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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以往無數個晚上一樣，煜靜立於領航室那偌大的舷窗旁，凝視著宇宙船前方洶湧而來的百億星辰。 在無盡的航程裡，生命始終有限。宇宙船裡的歲月，只會像流水沖刷掠過，當中根本沒有日夜之別。 但煜喜歡將船上時間調較成地球式的二十四小時，並以燈火光暗來區分白晝黑夜。自地球上養成的生活習慣也沒改變：手持一杯公元2060年份的香醇紅酒，在餐後倚窗沉思。 在地球，他需要仰首觀天，在灰蒙夜空裡尋覓星蹤。但在這艘以超光速飛行的宇宙船『敬啟者』上，因為相對論效應，宇宙船四周星辰的映像都被扭曲而聚集到正前方。煜只消立在領航室的球型幕牆前，無數星球便會從前方的星團中一顆顆迎面沖來。 在這小小的方舟裡，可以很逍遙地分配自己的一生。因為飄浮的方舟上，就只有他一個人。 煜時常會為此而感到興奮——有誰能夠一生裡不受束縛，自由地遊走於星際之間？星際探險家，和古地球上的旅行家一樣，沒有任何一片土地可以留住他們。旅行家不需要家庭，也不需要國家。天空是他們的歸屬，風是他們的化身。 煜優雅地笑著，目光穿過舷窗。他也不屬於土地，他是屬於星河的。 ■ ■ ■ 偶爾，他會想起好久前聽過的一番說話：無論宇宙船能跑多遠，把一生消耗在星海中的一艘小舟上，畢竟是太浪費了。 他不以為然。把一生消耗在同一個星球上，才是浪費。何況地面上的一切，他可以通過船上的分子聚合器創制出來，分毫不差。即使官能之感，食色之欲，最先進的虛擬現實頭罩，一樣能把體驗完全複製。 把杯裡紅酒一飲而盡，他步進領航室中間的透明柱艙。 從透明的牆壁望向領航室，四周密麻布滿各種閃爍的儀錶和器材，透明柱艙在領航室中間，宛若一小塊綠洲。 透明柱艙內空間不大，僅能容下兩張大椅。他像以往一樣躺於其中一張。 而另一張則躺著一副身軀。身軀並沒有頭部，頸項以上切口平滑，只有一個接合器。 他輕觸按鈕，透明艙頂便垂下一排目無表情的頭臚，每一顆頭臚容貌一樣，各自連接著一條條的光纖管。 最前方的一顆頭臚緩緩降下，旋到那具身軀上。 才被旋緊的頭臚上，那對眼睛顫顫微張，一如以往，眼神茫然若失。 那是複製人。船上空間極度珍貴，他複製了無數個自己，但只冷藏那些複製人的頭部。至於身軀，只保留一個。當需要時，便將頭臚解凍，和身軀接合。 正如現在。他邊欣賞複製品那悵惘驚惶的神情，嘴角掛起殘忍的笑容，觸動開關，兩具扇狀虛擬頭罩便徐徐落下。 兩具頭罩內的墨黑光屏內開始閃起亮綠訊息。 「round1」 「fight」 ■ ■ ■ 真實的星河。敬啟者號。領航室。透明柱艙。大椅。虛擬頭罩。虛擬世界。然後造出虛擬的星河。 在虛擬系統構成的幻境裡，他和他對峙著。原來的他赤手空拳，複製的他手持長劍。腳下是連綿無盡的小行星帶。 根據編號，眼前的複製人是第872號，年齡和以往的八百七十一位一樣，同是二十五歲的壯年。 而煜自己在無盡的星空旅程中，不斷成長老化，他已記不清楚自己到底度過了多少歲月。 但他對自己始終充滿信心。他無視於對方手上森冷的劍峰，一聲暴喝便直沖過去。 對方舉劍便劈，但落空。煜避過長劍，繞到872的身後，雙拳齊出，誰知頂上生風，劍氣瞬間已直迫而至。他惟有沉腰避過，閃向一顆緩緩轉動的隕石。 而持劍者亦追躡而至，卻不料煜轉身雙腿向隕石一踏，借力反彈，直撞進872號懷裡，再全力使出的手刀，將對方頭臚擊碎。 872號無力的身軀向著小行星帶不住墜落。遙遠的夜空劃過串串流星，最後停留在虛空當中，砌成一字一句： 「youwin」 ■ ■ ■ 頭罩緩緩升起，煜坐起來，離開了透明柱艙。