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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 氣態雪像濃重的霧霾一般彌散在街衢的後半夜裡,高壓鈉燈透過這層淺薄的白色幃幕灑瀉著慘淡的黃光,立交上下大小車燈遊移依稀,苗圃欄中雪松球植高低錯落。置身其間,我恍若夢境。這一景象將會永遠保留在我大腦皮層的記憶當中。我頭髮的迎面部分已被氣態雪水浸染得濕澤漉漉,眼睫毛上掛滿了氣態雪水凝成的淚珠。整個空氣中散發著一股酸臭的味道。今天發生的怪事已經夠多的了。我相信,在這樣一種景致裡面,再發生一起兇殺案是最合乎邏輯的結局。我幾乎是期待著聽到一聲尖厲而短促的悸叫。我很想把當時這些想法都記錄下來,可當我剛一停步,一列自行車隊便很近地從我身邊掠過,騎車人的目光中吐露出明顯的不懷好意。我恐慌地前瞻後顧,最後不得不重新融入霧中。用腳印丈量城市;用足音迎接黎明。 晨光熹微,曙色初露,雲開霧散,陽光明媚。整座城市乾淨光潔,整座城市透明清澈,整座城市一塵不染。彌漫在這座城市上空的氣態雪終於如來時一般消逝得無影無蹤,我又該去調查了,但我首先必須先睡足一個夢如光盤信息資料般豐富的飽覺。闔眼之前的一幕幕景像從我眼前順序流過,精神過度緊張使我一閉眼就能看到局長的面孔,就好象打了一晚上的電子遊戲後一閉眼就是一幅幅地圖般的戰略畫面。…………「局長,您倒是多少給我點兒提示呀!」三天以前,我苦著臉雙手撐在局長那大得可以滑滑板的辦公桌上哀求道。「要是事先把任務的背景都交待給你,你在執行當中就會帶有成見了。」局長一如既往地慢條斯理,他這副模樣配上一支舊式煙袋鍋做道具恐怕再合適不過了。「我知道這是您一貫的謬——這是您一貫的特殊調查方式,可這回是不是也太特殊了,您總不能一點背景材料都不給吧?」我特別恨一個我從來就不認識的人,就是他在上中學的時候告訴我們局長以後他一定能當一名職業特工,結果害苦了我們這幫手下。偏巧我還又特別能幹,每回都按時圓滿地完成任務。「這次考試是稍微難了一些。」局長囁嚅道。「所以您得給劃點重點開個複習大綱什麼的。」我打蛇隨棍上地趕緊把話接上。這題何止是「難了一點」呀!看到局長還是不肯說話,我轉身欲走。「不過話我可是擱這兒了,完不成任務您可別賴我。」「總之是有關環境污染方面的……」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半句提示從局長的金口追進了我的耳朵。「廢話!」我剛一拉開門又「嘭」的一聲給撞回去了。「您是不是一直以為您真是『中央情報局』或者別的什麼局的局長呢!」我們局長是一個自以為很了不起的小小的環境污染保護局局長。我是一個很有自知之明的小小的環境污染保護局裡的職員。…………接著我的意識就開始發生了模糊,在夢鄉中與局長的辯論依舊不曾止息,直到中午過後我才再次醒來。我拉開窗簾,開始整理自己昨晚的經歷和思緒。自從昨天我一到來,發現的怪事就已經不少了。我奉局長之命來到這座地處祖國西南大省的省會執行任務。下午便發現這裡的情況果然如內參和局長所言:無論大街小巷所有的廁所中都乾乾淨淨,就好象裡面從來沒有出現過糞便,仿佛經過遠在數千里之外的海水蕩滌過一般。白天的追蹤一直持續到夜裡,在天空逐漸被塗上墨色的同時我在城市中繼續追蹤,遐思以待,仿佛一條嗅到異味的獵犬。在一夜有驚無險的駭人經歷之間,我對彌漫於整個城市的氣態雪不但有了充足的感性認識,而且深深地為之歎為觀止。我之所以將其命名為「氣態雪」,是因為它的濃重、潔白,以及如雪一般的清澈。據說在所有廁所發生「失竊」案件的城市裡,這種氣態雪都會如影隨形地相伴而生。那是怎樣一種景像呀——置身其中,不要說伸手不見五指,就是車燈,最多也只能打到十米以外。