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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我們總是相信,團結就是力量,遵守規則和秩序就是生命的保障。但是,當災難降臨的時刻,在一個失去了任何約束的地方,我們是否真的能夠繼續按照上述原則生存? 當然,在大意義上我們必須反對任何形式的自以為是和剛愎自用,我們必須持續不懈地鞭笞這些行為。但是,假如一個正確的意見得不到或者不可能得到公認,而這時局勢又十分危急而時間又相當緊迫呢?從某種意義來說,有時候所謂「民主」就意味著一大群傻瓜否定了一個精英所陳述的真理。 再者,當人們試圖堅守文中所引法國思想家孟德斯鳩的那句名言(「對一個人的不公就是對所有人的威脅」)時,是否能夠真正完美地確保這一點呢?事實上,我們究竟應該怎樣做才能在維護某個人的利益的同時也能保障大家的利益,或者我們換一種提問的方式,我們究竟應該怎樣做才能在滿足大家的利益的同時也不傷害某個人的利益? 這篇文章並不能給你這些問題的答案,也只是提出了這些問題。但是在有些時候,只要提出了問題,我們也就有了回答這些問題的可能。 我像眺望節日焰火一般有滋有味地欣賞完整艘飛船的壯觀爆炸,直看到它那旅行社的醒目標誌在眩麗的烈焰中瘋狂地舞蹈一番之後,整個殘骸燒得只剩下了焦黑的骨頭,這才掉頭漫步向山頂走去。 自從這艘旅行飛船以「擱淺」的方式「著陸」後起火爆炸的那一瞬間,我就決定與同行的玩伴兒們分道揚鑣了。在緊急狀態下電腦即刻宣佈撤離,一時間自動艙門豁然洞開,大家紛紛抱頭鼠竄,結果我跑的距離比諸位稍微遠了一點兒,一口氣跑到了連綿起伏的山丘腰部。 他們喊叫了我幾聲後便無聲無息了,於是我大著膽獨自向黑暗中緩緩隱去。由於當時天黑,他們也許認為我已經被燒死在裡面了,可能還在籌備一個小型追悼會,並「化悲痛為力量」云云。我相信任何動人的詞句都會被言說,只是不會有任何形式的具體救助行為。我並不埋怨他們,因為當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與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相並存的時候,即使道義上的責任依然存在也缺乏實際操作的可能。走到山間深處,我從背上退下自己那形影不離的背包。飛船上公共的備用食品我都沒有帶來,儘管當時它們就在我的手邊。其實出於生存的本能,在動身的時候我本來是順手把它們抄出來了,但在繼續奔跑之前又順手扔回到了飛船的旁邊。我想在災難來臨的時候我們每個人都應該是平等的,既然我決定單幹就不該再蹭供銷社的集體口糧,也省得以後大家對我的自私說三道四。我知道在骨子裡我有極強的均權思想,不過這並不影響我做出我的非集體主義決定。我從包裡取出我個人的那份食品,胃口很好地吃罷夜宵,總共消滅了三分之一的儲備存糧。然後我躺在地上,針對我的行為開始了遲到的思考。 說實話,我從來就沒有看出過團結的力量,當然前提必須是指一群烏合之眾,有強制性的軍事性組織不在此例。而這是一個旅遊團,如上所述大家只是一群「玩伴兒」。而現在,既然交通工具爆炸了,契約也就即時宣告解除。能談的只是大家一塊兒回家的問題,有關共同修理的計劃想必是根本無從談起的,而且根據我多年的經驗,在這種情況下大家只會吵得沸反盈天。 一般來說,集體的力量只在於歌舞,而我不需要用這種方式來加強我的心理承受能力。當然,此外這種群居狀態還有另一個作用,那就是只在於浪漫地做一周湯姆·索亞然後以魯賓遜的方式無奈地拖延一年最後再以重複《蠅王》中自相殘殺的悲劇而告終。 而我自信我自己是一個幹實事的人。 現在要做的最大的實事當然就是解決這樣一個實際問題:如何返回地球? 我忘記說了,這是一顆彗星。 我們來這裡的本來目的是野營,一群自以為瀟灑的、原本相互陌生的小知識分子集合起來到這個綠色彗星來野炊。 