另一張椅上的身軀絲毫不動，只是那顆872號的大腦已完全壞死。旋臂把吐著白沫的頭臚旋下來，像籃球般準確地拋進焚化器裡毀滅，躺在椅上的便再是一具無頭身軀。 煜背著透明柱艙，朝領航室前方的一堵潔白的平面幕牆喃喃自語：「老忠僕，你覺得如何？」 幕牆迅即起了變化，浮出了一張白眉白髮、滿布皺紋的巨型面龐。「主人，」老忠僕說著，絲毫聽不出是電子合成聲音。「我認為和預計的差不了多少，時間近了。」 煜沒有回話，他明白老忠僕的意思，也絕對相信老忠僕的話。事實上，『敬啟者』號的航行工作，一直都由超級電腦「老忠僕」準確無誤地執行著，煜除了偶爾作出些簡單的修正外，其餘時間，便是作人工冬眠。 漸漸，煜發覺下的時間越來越多。起初地球不住傳來各種資訊，包括音樂、文學、影片、虛擬遊戲等等。後來宇宙船離開了銀河系，與地球通訊斷絕，也再沒有甚麽消息傳來。但『敬啟者』號上所裝載的資料，已足夠他瀏覽好幾百年。 於是，學習成為了煜的主要工作，也許該說是他的娛樂。他不須要交際，更不用花時間在交通上，一天到晚只是學習，他已累積了大量的學識。 可惜這裡不是地球，否則他一定是世界上最有學問的人。 這時老忠僕臉龐幻變出大堆亮綠數據。他看著第一行：地球時船上時決鬥次複製人複製人煜歲間間數號數歲數數戰鬥時間2099年第1年第1次1號25歲25歲1秒3011年第2年第2次2號25歲26歲1秒4080年第4年第3次3號25歲28歲5秒 …… 他的眼光停留在最下方一欄的閃藍色數據。數據迅即放大：地球時船上時決鬥次複製人複製人戰鬥時間間數號數歲數煜歲數間不詳第1250年第872次872號25歲1275歲10分鐘 …… 老忠僕面容緩緩淡出，整個領航室外牆轉成透明形態，映出『敬啟者』船外的星世界。藍巨星、紅巨星、白矮星、銀河系……煜立在不住瘋狂後退的澎湃星浪中間。整個宇宙裡，就只有他知道這八百多次決鬥的真正奧義。 ■ ■ ■ 頭臚旋上，頭罩落下。這是第幾回的決鬥，煜已記不清楚，而且也沒有需要知道。 真實的星河。敬啟者號。領航室。透明柱艙。大椅。虛擬頭罩。虛擬世界。然後造出虛擬的星河。 這次是虛擬的超巨型環狀行星。一圈赤紅的漩渦在行星表面捲動，每一漩渦足有數個地球大小。 在這再普通不過的環境，煜比往常多了一份不安的感覺。他以往是不選擇任何武器的，可是最近幾次，他不但選取武器，而且越來越重型。 像現在，左手持著一台閃藍色的核子步槍，右手是沉甸的榴彈炮。 巨大行星表面劃過閃電。 對方會在那裡？ 二十分鐘過去，仍沒任何動靜。 倏地，恐懼自背部直沖腦門。他猛然轉身，為背後高速狂飆至眼前的對手而驚訝。 然而教煜更感到可怕的，是對方赤手空拳，沒有任何武器。 煜舉槍便射，光彈如怒潮湧出，卻全落於虛空。 煜感到身後有點甚麽，半秒內猛地背轉過去—— 沒有—— 再別過頭來——視線已被偉岸身軀完全擋著。 對手就在眼前，太空衣上閃著銀色「1201號」字樣。在百分之一秒間，1201號出手緊捏著煜的頸項，煜手上那兩台威力強勁的武器，只有無力垂下。 「呵呵……你敗了。」1201號輕蔑笑著，手上加勁。「我知道，你把以往的一千二百個殺死，可是，這次終於敗在我手上。」 煜可以感到死亡的迫近。他那雙無神的眼珠，看著眼前依然是25歲的1201號，忽然滿意地笑了。他回憶起不知多少年前剛離開地球時，老忠僕的說話： 「旅程無盡，但生命卻是有限。即使人工冬眠也不能確保你在有生之年到達另一個行星。惟一辦法是把自己複製，薪火相傳，直到完成旅程……」 於是他複製了一個身軀，三千個頭臚，再通過虛擬系統，與複製人決鬥。每一次決鬥的經驗，會被輸進其餘的頭臚當中，而煜在船上所學習的知識，也同樣會複製到其他頭臚裡。 因此，頭臚所裝載的經驗和知識越來越豐富，而且頭臚與身軀接合前，永遠是25歲，體力停留在巔峰狀態。 