,按照新的方式,比方說像金原子那樣重新排列組合起來,我就得到了黃金。」他平靜地說。 「也許吧。不過你知道用你的現代煉金術製造出一個金原子需要耗費價值多少盎司的黃金嗎?」我在大學時,雖然物理學得不好,但也略知通過粒子加速器轟擊原子可以使之轉變為其它物質,不過這在商業上是不可行的。 「我來這裡不是跟你談論什麼煉金術的。」他嚴肅起來,面有慍色,「我要做的絕不是把原子拆碎再把它們裝配起來。這裡需要的僅僅是信息。」 「好吧,我收回前面的話。」看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我感到有點好笑,「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所說的信息,並非僅僅意味著你所關心的華爾街股票指數、外匯市場上的外匯牌價之類的狹隘的消息。」他看了我一眼,顯然,他還有些不快,「信息是物質的結構和組成方式。重複一遍,一種物質之所以區別於其它物質,無非是其所固有的信息不同。一個氫原子由一個質子和繞著它運動的電子〖fl〗〖cdf47〗〖fl3!〗構成,這就是氫原子的信息,當然,還不是全部。如果它們按照新的方式——比方說金原子的方式——排列組合起來,它們就成了黃金。你和我的不同,並不是因為我的體重是120磅,而你——」他打量了一眼沙發上我大腹便便的身體,「是220磅,更重要的是那些粒子的排列組合方式。這就是信息。」我發覺自己費了很大的勁兒才跟上他的思維。 威爾斯繼續說道:「從理論上來說,如果我掌握了某種物質,比方說,像你我一樣的人,在某一時刻的全部信息——這在目前是完全可行的——我就可以把它傳送到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或者——」我心不在焉地聽著,喝了一口咖啡。他看了看我,加重了語氣:「乾脆把它複製出來。」 我口中的咖啡幾乎噴了出來。複製人?這可太荒謬了!我趕緊打斷他:「不,我不認為是那樣。如果是其它東西,或許還說得過去,但你怎麼能製造一個具有獨立意識的人呢?難道精神也是可以複製的嗎?」威爾斯望著我,友好地笑了:「我的朋友,從來就沒有什麼『獨立的意識』。難道意識可以獨立於大腦而存在嗎?你在這裡和我談話,你的神經衝動沿著神經纖維傳播到中樞,在你的大腦皮層裡某個部位刻下了凹痕,從而作為你記憶的一部分留在你的大腦裡。人的大腦皮層裡溝壑縱橫,那裡棲息著他的全部思維。你的『意識』,就在你的腦回中,在那錯綜複雜的神經細胞的結構中。」他不容置疑地打著手勢。 直覺告訴我這是不可能的,但是他的話又確實合乎邏輯,使我一時難以反駁。我遲疑著說:「我想你還是犯了一個錯誤。就算你的理論正確,但你無法把握像人這樣複雜而精密的結構。這樣龐大的信息量絕對是個天文數字,他超過了人類的認識所能達到的極限。」 他急切地打斷我的話:「以前是不行。但現在——」他把視線轉向我的辦公桌上,那兒有一台個人電腦,他起身走過去。「它行。」他取出一張光盤,「你知道這小東西裡能裝多少信息嗎?」我被問住了,這個我還從沒有注意過。「早在幾十年前,人們已經可以將一部《大英百科全書》儲存進去。半個世紀以來,電子技術發展的速度以幾何級數增長,現在我手中這一片小小的光盤,足以裝下人類有史以來所有出版過的文字資料,這又何止是天文數字。」稍後,他又補充道,「何況你這還只是普通的微型計算機,它和巨型計算機系統比起來,又成了小巫見大巫。