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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平衡


王晉康

科幻小說銀河獎徵文

  編者按:《生死平衡》是王晉康的長篇科幻新著。這部小說通過主人公中國民間醫生皇甫林在出遊異域期間,奇跡般撲滅當地大面積流行的早已絕跡的天花病毒疫情,勇敢地向現代西方醫學理論挑戰的故事,寫來波詭雲譎,引人入勝。雖然文中涉及到不少醫理問題,但它並非醫學論文;同理,小說中的人物、事件和社會環境,也全都是虛構的。原稿全文十萬餘字,本刊征得作者同意作了少量刪節,分兩期載完。
楔子(一)

  1977年夏天,世界衛生組織幹事德國人馮·豪塞特先生風塵僕僕,從吉布堤越過邊界來到索馬裡北部的一個偏遠鄉村,找到了名叫阿裡·毛馬林的青年男子。這位黑人沒有穿上衣,因為營養不良腹部膨脹凸出,滿臉盡是天花留下的瘢痕。豪塞特知道這個地區十分貧窮落後,當天花免疫法在大半個世界都普及時,這兒仍沿用古老的吹粉法防治可怕的天花,即把天花病人的幹痂皮研成粉末,吹進健康人的鼻孔中。但這種方法不夠安全,阿裡·毛馬林只是由於他的身體強健才戰勝了天花病毒,免於一死。
  豪塞特先生為他拍照時,毛馬林傻呵呵地笑著,絲毫不知道這是在紀錄歷史,這使激情型的豪塞特先生覺得十分遺憾。他請翻譯告訴那位黑人,這張照片將使他名垂青史。天花是一種烈性傳染病,由天花病毒致病,死亡率曾高達25%,它至少在地球上肆虐了2000年,埃及法老拉美西斯的木乃伊上就發現了天花瘢痕。英國史學家馬考萊曾稱它是「死神的忠實幫兇」。從免疫之父琴納1796年發明牛痘接種算起,人類經過兩百來年的努力,終於消滅了天花。而阿裡·毛馬林先生作為世界上最後一位天花病人,無意中成了人類2000年進步的見證。
  索馬裡語翻譯努力把德國人的冗長談話翻譯過去,他不知道那位魯鈍的黑人聽懂了多少。豪塞特先生又遺憾地說,可惜他來晚了,否則他一定為最後的天花病毒取一份樣本,保存到日內瓦的病毒基因庫中。
  那位黑人顯然聽懂了後面的話,嘰哩呱拉說了一通。翻譯迷惑地翻譯著:「他說你們的人已來過一次,把他身上的膿皰刮了一些帶走了,說要存在什麼庫中,還付了他50美元呢,真是慷慨的先生。」
  豪塞特很奇怪,據他所知,從沒發表過任何關於採訪毛馬林並保存病毒的樣本的報道。他請翻譯再次確認,翻譯經過長時間盤問後說:「沒錯,他說的意思就是這樣。」「那麼問問他,是什麼樣的人,哪裡來的,叫什麼名字?」
  翻譯盤問後又告訴豪塞特:「他說是一個月前來的,是三個白人,穿著西服,都很瘦,窄長臉,鷹鉤鼻。其它情況他一概不清楚。」
  豪塞特先生很遺憾,但他知道無法從他嘴裡掏出更多的情況,便也付了他50美元,與他告辭。毛馬林對又一筆意外之財十分驚喜,笑得合不攏嘴,村民們也都欣羡不已,很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有得上天花。
  歸途中豪塞特同翻譯還在談這件事,那位正在同壞路搏鬥的司機忽然插話,說那三個人他可能見過。一個月前他跑這條路時,見一輛車停在途中,有三個白人在車前面向東北做禮拜,還非常認真地拍打身上的塵土。司機常與伊斯蘭教徒在一起,知道這是穆斯林禮拜中的「土淨」儀式,那三人長相也是典型的阿拉伯人的特徵。這麼說,那三個白人很可能是阿拉伯人了。
