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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魔降臨


  夜魔又再降臨基加利。
  位於非洲中部的小國盧旺達,正爆發大規模內戰,首都基加利已進入無政府狀態,入夜之後更如同死城!
  內田夢子緊握著一柄圖西族遺下的手槍,敏捷地穿過兩條小巷,朝一幢燈火通明的建築物奔去。
  只要再走幾步,便可抵達由一批叛軍控制的醫院。
  這場由盧旺達兩大族裔,胡圖族與圖西族爆發的血腥內戰,已持續一星期,導致二萬人在暴亂中死亡!
  死的除了雙方的族人外,還包括甘多名修女與傳教士。
  夢子永遠也不會忘記,西班牙籍修女依洛莉,在擠滿孤兒的病房中,向她講過的說話。
  「修道院內孤兒,極需要這批藥物,」依洛莉修女揚起手中。
  一張紙條道:「那名叛軍隊長答應我,會將醫院中一部份藥物拿出來,這群無辜的小孩終於得救了!」
  夢子是比利時紅十宇會中唯一的日本人,亦是會中第一名派駐盧旺達進行人道援助工作的女性。
  跟夢子談得最投契的,就是年青的依洛莉修女。
  那天清晨,夢子目送依洛莉修女乘坐吉普車,離開修道院時,忍不住流下淚來。
  她望著那輛在黃沙中消失的吉普車,默默地送上祝福。
  傍晚時分,夢子正在替一名遭圖西族人毒打的胡圖族女孩洗刷傷口,發現在病房門外,呆立著另一位修女維仙尼亞。
  「三十分鐘前,依洛莉修女被人發現斃在基加利市立醫院後巷——」仙尼亞修女還未說完,已經泣不成聲_夢子如今置身的,正是依洛莉修女當日陳屍之地!
  內田夢子膽敢勇闖虎穴,只是出於一腔熱血。
  依洛莉修女就是在這條黑暗的後巷內,遭十多名武裝分子追殺的!夢子環顧著四周,一股寒意從心中直透出來!她小心翼翼地翻過一堵牆。把身子埋在一堆紙皮箱的後面。看了一眼,便知道那全是運載藥物用的紙箱。
  突然傳來一陣惡臭!
  夢子正想後退幾步,卻已被一件物體絆倒。
  她定神一看,原來是一具腐屍!
  屍體已經發脹,在炎熱的天氣下,正傳出陣陣中人欲嘔的異味!
  夢子早已習慣看屍體,但一具正有千百條蛆蟲從鼻孔湧出的屍體,還是令竭力鎮靜的她驚叫起來!
  就在這恐怖時刻,遠處又突傳來一扇鐵門打開的聲音!夢子咬緊牙關,絕不讓自己再次驚叫,否則就可能變作下一具躺在這裡的腐屍!
  她聽到兩個人的腳步聲。其中一個人間哼一聲道。「你昨天在法國大使館搶來的那箱紅酒,還喝剩多少瓶?」另一個人有氣無力的答道:「全喝光了,長麵包則還有幾條!」說罷,就用力將一件物體擲向夢子藏身的角落!
  她想閃避已經太遲了!壓在她身上的並非法國麵包,而是另一具屍體——上具被子彈射得似個蜂窩的男子屍體!
  他的雙眼突出,剛巧盯著給壓住的內田夢子。
  夢子立即屏住呼吸,但仍然嗅到一股屬￿死神的氣味!
  其實像如今壓在她身上的屍體,在首都基加利的大街小巷裡,至少躺著上萬具!
  由於市立醫院已被叛軍佔據,他們已開始將存放在殮房中的屍體拋出街外,把殮房改作冷藏食物和藥物的地方。
  佔據市立醫院的叛軍,正式名稱是「盧旺達愛國陣線」,成員全部是圖西族人。在往日由死對頭胡圖族人控制的政權眼中,自然被視為叛亂組織了。
  內田夢子在兩個大紙箱的夾縫中,發現那兩名叛軍成員嘴角叨著香煙,手執自動機槍,看來是借棄屍為名,躲到後巷開小差為實。
  天!他們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但是……但是一股黑色的稠濃物體,正由門牙全被打脫的男屍口中流出來,沿著傷痕累累的面頰,流到夢子的胸前。
  死不瞑目的男屍盯著夢子,好像她就是害死自己的人!