不知所有那些曾被選作實驗場所的城市的居民,有沒有在夜間推開窗櫺來觀賞過這一切。或許他們從來就沒有注意到這身邊顯而易見的景像?那麼當他們注意到之後,又將會怎樣地激動、景仰和崇拜?當然,也許我只是自做多情,那些居民對此可能早已司空見慣。我沒有機會到過世界級的真正「霧都」倫敦,但一夜的視覺印象便使我覺得每一個從事過這類實驗的城市都可以與之媲美,並因此被當之無愧地定為眾多的國產「霧域」。我眺望窗外古舊的平房建築群落,用目光撫摸著灑瀉的金色陽光,實在難以完整地追憶出昨夜的霧中經歷。 我很輕易地混進這所城市的所謂聯合大學圖書館,利用其中的電腦網絡接口申請幫助。其實我根本用不著進入全球交互網絡INTERNET,只要通過國內網絡查詢即可。不過既然局長不願意讓這次行動公開,我便只好打扮成一個要做畢業論文的學生,通過雜亂的電子信息瞭解一下大致情況。而且在調閱資料的時候我還必須小心謹慎,只能烏七八糟地胡亂調閱,需要把大量與本案無關的內容像梳頭一樣過一遍,而不能專門調用我所感興趣的內容,以免引起別人的懷疑。對此我感到異常興奮。說實話局長正是看透了我這種非常態的虛榮心理,才不斷地把一道道難題加諸我的身上。儘管大部分材料都被鎖密,但我還是通過有關部門的「城市環境報告」等部分查到了隻言片語,東拼西湊出了我所需要的東西。根據一項已經查實的實驗統計,發現該實驗者在某一時間之前的實驗地點經常變換,而最後三次實驗卻都發生在這座城市。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一些證據,使得種種跡象表明,對方的下一次行動仍會在這一天府之地進行。由於我是有備而來,目的明確,因此自然比公安機關更容易分析出這一必然的準確結果。我不禁為局長的先見之明所折服,但同時也懷疑他在有關方面信息靈通。可我還是不知道究竟應該如何下手。我沒有太多地浪費自己的腦子,在欣賞了一整個夜晚的氣態雪並睡足了一整個上午的飽覺又查閱了一整個下午的電腦網絡之後,我最首要的任務是一頓群星璀璨般的晚餐。面對一桌子小巧而豐盛的地方風味,我食欲大開,幾乎忘記了自己這很容易影響食欲的「不潔」任務。的確,這任務非但很難讓人說得出口,甚至讓人不願想起。但這又有什麼辦法呢?事實就是如此。現實生活所給予我們的,並不總像小說和電影中的那麼輝煌。在那裡,一個孤膽英雄可以不食人間煙火,可以去調查影響整個世界命運的大事,甚至可以出入豪華酒店舞廳並有美女相攜隨伴。而我,至多只能在這個門臉不大的小飯鋪吃一餐自以為豐盛的晚餐。因為那些是文學作品,生活中卻不是這樣。在一個對平凡生活進行日常描述的詞匯中,我所從事的任務對象只不過占了「吃喝拉撒」中的一半。窗外小雨淅瀝。天氣預報保證說這雨將一直持續到明天早晨。這也就是說,今夜是絕對不會發生事故了。根據我從局長那裡得到的零星提示中表明,雨夜是不能進行「清理暨造雪」實驗的。那仿佛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在我的記憶圖片中,那組鏡頭清晰可見——一個年輕人倉促而細緻地貪婪翻閱著少得可憐的資料,而一名肥頭大耳的上司則在一旁喋喋不休——…………「你想想,整個城市那麼多廁所裡,居然粒屎不剩滴尿不留,這事還不夠怪嗎?」在那天談話的後半段中局長終於開了金口,而且一發不可收拾。我從資料上抬起頭來看著局長,很奇怪他在說這些話的同時居然能夠胃口很好地大嚼油炸土豆片。「可這是好事呀,為國家節約了多少錢為清潔工人省了多少事,應該馬上在報上大大表揚一番才是。然後登一條像電話機一樣大的整版啟事,希望發明者前來領取某某百萬元大獎云云。」「胡鬧!」局長用眼白賞識了我一眼,「那他幹嘛要偷偷摸摸而不大張旗鼓地公開幹?」