但煜只會越來越老。 1201號手上再用力，煜的頸骨格格作響。他的視野已漸漸朦朧。他靜待著即將來臨的死亡解脫——十秒以後，虛擬世界的他將被折斷頸骨，而程式同樣會依據參予者在虛擬世界的損傷程度，破壞真實世界裡參予者的腦細胞，使其死亡——他再也不會在透明艙的椅上醒來。他終於達成心願：找出一個無論在體力、智慧、經驗方面均無懈可擊的複製人——另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去完成人類最偉大的旅程。 他閉上眼，準備為無盡的旅程中，那過份悠長的悲哀生命刻鏤句號。 立在舷窗前的，是煉。 煉最愛把整個領航室調整成墨黑夜空、夜幕上高懸著無數顆有紅色漩渦在表面轉動的行星。而自己就這樣把自己置於群星中，品著1894年份法國西南部出品的紅酒。 當然，任何年份、任何味道、任何色澤的紅酒，全都是分子聚合器通過分子變換而製成的。紅酒從製成品的管道輸出之前，可能是酒，也可能是排泄物。 這也是煉最無法忍受之處。這艘稱為『敬啟者』號的宇宙船，現正以光速的95%行進著，還在不斷地加速，一點一點地企圖超越光的速度。然而，無論這艘船能跑多快，煉的生活空間也僅限於船上。他不止一次向船上的超級電腦「老忠僕」詢問宇宙船的終點，但每次的回答都是一樣： 「人馬座星系，第七行星，那是一顆極適合人類居住的星球。至於距離方面，打個比喻，假設我和你的距離是三米，那麽地球和人馬座星系的距離米數是十的二十次方。」 「那多久才會到達？」煉每次都傻兮兮問道。 「大約一萬光年，主人。」 「那等於多久？」 「大約一萬光年，我的主人。」 一萬光年！要多久？煉不知道。宇宙船跑了多久？他更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肩負著很重要很重要的使命，原來同船只有那麽一位同伴「煜」，也因為意外死亡……歲月太長，他只記得這些。他總覺得這台超級電腦那肚子裡電路板紋路中間，一定潛藏著甚麽陰謀。 「你以後不要叫老忠僕了。」煉恨得咬牙切齒。「你叫老奸巨滑吧。」 「知道，主人。」老奸巨滑傳來電子合成聲音。 ■ ■ ■ 當『敬啟者』號的航速達到光速的99%時，船上的光陰流逝得更緩慢了。當然，煉的生理時鐘仍正常運作，遠古時期的相對論以相對為大前提，煉的主觀時間沒有甚麽改變，只是船外的時間溜得越來越快。 但煉卻感到時間過得越來越慢，這是因為他本來就不大願意擔當領航修正工作，也不肯作人工冬眠，也因此老化得很快，面上已失卻年輕的光華。船上的資料庫早被煉瀏覽殆盡。接下來，他沒有甚麽可做，只是每天凝視著舷窗外的光海。 事實上，煉腦裡想的盡是地球的事情。他變得脾氣暴躁，要不是船身以太陽系的水星鋼鑄造，煉老早把『敬啟者』號拆掉。他常常埋怨，縱使自己能在1秒間越過27萬地球公里的遽闊時空，那又怎樣？他根本無緣目睹湛藍的天和雪白的雲。分子聚合器可以烹調出一百種不同味道的牛排，可是他偏偏渴望看看一頭真正的牛的模樣。 漸漸，煉變得沉默起來。他暗地裡明白，這艘宇宙船就像荒島一樣，島外是浩瀚的星海。而自己像是一個孤兒，從出生便被丟到荒島上，度過童年、長大、衰老、然後死在荒島。 他把船上資料庫的知識全都牢牢記住，但就只是這樣，並沒有新的知識，而舊的知識也沒有可以運用之處。他整個人如往深淵掉下，一蹶不振。 他開始恨。恨『敬啟者』、超級電腦、還有那位煉對他知之甚少的「煜」。 直到這麽一天，當煉已確實牢記了資料庫所裝載的學識以後，「老奸巨滑」終於有了新提議： 「旅程無盡，但生命卻是有限。即使人工冬眠也不能確保你在有生之年到達另一個行星。惟一辦法是把自己複製，薪火相傳……」 於是「老奸巨滑」開始介紹虛擬感官系統。 