  這短短的十秒,對內田夢子來說,就訪似十日、十年、十個世紀!地球此刻已經停止轉動,時間早就凝住了!
  她閉上眼睛,忍受著一生中最可怕的時刻。
  她不斷的警告自己:「夢子,你絕不能輕舉妄動,外面是兩名殺人不眨眼的叛軍,一定要堅持下去!」
  那兩名叛軍體格魁梧,有著典型尼羅河圖西族土著的特徵。早在十五世紀,他們的祖先已從埃塞俄比亞遷徙至盧旺達,並向胡圖族人實施封建統治,因而種下兩大族人五百年來糾纏不清的恩恩怨怨。
  這幾百年來,圖西族一直統治著盧旺達和另一地區布隆迪,直至十九世紀,由於比利時在中非建立了強大的殖民帝國,盧旺達和布隆迪終成為比利時殖民地。
  一九六二年,盧旺達宣佈獨立,佔有八成人口,兼且長期被受壓迫的胡圖族人,用暴力手段奪取了由歐洲殖民統治者一手扶植的圖西族政權,結果導致大批圖西族人逃難到布隆迪去。從此,胡圖族控制盧旺達,圖西族則控制鄰國布隆迪,因而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
  盧旺達和布隆迪兩個國家,已被公認為非洲局勢最緊張的地區之一。兩國之內均存在反政府組織,經常互相殺戮,民不聊生。
  局勢看似複雜,其實頗易理解。A國內有少數B國人搞事,而B國內亦有A國人在搞事。兩大族裔多年的血海深仇,埋下的復仇炸彈終於在上星期爆發!
  A國和B國的總統——不,是盧旺達和布隆迪兩國的總統,飛往坦桑尼亞參加高峰會議,企圖想結束血腥衝突,可惜兩人一同乘機返回盧旺達首都基加利之際,竟在機場上空神秘失事,機毀人亡!
  內田夢子當晚正在機場附近一間診所裡,替學童注射防疫針。突然聽到一聲隆然巨響,她和那群天真活潑又好奇的學童望向窗外,只見一團火球從半空墮落田野,冒起的煙直沖天際!
  在那一刹間,夢子並未知道發生什麼事。但在腥風血雨下的基加利,又有什麼是不可以發生的?
  一種不祥的預感,隨著那團從天而降的火球油然而生。
  夢子望著那群可憐又無辜的孩子,知道暴風雨快來臨了那團火球會不會是上帝的天火?把人間一切罪惡和仇恨全燒掉,使這片美好的大地,在火焰下重生?再沒有戰爭,再沒有極權的政府……
  當內田夢子返回修道院的時候,依洛莉修女正在花園的那口井打水。「夢子,你回來了,太好了!」依洛莉修女開心得連水桶也碰跌在地上,飛奔過來擁抱著夢子道:「感謝上帝,你安全回來了!我還擔心飛機墮落你剛才工作的診所。兩位總統乘坐的專機,一小時前在首都機場降落時,被兩枚火箭擊中!」
  內田夢子輕歎一聲,望著滿臉愁容的依洛莉修女道:「放心吧!無論局勢變得多壞,我也不信叛軍敢來找修道院麻煩。」
  就在夢子說到這裡的時候,黑的夜空之上,掠過幾架軍用直升機,發出震耳欲聾的引擎聲!
  夢子抬頭望向天際,思緒一片混亂。
  盧旺達總統哈比亞利馬納,與布隆迪總統恩塔裡亞米拉所乘的專機失事,很明顯是一樁政治暗殺!