眾所周知,我們的世紀是一個天馬行空的世紀。隨著星際道路的進一步拓展,火星、金星之流終於正式對普通遊客無限制開放,據說這兩個地方每天都人湧如潮,而月球早已像是自家門口的小公園一樣沒人去逛了。公司白領們喜歡去火、金度假村並不奇怪,因為他們總覺得在金星的游泳池中(其實是嚴格室內的!)和伴侶游泳比較羅曼蒂克,在火星的紅色背景下與故知喝酒品茗比較深沉,可咱們有點層次的在網大學生也跟著擠那些所謂勝地我覺得就沒意思了。我認為早在半個世紀之前「旅遊」這一概念就已經被大眾傳媒所異化,它本該是在一個地方閒散並相對穩定地休息一個漫長的假期,而不該是在一個地方拍攝完旅行錄像後再匆匆地趕往另外一個地方拍攝旅行錄像。 基於這一觀念,我在網上找到了一家小型旅行社。按照廣告上的介紹,他們可以提供前往各個景點的航班——而且距離較近的行程還可以考慮以自動駕駛的方式整船包租。我之所以選擇小型公司,就是因為它不會因為人少而取消航班,甚至聽說到期時就算只有一個人也照飛不誤。可沒想到與我志同道合的報名者還真有幾位,於是我們就真的決定包租整艘飛船和整片旅遊地了,還在這並不漫長的路上迅速地變成了朋友。現在想來,假如那時允許其他旅行團體前來情況也許會更好些,我們可以搭乘他們的飛船返回,至少可以利用他們的通訊器材進行呼救性聯繫,可惜這顆彗星最終還是被我們「包間」了。我十分奇怪為什麼當初我們誰都沒有想到這一點,而如此近便的旅遊點也為大多數旅遊者輕易地視為無聊而放棄。 其實這顆所謂「綠色彗星」(編號我實在是忘了,應該是一個年份加一個顯示其在該年序號的羅馬數字)自有它的獨到之處,它與它那些「髒雪球」型的兄弟姊妹有著大大的不同,換句話說,它決不是一個冰雪與塵埃簡單地凍結在一起的不規則團塊。對於普通彗星的組成和結構我還略知一二,一般來說,彗頭的裡面有個由碳質球粒隕石構成的固態核,中間的幔主要是液態水或結晶的冰雪,當然還有乾冰和矽酸鹽塵埃什麼的,而最外面則附著著一個因太陽使冰昇華而形成的冰粒之「殼」。 這位「綠衣姑娘」對我們而言最有意義的就在於它的這一層氣態「殼」,因為在它的表層凝結著厚厚的液態氧氣。而隨著這位遠方來客與太陽間的距離越來越短,液氧逐漸開始沸騰,氧氣逐漸開始彌漫;而由於它顯然不是一個嬌小苗條的姑娘,直徑不是通常的5千米左右,而是達到了20千米上下,因而它的質量也足以躋身應予減肥之列,這就使它上面的氣態物質不至於像它的夥伴那樣棄它而去,而是被牢牢地吸引住了,並均勻地附著在它的周圍——也許在它的內部存在著一個相當重的重金屬核,而這便是它那強大引力的來源?不管原因如何,總之在我們到來的階段,它那稀薄的大氣層正處於一個相對穩定的時期——換一種說法,維持生命的氧氣有了。 不過對於我們人類來說問題也不是沒有,因為在臨近太陽的階段,這上面的氣候肯定會變得越來越熱。因此我首先必須找到一個比較深的山洞,而且這一點對我來說實在是迫在眉睫。 我比他們先想到這一點並先下了手,因此我得比他們先找到。 微弱的自轉造就了漫長的白天黑夜,這是一個資源毫不匱乏的世界。 從旅行社的介紹材料來看,這顆「掃帚頭」的組成成分並不怪異複雜,依然包括氫、碳、氧、硫這些流浪天體通常都會有的單質元素,以及諸如碳氫基、氨基、羥基氰基之類的有機基團,諸如此類,等等等等;而在彗尾部分自然也是離子態物質居多,都是些丟三落四少了些什麼的不完備電離分子,這被稱作「自由基」——這些分子如果「生活」在地球上,是很容易俘獲一個或數個原子而成為穩定分子的。那麼,當彗發、彗尾的氣體稀薄、而壓力又很低、且含有大量的有機分子時,也就有了出現生命的可能。 更令人欣慰的是,這是一顆木星族彗星,其實這一點從它的短週期上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旅遊手冊就在我的手邊,那上面原來根本無人查閱的「旅遊地點的天文屬性」一節這下可派上了用場:「在已經發現的數百顆彗星當中,有一半以上的彗星週期不大於13年,遠日點小於7個天文單位,與木星軌道的半長徑5.2個天文單位接近,軌道面與黃道面的傾角也都十分保守,幾乎都在12度以內。」 