煉感到莫名的興奮。原來宇宙船內有一個能進入虛構世界的系統，而且那世界是無限大——更可以任意設計場景！煉腦際瞬即閃過千百幅從資料庫看過的景像：山川雪地，海岸月夜，還有漫天星星，還有牛…… 所以，對於老奸巨滑提出的定時決鬥計劃，煉並沒有在意。他只當這是遊戲一部份。 他沒法知道老奸巨滑的真正目的。 ■ ■ ■ 又過半個光年，煉的第一次決鬥終於來臨。 躺在巨椅，頂上一排久未開動的頭臚緩緩落下，旋在一具全新的身軀上。連著無數光纖的盆狀虛擬頭罩，緩緩落在迷茫的1202號頭上，另一台落在煉頭上。 決鬥！ 和以往在虛擬世界遊樂不同。這刻煉感到很緊張，一顆心彷佛從口裡跳出來。當電殛輸進大腦松果體時，感覺極度熟悉。這滋味甚麽時候試過？是剛出生的時候嗎？ 他茫然地挑選著武器。決鬥，絕不能輕視！他為自己選取了一具機動步槍。為安全計，還有一套鈦合金鎧甲……而對手方面，起初煉只為1202號選了一根木棍，但這樣的決鬥好像沒甚麽意思。最後他還是挑了一柄短刀給1202號。 「round1」 「fight」 ■ ■ ■ 先是往常的一片墨黑，然後黑幕如粉碎般一點點落下，露出真正的背景：廣袤的湛藍晴空，明淨得沒有半片白雲；腳下沉甸甸的，低首一看：是連綿萬里的黃沙，直延伸到天際。 整個世界，只有藍與黃。 這就是煉挑選的環境。 沒有風。這樣就無法嗅著敵人的氣味，難度便會提高。煉蹲下來，用手舀著沙粒，再任由沙粒順手滑下……沙粒澄黃，幼細無比——多麽真實的感覺！煉真希望自己永遠生活在藍與黃的世界裡，而不是漆黑之中；儘管『敬啟者』號速度越來越快，越過一個又一個星球，但又怎樣？他根本沒有機會站在那些星球上，吸一口氣，馳騁於再實在不過的沙漠之中…… 或者，自己根本活在一個夢裡？煉根本是一個在火星沙漠生活的牧羊人，這天工作頂累的，便躺在沙上，造夢，夢見自己在宇宙船上，好久好久，夢仍未幻滅……煉搖了搖頭，想起了從前從資料庫瀏過的一句說話：「幻覺之於幻覺，也是真實的」…… 他決定全力投入這種真實當中，他要戰鬥，只有這樣才能肯定自己的存在。 煉憑著感覺，踏著黃沙向前步步推進。直到他肯定了敵人位置，便踢起鋪天沙塵，發足狂奔起來。 藍天與黃沙的相交點處，終於隱約出現了一個小黑點。 是1202號沒錯。煉按捺著興奮，很快跑到1202號跟前。 「這不公平。」1202號根本沒打算逃走。看著煉手上的機動步槍，再看了看自己緊握的短刀。 「這宇宙裡沒有甚麽是公平的。」煉踏前一步。 1202號沒有退縮。煉勇敢，他也勇敢，他們本來就一樣。 「如果我和你是一樣的話，」1202號說。「你該給我同樣的裝備。」 「不一樣。你只是我的複製品。你沒有名字，你只有編號。」 「你有名字？」 「我的夥伴稱我為煉。而你，只能被稱為1202號。」煉輕蔑說道。「也就是複製人。」 「有1202號，就有1201號。你被稱為煉以前，也不過是複製人。」 「胡說。」 「我為甚麽要胡說？如果我能打敗你，我就能從椅上醒來，與你的身軀接合，然後獲得名字，由複製人變成真人，再接受其他複製人挑戰……」 「閉嘴———」板下按鈕，機動步槍不住吐出子彈，激起沙塵暴飛，世界頓時淡黃一片。 失去了1202蹤影。 煉環顧四周，心慌意亂。那會有甚麽地方可躲？除非—— 就像天生已具備的本能一樣，他霍然轉身，1202號的身影一掠而過。 「船上的頭臚全是複製人。」空氣中傳來對方的聲音。「但知識和經驗會不住updated到頭臚腦內。超級電腦要確保船上永遠有一個各方面處於頂峰狀態的人類存在，而這個人類便是通過決鬥來產生。」 煉再循聲音轉身。仍然只見黑影閃過—— 「我們這一千二百個腦袋，在無盡旅程裡相互比拼，勝了便可為王，直到更強的產生！這完全是超級電腦「老忠僕」的主意！」 