  維仙尼亞修女從屋內奔出來,一邊喘氣一邊道:「方濟各會一名傳教士剛才致電給我,總統府大隊護衛綁架了幾名內閣要員,並槍斃了……」她看來已被嚇至驚慌過度。依洛莉修女握著她的手,竭力地安慰道:「慢慢說,慢慢說,上帝永遠與我們一起的。」
  維仙尼亞修女深深吸一口氣道:「他們槍斃了三名聯合國軍事觀察員!」
  接下來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內田夢子望著正在低頭祈禱的兩位修女,心中亦有種說不出的難過。
  這三名聯合國軍事觀察員,極可能就是一星期前來修道院訪問那幾位。「夢子,有沒有想過離開基加利?」其中一位德國籍的觀察員問她:「據我們觀察所得,這國家隨時會爆發流血政變,你該為自己打算一下。」「多謝你的關心,」夢子一邊替病童包紮傷口,一邊回答說:「我們絕對不會離開,因為這正是盧旺達人民最需要幫助的時刻。」說罷,又將藥水喂給另一病童服食。
  德國籍觀察員輕輕一點頭,打量著夢子,微笑回答道:「這大半年來,我走遍世界不少遭受戰火蹂躪的地區,波斯尼亞的薩拉熱窩,還有阿爾及利亞的阿爾及爾……你是第一個我遇上最勇敢的日本女性!」
  聯合國軍事觀察員眼中最勇敢的日本女性,如今正被兩具胡圖族人腐屍壓住,呼吸著從屍體中散發出來的屍臭。
  突然,遠處傳來幾下強烈的爆炸!躲在殮房後巷開小差的兩名圖西族叛軍,一聽到爆炸聲,便立即提起自動機槍,朝建築物的另一邊沖去!
  接下來是連串密集的槍聲,看來圖西族正與胡圖族互相駁火,一場慘烈的巷戰文告展開了!
  對於夢子來說,這實在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她用力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腐屍,再次緊握著手槍,向著醫院的後門奔去。誰知她走到牆角時,整個人就呆住了!那扇大鐵門前面,至少站著十名以上的守衛!別說是她這名弱質女流,就算自己是名受過嚴格訓練的特種部隊成員,亦無法在那十多名叛軍的監視下,穿過一扇大鐵門,潛進殮房去盜走大批藥物的!
  冷冷的月色灑在牆角的夢子身上。她抬頭望向快被一片烏雲遮蔽的月光,心想:「我絕不能空手回去的!修道院裡的每一個病童都極需要這些藥物,夢子,你絕不能讓他們白白枉死的!」她打量著四周環境,發現身旁是一條巨大的水渠……水渠已經長滿鐵銹,如果她沿著水渠攀上二樓,從那扇打開的窗子爬進去,便可以走落地下的殮房!夢子下意識地用力抓一抓水渠,誰知兩顆大螺絲已從上面掉了下來,跌在後巷旁邊一排大戰桶的蓋上,發出刺耳的聲音!她後悔已經太遲了,外面密集的槍聲並未蓋住她弄出的聲響!緊接下來的,是腳步聲!是叛軍朝她藏身這牆角走來的腳步聲!夾雜在腳步聲裡的,更是自動機槍上膛的聲音!夢子握著一柄只有六發子彈的左輪,她還可以做什麼?忽然間,一樣東西擦過她的肩頭……擦過夢子肩頭的,是一頭大老鼠!一頭嘴中仍銜著半隻人耳,靠吃死屍生存的巨型老鼠!
  電光火石之間,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她竟可以手快到抓著頭沿著水渠向上攀的大老鼠,猛力將它拋出牆角之外!大老鼠一碰到血漬斑斑的地面,已立即竄進夢子剛才藏身的的死屍堆中!就快轉過牆角的腳步聲,亦在同一時間停下來,只聽見一把聲音說:「該死的老鼠!你沒有看見那頭老鼠多巨型!」當腳步聲又再響起時,另一把聲道:「別行得那麼近,會傳染的……街頭隨處是腐爛的屍體,聽說疫症不但已經出現,而且迅速蔓延,你還敢亂動那些老鼠?咖啡弄好了,趁熱喝吧!」
  內田夢子萬萬想不到,她這條命竟是由一頭食屍鼠所救回的,可是,她已經無可選擇,除了硬著頭皮,照原定計劃……
  沿著水渠攀上二樓外,還有什麼其他更好的辦法?
  她在牆角多站了一會,肯定守衛著殮房後門的叛軍沒有折返,才把手槍塞到腰際,然後小心翼翼的,沿著長滿鐵銹的水渠向上攀。幸好自己身形嬌小玲瓏,那截看上去快折斷的水渠,仍能支持自己的重量。這幢醫院的外牆,彈痕累累,有些地方連鋼筋亦露出來了。
  夢子在那扇門打開的窗口外窺視,發現裡面原來是醫院的洗手間。就在她的身子跨過窗口的刹那間,兩名叛軍正呷著咖啡,巡到她腳下的牆角!只要她的動作慢一秒,就必定會被下面的人發現!她的心還暗忖:「好險!」
  夢子從腰際拔出手槍,走到洗手間的門前,輕輕地拉開一條夾縫。外面的走廊上,躺滿了大批的傷兵,也許是深夜時分,大部份人都已經熟睡,只剩下三兩名傷兵躲在一角,在幽暗的燈光下玩撲克。
  夢子輕輕把洗手間的門掩上,正盤算如何穿過外面那條躺滿傷兵的走廊之際,映入眼簾的,竟是一襲掛在牆上的白袍,醫生穿的白袍!但更令她驚喜的是那一個口罩!