按照我的理解,它被俘獲的原理自然十分簡單,這些遠方訪客的軌道本來是地道的雙曲或者拋物,結果由於那位木星大哥哥過於好客,或者說是那位木星大哥哥那巨大的引力場過於好客,結果使它們的軌道都無一例外地變成了橢圓。 估計它的一年本來很長,而自從被木星俘獲之後,這一週期就大大地縮短了。而我相信,在它原本數千年的太陽週期年當中,冷藏于天然冰櫃中的植物種子在經過漫長的嚴冬之後,會在接近太陽的時候慢慢地發芽、生長;而現在,它們終於開花、結果了。 而這,就是我們的食品。 從外表和味道看起來它很像是香蕉,甚至連收集工作都十分類似——只要從它那小巧的主枝幹上掰下來就行了,根本沒有必要大規模集約化生產。在糧食問題方面還有一個有利的特徵就是資源豐富,這種准「香蕉」幾乎遍佈整個彗星,不存在不同種族之間勢不兩立的相互競爭。 在採摘口糧和儲備存糧的過程中,我果然如願地找到了一個相當深邃的山洞。這下好了,接下來我就可以在這個世界自轉的夜間,開始考慮實施我的一個計劃了。 其實我也沒有什麼太大的雄心壯志。下一步嘛,我打算自己建設一艘宇宙飛船。 幸虧我沒有讀過宇航學方面的博士,否則我就會嘲弄地看著自己了。因為我的這一想法,就如同一個剛會用某種液體和泥的小朋友想要蓋一座高樓大廈一樣。 不過這位小朋友也的確有他自己獨到的想法和見解。 前面說過,這顆彗星屬木星族彗星,大概是在數百年前為木星所俘獲的。由於其週期的緣故,在它訪問太陽的過程中將有兩個近日點,同時也十分巧合地有兩次與地球的軌道相交。 我們本來就打算利用第一次近地點到達這裡,並利用第二次近地點返回故鄉,就像乘坐一趟固定時刻的班車一樣。這是這一計劃在空間上的可能。 從物理學的角度來考慮,它的引力場對於氧氣已經足夠嚴厲了,但在約束所有的固態物質方面卻並不十分成功——難怪這裡的「香蕉」樹長得又高又大。就拿我本人來說,如果不穿加重靴,只要一個彈跳就能竄上太空——當然我不會那麼做,但是我可以利用一些機械上的方法有效地「放大」這種力量,使它能夠滿足「飛船」的第二宇宙速度。地球那一頭則不必考慮,近地點的加速正好可以加以利用,而且救援系統十分完善,職業救護隊是不會看著手足同胞即將被大氣層燒著了還無動於衷袖手旁觀的。由此可見載體本身並不十分重要,能禁得住我本人和附屬設施就成。這是這一計劃在工具上的可能。 空間距離和運載工具的困難解決之後,下面就是氧氣和飲食等供給問題了。再退一步來說,後者甚至也可以利用忍耐來省略,而前者卻絕對不行。我們可以忍饑挨餓,但決不能「忍氣吞聲」。呼吸是一個方面,此外還有暴露在真空中的致命危險。 我需要想出一個攜帶氧氣的辦法。 首選的方案是攜帶植物活體。我們知道太空中微弱的陽光可以產生光合作用,而不管這種作用其實真的是多麼的微弱。 不過為了預防萬一,還需要一個專用的氧氣儲備艙。這就涉及到一個根本的問題了——材料! 這才是整個計劃的關鍵所在。 我不知道究竟是命運總是對我——或者說對我們人類——有所垂青,還是自然界就是這樣的完美和諧。經過一番考察的結果,我十分信賴地選中了「香蕉」的樹幹。 首先它的重量奇輕,這對於宇宙飛船來說是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的。假如飛船太重的話,它就會被自己的自重壓彎了。 「香蕉木」還有一個重要的特點,那就是在它剛一脫離母體的時候十分新鮮,剛剛被折斷後會分泌出一種特殊的粘液,兩個斷口一經合併,嚴絲和縫,堅不可摧,不單足以完成氧氣儲備艙的任務,對於整體的密封性也做出了極大的貢獻。這簡直就是一個奇跡,假如不是這樣,也許我還需要研究一下冶煉金屬的技術,而這門課程在這個短短的小學期之內肯定是修不完的。 有了如此之多的可能,還有什麼是我們所不能做的呢? 因此我製造了一個巨大的大型空腔,在裡面又加了一個並不太小的小型空腔。小房間是我的氧氣罐,大廳則是我的起居室、食物儲存庫兼氧氣製造工廠。 