「哎——雷鋒做好事還不留名呢……」我急赤白臉地爭辯道。「你別跟我廢話了。讓你來是聽命令,不是來做演說。」「不就是廁所出怪事嗎?那還不好辦,派咱們的特工『蹲坑』呀!」這詞用這兒可是再合適沒有了。「所有的男女特工把實驗城市所有廁所的蹲式、坐式和男用小便器都給佔領了,可連個影子也沒逮著!」「於是您就想到了我。」「於是我就想到了我們局裡最優秀的年輕人。」「我拿的可是一般公務員的工資。」「可你也是局裡唯一的年輕單身男子。」「成天老幹這種事我永遠也雙不了!」這回我真的頭也不回地摔門出去了。…………於是我來到了這座城市。於是我發現了這座城市的潔淨。於是我目睹了這座城市夜間的氣態雪。於是出現了夜晚的那一幕:在氣態雪中我迷失了,只有局長的聲音回蕩在我的耳邊。…………「你必須找到這個人。」局長說得斬釘截鐵。「氣態雪一定他實驗的產物,我們不允許他繼續破壞環境!」「您的猜想是——」「他肯定利用了高壓氣態粉碎,以及——有機物熔融性分解。」接著局長神秘地只對我的右耳說話。「其實我們局裡也正在進行這一實驗。」「到什麼地步了?」我也故意放低聲音。「還處於紙上談兵的階段?」局長裝得有些局促不安。「連這也沒到,只不過有個小小的設想。」「得了吧,你肯定是想搶在公安局抓到他之前把他秘密招聘到我們局裡來。」「我還沒有那麼大的膽量!」 我跟局長的一番對話當然只是心照不宣的說笑,因為我的碩士畢業論文就是所謂的「高壓氣態粉碎」和「有機物熔融性分解」,只不過我當時的題目是《利用物理暨生物化學方法部分解決城市有限垃圾的探討》。問題是在高等學府裡我只能淺嘗則止,不可能從「探討」地步進一步發展到「嘗試」階段。局長接收我來局裡也是看中了我的這點思想火花。我來的時候並沒提什麼條件——在這個碩士生俯拾皆是的時代四處找尋職業的我也沒這個資格,但局長許願說允許我來局裡繼續從事這一課題的研究。問題是國家機關的課題研究需要經過報選題、待審批和等資金等一系列手續,是以在此之前我就成了局長的特別行動人員——當然這也是因為我的智商值極高。其實我選那個課題純屬賭氣。在研究生生涯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學校為了治理一貫散漫的研究生,曾經安排我們參加過一次體力勞動,弄得全體研究生怨聲載道。對此我當然有自己的看法,我對勞動本身並不厭惡,但我認為讓一些學術上的天才把精力和體力浪費到簡單勞動上實在是沒有意義的事情。正如萊布尼茲所說持有的類似觀點,他認為讓一些天才把精力都花費在計算上同樣沒有意義。當我被分配做打掃廁所工作時這種想法就更強烈了。我用領工具等藉口支走了與我同組的女生,在對有好感的女士面前我總是格外紳士。我怡然自得地從事著並不辛苦勞動,嘴裡依舊搖滾不休,沒有為這種勞動方式感到恥辱和不滿。我記得在大多數反思文革時期的作品當中,其中被安排打掃廁所的老知識分子都不曾感覺自己受了侮辱,我很有可能在對人類職業層次的看法上繼承了前輩們的這一優秀傳統。但我仍舊堅持認為有意讓人受苦是一件毫無道理的事情。小時候我因為考試成績排在班裡的中間而被家裡罰刷過廁所,我至今認為這對培養孩子自覺的勞動習慣沒有任何好處。我一面仔細清理著地面上的種種汙跡,一面哼唱著過時的流行歌曲,同同時腦中產生了後來被稱之為《利用物理暨生物化學方法部分解決城市有限垃圾的探討》的偉大構想。總的來說,人類所排泄出的汙物雖然形態各異,醜態百出,但分解開來不外乎水、無機物和沒被消化乾淨的有機物殘渣。如果研究出一種方法,把其中的純淨水份分解出來,剩下的無、有機物混合體體積就會小得可憐了。我突然意識到這種貌似簡單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種十分富於革命的想法,因為再令人噁心的乾燥垃圾也比雨後的污泥容易清理。