商用巨型機系統早已對任何付得起租金的人開放,即使在我的用途上,它的信息存儲和處理能力也基本上沒多大問題。我發明了一種特殊的信息掃描方式,與現代計算機技術相結合,就有了我的全息傳真技術。現在,我在技術上已經不存在任何難題,我需要的只是一些錢。」 「還有一個小小的問題。」我打斷他,「就算你擁有了信息,我想你還缺一樣東西:物質。你不能憑空把物質變出來,就像魔術師那樣。」 「不,我沒有創造物質,那是上帝的專利。」威爾斯解釋道,「可是,難道我們是生活在真空中的嗎?我們的周圍充滿了物質。基本粒子之間是沒有什麼區別的,為了證實這點,你只需要呼吸一次——你剛才已吸進了柏拉圖曾經呼吸過的3000個空氣分子。」 我下意識地呼吸了一下,仿佛由於他的話而空氣中就彌漫著古希臘哲學家的氣息。像他這樣的科學家也談論上帝,真有些不可思議。 我得承認,從邏輯上來說,他的構想是行得通的,至少我沒有發現矛盾,但是職業習慣促使我更加挑剔。「呃——好吧,也許你是對的。不過,你為什麼不去找科學院呢?他們會提供你所需要的援助啊。要知道,現在是大科學時代,難道你想單槍匹馬地完成這項『驚人的發明』嗎?」 「不,我不可能去訪問科學院。如果他們認為我的研究可行,他們會據為己有;如果他們不相信,那他們根本不會理我:反正從他們那兒我得不到任何有用的東西。」他的眼光注視著我,充滿著熱烈的企盼,「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幫助。」「你是指——」「對,我想獲得貸款。」 「聽我說,威爾斯。」我避開他的眼睛,「就我個人來說,我相信你的話,並且很願意幫你,不過,」見他的眼光頓時黯淡下來,我只得硬著頭皮說下去,「你知道現在所有的銀行對貸款審批都有一套非常嚴格的制度。比方說,你有擔保嗎?」他搖了搖頭。「那麼,也許你可以為你所需要的貸款提供必要的抵押物?比如說,房產、地契、……」 「聽著,銀行家。如果我有這些東西,任何一家銀行都可以為我發放貸款,我也就用不著來找你了。你要的東西我一無所有,但我確信我將會獲得成功。我所擁有的一切就是,我必勝的信念,」他看著我,又補充道,「以及它會帶給我們無可估量的商業價值。想想吧,到那一天,現有的一切運輸工具都將被淘汰,人們可以在瞬間到達他們希望去的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稀有資源會變得俯拾即是,不會再有貧困、失業和罪惡;人們的全部物質願望都將得到滿足……」 我完全被他理想主義的神態打動了,但理智還是清醒地告訴我,我的銀行經理們絕不會贊同向一個滿腦子充滿了新奇的幻想而又一文不名的發明家投放哪怕是一塊錢的貸款。在他們看來,它的風險幾乎是100%。 「威爾斯,」我只得打斷他的話,「我很感謝你對我的信任,這是我終生的榮幸。只是,」我回避他極度失望的目光,「只是我無法幫助你。你知道,銀行發放貸款,是要經過委員會的無計名投票表決的,即使我作為審查委員會主席投贊成票也沒用。我會被否決,我無法控制其他人。這就是所謂的金融界的民主。」 我這才努力正視他失望的面孔。「不過,作為對你的信任的回報,」我從抽屜裡抽出一張個人支票,沒有理會他的拒絕,「不,這並不是什麼恩賜。如果你願意,也可以把它看作是我對你的事業的一點投資。記住,投資是要得到回報的。」我邊填邊說,「五十萬。我只能提供這麼多了。」 威爾斯在座位上沉思了片刻,然後一言不發地走上來,接過支票,便轉身離去。