  馮·豪塞特回到日內瓦後,曾向一些阿拉伯同行詢問過此事,但沒有人知道。世界衛生組織早在幾年前就已提取了天花樣本,分做三份保存在瑞士、美國等地,所以毛馬林的天花病毒保存與否只有歷史的意義而無科學意義。時間長了,豪塞特先生也淡忘了它。
楔子(二)

  2031年2月10日,中國的《科技日報》第七版上刊發了一篇短文:
  漫話彗星
  ……太陽系的彗星總數估計在一億以上,已經發現及命名的有1600多個,這個名單上今年又增加了一個新成員。
  今年元月份,中國紫金山天文臺、美國帕洛馬天文臺及智利拉斯坎帕納斯天文臺幾乎同時發現了一顆新彗星。它的繞日軌道離心率很大,公轉週期長達1190年。它上一次進入人類視野的時刻,大約是中國唐朝安史之亂期間。
  彗星歷來被視為不祥之兆,在中國的傳說中,彗星主凶,主刀兵災疫。隨著科學的進步,這些迷信已經沒有市場了。但歷史是螺旋式發展的,「否定之否定」乃是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定律之一。古代中國的「天人感應」思想經過去蕪取精,又成了21世紀科學家認識世界的利器。隨著科學視野的開拓,人們認識到地球絕不是孤立於宇宙之外,恰恰相反,各種天體變化常常或多或少影響著人類的進程。某些科學假說認為,正是飽含固態水的彗星對地球無數次的轟擊,才使早期地球集聚了大量的水;正是彗星中簡單的碳氫化合物引起了地球的生命進化;即使在今天,彗星仍在影響著地球的生態環境。一些科學家相信,彗星中很可能含有類似病毒的低級生命,它們處於休眠狀態,能夠抵禦宇宙射線的殺傷,一旦進入地球大氣環境就會復蘇,造成全球性的災疫。不過這種假說尚無實證。
  這顆新彗星將在今年10月11日至12日掠過地球,近地點約為150萬公里,不會出現彗星撞擊事件。屆時,該彗星的最佳觀察點大致在西亞一帶。
  這篇千字短文很快淹沒在信息海洋中,沒有引起任何注意,也無人能料到它會和一場世界性的災難和聯繫。
一、新月行動

  清晨,西亞C國首相官邸。阿卜拉·肖卡德首相很早就起床了,他做完小淨,僕人為他鋪好禮拜墊,他照例虔誠地行了晨禮。先是站、念,然後叩頭,鼻尖和額頭俯伏在地,然後盤腳坐下,兩手平伸,手背向下:「我以讚頌人類敬愛的領袖開始禱告……」
  肖卡德在非伊斯蘭世界幾乎度過了半生。從十五歲起,父親就送他到英國,就讀于劍橋大學。進入政界後他擔任過駐美大使、駐華大使……他被公認為是具有現代思維手段靈活的幹臣,但這絲毫未影響他對宗教的虔誠。
  他站起身時念了台斯迷:「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結束晨禮後,他草草進了早餐。
  秘書哈米勒先生適時進來說:「閣下,情報部的吉瓦德先生已經來了。美國、中國、日本、韓國大使將在八點半至12點依次約見。」
  「好,讓吉瓦德進來吧。」