這個空腔可以容納下很多的人——不過絕對容納不下全部旅遊者。 怎麼樣,越來越像一艘真正的宇宙飛船了吧?——前提是我們不談形式,只看效果。 接下來我就開始準備食物。用於備用氧氣的活體「香蕉」自然不能算做食品儲備,為了節省空間和重量最好再準備一些方便食品。經過一番嚴肅認真的思考,我認為將「香蕉」曬成幹的方法值得考慮。 於是我開始瘋狂地採摘和曬制。不過最好不要留下過多的採摘痕跡,曬制的面積也不能太大,儘管四周渺無人煙,但我還要提防我的那些朋友們。 不錯,我的確是想到了我的那些朋友們。這時候我突然產生了一種想要關心一下他們的強烈願望。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們在修補那塊已被燒焦的金屬排骨。 思維定式讓他們努力地朝著錯誤的方向操勞著,我猜想就連他們自己對結果也沒有真的抱有多大的信心。 在連續數日的篝火之後,他們終於開始了辛勤的勞作。說句老實話,他們當時的嘹亮歌聲實在曾令我心癢難熬,腦中想像著順風飄到耳邊的遠方歌舞,我心中一陣陣衝動,真想還不如出去和他們一起醉生夢死算了。幸虧我當時忍住了,這才有了今天的倒置。隨著對方歌聲中逐漸出現了哀傷的成份,我的飛船也在一天天地變得完善。 他們的確很辛苦,但是也的確很無知。我甚至懷疑他們並沒有一個完善的計劃,因為我看到飛船被裝了拆拆了裝的搞了好久。 根據他們正將一株株小型「香蕉」進行「盆栽」實驗這一現象,我估計他們也考慮到了這種可以作為食物的植物能夠提供氧氣,但是缺乏光合作用時的情況他們可能未加考慮。 我很為他們擔心。 我有心提醒他們一下,但是不知道他們是否瞭解或接受我未曾死亡這一事實。我相信這一現狀並不會嚇著他們,但是我肯定不得不囉嗦地解釋上半天。最重要的是,現在我不希望我的工作受到來自任何方面的干擾。 自從這一天起,我每天都要抽空觀察一下他們的工作。我一直懷疑他們還是猜到了我的存在,我從他們的表情中能夠明顯地看出來。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們儘管滿臉的疲憊,但依然半心半意地唱著戰歌。我想這是為了向我傳達某種信息,告訴我說「集體勞動比個體勞動的優越之處就在於勞動的時候可以『吭喲吭喲』地喊出號子來」。對於這種不帶明顯惡意的挑釁,我只是報以同樣毫無惡意的微笑。 然而在我例行觀察的第八天清晨,他們的飛船壞了。 其實他們的飛船從來就沒有真正修好過,所謂「壞了」只是說他們的拼湊之作發生了令人難堪的變化,而這一變化顯然是外界力量所為。 這一點我是通過他們在大地上給我的留言中知道的。 我看到了大地上由小石頭群構成的巨大字跡,那是對我的警告:如果再破壞的話,我們將不會再客氣! 他們果然瞭解到了我的存在。 整個白天我都壓抑住了自己的衝動,堅持沒有出去。我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麼。也許是怕孤身一人口拙難辨,也許擔心這只是一個並不友善的陰謀,也許,我只是為了保持一種已經養成的固有習慣。 入夜,我才潛伏著摸到那行巨大的字跡旁邊,決定在它的下方書寫如下字句:請找到證據看來在書寫巨大的標語時,集體的確比個體要強,我費了好大勁,才勉強擺好「請找到」三個字,為了簡化起見,後面的「證據」被我擺成了「正居」。即便如此我還是感到十分勞累。 回到我的臨時居住處所之後,我開始在心中遍數所有的可能。 我懷疑這裡還有動物。其實當時我所曬制的「香蕉」經常發生失竊事件時我就想到這一點了,可是直到如今猜測才得以確切證實。估計他們遭受了不只一次的嘲弄,在「破壞」前面加「再」也許表徵了這一含意。 這一點很令人頭疼,如果真有動物的話,有危險的就不單是他們的飛船了,應該還包括我的生命。也許它們害怕群威群膽聚嘯成群的部落,但是卻覬覦著離群索居的個人。我突然想起了我們的祖先,他們之所以能夠在巨獸猛禽之間頑強地生存下來,一方面是由於使用了普羅米修斯送給他們的贓物,另外一個方面就是因為堅持群居。 