  自己是日本人,很容易會給叛軍認出的。但她聞說有幾名紅十字會的女醫生及護士,仍然被叛軍挾持,強迫在首都基加利的幾個主要據點負責急救工作。夢子心想:「難保在市立醫院中,亦有被挾持的亞洲女醫生的?」
  當夢子穿起白袍,戴上口罩,走出洗手間的時候,額前的冷汗已像黃豆般大。她穿過兩邊均擺滿帆布床的走廊,朝盡頭的樓梯走去,那種感覺仿似穿過擠滿魔鬼的地獄一樣。耳邊不斷傳來痛苦的呻吟,又或者突如其來的慘叫聲!那一條短短的走廊,此刻就好像自動會向前伸延似的。夢子越是想走到盡頭;就越是走不到!
  突然,背後傳來一把聲音:「你,站在那裡!」夢子整個人呆住了!一股寒意直透她的全身,比墜下一池冰水還要冷!根本不用回頭,亦知道死神向自己走近了!她把手慢慢伸進懷內,緊握著腰際手槍,繼續向前走!
  「你聽不見我的命令嗎?」那把聲音續道:「你再走前半步,我立即轟掉你的腦袋!」一切都完了!自己實在太天真了!她有什麼資格,潛進被叛軍盤據的市立醫院,盜走貯存在殮房中的一批藥物?
  她將會給全醫院的傷兵輪奸,然後被人在太陽穴加上一槍,再棄屍在後巷,就像依洛莉修女的下場一樣……她沒有回頭,只是閉上眼睛,讓腦海中出現他的影子。
  當他從惡夢中醒來的時候,北美洲的晨光正好灑在那張雙人床上,令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溫馨感覺。
  他用睡衣的袖拭去額前冷汗,轉頭望向床頭櫃上的結婚照。「她的處境一定極之危險……」她凝視著照片中的新娘道:「夢子,你聽到我呼喚嗎?」
  一對新人的結婚照,是在加拿大溫哥華的伊莉莎白公園中拍攝的。新娘子是才貌雙全的日青腦科專家內田夢子,幸運的新郎則是華裔縣棺葬事家,考古學權威解劍。
  解,一個頗特別的姓。以劍為名,則有著:「解劍拜仇」的意思,也就是指解下兵器,向仇敵揖拜,希望化干戈為玉帛的求和表現。解劍,顧名思義,正是位沉默寡言,與世無爭的學者。
  也許由於這種近乎孤僻的性格,根本就和夢子格格不入,當天參加婚禮的嘉賓,早已在背後開出盤口,賭一賭解劍和夢子的婚姻能維持多久?晨光射在相框的玻璃上,泛起刺目的反光。解劍拿起照片,輕撫著裡面穿上雪白婚紗的妻子,徐徐的走近陽臺。
  打開陽臺的落地長窗,迎面吹來是一陣溫柔的海風。
  腳下的菲莎河,在朝陽下美麗依然。大批的木材浮在金光閃閃的河水上,視著積雪未融的遠山,看了能不叫人心醉?可是,眼前的美景,對於解劍來說,已再沒有絲毫吸引。每天起床,解劍的腦海中,永遠是一片空白……
  他也曾把這種怪感覺向朋友提起過,發覺很多人亦有類似可怕的經歷。一覺醒來,又或者忽然驚醒,望著慘白的天花板,拼命問自己:「這是什麼地方?」究竟是仍然在夢中,還是已闖進別人夢境?又或者是置身另一個空間,另一個年代,甚至另一個……另一個星球?