煉再轉身。 「來吧！煉！船上的正身！我們要革命！消除這種制度，取消這種不公平的遊戲……」 不公平——— 等等。如果大家的智慧和體能都是相同的話，為甚麽1202號的速度會那麽快？除非裝備有所差異，但自己手上是強勁的步槍啊…… 是身上的鎧甲！ 煉迅即踢起一片黃沙，在黃霧裡解下鎧甲。 他發覺步履輕快自如了！一別過頭，驚魂甫定的1202號就在身旁。 「別想要取代我！」煉想也沒想便扣下板機。直到1202號的身軀被射成蜂巢，煉仍像發瘋般不住射擊。 ■ ■ ■ 煉就這樣靜靜倘佯在大椅上，參透1202號的說話。 他沒有理會身旁那具已被摘下頭臚的軀體，只是怔怔盯著透明柱艙上一列垂下的、閉上眼睛的頭臚。 像照鏡。 煉苦笑著。即使「老奸巨滑」沒有告訴他甚麽，他也隱約理解了一切。 他也猜到了,他不會是這裡原來的主人，他只是一個在旅程中段才出現的角色，當旅程未完成而自己已年老力邁，自會有新角色取代，然後再有角色登場，再取代…… 那麽，他為了甚麽而生存？在船上一萬年的時間裡扮演數十年的主人，然後死去？ 良久，煉再度下達了指令，另一顆頭臚又被旋下來，接合到身軀上，頭罩落下。 超級電腦「老奸巨滑」無聲地看著這一切。 ■ ■ ■ 草原，山坡，天抹微黃，香熟夕照。還有歸飛的宿鳥、系鈴的牛群。微風送來好多的氣味。 草的氣味。 花的氣味。 還有敵人的氣味。 煉悠然躺在小丘的草地上，看著落日被地平線一片片削去。直到1203號靠近小山丘，煉仍然躺著。 「你考慮好了嗎？」煉說著，頭也不回。 「……考慮好了。」1203號拖著長長的身影，像料到煉有此一問。「與其永遠沉睡，不若試試生存的滋味。」 「不害怕嗎？」煉再問。「無盡的旅程？無盡的生命？也不知道生存為何……」 「不怕。到害怕的時候再後悔好了。」1203號笑著。煉也笑了。 夕陽沉入群山的一刻，1203號把利刃送進了煉的胸口。煉的世界刹那間變得和夕陽一樣殷紅。 煉虛弱地微笑著，望向天邊。眾星逐顆掛上夜空，再組構成巨大壯麗的蜿蜒銀河，橫跨整個天空，彷佛延伸到永。人死後會怎樣？以往煉曾向超級電腦問道。 「『離開地上世界，飛到宇宙盡頭，與不落的群星交談。』」超級電腦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隨便援引了一些資料庫所裝載的古代名人諺語。 但願「老奸巨滑」是騙他的。煉那裡也不想去——臨死前他想到。他只想永遠留在這塊草地上。 煥猛然張開眼睛。 像是誰早已把名字輸入他的腦部一樣，他知道自己被稱為煥，一艘名為『敬啟者』號遠程宇航艦的惟一駕駛者。 其餘的甚麽也不知道。 煥揉了揉眼，瞥見了身邊躺著一副身軀，體型和自己相若。而那身軀的頭臚，正被一隻機械手臂抓著，像螺絲般旋了幾圈，拋進後方一個深洞，被利刃輾碎，然後彈出太空。而身軀則緩緩輸送到相反方向，在煥所不能看到的暗角，掉進食物循環系統內。 直到這時煥才看清楚身處的環境。透明柱艙，亮綠儀錶，還有頂上一列閉眼的頭臚。 煥摸索著，自透明柱艙步至領航前的巨型光牆。 光牆驀地投射出一張佝僂老者的滿皺面龐。 「你醒來了，我的主人。」依然是千年不變的綸音。 「你是誰？」煥問道。 「我是這艘『敬啟者』號宇宙船上的超級電腦『老奸巨滑』。」合成聲音一字一頓。「你的話語等同於命令。」 從離開太陽系開始，超級電腦已被安排好一切工作，當然包括如何照顧船上惟一的人類。每隔若干時候，超級電腦便會促使人類與自己的複製人進行決鬥，強者得勝，勝利者便成為船上新主人，繼續旅程。為免思維紊亂，新成為主人的複製人都會被洗去若干記憶。 像已成為「煥」的1203號。 一切重演。一切安穩。為了完成旅程，不能有任何變故。 ■ ■ ■ 然而每一個複製人的思維總有那麽一點差異的。