想到這裡,我不禁瞄了一眼新堵在洞口的岩石。這是我今天才開始這樣做的,可我還是不能放心。 假如他們根據我的回答也能想到這一點的話,也許就可以安排輪流守夜的值日表了。 我決定加快我的行動。而且,我決定正式與他們接觸。 我甚至沒有時間與他們研究所謂「破壞」或者「再破壞」的責任問題。我很想對他們說,你們儘管這樣認為好了,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與你們商量。只是我沒有想到,這其實才是一個十分關鍵的問題。 我知道,我的「宇宙飛船」能夠乘坐足夠的人。因此我決定在臨走的時候邀請他們。 我從動工之初就考慮到了這一點,我的設計正是按照「能夠容納最多的人數」這一原則來計算和制定的,我願意盡最大可能來救助我的同胞。但是說實話我不相信別人,我寧願事必躬親也不願放手合作。我知道這不是優點,但是我堅持認為,讓精英與弱智者合作就還不如乾脆單幹。做為一個理工科的優等生,你能指望我給那些學習詩歌的人講清牛頓第二定律嗎? 好的,可以不給他們講,但是能給那些學習哲學的人講清旨在盡可能優先施救的「治療類選法」原則嗎?這就不太好辦了;甚至我不能說服那位循規蹈矩的天文專業科班出身的朋友:我們其實是可以冒險創造奇跡的。 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我的這場盛宴準備的並非完美無缺,因為我不可能將他們全部邀請入席。恐怕只有我自己相信此舉絕非故意,因為容納更多人的容器實在是超出了我的技術能力。 根據計算,將有三個人不能乘坐我的座駕,而這除了令我深表遺憾之外,別無任何更為妥善的方法。 我仍舊採取了簡約文字的方式給他們送去談判的消息,我告訴他們「有返回可能但人數限定18」。明眼人一望便知那其實只是一個通知。沒辦法,這是我的飛船,所以由我說了算,沒有什麼「談判協商「之類的說法。 回信很快被擺了出來,同時告訴我有兩名乘員已經死去。 由於回信的簡單,我不知道他們的死因。我猜想最大的可能是不慎失足,而不會是由於饑餓。照例說在一個友善的團體當中,是不會發生某一兩個個體先行餓死的慘劇——要麼要飯同吃,要麼共享饑餓。不過也有可能是由於他們違反了規矩而被處決,因為在一接到通知時我便本能地感覺到死者是那對年輕的夫妻。 說實話我倒寧願情況是後者,因為在有了一次未必公正的執法之後,所有的人都會減輕再次拋棄同行者生命的痛苦——他們肯定可以找到一個合理合法的理由! 我們雙方談判的地點被安排在山谷。據說這是一種妥協,因為那裡正好位於我們兩方的中間地帶——看來他們早已偵知了我賴以棲息的洞穴。 綠色彗星風光依舊,景色宜人。在即將離開的時刻,我沒有絲毫的留戀和傷感,這些工作讓那些不願意離開此地的詩人們去做吧,我要回家。 沿途的優美景色沒有阻止我大腦的思維運動,一路上我都在緊張地營造著談判有可能出現的場景—— 就是這樣。你們挑選那個不幸的人好了。 多一個人就不行……多一個人都不行! 沒有商量的餘地,這是鐵一般的物理定律決定的,而不是我的同情所能改變的。不要再在這點上糾纏了,我們沒有時間。 那我們不上。對一個人的不公就是對所有人的威脅。我們一直同甘共苦,決不能隨便拋棄哪一個兄弟姐妹。 那我就沒有辦法了。我走了。 等一等,也許你可以告訴我們你的方法? 當然可以。不過這顆彗星卻沒有第二個近地點了。 你……顯然是故意這時候才來找我們的,而且當初故意製造了一個少容納三個人的飛船。 您這麼說毫無意義,我一直工作到談判前夕才完工。而且,我的技術能力和精力體力不允許我製造更大的飛船了,時間也不允許。我的話您能理解嗎? 那你當初為什麼不與集體在一起?我們一起工作肯定能夠想出辦法來,至少可以造出兩艘飛船來! 請不要激動。恕我直言,那樣的話我就想不出這個絕妙的方法來了——你們不是一直在歌舞嗎?本來我不想提這個,但是那樣的方式的確會影響我們的思考與決策。