走到門口,他突然轉過頭來,嚴肅地說:「請相信,你一定會得到你的那份回報的。」 幾個月後的一天,我的電腦忽然自動打印出一張信函—— 敬請尊敬的銀行家先生和同事明晚8點赴魯爾街281號參觀一項驚人的、偉大的發明。威爾斯。 威爾斯!自從他那次突然造訪之後,便似乎神秘地消失掉了,沒留下任何通訊地址。在幾次尋找未果後,我幾乎已經將他淡忘了,沒想到幾個月後他又這樣神秘地出現。我又仔細看了看他的獨特的「請柬」,這樣直截了當的邀請倒確實是他一向的風格。這麼說,他已經成功了? 這是棟年久失修的破舊樓房,又矮又難看。威爾斯站在門口向我們致意,沒想到他就是在這種地方搞他的驚人發明的。 威爾斯的實驗室肯定是一間裝廢棄雜物的倉庫,比外邊看起來還要陳舊。空間雖然不小,但陰暗而潮濕,昏沉沉的燈光無力地照在房間裡到處堆放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上,空氣裡似乎有一股黴味。我聽見胡佛先生不滿地咕嚨著,看到泰勒先生皺起了眉頭,羅賓遜夫人牽著她那條名貴的純種波斯貓,幾乎是見縫插針般踮著腳尖走了進來。我把隨行的貸款審查委員會成員一一介紹給威爾斯。 「啊,歡迎。尊敬的胡佛先生,泰勒先生,羅賓遜夫人。我很榮幸地把一項神奇的發明介紹給各位。」也許是缺少陽光的緣故,威爾斯的臉色看上去更加蒼白了,但他仍然神采奕奕。由於我已向同事們介紹過威爾斯及其發明的有關情況,所以他們此時沒有再次表示出驚奇。當然,我隱去了我和威爾斯之間的關係。因為在銀行制度中,向關係人放貸款是要受到懷疑的。 「威爾斯先生,請問您如何向我們展示您的『神奇的發明』呢?」胡佛先生發問了。他是那種典型的人們印象中的銀行家,冷漠而精明。曾經有一個自稱發明了一種能「以水代油」的燃料技術的傢伙找到他,要求以專利為抵押貸款,結果在現場被他揪住了往水裡摻汽油的手。「是啊,您的『全息傳真』技術能為我們傳遞什麼樣的信息?」泰 勒先生問道。這是一位懷疑論者,對任何事情都不會輕易相信。有次一位科學家給他講述某種腐蝕力極強的溶液時,用了諸如「能夠溶解任何它碰到的物質」這樣的字眼。泰勒先生冷冷地反駁道:「那麼,請問你用什麼東西來盛放它呢?」把這位不善言詞的發明家當作騙子轟了出去。事後才知道,那位能幹的發明家使用的是兩種本身都非常安全、平和的溶液,但當它們混合在一起,就會發生劇烈的反應,釋放出無與倫比的腐蝕力——就像一種幾十年前曾經不可一世的二元化學武器。「噢,不,不僅是信息。我可以傳送隨便什麼東西。」 羅賓遜夫人不屑地哼了一聲,威爾斯的目光轉向她:「比方說這位夫人的漂亮的獨一無二的貓。」羅賓遜夫人一驚,她可捨不得把這樣嬌貴的寵物當作試驗品。但大家的眼光贊同地落在她和波斯貓上,她又看了看威爾斯信心十足的樣子,只好同意了。 威爾斯走過來,彎下腰輕輕抱起雪白的小貓,走向角落。那兒有一台小型的計算機,一些亂七八糟的導線、光纜和一個我說不上來名稱的東西,上面有只半透明的蓋子,像是某種容器。威爾斯打開那只蓋子,把小貓輕輕放了進去。小東西似乎預感到要發生什麼事情,不安叫了起來。威爾斯蓋好蓋子,走到計算機前,快速地敲了幾下鍵。 那容器迅即嗡嗡地響起來,發出白色的炫光,我們都瞪大了眼睛。片刻,耀眼的光亮消失了,容器複歸平靜。威爾斯打開蓋子,我們走過去,驚愕地發現裡面竟空空如也——小貓消失了!只聽羅賓遜夫人發出一聲驚呼:「天哪,我的貓不見了!它可花了我兩萬美元!」威爾斯微微一笑:「不要擔心,夫人。」他快步走到房間的另一角落——那裡有一個同樣的容器。