  解劍已經記不起,這種感覺是何時開始的?自從和夢子結婚之後,這種怪異感覺就越來越強烈。
  當解劍把這種怪感覺向一位朋友提起時,那人竟哈哈大笑起來。「每朝醒來,都能忘記昨日所發生的事,實在太好了!」
  在西門菲莎大學教授傳理學的朋友道:「解劍,是上天賜你的異能啊!說是失憶未免太嚴重,但若能把昨天一切都能抹掉,讓一切重新開始,是一種福氣呀!」
  那位朋友講得一點也沒有錯,對解劍來說,每天的確是一個新的開始。回憶就像如今灑在陽臺地上的樹影,全是零落的片段。每天清晨,解劍總要呆站在這裡十多分鐘,才能像玩砌圖遊戲般,把自己的生命慢慢拼好,還原……
  如果不是剛才那個惡夢,令他驚醒起來望見床頭櫃上的結婚照,他一定不會醒起夢子,他在這世界上最愛的人,如今極可能陷於險境……「基加利……盧旺達的首都……」解劍像夢囈般自言自語:「非洲……」
  他突然急促轉身,奔向床前的那具小型電視,剛巧看到早晨新聞報道:「非洲小國盧旺達的局勢急轉直下,比利時和法國已展開撤僑行動,聯合國和平部隊仍有二千五百名士兵留駐該國。」新聞報道員說罷,已緊接上屍骸遍地的新聞片。解劍盯著熒光幕,好像要在戰火連天的畫面中尋找自己的妻子……「十名聯合國比利時士兵,在總理府邸保護女總理維林吉伊馬納時遭槍殺,而女總理亦已被處決。聯合國安理會與美國總統克林頓,均強烈譴責這宗暴力謀殺……」新聞報道員的旁白,仍然繼續念下去,但解劍就只是呆望著,那一個一個用鮮血拼成的鏡頭,希望夢子立即可以回到自己的身邊!
  一切的回憶都在刹那間拾回了!三個月前這個房間,同樣的清晨,窗外飄著鵝毛雪,電視裡播著聖誕歌曲。夢子一邊收拾行李一邊道:「我已經決定了……」
  雪仍是靜靜的下著。解劍手中是一封從非洲烏幹達寄來的信,信封上印著國際紅十字會的標誌。
  信是寫給內田夢子的,寫信的人是小林康治,也就是夢子在東京大學醫學院的腦科教授。小林教授是國際紅十字會駐烏幹達特使,在信中提到盧旺達目前的情況,並懇求,向在比利時紅十字會主持救援工作的夢子,儘快考慮參加聖巴斯修道院的重建計劃。
  解劍讀罷小林教授的親筆信,輕輕的擁著夢子,望著窗外的初雪,道:「那地方太危險了。」夢子在解劍的頰上送上一吻,」
  幽幽地答道:「劍,別忘記我曾在紐約生活過三年半,今天的盧旺達,未必會比午夜的布裡克林區恐怖吧?」解劍把夢子擁在懷內,十分孩子氣的道:「我怕有一天會失去你!」夢子溫柔地推開他,走到衣物中間,拿出一批衣服道:「怎麼忽然會變成文藝腔的?」
  夢子說這句話時,是背著解劍說的。做丈夫的可沒有看到妻子的神情。假如解劍當天發現夢子眼角的淚水,就不會認為她只是在說笑。夢子低下頭,扮作專心放好行李箱中的衣物,可是她此刻的心情,其實是極矛盾。她害怕有一天會失去解劍!是永遠的失去!永遠!
  這並非那種世間上任何一個女性與生俱來的妒忌心,而是埋藏在她心底的,永遠不會有人發現的秘密,正影響著她此刻的思想。假如那日真的來臨,夢子將如何面對?