僅從這一點來說,對一個生化專業的研究生應該不是很大的問題,從含水物中析取水是我們的拿手好戲,最簡單的無外乎就是用濃硫酸脫水嘛。問題是這樣做帶來的社會效果。首先是污水系統的成本問題,因為這種析取必須在人們剛剛結束「工作」、「並且「工作」「成果」還新鮮的時候進行,否則就失去了它的意義。況且原來的排汙系統是基於這樣一種原則:利用被處理成固液混合物的汙物的可流動性特性,以水的衝力將各級管道中的廢物清理和運送乾淨;如果最終產物一旦成為固體,運送問題將變得十分明顯。為此我著實地頭疼了一番,直到當天與我同組的女生故意拖延著把工具領來,同時驚訝地發現我已經把工作幾乎做完的時候,我才不得不停止我僅限於腦中的研究。後來的故事則更加富於情節:我在當天吃晚飯的時候說出這番想法完全出於無意,但同寢室的同學卻一個個噴出了剛剛入口的各種飯菜,並激動地把我推出門外。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選了一個錯誤的時間闡述自己未必錯誤的理論,使得它從一開始問世就受到了先天性的不公正歧視。當天晚上宿舍裡沒有一個人因為忍不住饑餓而去吃夜宵。 一陣風捲殘雲般的饕餮之後,我走進了所住旅館旁邊一家豪華的迪斯科舞廳。反正局長給我的補貼是按日計算的,既然今晚我的調查對象沒有安排實驗,錢怎麼花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渴望實踐剛才所想像的影視英雄的經歷。已經進入青春晚期的女子身著旗袍站在門口微笑,給我一種三十年代電影佈景的感覺。如果不是細廊中現代主義浮雕油畫的善意提醒,我一定會像我們局長一樣自負地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我黨的地下工作者。與外面世界的相同之處是室內的昏黑陰暗,與外面世界的不同之處是外面寒雨纏綿而這裡卻熱火朝天。不知道他們從哪裡找來一個黑人老外,揮肘舞臂,前呼後擁,最終使整個舞廳達到一種瘋狂的歇斯底里狀態。腳步伴隨著比雨點還密集的鼓點刻意狠跺,嗓音追隨著比雷聲更響亮的樂曲拼命咆哮。沒有人像我一樣能夠在種環境下進行哲學方面的思考。只跳了一會兒我就疲憊不堪了。這時,從舞臺的後面,淺埋的金屬管突然吐出一股狀如氣態雪般的煙霧。濃重、潔白、如雪一般的清澈……我的記憶一下被喚醒。我在考慮畢業論文的時候曾經多次在自己腦中設計過這一實驗:首先在每一定範圍內的排汙管道安裝高壓氣態粉碎裝置,這個範圍的標準可以建築造價的高低為參考。緊接著是一個小型的有機物熔融池,被粉碎的汙物將在這裡慢慢消耗它們的最後時光。最後是一個排汙管道口,所有的廢棄物將從這裡發散到空中,我相信沒有任何異味。有機熔融的成本很地,只要將相關化學藥品直接注入上水系統即可,當然這裡有一個儘量不要再使用塑料管道的問題。問題的關鍵倒是這個方案中的物理方法,因為高壓氣態粉碎裝置的成本肯定低不下來。雖然這一專業以外的缺陷在審查我論文的評審委員那裡得到了寬恕,但這也是我的論文沒能獲得高分的原因之一。另外一個原因是有幾名評審委員認為這純屬是想入非非。當舞廳中的迷霧消失殆盡輕柔的音樂驀然響起時,我突然發現四周人影全無。放眼望去,原來一個幾乎全裸的女子正在高臺起舞,周圍的先生們緊密地簇擁著舞臺,圍著她觀瞻研究她衣服以外的部分。很顯然,這是為了讓那些雖然沒有真正花費力氣卻必須要跳上一個晚上的領舞小姐們休息一會兒,想要讓那些無休止的瘋狗們停止活動必須有一根骨頭。這名舞女我剛才見到了,她剛走進舞廳沒幾分鐘,我相信她也一定會在跳罷之後就領工資,然後穿上衣服迅速離去。我在很遠的後臺看著她,心中生出一份無端的憐憫。