他打開蓋,裡面傳出清脆的喵喵的叫聲。不等威爾斯抱起它,小傢伙一躍而出,跑到羅賓遜夫人身邊,起勁地蹭著她的腳,嗚嗚地叫著,仿佛受了委屈。 「噢,我的小寶貝,你這可憐的傢伙,你受驚了。」羅賓遜夫人彎下腰去撫摸她的寵物。銀行家們交換了一下眼色。威爾斯站在我們面前,雙手抱在胸前:「怎麼樣,先生們?」「很有趣,是嗎?」泰勒先生轉頭朝向胡佛先生。 「呃……了不起的魔術。難道您不這樣認為嗎,先生?」胡佛先生側過身來問我。天哪,這傢伙真的把威爾斯當騙子了。 威爾斯顯然被激怒了。「不!先生們,這決不是什麼魔術!這是本世紀以來最偉大的發明!」他大聲喊起來。 「噢,是的,是的,所有的人都會這樣說的。」銀行家沒有耐心了,「等一會兒還有一個重要的會議,請原諒,我得先走一步了。」胡佛先生對我聳了聳肩,轉身向外走去。「那麼,我也失陪了。」泰勒先生緊隨其後。「演出很精彩。」羅賓遜夫人邊走邊說。在門口,她停了一下,從隨身的小挎包裡抽出一張鈔票揚了揚,放在桌上:「再見。」 威爾斯抱頭蹲在地上,一下子變得沒精打采了。 我無言地站在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頭,不知該如何安慰他。「你知道,這就是典型的銀行家,精明而愚蠢。新的發明就像飛機,但他們看到的只是失事的飛機。」威爾斯抬起頭來:「你相信我,對嗎?」 我靈機一動:「威爾斯,你可以複製任何東西,是嗎?既然這樣,你可以隨心所欲地製造黃金、鑽石、珠寶等等一切貴重物品,然後出售你的產品來籌集資金,那你為什麼還要尋求貸款呢?」 威爾斯搖了搖頭:「這我當然想過。可我使用的是商業網絡的超級計算機,只有它才能處理如此龐大的信息量,但它的租金太昂貴了,即使我製造出一枚價值一萬美元的鑽石,我也得花兩萬美元讓計算機掃描它獲取足夠的信息。也就是說,鑽石的價信比是05——價信比就是物質和價值與其所包含的信息量之比。黃金的價信比是03。只有價信比大於1的物質才是值得製造的,但是這種物質不存在。知道熱力學第二定律嗎?為了得到一定的效用,必須產生更多的無序度。我掃描物質得到的信息負熵值,抵消不了由此而發生的正熵,所以從經濟上來說,它永遠是得不償失的。我的全息傳真技術不是為了製造任何用傳統方式足以勝任的東西的,但它可以輕而易舉地實現比如星際尺度的超距傳送,使人們不必再為此付出天文數字的運輸費用。或者用來重現那些獨一無二的、不可再生的奇珍異寶——它的收藏價值遠遠超過了本身的用處。可是誰會把那價值連城的寶貝拿到我這兒來呢?除非我找到一種……」「除非你能找到一種尋常易見的,而又是具有高額價值的東西。」我接上他的話。 「是啊,可天底下哪裡會有這樣的東西呢?」他的目光漫無目的地在房間裡遊走。我思索著跟著他的目光:「或許會有這樣的東西,比如——」 驀地,我們的目光同時集中在房間裡的一樣東西上。然後,我們飛快地對視了一眼,他猛地一下跳起來,發出阿基米得式的叫喊:「我找到了!」不顧地上絆腳的雜物,向那樣東西飛奔過去。「天哪,我想我已經成功了!」他手裡拿著那樣東西,手舞足蹈。那是羅賓遜夫人留下的作為「觀看演出」的報酬的一張鈔票,面額一百美元。 鈔票無疑是有史以來商品流通的最驚人、最了不起的成就了。正是這樣東西,本身一文不值,一旦被法律賦予了購買力,立刻身價陡升,成為人類一切價值的代表和衡量的標準,成了無數人終生為之奮鬥的目標。對威爾斯的機器來說,它和同樣大小的廢紙片沒有兩樣,但對於社會,這難道不正是最便宜而又最昂貴的東西嗎?