  身材粗壯的吉瓦德從皮包裡掏出一些資料,平鋪在首相桌上,他簡要地綜述了一月來有關L國的情報:「八月初,美國大使施米特先生轉來了美國中央情報局的絕密情報,我們的鄰邦L國將在十月中旬對我國採取『新月行動』,很可能是不宣而戰。稍後,以色列、埃及情報部門也有同樣的警告。我們立即集中力量對鄰邦進行了嚴密的監視,但是,迄今為止,沒有發現任何值得注意的動向。」
  看來吉瓦德對這個結果顯得很困惑,接著他詳細報告了L國國內最近的一樁大事件:「9月12號,L國總統加米勒·薩拉米在國立神學院發表公開講話,重彈『阿拉伯必須統一』的老調。首相先生,我真是不明白,為什麼我們的鄰邦常常孵出一些政治怪胎,是否先知穆罕默德對魔瓶的封印失效了?這個薩拉米是十分善於蠱惑人心的,L國民眾對這位致力於阿拉伯統一的現代先知,崇拜到了近乎狂熱的地步!聽情報人員講,神學院的學生們聽他講演後個個如癡如狂,爭著去親吻他的鞋子。」吉瓦德愈發顯得憂心忡忡,「9月20號,L國全國接種漢塔病毒疫苗,薩拉米總統親自到工業區為孩子們接種。你知道,漢塔病毒是1996年在阿根廷首次發現的,由於它的特殊變異性,迄今未研製出它的免疫疫苗。L國首都在三個月前發現了八例病人,隨即他們就宣佈疫苗研製成功。我們認為這恐怕是心理戰,是為了避免旅遊業滑坡的手段,也不排除薩拉米是以此收買人心。」
  首相皺著眉頭問:「你懷疑漢塔疫苗是假的?」
  「完全可能是葡萄糖或生理鹽水,薩拉米這個狂人是什麼事情都敢幹的。」
  秘書在旁插了一句:「應該叫情報人員搞到一點疫苗,送回來鑒定。」
  吉瓦德苦笑道:「我們已經想到了,但沒有搞到。L國對漢塔疫苗的防衛措施極其嚴密,實在是一件怪事!這更說明裡面肯定有鬼。」
  首相沉思一會兒說:「你們先回去吧,美國大使馬上就要來了。」
  施米特大使乘坐一輛克萊斯勒電動汽車來到首相官邸。在C國,鋰離子汽車電池的充電服務還很不完善,網點不夠齊全,常常給他惹出一些麻煩。以前那輛漂亮的奔馳汽車是多麼令人懷念!但在世界石油即將枯竭的時代,美國政府已嚴令各政府機關必須使用電動汽車,他只得服從命令,至少在公務活動中如此。
  首相已在門口迎候。首相身材瘦小,穿著白色的阿拉伯長袍,笑容和藹,一雙眼睛十分銳利。
  兩人進屋坐定後,首相微笑著說:「謝謝大使閣下轉送來的情報。當災難將要降臨時,我們除了祈求真主保佑外,還希望國際大家庭主持正義。請問,關於L國的新月行動,你們還有什麼新的情報嗎?」
  「暫時還沒有。KH23型間諜衛星尚未發現軍隊調動的跡象,但我想恐怕不能高枕無憂。閣下知道,薩拉米總統執政十八年來,掠奪性地開採國內油藏,並以這些石油美元狂熱地擴充軍備,現在軍隊的綜合實力已躋身世界前10名,不排除他們還在生產生化武器。如果他們想佔領無險可守的貴國的話,只需短短幾天的動員時間。」
  首相的嘴角浮出一絲嘲諷,他想施米特大使肯定知道,L國軍隊的裝備有2/5來自美國的休斯公司、洛克希德公司。當然,這些話他是不會說出口的。他懇切地說:「我們十分信賴貴國的友誼。希望貴國這次能及早干預,不要讓侵略者的鐵蹄踏上我國領土,造成慘重損失。」
  施米特大使苦笑道:「我們會盡力的。貴國是全世界僅存的大產油國,我們當然知道貴國的安全對世界經濟的重要性。但是,21世紀是亞洲的世紀,坦率地說,美國已無力組織這次國際範圍的干預了,請你找那幾位氣勢逼人的亞洲鄰居吧。」他的話中多少含有幾分醋意。
  首相微笑道:「謝謝你的建議。但鑒於我們與貴國的特殊關係,仍望貴國能積極參與。」「這一點請放心。」