接著,我便遇到了雪。我本來最反感用單字來稱呼別人,可在這裡我只能叫她雪。除我之外她是唯一遠離看臺的人,由於這一共同的屬性,我們在各進一聽可樂之後理所當然地結伴離開了舞廳。我與雪走在外面的道路上,其時氣態雪不曾出現,如淚的小雨依舊斷續,四周的墨色中燈火依稀星星點點。我像一個耐心的心理醫生一樣聽取著雪所講述的一切,像所有希望討得女孩歡心的男孩一樣向她獻著殷勤。不過無論她的聲音怎樣動聽,還是不能阻止我透過氣態雪瞥見她的面孔。決不能說這是一張蒼老的面龐,但也決不能把她稱為年輕。在那並不十分光潔的面孔上,刻劃著並不十分明顯的滄桑。剛才閃爍變換的燈光使我沒有看清她的全部。我儘量不去看她,但又禁不住偷眼去瞧。只是我沒有想到,她的故事竟與氣態雪有關,從她的唇齒之間竟吐露出了操縱這一實驗者的一切故事。傷心的話語被滔滔不絕地傾吐出來,正是由於彼此的陌生才產生了這種毫無保留的心態。古人是怎麼說的來著——「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我想請你幫我做件事。」可雪在大致講了不多的幾句之後,突然話鋒一轉,向我提出了要求。「只要小姐吩咐。」「我要你殺了他!」我當然不會想到這樣一個回答,瞪圓眼睛用眼神問她「為什麼」,如今哪兒用為點小事動輒殺人的道理,我們生活在一個社會安定和平的時代,總不能像蠻荒時代的人們一樣為了一個雌性就動手殺人。再說就算能殺也不該輪到我幹,小姐您當我是蓋世太保呢!「我要你殺了他!他是一個殺人犯!一個逃脫了法律責任的間接殺人犯!」她突然變得有些激動。「等等,等等,小姐,咱們按事件發展的邏輯順序重新說一遍。我腦子慢,理解不了你剛才那麼先鋒的說法。」像所有的愛情故事一樣,年輕漂亮的雪本來有一個英俊瀟灑的男友,他們相親相愛,如膠似漆。然而在一次「清理暨造雪」的夜間實驗中,雪的男友偏偏在戶外。這時又發生了連鎖性的災難,他剛好處於氣態雪濃度最密集的地方,結果,他被殘忍地毀了容。「他堅決不讓我看他的樣子。」雪講到這裡時痛心疾首。「他怕嚇壞了我。」後來——雪平靜下來之後告訴我——他的男朋友自殺了。我發現在真正的滄桑面前,我過去的無病呻吟一錢不值。「我沒這個權力。你也沒有。」聽完故事以後,我雖然對雪的遭遇深表同情,但仍舊不能答應她的要求。我們生活在一個法律的社會裡,在這一社會環境中每一個人的言行標準都將不僅僅取決於義憤。「只有法律有權這樣做。」「法律到現在連找都沒能找著他!」雪如一只受傷的小貓。 「這個城市是他的大本營吧?」我裝做很隨便地問道。「他以前好象經常到其他城市去做實驗。」「這事你好象知道不少?」雪敏感地看了我一眼。我坐在她家的客廳裡,打著哆嗦把滾燙的咖啡往嘴裡倒。要不是旁邊缺少一個壁爐,我就更覺得像在電影佈景裡了。這套寓所曾是他們準備結婚用的新房,我環顧四周,沒有發現有她前任男友鬼魂看守的跡象。雪的家距離剛才的舞廳不算很近,我們冒雨經過了好幾座立交橋,用腳步丈量了幾乎整座城市的街道才到,所以直到這會兒我還不能完全回到現實中來。我剛才說那句話的時候就是虛榮心在昭示什麼,明明自己一無所知卻非要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全知的聖人。另一方面,儘管我一向機智,卻寧願說出實情以博得信任獲取情況,也不願在對方盲目信任的情況下套問消息。我聰明,卻不喜歡動腦子。正如下棋的時候,我寧願把所有的將士與對方拼個乾乾淨淨,也沒心思細細琢磨如何利用它們最終取得勝利。於是我開始詢問雪有關的情況。這裡的確是他的大本營。我發現雪不但比局長知道得多,還比許多「有關部門」都知道得多。這一方面當然是因為仇深似海,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實驗者為了免受良心上的譴責而主動露面的緣故。