「不,威爾斯,你不能……」我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想阻止他。 「不,我能。」威爾斯迅速開動他的機器,片刻間,他得到了一個一模一樣的拷貝。「看哪!多麼神奇!」他把複製的鈔票遞給我,「我已經窮得好久沒摸過錢了。否則我早就會想到。」我凝視著鈔票上富蘭克林睿智的眼睛,摩挲著凸凹的水印,感受它特殊的紙質。毫無疑問,這的確是一張百元面額的美鈔。「不錯,足以以假亂真,但是你必須停止這樣做。你知道這是犯罪。」 「這裡沒有假的,兩張都是真的。它們的唯一區別就是,我手裡這張是從印鈔廠裡出來的,你那張是我製造的。」威爾斯打斷我的話,「此外就是:一張在你手中,另一張在我手中。從這個意義上講,它們確實不同,擁有不同的時間和空間。但是誰會在乎它呢?」 「不,威爾斯。在技術上你當然是成功的,但在法律上……」身為銀行家,我清楚地知道印製偽鈔是多麼嚴重的刑事犯罪行為。 威爾斯再一次打斷我:「多麼可笑,製造黃金會得到鼓勵,而印刷鈔票卻是非法的。當我窮困潦倒的時候,整個社會都無人過問。現在我要成功了,法律卻出現在我面前,對我說:『不,你不能這樣做!』法律只不過是保證社會進步和公正的手段而已。如果手段和目的衝突,那它就應該被毫不猶豫地拋棄。法律對我不再有效了。我還要進一步改進我的機器,它不僅可以複製,還將能夠改造物質,那時它將是真正偉大的發明。來吧,銀行家,為這創世紀的時刻早日到來歡呼吧。我不會忘記,是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助了我,你會得到屬你的回報的。」 「不,威爾斯,我不需要什麼回報。你正在走一條危險的路,你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讓我們一起再來好好想想,肯定還會有別的辦法。既然上帝讓你創造了如此輝煌的成就,那他一定不會讓你在犯罪中完成它。」 威爾斯輕輕地,但卻是堅定地搖了搖頭。「我當然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不需要什麼上帝,我只要一些金錢。」他用銳利的目光盯著我,「給我信息和物質,我就能創造世界。」 威爾斯又失蹤了。 自從那次令人難忘的會見之後,三個多月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我曾找到他的破舊的實驗室兼臥室,那裡人去樓空,只有淩亂的廢棄物,積滿了厚厚的灰塵,角落裡蛛網密佈,像是很久都人跡未至。我徒勞地企圖搜尋他留下的信息,但終於一無所獲。我甚至找到這個破倉庫的房東,一位上了年紀,說話囉哩囉嗦的老太太。我聽了半天,才明白「那個總是拖欠房租的、營養不良的年輕人」最後一次付清了所有積欠的房租,並付給她一筆可觀的酬金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那可真是個好小夥子。他肯定是發財了。是的,他一定有很多錢。」老太太喋喋不休地說道,「願上帝保佑他。」 威爾斯帶著他神秘的機器消失了。他是個天才,他在窮困之中單槍匹馬地作出了那樣不可思議的發明。如果我們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大膽地支持了他,我們本可以使這樣革命性的發明更早造福於世的,但我們所作的一切卻是壓制天才。