像煜鍾情星空、煉喜愛自然。 而煥想念地球。他終於向老奸巨滑提出抗議。 「我們有機會回到地球嗎？」 「你不應該問這樣的問題。」 ■ ■ ■ 時日如飛，宇宙船繼續在星海狂。每隔特定時間，超級電腦總會將過去一樣，把臺詞背出： 「旅程無盡，但生命卻是有限。即使人工冬眠也不能確保你在有生之年到達另一個行星。惟一辦法是把自己複製，薪火相傳……」 於是老奸巨滑開始介紹虛擬感官系統。 ■ ■ ■ 「fight！」 潔白的雲，蔚藍的天。 煥好奇地看著這一切，以往只能在資料庫看到的景像，現在竟那麽真實地呈現眼前。這次，煥腳下的是一塊沒有任何接口、如鏡面光滑的平地，反映著整個天空無數的雲，煥立在實感的地面，感覺卻像浮在半空。 在這種環境決鬥，對手也沒有甚麽地方可以藏匿。他緊握和對方手上一模一樣的長劍，嚴陣以待遊戲開始。他憑著感覺一步步在鏡面搜索，走了一回，又跑了一回。這世界是無限大？還是他一直在一個鏡面球體上徘徊？煥開始納罕。 然而較諸從沒更新的資料庫和從無變改的星空，虛擬世界卻吸引多了。 在甚麽地方？他感到累了，便垂下頭來。在千分一秒間他已知道——對手就是自己在鏡面上的倒影——那立足之處驀地迸裂殆盡，鏡面化為億萬銀點，把煥扯進鏡內的反面世界。銀點如幽靈般飄動，瞬即游聚成撲面而來的劍氣。煥側身避過、反手送劍，兩刃在冥界裡交擊，爆起沉音與火花。煥終於看到了實體的1204號—— 他幾乎被那雙淩厲瘋狂的殷紅色眼神刺傷！ 「倒下吧！」猶如野獸咆吼。「只有一次機會，我一定要擊倒你！」 1204號說罷便引劍急轉，反方向直劈而至，煥閃避不及，左臂被硬生生砍斷。 「寧為耀目流星，光盡而滅——」1204號回劍沉腰，身旁像多了千百瘋狂舞動的長劍。「不作默然星，悠悠沉睡終古！」 煥想起了！他自己不正是1203號嗎？他正是取代煉而成為敬啟者號的主人！而這虛擬世界根本不是甚麽遊戲，對任務來說，這是篩選最佳的下一任領航員的地方，對電腦來說，這卻是一種遊戲！ 「超級電腦——」一刹那萬千光劍已將自己包圍，「停止遊戲——」 一切停止。鏡世界如水光灩淡出，再淡出。景像又回到透明柱艙。煥的手上空空如也，哪還有甚麽劍？反而頭上沉重無比——是巨型虛擬頭罩。 「主人，」老奸巨滑聲音透著不滿。「遊戲過程裡有甚麽問題嗎？」 「這不是遊戲！這是複製人在互相殘殺！」 「我只是執行指令而已。」 「那麽，取消指令。把這些頭臚全都消滅。『敬啟者』只容許一個領航員存在。」 煥剛說完，透明柱艙便起了一陣騷動。低頻的機器運作聲響起，仿佛包含著老奸巨滑的竊笑。下一刻，整排一千多個頭臚緩緩移動，艙頂揭開，頭臚便像炮彈一個接一個彈出。因為真空和高速的關係，頭臚在彈出時被壓至眼睛張開、舌頭外伸，一副死不暝目的模樣。 不過一會，透明柱艙頂上的輸送架已空空如也，煥怔怔看著一切，好容易才定過神來。這時柱艙只剩下兩個完整的人。 「快收起頭罩，老奸巨滑。」煥發現自己仍動彈不得，許多光纖依連頭罩，頭罩包裡著自己。 沒有回話。 「喂——」煥慌了，但也遲了。卻只見一隻機械臂從暗角伸出來，把一管幽藍色的光纖像注射般接合到煥身旁的另一具身軀上。頭罩又再降下一些，煥的視野回到鏡世界。他最後聽到說話是：「恕難從命。」 ■ ■ ■ 「fight！」 劍光更盛！ 煥感到自己簡直浮在銀白色的劍浪當中。他想擋格，左臂傷口卻教他動彈不得。洶湧的劍海當中已再沒退路。這時眼前的缺口倏地張開，1204號自缺口中出現，把劍送進了煥的胸口，他們眼神有那麽刹那交接著—— 森冷無神的目光，沒有生氣——那不是1204號！那是—— 超級電腦！ 那麽說，他將要死在老奸巨滑所控制的軀體下！沒可能！半秒間他雙手緊握已深沒胸中的劍身，力拔而出，鮮血滿鏡面。 煥看著雙手——慢著，怎麽左臂又復原了？ 