雪告訴我,剛開始她的男友只是面部有一些輕微的不適,這時那名盲目的非法實驗者就找到了他們,曉之以理,動之以錢。因此我相信開始他們還是有一段相當融恰的時光的,直到後來她男友病情惡化才使這種關係蕩然無存。問題是雪沒有能力實施自己的報仇計劃。她柔弱的雙腿根本不可能使她接近早已有所察覺的對方老巢,但她又決不甘心仇人通過正常途徑被抓獲。按照雪的想法,即使對方不被有關部門徵用,最多也只是被司法機關象徵性地判幾年短刑。而雪的意思是最好親手把他千刀萬刮。「……他總共的計劃是大概是一百次實驗,他原來說過……」雪的聲音隱約傳來,我已經有些困了。「你是說他將做一百次實驗?」「這已經是他的第九十九次實驗了,你倒是認真點聽我講好不好!」我一挺身子從半夢半醒的狀態中逃脫出來,強打起精神繼續傾聽雪的敘述。熬夜使雪的脾氣變得暴躁,對此我深表諒解。「最近一個時期他頻繁地進行實驗,而且不惜冒險就在本市反復實驗。」這和從局長那裡得來的消息相同。此前他曾在全國各大城市進行「巡迴實驗」,我想那一定已經耗光了他的錢袋。「他現在好象已經徹底成功了,但他似乎還在進行什麼改進。」也就是說,他即將進行的很可能是最後的實驗了。雪是在淩晨時分進入夢鄉的,她說自從經歷了那次不幸,她自覺突然變得十分蒼老,再也沒有能力通宵熬夜了。而我的困勁卻一去不返,把眼一直睜到天亮,陪伴我的只有吞吐出的繚繞香煙。早晨我不忍打擾熟睡的她,自己出來吃早點。面對令人垂涎欲滴的風味小吃我卻毫無胃口,只咽下了兩根油條和一碗開水。與其說我是為昨天的故事難過,不如我是由於昨夜通宵未眠,而如果不是太餓我決不會出來。我決定一會兒回去正式休息。付錢的時候我有意多給了老頭一點,精明的小販迅速把那疊毛票塞進錢匣。既然昨夜在那麼高消費的地方看了「扭扭屁股也來錢」的方式,並經歷了一張門票三十五兩聽可樂四十塊的生活方式之後,我沒必要為區區幾毛錢與一個起早貪黑的老人計較。但我沒有想到,他就是氣態雪的始作俑者! 這是我在晚上才知道的。我本來不願意讓雪帶我去找他的老巢,因為我猜想她一定會利用我幹出什麼衝動的事來。但雪堅決說她只是為了幫我,既然不能動用私刑她就只好協助我秉公行事。我想了想只得同意。事實上這是一樁交易,沒有雪我將一籌莫展寸步難行。我只是反復告誡自己要注意雪的一舉一動。儘管她很難搞到槍械,但我也不希望看見她在我眼皮底下掏出一瓶硫酸潑在對方臉上。地點就在我所利用過網絡的聯合大學裡面。我來過這裡,當這所高校與其他院校合併之前,我的一個研究生朋友在這裡讀完了本科,後來他由於女友的關係離開了這個城市。我們穿過高大樓體間的崎嶇小徑,進入一個廢棄已久的人防工程。雪告訴我,這裡是以一個蘑菇培養園地的名義被租下的。通道裡的漆黑淹沒了雪手中細微的手電光柱,潮濕陰冷中散發著億萬年前的蘑菇化石的味道。在遠處流水的「嘀嗒」聲中,我清楚地聽到了從雪那裡傳來的嬌柔呼吸。然而我們剛一見到光明就陷入了陷阱,我真正實踐了影視中的場景——在撲面而來的氣態雪中,我與雪失散了。當這層薄霧終於徐徐散去,我再次面對雪的時候,她的太陽穴上已經頂有一隻槍口,對方持槍的那只手正是早晨賣餛飩的那只手。「你要是不聽我的吩咐,我就開槍打她。」我看見他的槍都快摳進雪的太陽穴裡了。「您贏了。」我邊說邊放下手中的棍子。「您是槍法準確地科學專家,而我們不過是拳技蹩腳拙劣的平民百姓。」「你要是平民百姓,我在全市也就能找出三個平民百姓。」也把我當成訓練有素的特工了。「你已經在這個城市裡轉悠兩天了。」「替人做事,身不由己。」我發覺我媚俗的本事絲毫不亞於市井庸人。「想瞭解我的實驗?這好說。」他開始轉身,但槍口絲毫沒有離開雪的太陽穴,眼睛又絲毫沒有離開我。「跟我來。」