然而真正的天才是壓制不住的,就像石頭下的種子,或許會生出斜芽,但它終究是要露出土面的。威爾斯也一樣。我有種預感,到那時,不是伴隨著令人炫目的輝煌,就是伴隨著令人瞠目的罪惡。 電子金融信息網絡中的這條偽幣案消息並不引人注目,它太平常了,沒人去理會它。的確,在今天的世界,狗咬人已不值一談,人咬狗才是真正的新聞。但是接二連三的連續報道引起了我的注意。 「可以亂真的偽鈔在全美各地陸續被發現。據銀行界人士指出,現有的儀器完全不能辨別真偽。只有當兩張號碼完全相同的鈔票放在眼前時,人們才會感到困惑不解。」 「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貨幣管理人士稱,這是迄今製造得最成功的偽鈔。從嚴格的意義上來說,它甚至不能算是『偽』鈔,因為沒有任何人或儀器能夠分辨出真偽。這位人士拒絕對偽鈔的印製方式作出推測,但他私下認為,罪犯可能採取了一種『高級複印技術』。」 「貨幣監管當局負責人承認,這種無法識別的偽鈔的出現,可能在全美乃至在全世界範圍內引發一場前所未有的金融危機。因為電子貨幣的大規模使用並沒有完全消除現金交易的必要,隨著人們對偽鈔的恐懼心理的加劇,他們可能會拒絕接受任何現鈔。這將對經濟的正常運轉造成極大的威脅。」天哪!難道是威爾斯? 我從電腦裡調出有關這起偽幣案的全部圖文資料,從各個角度端詳著那兩張同號的鈔票的全息立體圖像。它們就像孿生兄弟,毫無二致。雖然沒有露出威爾斯的廬山真面目,但透過那兩張似曾相識的鈔票,我仿佛又看到了他那蒼白而冷峻的面孔,和隱藏在花花綠綠的紙片背後的好像要嘲弄一切的目光。是的,是威爾斯。他終於出現了,帶著令人瞠目的罪惡。 我不知道該如何作為。身為銀行家,手裡有偽幣製造者的線索而保持沉默,是違反職業道德的。但從感情上,我又怎能出賣朋友?也許,我是這世界上他唯一信任的人了,而且,我也決不能把一個天才投進監獄。何況,即使我說出來,人們就會相信我嗎?銀行家居然與偽幣製造者有牽連,這又會對銀行聲譽帶來多大損失?另外,我也不相信威爾斯會無休無止地利用他那傑出的發明做這樣低級的事,他或許是在走著一些偉大的藝術家所不得不走的路:為了金錢而製作一些媚俗的作品,然後用掙來的錢去從事高尚的藝術創作。我這樣安慰著自己,在不和焦灼中注視著事態的發展。 「儘管警方的搜捕已經鋪天蓋地地展開,新的『偽』鈔仍然在不斷出現。日前,fbi③召集了緊急會議,總統限令警方在三周內破獲此案。」 我把詳細的報道調出。屏幕上,總統在信誓旦旦地保證:「……我們決不允許任何虛偽的、醜惡的東西橫行在美利堅自由、民主而和平的土地上。它們可以在某些時候欺騙某些人,但它們決不能在所有的時候欺騙所有的人。我們一定要抓到他,我們一定能夠抓到他。」總統作著堅定而有力的手勢。由於臨近大選,他肯定十分慌張。如果不能在任期內實現諾言,對他的競選連任將非常不利。 圖像切換,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咬牙切齒的警官,屢屢的撲空使他惱羞成怒。他對記者惡狠狠地說:「我要把他掛到監獄牆上的釘子上,還要在他口裡塞滿他親手製造的紙片!」他的手伸向攝像機,整個屏幕滿是他的巨手。 我關掉電腦,不禁為威爾斯擔心起來。不管他是怎樣靈巧地躲過了警察的一次又一次搜捕,但現在整個國家機器已經開動起來,他所面對的是整個國家,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他還能躲過下一次嗎? 