  當那輛克萊斯勒電動汽車開走後,一輛豪華的紅旗Ⅲ型汽油車填補了它的位置。從上個世紀末直到目前,紅旗牌汽車一直受到汽車收藏家的青睞。開始是因為它的政治紀念意義,後來則是因為它的悲壯——這種技術上已臻完美的汽車生不逢時,註定只能作石油工業的殉葬品。
  南懷仁大使從車上走下來,他穿著做工考究的藏青色西服,領帶打得一絲不苟,風度優雅。首相在駐華期間已經與南懷仁相熟,所以兩人很快切到正題。南大使懇切地說:「請首相放心,中國與中東各國都有良好的關係,但是,一旦某個國家竟然敢明目張膽地踐踏國際法,我們決不會坐視不管的。雖然我們不會參加俄羅斯、美國、韓國、英國、德國、日本即將在這裡海域舉行的顯示國際威懾力量的聯合軍事演習,但我國政府已決定通過外交途徑,向貴國的那個鄰邦進行勸告,曉之以利害關係。想來,他們不會無視我國政府的嚴正立場吧。」
  「十分感謝貴國的決定。」
  「不過,」大使遲疑了一下,「作為首相的多年朋友,我想以私人身份提供一點看法。據我分析,『新月行動』的情報屬￿那種『過於真實』的情報。幾個國家的情報人員幾乎同時截獲到了這個機密,但各國的偵察衛星迄今卻未發現有軍隊集結的實際跡象。兩者反差太大,這不太正常。」
  在這之前,首相從未懷疑過這個十分確鑿的情報,這時他不免有些吃驚:「你懷疑它是假情報?」
  「目前言之過早。如果是假的,L國拋出它是為了什麼?施放煙幕,吸引國際輿論的注意,掩護其它行動?不好解釋。但那位『領袖』的思維方式是異于常人的,我們也不能以常理來猜度。」大使笑著結束了談話,「不管怎麼說,請閣下相信我們的承諾。」
  首相瞄了一眼立式掛鐘,離日本大使的約見時間還有20分鐘,他笑著向南大使欠過身,說:「讓我們把政治拋開,談一點私人話題吧。我在中國任大使期間,感受最深的,你知道是什麼?是對貴國及中華民族的羡慕,簡直可以說是嫉妒。你們有兩筆最豐厚的歷史遺產:廣闊的國土和一個吃苦耐勞、人數眾多、向心力極強的民族。所以,即使在鴉片戰爭那種最困難的時期,你們也仍有復興的希望。可我們國家呢?只有二百萬人口,而且一半以上是國外僑民,那不到一半的本土人民是躺在石油美元上長大的,是噙著政府福利政策的奶嘴成人的,他們早已失去了銳氣。這註定我們只能依靠大國的善心。」
  南懷仁從這段坦率的談話中聽出一個政治家的隱痛,他勸慰道:「首相閣下是一位極具遠見的政治家。二十年前,你剛開始執政時,就不顧幾乎是全國的反對,斷然削減70%的石油產量,用艱苦生活磨煉了國人的意志,也奠定了貴國在今日石油市場上的絕對優勢。我十分佩服首相的遠見卓識和果敢堅毅。」
  首相搖搖頭:「積重難返哪。甚至連我費盡心機搶救下來的這筆石油財富,也可能變成災禍之由,那句中國成語怎麼說的?懷璧有罪?」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對,在那位鄰居的眼裡,我們蘊藏豐富的油田是他日夜垂涎的肥肉。」稍停,他轉過了話題,說,「還得向貴國致謝呢,一個中國醫生治好了我兒子的痼疾。」
  「是嗎?」