  「夢子……」解劍遞給夢子最喜歡的一個髮夾,道:「我知你一定會帶它同去的。」早已偷偷拭幹淚水的夢子,慢慢的把頭轉過來,接過解劍手中的髮夾,露出堅定不屈的神情說:「放心,我一定會回來的——」接下來是深深的一吻。兩唇分開的時候,下過一夜的細雪剛好停了。
  從溫哥華列治文市的家,駕車往國際機場,只需要廿多分鐘。解劍一邊駕著車,一邊對夢子說:「待你從盧旺達歸來,我們就可以回日本,到橫濱探爸爸媽媽。」
  「好,讓我們再次在山下公園散步,然後走上冰川丸的餐廳品嘗爸爸的名菜『內田龍蝦』!」夢子望向轉晴的藍天,想起自己的故鄉橫濱,還有她與解劍曾經度過的快樂日子,不禁哼起歌來。
  「熟悉的旋律,熟悉的歌詞……」解劍把車駛進溫哥華國際機場的露天停車場:「我記起了,是『津輕海峽冬景色』!一首動聽的歌,一個最愛的人——」別時容易,解劍仰望一飛沖天的七四七客機,傻兮兮的,腦海中仍浮現出夢子踏進禁區前,向他扮的鬼臉……
  「快點完成你的懸棺葬論文。假如我從非洲回來,發現你還未寫好,當心我宰了你!」夢子高聲叫道。
  解劍一邊揮手一邊道:「那豈不是把我當成了你爸爸刀下的龍蝦?于萬要在多倫多機場打電話回家!」
  傍晚時分,解劍接到夢子從多倫多機場打來的電話,謂飛機誤點,往葡萄牙裡斯本的航機午夜才能開出。
  當夢子登上那頭橫越大西洋的鐵鑄巨鳥時,又再致電給正在燈下寫論文的解劍,好讓丈夫可以放心安睡。
  越過大西洋,夢子抵達葡萄牙的首都裡斯本,又要繼續轉機,飛往埃及首都開羅,而比利時紅十字會其他志願人員,就在這裡集合,再乘一架DC十型專機,直航烏幹達首都恩德培。
  由於解劍要回英屬哥倫比亞大學作研究報告,當夢子抵達裡斯本後,就改用圖文傳真,直到離開烏幹達為止。
  可是,當夢子離開烏幹達後,就隨即失去聯絡……
  當解劍從惡夢中驚醒時,他的愛妻夢子已失去聯絡整整五天!他曾致電給烏幹達的小林康治教授,可惜小林教授亦和自己一樣,未能聯絡到身陷殺戮戰場上的夢子。
  小林教授在電話中,安慰心急如焚的解劍道:「不用擔心,盧旺達市內仍有大批聯合國和平部隊維持秩序,況且夢子智勇雙全,她必定會吉人天相的。」
  解劍謝過小林教授,放下電話苦笑道:「你的說話拿來騙三歲小孩也還可以。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就憑聯合國和平部隊,就可以阻止這場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內戰?」他的縣棺葬研究報告,無論如何是沒辦法繼續寫下去了的。他已經幾天沒有回大學,就只懂呆坐在家中,盯著案頭的電話和傳真機,希望在一秒之後,拿起聽筒就會聽到夢子的聲音,又或者從傳真機中輸出一頁寫著夢子清秀筆跡的便條。
  昨夜,電話鈴聲終於響起,直覺告訴他,定是夢子打來的電話!解劍一手執起聽筒,高聲叫道:「夢子,你在哪裡?」誰知傳來是一陣恐怖之極的笑聲:「你的妻子根好,她是我們軍隊中最乖的軍妓!」解劍像瘋了般,向著聽筒嚷著:「你敢動我妻子一根頭髮,我會割下你們全部叛軍的人頭!」突然,一種稠濃的液體正從聽筒中湧出來!是血!鮮血!一股鮮血隨著恐怖的笑聲,流入解劍的耳中!接著,更可怕的異象出現了!他執住的聽筒突然變得軟綿綿,左搖右擺——天!它竟然變作一條蛇!
  那條由聽筒變成的蛇,狠狠的纏住解劍的左手,而且不斷的長出尖刺!迅速從蛇身長出來的尖刺,立即再刺進解劍的手臂,痛得他大叫起來!從他手臂流出的鮮血,亦變成一種異樣的深綠色,發出極其難聞的血腥味!
  解劍竭力想扯斷纏著左手的妖蛇,但發覺蛇身已漸漸開始與手臂的肌肉結合!臂上的血管突然變得像蛇一樣,在皮膚之下瘋狂擺動,並發出毒蛇吐舌時的聲音!
  整個電話聽筒已和解劍的左臂連成一體,對方恐怖的聲音此刻又再響起:「我們會把你妻子豐滿的乳房割下來,替在戰火中枉死的孤兒哺乳!哈哈哈!」
  聲音是從解劍的拳頭內發出的……他張開左手的手掌,掌心是一個非洲土著的人頭!他的臉上塗滿七色的油彩,雙目大似銅鑼,正在狂笑的口內,牙齒參差不齊,呼出惡臭!人頭是從掌中長出來的……他掛滿獸骨的頸際,已連著解劍掌心的肌肉!莫非他是個胡圖族或圖西族巫師?