我們不討論這個了好嗎,沒有時間了,我們該上飛船了。 接下來他們就只有兩個選擇了:或者殘酷地拋棄掉一個人的生命,或者堅持蒼白的公正原則。我堅信只有前者會發生,在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會有許多人發生動搖——而且決不會發生混亂的爭鬥,這些人的關係有疏有密,最後被剩下的人幾乎可以事先認定。我的心中沒有獰笑,我不想這樣殘酷!要知道我與他們本就無冤無仇! 但是事先約定的地點什麼都沒有。沒有爭論,沒有表決,甚至沒有一個談判對手。整個山谷寂靜無聲,黃綠相間的植被把我的眼睛刺得生疼。 這時我才第一次有機會欣賞這裡的風景。憑心而論,這裡還是很美的。他們的工作之所以遲遲沒有開展,一定是在到來之初有一種情緒被流露和蔓延:留在這裡也沒有什麼不好。可是憑心而論,在如今這樣一個文明已如此進步的時代,魯賓遜的世外桃源終究不是長久之策,至少我出不了三天就會回憶起火腿腸、棕櫚海灘以及電腦網絡遊戲的。 我突然意識到情況不對! 我急忙折轉身向來路猛跑,相對平緩的山坡卻讓我連連跌倒。我顧不得身體上的一處處劃傷,拼命地朝我的救命飛船飛奔。一路上我後悔不迭,我怎麼居然會弱智到了離開我的飛船?既然他們能夠查得我的住址,又怎麼會放棄查找我的工作單位? 越是行動上的緊張越會使人浮想聯翩,因為體力已經達到了極限,剩下能夠活動的就只有腦子了。我分析自己此舉的疏漏完全源于對文明社會中規則與秩序的迷信,可惜這種約束在這個缺乏保障機制的綠色世界裡可笑得一錢不值。與此同時推演出的一項結論更加獨特,我突然感到千百年來我們一直信奉的一個原則其實根本不對:獨裁和暴政決不是衍生出陰謀的溫床,而且恰恰相反——只有反對獨裁者才會使用這類伎倆。不過完了,這項科研成果眼下已經沒用了。 我已經遠遠地看到了我的飛船,我的方舟!我最擔心的情況已經出現:人群正魚貫而入,對於陌生的裝置他們的身手還稍顯生澀和笨拙。不過我猜想他們早就做了細緻入微的觀察,一知道人數有限他們就沒再閑著。 我幾乎已經虛脫,因為一路上我的心中沒有產生一點兒以前參加馬拉松比賽時的心理——「不行就算了」。我知道這是生死之搏,敵人除了客觀規律還有我原來的好友。我近乎瘋狂的搗動雙腿,在咬緊牙關的同時閉上了雙眼,但又不得不一次次強迫自己睜開眼來目視飛船,以免盲目前進方向有誤耽擱了寶貴的時間。為了進一步提高自己的速度,一隻加重靴已經被我甩掉,我的動作幾乎就是在飛,然而重心的偏移卻使我踉蹌屢屢趔趄不斷,與此同時,淚水開始在鼻樑兩側不自覺地緩緩流淌。 我感覺已經有人看見我了,但我很難判斷他們是否正在驚慌。我幻想著可以與他們講清原委和解如初,對於「就差一人」的冷酷邏輯則暫時忘記——如果不小心想起了,我也會幻想那個多餘的人已經在前來的過程中不慎失足。我突然發覺在事實面前一切文學情節和哲學思考都是空談,沒有生命就沒有了一切。 距離只剩下數十米了,如果我僥倖得救將瀟灑地將這段距離命名為「最長的50米」。事實上在我的腦中已經清晰地浮現出我們在艙中分享「香蕉」的和睦場景了,儘管也不時冒出因食物不夠而再起紛爭的鏡頭。 一聲我從來沒有真正聽過的淒厲而陌生的呼嘯…… 我不知道槍是誰開的——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他們手裡有槍。但是在飛船例行彈跳的那一瞬間,我似乎看到了一張張快意的笑臉……其實我是看不見的,因為起飛的時候整個飛船都是密封的。 其實這才是唯一的辦法。這才是對我所做一切的最佳報答和最高獎賞。 綠水青山,天空蔚藍。 ------------------------------------- ——原載《知識就是力量》1999年第1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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