  「我的小兒子法赫米,生下來就屬過敏體質,十五歲時一場重感冒,使他對幾乎所有東西過敏,只好終年生活在玻璃面罩內。那是一個精緻的囚籠,對一個活潑好動的年輕人來說,實在太殘酷了!我帶著他走遍了全世界幾乎所有的著名醫院,像德國的漢堡大學醫學部,美國的國立變態反應和傳染病研究所(NIAID),馬裡蘭大學人類病毒和免疫研究所,哈佛醫學院,東京醫科大學……醫生們都無能為力。但一個月前,真主賜給我一位中國青年醫生,他用神奇的藥膏和針劑治好了我兒子的怪病。」
  南大使不禁感到赧然,他知道法赫米的病情,也向他介紹過中國醫生,但這名青年醫生的到來他竟然絲毫不知情。他小心地問:「這位青年醫生是……」
  「他是來海灣旅遊的,名字叫皇甫林,聽說是貴國著名的平衡醫學學派皇甫右山先生的傳人。」
  南懷仁暗暗吃驚,他對國內情況算不上孤陋寡聞,但從未聽說過什麼平衡學派。莫非這是什麼江湖醫生?他不免有些後怕,萬一這位醫生把聾子治成啞巴,在外交上必然會引起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煩。略為思忖,他想最好不要說破自己的擔心,他笑著問:「令郎已經痊癒了嗎?」
  「徹底痊癒了。一個月前他還不能出門,即使出門也要帶上手套和呼吸淨化器。現在他每天同皇甫林在海濱盡情遊玩,就像遇赦的囚犯。他簡直樂瘋了!」
  首相的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大使也很高興能有這樣圓滿的結局,他笑道:「衷心祝賀令郎康復。我要請求我國政府對這位醫生予以嘉獎。」
  南懷仁回到大使館後,向使館的郭醫生詢問了有關國內平衡醫學學派的問題。
  郭醫生頗覺詫異,問:「老南,你怎麼突然對平衡醫學感興趣了?這兒沒有它的資料,但我知道它,是安徽蒙城一帶的一支民間醫學流派。」
  「你對它有什麼評價?」
  郭醫生笑起來:「你只用知道兩點就行了。平衡醫學的祖師爺皇甫右山公開宣稱一藥治百病,任何稍有科學知識的人也不會相信這種神話。還有,他竟然對千百年錘煉出的現代醫學持全盤否定態度,實在太狂妄了。你怎麼啦?似乎憂心忡忡的樣子。」
  大使扼要地介紹了情況,說:「如果那個青年人是一個民間巫醫或者騙子,難免惹出外交麻煩。不過據首相說,他兒子法赫米的痼疾確實治癒了。」
  郭醫生搖頭說:「有些民間醫生確有一些驗方,他們還善於利用病人的信仰來治病。你知道,病人的心理因素的確能影響醫療過程。不過這種『心誠則靈』的方法是巫術還是醫學,我不想多加評論。」
  大使看看表,已經到了約定的和國內通話的時間。他對醫生說:「你可以走了,這幾天注意觀察一下法赫米的病情。」
二、江湖醫生

  皇甫林是25天前來到C國旅遊的,下榻豪華的希拉頓五星級飯店,又租了一輛馬力強勁的法拉利跑車。在辦理租借手續時發現信用卡已透支了,他決定先想辦法把旅費掙到手。
  他今年30歲,相貌平平,小眼睛,高顴骨,頭髮散亂,常穿質料普通的夾克衫、旅遊鞋。頻繁的旅遊使他面龐黑瘦,皮膚粗糙,打眼一看,就像一個靠體力掙錢的勞工。他自幼繼承了祖父的醫術和性格,卻沒有繼承他好靜的生活方式。他酷愛旅遊,也喜歡各國的精美飲食,喜歡住豪華的飯店。他至今仍是單身。只要行醫有了一定積蓄,他就立即揣上信用卡和護照,直到把錢花光才回去。美國的拉斯維加斯賭場,太平洋中的複活節島,約旦的死海,意大利的威尼斯水城,澳大利亞的史前壁畫洞穴……到處都留下了他的足跡。