  解劍右手一伸,猛力想抓住巫師的頭發狂扯,要將這妖巫頭顱扯落地上!誰知妖巫張開血盆大口,突長出四顆獠牙,朝解劍的手指噬去!他右手一縮,長在左掌之上,像網球大小的妖巫頭顱,已用極快的速度縮回掌心,但發出的狂笑則仍然不絕於耳!
  解劍實在不能再忍受了!他沖進廚房,找出柄利刀,歇斯底里大叫一聲,就朝早已化成一條妖蛇的左臂砍去!
  銀光一閃,化作妖蛇的左臂應聲落地,一股綠色的怪血像噴泉般從斷臂湧出,濺滿解劍一臉。
  就在這個時候,可怕的笑聲,亦隨著消失在夜空的妖蛇,再已聽不見……「別想走——」解劍聲嘶力竭地,朝漆黑的夜空高叫:「你膽敢傷害我妻子,我絕對不會放過你——」頭頂天花板那一個破洞,很奇怪,轉眼間突然又消失了!
  解劍接著發現自己躺在大床上。剛才難道是個惡夢?
  解劍呆望著剛被妖蛇飛天而撞破的天花板,如今竟是一片慘白,哪裡有個破洞?他不敢低頭,甚至要用極大的勇氣,才敢把右手移近左邊的斷臂!怎麼?整截左臂還在?
  解劍把視線投向地下。米黃色地毯上,哪裡有什麼深色的怪血?他再把視線移到左手之上,發覺清晨的陽光正照在左手背!根本沒有巫師,沒有妖蛇,沒有怪血!
  惡夢!全是一場惡夢!也就是這場惡夢,把他嚇得滿頭冷汗!電視上關於盧旺達內戰的新聞,早已報道完畢,天氣報告員已開始預報加拿大各地天氣。呆上熒光幕前,孤立無援的解劍,如今還可以做什麼?除了立即飛到盧旺達,在連天烽火中救出最愛的人之外,就只有等待……
  他徐徐的走進浴室,希望來一個冷水浴,可以把心急如焚的自己冷靜下來。忽然,他聽到天氣報告員停止了預報,接著是一段特別新聞。解劍的心突然一沉……
  「我們剛收到最新消息,」新聞報道員手上拿著一則電訊,道:「一名比利時紅十字會人員,遭『盧旺達愛國陣線』處決——新聞報道員說到這裡,頓了頓。解劍根本不用冷水浴,整個人已冷了半截!他提起電視機的遙控器,把音量推到極限!「不會的……」他自言自語道。
  「死者據聞是名女性……」解劍聽到這句時,眼前突然一黑,就倒在床邊一張安樂椅上!眼前天旋地轉……
  一切都完了!整個宇宙也在這刹那間終結了!
  「……聯合國維持和平部隊,看來未能有效阻止兩個敵對派系之間的鬥爭,盧旺達的和平曙光,恐怕已越來越黯淡。」當熒光幕再次出現天氣預報地圖時,解劍已經哭得像個淚人!他在人去樓空的斗室中高呼:「夢子!你沒有死!我知道你仍活著!」說罷,就一拳擊向落地全身鏡!
  鏡子裂開時,鮮血飛濺在鏡上面,然後沿著碎裂的全身鏡,流到米黃色地氈上!從拳頭傳來的陣陣劇痛,令解劍明白到,自己已非在惡夢之中,而確是置身血淋淋的現實裡!他望向那面給他一拳打裂的全身鏡,裡面有好幾十個自己!「夢子!夢子……」解劍的右拳已被鏡子的碎片割傷,但比起聽到夢子被殺的消息,撕心裂肺的已非拳頭上的痛楚,而是解劍身體內的每一個細胞!
  「在盧旺達進行人道救援工作的女性,斷不會只得一個。」
  解劍盯著鏡中幾十個的自己道:「報道又沒有說明是日本人!」
  他,手抓起床頭櫃上的一串鑰匙,並用力打開抽屜,拿出放在裡面的護照!他用最快的速度換好衣服,把另外幾襲胡亂塞進行李袋,就走下樓梯,穿過廚房,到達屋後的車房。
  他按下遙控器,開動車房的卷門,就立即發動引擎!卷門只是向上卷得一半,解劍已駕著車沖了出去!
  他在烈治文的主要幹線第三路上風馳電掣,早作出最壞打算,準備應付隨時出現的警車!就在這個時候,他感覺到被人跟蹤!