難道在虛擬世界裡的事物，就單憑意志去塑造出來？已被削去一臂的他因情急而本能舉起雙臂，雙臂便會重新存在！那麽——他低頭瞥著胸口，想像著鮮血狂噴痛得撕心裂肺的胸口會自動復原—— 傷口半秒間已然複合！ 這時鋪天劍浪再度湧至，但煥已了然不驚。他甚至拋下手上的劍。 在虛擬世界裡，手中無劍，但心中有劍！ 轉念間，所有鏡面投射出億萬劍芒，把藍天白雲悉數刺穿，1204號在半空裡劍勢頓解，身軀被煥的劍陣擊得完全粉碎。 鏡面世界崩潰，煥再度落於虛空。 ■ ■ ■ 煥倘佯在宇宙裡，不知道飄浮了多久。 所看的景像，和在敬啟者號領航室看到的並無分別。但煥知道，自己即使擊敗了超級電腦模擬出來的對手，思想仍Еd在虛擬世界裡，無法逃脫。 又過了數盡的歲月，煥的腦際靈光一閃。斑爛的星海裡，終於出現了一艘艨艟巨艦。 煥想追上去，就追到了。近看巨艦的外型，就像是資料庫中看過的古地球海洋生物——鯨魚。魚背上透著一個巨大的「金」字。煥一轉念，軀體已然透入船身，落在艦橋上。密麻的儀錶背後，一位老者背負雙手而立。 煥雙足一點，站在老者身後。 「password？」老者張口，卻吐出機器化的音節。 煥還未會過意來，口裡卻自動說出了一連串難明的字音。然後整座艦橋響起了一記清脆的銀鈴聲：「accept.」 老者緩緩背過身來。面容竟然和老奸巨滑一模一樣。煥全身頓時劍拔弩張，他不想再受肘於任何電腦，即使在虛擬世界。 「這裡是敬啟者1號。」老者面容祥和，「請問需要任何資料援助嗎？」 「你是超級電腦？」 「當然。正確來說，我是太陽系星級電腦系統老忠僕1號，現正監控宇航艦敬啟者1號，往鯨魚x座第十行星途中。」 「老忠僕1號……」煥想了想。「你是說，老忠僕不只一個？」 「太陽系星級電腦系統老忠僕共有5台，分別置於敬啟者一號至敬啟者五號上。五架宇航船自地球曆2099年開始，向銀河系五個目標星系進行探勘。如有特別情況，五部超級電腦會作超空間聯繫。而五艘船分別以金、木、水、火、土命名，領航員亦根據此特質而分發姓名。」老者轉過身來，雙目精光一閃。「你有編號嗎？或者，名字？」 「他們稱呼我『煥』——」 「那你是來自敬啟者4號了。目標是人馬座第七行星對吧？」 「對。可是船上的電腦老奸巨滑——」 「甚麽？那該是老忠僕4號才對呀……」老者說罷，隨即上雙目。領航室前的巨型視訊牆開始閃動影像： …… 航行日誌搜尋 範圍提示：敬啟者4號 尋找關鍵：老*.* …… 請稍候 …… 尋得項目一個 聲音沒有影像 播放： 老忠僕4號：人馬座星系，第七行星，那是一顆極適合人類居住的星球。至於距離方面，打個比喻，假設我和你的距離是三米，那麽地球和人馬座星系的距離米數是十的二十次方。 煉：「那多久才會到達？」 老忠僕4號：大約一萬光年，主人。 煉：「那等於多久？」 老忠僕4號：大約一萬光年，我的主人。 煉：你以後不要叫老忠僕了。你叫老奸巨滑吧。 特別指令：自動複製老忠僕4號 成功 老奸巨滑：知道，主人。 ……… 「原來這樣。」老者沉吟著，煥看著他。「你們船上的一位領航員錯誤下達指令把電腦系統複製，結果船上存在了兩部電腦：原來的『老忠僕』和新衍生的『老奸巨滑』。但由於自我複製的質素問題，『老奸巨滑』不能有效執行決鬥指令。」 「決鬥！」煥呼喊著。「我當初以為虛擬系統是供領航員解悶及學習的工具，但竟然是用來決鬥！為甚麽電腦硬要規定人類複製自己，然後在虛擬世界裡決鬥？這不是太殘忍麽？」 「這是你們人類的科學家們想出來的，電腦只是執行命令。不過老奸巨滑在最後違抗指令罷了，但不能抹殺這種決鬥的意義。」老者冷冷說道，目光似穿過了煥的身軀，遙望著遠古的記憶。 「當初地球發展星河勘探計劃時，適逢複製工業崛興，解決了無人駕駛遠程光速宇航艦的問題。