網在漸漸收緊。 這是除了戰爭以外國家武裝力量的最大規模行動。兩個星期以來,一批又一批偽鈔製造者紛紛就擒,但威爾斯仍然深藏不露,那種可怕的偽鈔仍在不斷出現。雖然威爾斯依然逍遙法外,但警方已經掌握了越來越多的線索。人們普遍相信,這個有史以來「最了不起的偽鈔製造者」的落網只是個時間問題。是啊,如果一個超級大國傾其全力,還有什麼事情是辦不到的呢?我打開電腦,接收最新的消息。 「警方相信,他們已經掌握了罪犯的一些有價值的情報。據目擊者描述,他是一個年齡在30歲左右,身高約18米、體重120磅的男子,臉頰瘦削,面色蒼白。專家已經根據證人的描述繪製了他的模擬圖像,通緝令已向全國各地發出,機場、港口和海關已受到特別的監控。國際刑警組織得到請求,已向全世界發出紅色通緝令。各整容外科醫院得到警告,不得為具有類似特徵的人進行手術……」 通緝令展示在屏幕上,模擬的三維圖像從各個側面看都是威爾斯本人。他們甚至注意到了他那雙獨特的冷峻的眼睛。他們不是吃乾飯的。威爾斯,當心! 終於,兩天后,所有的傳播媒介都在顯著的位置報道一條爆炸性的消息:「美國有史以來最成功的偽幣製造案破獲!案犯當場被擒!」 儘管我對此早有思想準備,但仍然心中一驚。屏幕上出現的在押者正是威爾斯,他面無表情,面對閃爍不停的照相機燈光和記者一窩蜂的提問,毫無反應,在十幾名全副武裝的警察的嚴密監護下被送進囚車。幾輛鳴著警笛的警車前後左右護衛著這個特殊的犯人,呼嘯著疾馳而去。威爾斯,不管你有如何天才的頭腦,你終究無法和一個國家相抗衡啊! 審判立即著手進行。據報道,警方手中有「多達1000多頁」的文件據以對他起訴,這還不包括各種證人的證詞。但令人奇怪的是,他自被捕至今,一句話也不說,也不為自己聘請律師。法院已替他指定了辯護律師,但他拒絕向律師提供任何情況。這名莫名其妙的律師將在自稱是「完全無知」的情況下對被告進行辯護。 於是,這場美國有史以來最引人注目,但又是最令人費解的審判開始了。人們中斷了正常的工作來收看審判實況,帝國銀行的會議室裡,高級經理們也坐在一起注視這場不尋常的審判。這場案件對整個金融界的衝擊太大了。 正像事先所料想的那樣,被告面對種種不利的證據不置一詞。被告沒有能拿出少數人猜測的「秘密武器」來扭轉形勢。儘管還有人猜想,他是企圖利用沉默來爭取時間,但審判程序毫不遲緩。被告律師根本無法應付控方的證據,他的存在已經毫無意義。最後,這位氣急敗壞的律師索性放棄了辯護,坐到旁聽席上,招來全場譁然。 審判結束了,所有的陪審員都投票贊成被告有罪。根據法律,被告將被處以極刑,這個膽大妄為的狂徒將被送上電椅。隨著首席法官手中的槌子重重地敲在桌子上,所有的攝像機都把鏡頭對準了威爾斯的臉。噢,那就是威爾斯嗎?那副天才的頭腦此刻在怎樣思考呢?那雙睿智的眼睛為何黯然無神? 正如再大的漣漪也會平息,轟動全國的偽鈔案在被新聞界炒得沸沸揚揚之後,也逐漸被人們淡忘。那些嗅覺敏銳的記者們又四處出擊,尋找新的獵物去了。再沒有令人提心吊膽的偽鈔出現,總統也如願以償地連任成功。一切都歸於平靜,整個國家也可以鬆口氣了。 我獨自在家,享受著現代科技帶來的舒適生活。時間真是一劑好藥,威爾斯的死引起的傷痛,如今也慢慢遺忘了。一天,我的電腦發出了聲音:「有一封電子郵件,打開它嗎?」「噢,好吧。」我漫不經心地答道。 「親愛的銀行家。」我一愣,這熟悉的稱呼、熟悉的音調,難道是……天哪,這是威爾斯的聲音!我不由得嚇了一跳,趕緊跑到電腦前。