  人是一種極之奇怪的生物。與生俱來的第六感,很多時候在特殊情況下提醒你,閣下正被跟蹤!
  從倒後鏡裡,解劍看到一輛黑色大房車,正以極快的速度尾隨著他!解劍心中暗忖:「在整條第三路上,就只有我在超速駕駛,它為什麼要緊貼著我?」
  解劍聽不到警號,也看不見司機將紅色閃燈置於車頂,證明車中亦非便衣警探。那麼對方究竟是什麼人,要跟自己同樣超速駕駛?黑色房車和自己車子的距離,已經越拉越近。他再次望向倒後鏡,發現黑色房車竟是——那是一輛靈車!
  解劍到現在才看清楚,跟蹤自己的並非一輛普通的黑色房車,而是一輛靈車!黑漆漆的擋風玻璃後面,究竟是什麼人?
  那人為什麼要駕一輛靈車來跟蹤他?
  解劍踏下油門,令車子的速度加快,但靈車亦相繼加速尾隨著他,仿似從地獄回來討命的冤魂!他越是想拋離靈車,靈車就越是緊貼他!一股神秘的磁力正在發揮作用,令他永遠都不能擺脫對方!
  鮮血從他握著駕駛盤的五指間滲出,解劍強忍著劇痛,竭力警告自己冷靜,別去理會跟蹤的神秘靈車,因為遠在盧旺達的夢子,正等著他來營救!他絕對不能在此時出事,否則今生今世就再沒有機會見到夢子!
  解劍耳畔突傳來警號!是警號!他此刻的心情,正如被打翻的五味架。既不想有警車追上來,又希望它能嚇跑那輛令人不寒而漂的黑色靈車。從車旁的鏡子中,解劍發現響起警號的警車,正企圖越過黑色靈車,而夾在他的車子和警車之間的靈車,卻突然減慢速度!解劍的車略為把靈車拋後,就發覺它是在故意擋著警車的去路,令對方不能追上來!
  神秘黑色靈車的動機,真是耐人尋味。初時對自己窮追不捨,如今等到一輛警車出現,卻又忽然幫起忙來,擋著警車的去路?駕車警員不停的響號,不斷想找機會越過靈車,但它卻偏偏和警車作對,永遠阻住對方前進!
  解劍猛力踏下油門,已把靈車和警車拋後一段距離。就在這個時候,他從倒後鏡中,發覺靈車又再加速,好像再想追上來的樣子!原來解劍猜錯了!靈車加速後,隨尾的警車亦隨即加速,誰知靈車突然又減起速來!由於神秘的黑色靈車突然再次減速,令得尾隨著的警車猛力撞向靈車尾部!奇怪的是,靈車不但沒有加速或閃避,反而繼續與警車作對,令警車的車頭多次撞向自己車尾!「駕駛靈車的司機,算是朋友還是敵人?」解劍一邊望向倒後鏡,一邊朝著溫哥華國際機場的方向飛馳:「它為什麼要跟蹤我?又為何要幫我擺脫那輛警車?」
  靈車不斷阻警車前進,令解劍的車子已遠遠拋離他們。當後面兩輛車子在倒後鏡中迅速變小時,他忽然聽到刺耳的急促刹掣聲!解劍從倒後鏡中,發現黑色靈車突然轉彎,身幾乎打橫擱在公路上!窮追不捨的警車來不及利掣,整輛車子立即朝前面的靈車撞去!
  強大的衝力把靈車猛力推向前,但它卻仍然擋住警車的去路,依舊橫擱在警車的車頭!接下來又是另一次的刹掣聲!
  解劍已駛進四處綠草如茵的機場範圍!他再次望向倒後鏡時,發覺靈車與警車又再經過一輪碰撞,兩輛車子分別在公路上作出三百十六度的急轉!接下來傳來一聲隆然巨響,兩輛車子再猛力互撼,然後反彈到公路的兩旁!
  公路上的交通情況極之混亂!解劍趁此機會,再次踏下油門,朝機場前面的露天停車場駛去!
  耳畔傳來密集的警號!解劍望向倒後鏡,發覺神秘的黑色靈車,和檢控自己超速駕駛的警車,早已消失在視線內。正當他松一口氣,再加速駛向停車場時,前面突然出現一個急彎!
  他連忙扭轉駕駛盤,可惜已經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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