人類只要在每艘艦上安置僅僅一個人，當旅程漫長而領航員衰老死亡前，便藉著複製技術，複製一個更年輕的自己，以繼續完成旅程。這是因為在旅程中會有機會遇到外太空智慧生命，沒有人類在艦上與之接觸，根本沒有意義。所以船上必須永遠有人存活，而且這位人類，必須是體力處於巔峰，並有足夠的經驗和智慧，否則難以準確完成任務。」老者頓了一頓。「這人便是通過現任領航員和複製人之間的虛擬世界決鬥來產生的。」 煥怔了好久，不能作聲。這一切對他來說宛若幻夢，遙不可及。他出生在艦上，然後學習，再來是決鬥。決鬥以後被困在虛擬世界，聽著天方夜譚般的夢囈…… 「那麽，我現在該做些甚麽？」片刻以後，煥結結巴巴問道。 「聯網系統會在一秒後把『老奸巨滑』取消，這種異類電腦系統只會有害而無利。」 那自己也算是個異類嗎？煥苦笑著。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甚麽。 「我能回去嗎？」 「當然，煥。」老者笑道。「你的身軀根本仍在敬啟者4號的透明柱艙椅上，只是精神留在虛擬世界裡。縱然五艘『敬啟者』在真實世界的星海座標裡相差極遠，但五部超級電腦所組構的虛擬世界，卻是能夠互通的，所以你才能來到這兒。」 煥點了點頭。老者別過頭去。 「你可以回去了。請放心，現在控制敬啟者4號的，依然是老忠僕4號。」 「謝謝。但離去前我想知道，」煥的眼神閃過期望。「我能見著這船上的現任領航員嗎？」 「現任的領航員是『鐳』。可是很抱歉，我不能讓你見他。因為五艘敬啟者號上都有一個不成文的傳統：每艘船上只能有一個王，要取代這個王，必須通過決鬥，或者革命。你要見鐳，意味著你們要在這艘宇航艦上決鬥。」 「那麽，算了吧。最後一個問題，」煥閉上眼睛。「電腦會聽從人類命令嗎？即使是複製人？」 「會的。但複製電腦會否反抗複製人類，這就超出我所知了。」 ■ ■ ■ 煥緩緩張開雙眼。他又回到原來透明柱艙的大椅上，頭罩已然升起，高垂在艙頂。舷窗外的星光仍洶湧流動，壯麗如昔。 「歡迎你，我的主人。」是煥從沒聽過的電子合成聲音，這就是敬啟者4號上的真正超級電腦：老忠僕4號。 「我們還有多久才到人馬座？」 「我們已走了三分一距離，大約還有七千光年的路程。」 「可是，這裡只有我一個。」煥指了指沒有任何頭臚的艙頂。 「那麽，可以把領航員複製。要不，超長期人工冬眠也可以。」 煥沒有作聲。他在艙內來回踱步，暗裡已下了決定。 「準備超長期人工冬眠。」他說道。「而且即時改變航道。回地球去。」 老忠僕靜默了數秒，仿佛在搜尋合適的應對。 「可是，主人，我得提出一點：因為浦島效應，當我們回到地球時，地球已經歷數萬年的歲月，那時的世界可能迥然不同。你必須有心理準備。」 心理準備。沒錯，他正準備接受屬於自己的人生。雖然是複製人，但也是人。他不要執行地球指派的使命，當然也不要聽命於電腦，甚至受囿於煜、煉等先祖。他就是他，有權控制自己的一切。人馬座第七行星……這原來不是他的願望，地球才是他的目標，他渴望目睹那湛藍的行星。 「往地球去。」他堅持。 「知道。」而它順從。 敬啟者號傳來低沉鳴動聲，周遭的星光開始旋動起來。煥緩緩步進休息室，人工冬眠系統的透明巨罩如巨口般張開。由現在起的五年，敬啟者號將會作反向推進，然後把速度減至光速的10%，再調轉機體，修正航道，朝著地球方向進發，逐步追上光速。這段時間，煥將會在人工冬眠中度過。 宇航船上，將再沒有任何領航員。 『敬啟者』低吟一聲，準備由星河的分流，駛回星河本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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