威爾斯生動的面孔又出現在屏幕上,我感到眼前升起一片白霧。「不,別害怕。噢,是的,我沒死。」我使勁揉了揉眼睛。沒錯,那雙久違的、哲人般智慧的眼睛是無人能模仿的。 「對不起,讓你為我擔心了。」威爾斯在電腦裡說。我仍然弄不懂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他從監獄裡逃出來了?不可能,這簡直是不合邏輯的。要讓我相信他這樣重要的犯人能從戒備森嚴的監獄裡逃掉,猶如相信太平洋會在一夜之間蒸幹一樣困難。 「是的,我觸犯了法律,但我別無選擇。讓這樣偉大的發明禁錮在一個人的頭腦裡,才是對人類最大的犯罪。我不能老是被人追捕,在惶惶不可終日裡搞我的發明。有好幾次他們都差一點抓住我了,不過我總算逃掉了。最後一次,我不得不冒險將自己傳真到幾百英里外的另一個實驗室,以擺脫那只幾乎抓到我背上的手。那時我對人體傳真還沒有十分的把握,幸運的是,我成功了。」他故作輕鬆地說。我能夠體會到那千鈞一髮的時刻的緊張程度,但是,我親眼看見,他分明已落入了警方的掌心。「我製作了一個自己的拷貝,一勞永逸地甩掉了他們。」我驚呆了。 「我知道,在『他』誕生的那一瞬間,我們是完全相同的。但從那時起,我們就成了兩個具有獨立人格的人了。你也許會問,為什麼『他』會甘願為了『我』去送命呢?因為我對自己有絕對的信心。我們都知道,不論誰作為肉體消失了,但他仍將在精神上獲得永生。為了偉大的發現,我願意作出犧牲。」他冷靜的話語讓我感到一種崇高的悲壯。他就像那傳說中的不死之鳥,在烈火中得到了新生。 「不,不要跟我辯論什麼天賦人權。如果我不得不付出倫理上的代價,那就讓我來承擔吧。社會本來就是這樣冷酷無情。至於你,會得到應有的報償的。我不會忘記,是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慷慨地幫助了我。請原諒我不能親自來看你,這也免得給你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再見了,我親愛的銀行家,我相信,我們會再見的,當我的發明已經給世界帶來福音的時候。會有那一天的。」威爾斯作了個告別的手勢,然後圖像和聲音一起消失在電腦中。我悵然若失。 敲門聲打斷我的思緒。僕人送來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盒子。上面寫著:給我親愛的銀行家。我打開它,深黑色的緞子上一顆紅寶石放射出奪目的異彩。這是人間最純潔、最美麗的顏色,和威爾斯的發明一樣,有震撼人心的、令人透不過氣來的美。 我沒有試圖追尋送來禮物的信使。我知道,如果威爾斯不願意露面,那就是說,誰也別想找到他。 我推開窗,仰望滿天繁星。威爾斯又一次隱遁到了茫茫人海中。正如這浩瀚的星空,群星璀璨,誰又能分辨出哪一顆是長久不熄的恒星,哪一顆是靠反射而發光的行星?在這人潮人海中,又有多少像威爾斯這樣幸運和不幸的天才呢? -------- 注:①維納,美國數學家,控制論的創始人;申農是信息論的創始人。 ②亞當斯密,英國經濟學家,政治經濟學的鼻祖;梅納德凱恩斯、薩繆爾森,美國著名經濟學家。 ③fbi,美國聯邦調查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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