在他的實驗室裡,他以一種論文答辯的口吻講述了自己的成就:「總的來說,人類所排泄出的汙物雖然形態各異,醜態百出,但分解開來不外乎水、無機物和沒被消化乾淨的有機物殘渣。」如果我的論文正式發表過,我就會認為他這是在引用我的研究成果。「那麼它們當然也就可以被分解。只要利用生物化學方法將其分解,那麼它們就不再會被稱之為肮髒的東西。當然了,偶爾也會產生一些多餘的產物,但我把它放到空氣裡了。小姐大可不必覺得噁心。」他顯然看到了雪臉上的作嘔表情。「人體廢物循環和分解再利用的課題在宇航技術中早已進入實際應用的階段……」「別以為我不懂,利用藻類對二氧化碳的喜好,製造出氧氣提供給宇航員。」雪打斷他的話,表情不屑一顧。「那也沒聽說過分解糞便的!」「你還就是不懂,沒聽說過並不等於就沒有!」他的回答盛氣淩人。處在目前的地位他當然可以如此不可一勢。「宇航員的營養供應就來自他們本身!比如尿液,無外乎是含有尿素、尿酸以及一部分無機鹽的水份,分解之後還是純淨的水嘛!你以為怎麼樣?宇航員的水份供應就來自他們的尿液和汗液!而且——」他邊說邊看了一眼始終沒有發言的我,同時緊了緊手中的手槍。「而且人排泄出去的糞便也都是由構成食物的那些元素構成的,只要把它們分解後再利用生物化學的方法合成,一樣能夠再利用。「噁心!」——連我都覺得噁心了。不過從雪的態度上,我總覺得多年來的鬥智,已經使她的心態有所變化。面對仇人,她並沒有表現出那天發誓殺之的激動。「有什麼可噁心的?這完全是你的觀念問題。」對方變得有點苦口婆心。「過去有人吃炸蠍子炸金蟬炸蠶蛹嗎?……」「我現在也不吃!」雪當即把他頂了回去。「那過去有人吃鱉還噁心吃狗肉還難受吃麻雀還不舒服呢!要這麼說就沒完了——加爾文時代還把解剖屍體當成大逆不道的事呢,塞爾維亞就是因為這個被燒死的!弗洛伊德以前人們還羞於談論性呢!要不是婦女解放,你能不纏足嗎?我不跟你費話了,可能你們這位先生比你懂道理。」一時間他幾乎變得像一個無辜的辯童,並邊說邊把臉轉向了我。這麼說並不準確,因為剛才在爭吵中他也沒有忘記注意我。只能說這時他把對話者的位置給了我。說實話他的觀點並非全無道理,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您這是用一種公害代替了另一種公害。」雖然他有些衝動,但也正是因為他對自己研究這種實事求是一分為二的嚴謹科學態度,才使我忘記身處何地居然敢貿然評說。看見他微笑地注視著我我才加了一句:「比如說妨礙交通。」「為了讓癮君子們不抽海洛因和大麻,香煙被批准生產和出售不但合情合理而且行之有效。」「您這好象是五十步笑百步。」「你知道愛因斯坦相對論中所垂青的閔可夫斯基空間距離吧?」「當然,這是大學物理的基本課程。根號下x方加y方加z方減去ct方。」(√x2+y2+z2-ct2或√x2+y2+z2+(ict)2)「可有人覺得既然四項參數平權,那麼讓時間取負值總有些彆扭,於是後來乾脆改成了虛數表示,這樣一來四個正項就不分彼此了,可又憑空多出來一個等於根下負一的i(√-1)。對此有人用一個故事來解釋:有人一輩子不患關節炎,究其根本原因原來是每天早晨來次冷水浴,等於是患了終生冷水浴症。所以說要是你不想得關節炎,那就——」「不妨患個冷水浴病。」「氣態雪正是冷水浴。」他洋洋得意。「您說的對。」「你改主意了嗎?」「不,那是因為現在我只有順著您說。」「這我就不喜歡了,年輕人,咱們為什麼不能使直言不諱蔚然成風呢?」我看了看他手裡的槍,費力地咽了口吐沫。「可您……完全可以不在公共場合進行實驗。」「我沒錢進行大規模實驗。」他說話的時候有些暴躁。「哪有那麼些無人區供我實驗?」「用大型電子計算機完全可以實現仿真模擬。」「我不懂計算機,也沒錢!」他粗暴地打斷我。我感到口乾舌燥。對通宵瞌睡誘惑的抵抗,在我們的面部的細處刻劃出稠密的滄桑。「那咱們換一種說法。」既然剛才他還大言不慚地提倡什麼直言不諱,我想一時半會兒他還不至於緊張到開槍的程度。「您這樣實驗會給一些人帶來不幸,比如說——」我看了一眼雪,她也正在看我,「她的男友。」「那是一次例外。」他的眼神中掠過一絲痛苦,但還是被我捕捉到了。「一般來說我還是採取很謹慎的保護措施的……」「後來呢?」「後來我主動找到他,想要賠償損失。」「你說過你沒錢。」「管一個人的後半生還供得起。」「結果他們恩將仇報了。」「準確地說是她恩將仇報了。」他把目光轉向雪。「關鍵是那個男孩禁不起打擊自殺了,所以她發誓要找我復仇。——按武俠小說裡常用的話說,這真是『以怨報德』。」「按武俠小說裡常用的話說,『以怨報德本是尋常得緊』。」我善意地對他笑笑。他回報了我一個同樣含義的笑。雪瞪我的目光像把利劍。然而我沒等這一劍招術使老,便飛起一腳把他手中的槍踢飛。還處於回憶狀態的他根本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被我的第二腳踢倒。自始至終我都用了全力,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把「趁人之危」這個詞從我的腦海中排遣出去。雪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我最大的錯誤就是沒有先去制服他而先撲向手槍,我對武器的信任超過了對自己能力的把握。就在這一瞬間,他摸出了第二支槍,並在慌亂之中再次舉槍瞄準雪。我一把推開雪,子彈只擦破了她的胳膊,但還是使她血流如注。同時我手裡的槍本能地開了腔。我不知道槍聲居然有這麼響,比軍訓時的感覺劇烈得多。我本來不想讓自己防衛過度,但我的手抖得幾乎不能開槍,因此沒有打准他的胳膊,而是擊中了他的心臟。這足以使他停止了抵抗。他倒在地上,已來時無多。「我不想殺死她……」他含著淚說道。「可我也不想死。」「我知道。」我寬宏地點點頭。「你不想放棄你的研究。」他費力地點點頭。「今天的實驗幾點開始?」我沒有忘記這件事。而且,我相信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已經開始了。」「馬上停止還來得及嗎?」我表現出了出奇的鎮靜。因為我知道慌亂於事無補。「不用。這回真的成功了。」他說。「這次沒有副作用……沒有……即使有……既然上次毀了她男朋友……這次……美容……」他的話越來越語無倫次,並且缺乏生氣。我發現自己清楚地理解了他的意思,他想說:「這次沒有副作用,絕對沒有,即使有也決不可怕。既然上次毀了她男朋友的容貌,這次就為你們美容吧。」我甚至猜想,他如果有時間,還會說出「我祝你們怎樣怎樣」。我發現自己竟與將要死去的人心靈相通。 我和雪來到街頭。氣態雪像濃重的霧霾一般彌散在街衢的後半夜裡,高壓鈉燈透過這層淺薄的白色幃幕灑瀉著慘淡的黃光,立交上下大小車燈遊移依稀,苗圃欄中雪松球植高低錯落。置身其間,我恍若夢境。這一景象將會永遠保留在我大腦皮層的記憶當中。我頭髮的迎面部分已被氣態雪水浸染得濕澤漉漉,眼睫毛上掛滿了氣態雪水凝成的淚珠。整個空氣中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馨香。透過薄薄的薄幕,我看到雪的面龐正一點點變得年輕起來…… 1995年4月構思,1996年7月完成 --當感知的大門打開時一切真實都分毫畢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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