  無論在國內國外,找他看病的人都奇怪他與眾不同的收費方式:治癒一個病人,他要收取此人平均年收入的一半。這樣,那些衣食不足的病人實際只象徵性地交幾個錢,富豪則被狠狠地宰一刀。好在找上他的病人一般都與死神簽約,一旦遇救,歡喜還來不及,不會計較醫藥費的多寡。
  吃過早飯後他找到櫃檯經理。阿瓦迪經理大約四十歲,纏著包頭,穿阿拉伯長袍,他禮貌恭謹地用英語問:「尊貴的客人,有什麼事需要我效勞嗎?」
  皇甫林笑嘻嘻地說:「有一點小麻煩,我的信用卡已透支了,現金所餘無幾。」
  他的英語不大地道,勉強能讓對方聽懂,對方稍一愣,立即圓滑地笑道:「我們的慣例不接受賒欠。你需要同國內聯繫嗎,我們可以提供便利。」
  「不,我既不是來賒欠,也用不著要國內匯款。我想請你找一個得了頑症的有錢人。」
  阿瓦迪經理目光中透出幾絲懷疑,不過他很禮貌地把懷疑收藏起來:「你是醫生?」
  「不錯。」
  「你擅長哪個領域?心血管,內分泌,泌尿,神經,還是婦科?」
  皇甫林笑哈哈地說:「都能應付吧,我的醫術中沒有這些分工。」
  阿瓦迪經理的目光變冷了,面前這傢伙把牛皮吹得未免大了一點。他停頓片刻後說:「正好我知道首相小兒子法赫米10年前得了過敏頑症,曾去十幾家著名醫院求醫,都沒有治癒。你願意給他治病嗎?」他的話語中包含著警告意味。
  但那個貌不驚人的中國醫生笑嘻嘻地說:「讓我去試試吧。請你為我找一個漢語翻譯,費用由我支付,我的英語不太地道。」
  首相的私宅離海邊不遠,占地十分寬闊,透過低矮的花籬,能看到幾十幢房屋錯落有致地散佈在如茵的草地上。棕桐樹遮蔽著卵石小道,後院有巨大的游泳池,一線瀑布從假山上飛瀉而下。
  年輕的翻譯奧斯曼按響門鈴,同開門的僕人交談幾句。僕人用電話請示後,便請他們進去。客廳十分豪華,壁飾複雜的圓形屋頂,地上鋪著做工精緻的波斯地毯,牆角擺著巨大的中國古瓷花瓶。還有巨大的蘇丹羚羊角,蘇丹鱷魚標本,牆上掛著著名的古代大馬士革鋼刀。這種刀彈性極好,變成頭尾相接的圓圈後仍能彈回原狀,它存世的數量很少,所以十分昂貴。他們剛剛坐下,一行人就簇擁著病人匆匆進來。病人帶著隔離面罩,中等身材,比較瘦削,穿著T恤和寬鬆的長褲,大約25歲,由於久囚室內,膚色顯得蒼白,目光憂鬱冷漠。
  病人身後有一位中年婦女,穿著做工精美的稱作布拉葉的衣裙,未帶面紗,一直用銳利的目光打量著闖上門的醫生,從她雍容華貴的氣質就可以看出她一定是首相夫人。皇甫林坦然面對她的威嚴,只向她欠欠身子,說:「請介紹病情吧。」
  身後一位男子大概是家庭醫生,他詳細介紹了法赫米的病情:他在15歲時患過一場重感冒,沒有及時治癒,隨後對很多東西過敏,包括花粉、蟎蟲、灰塵等等,這種情況愈演愈烈,連麥片粥、酸漬檸檬這樣的普通飲食也能致敏,呼吸室外空氣都能引起嚴重哮喘。過敏源太多,以致無法查清和對症治療。
  皇甫林毫不客氣地說:「他的免疫系統已全部紊亂了。我想很可能與他生活過於安逸、小病大治等因素有關,所以實際是父母的溺愛害了他。讓他試試我的藥物吧。」
  他從藥盒裡取出一些淡黃色的針劑和淡黃色的油膏,開始準備注射,首相夫人忽然嚴厲地問:「你有把握治癒嗎?有把握不出醫療事故嗎?」
  奧斯曼驚慌地看看夫人,趕忙把這幾句話翻譯過去,皇甫林冷冷地抬眼望望夫人,坦率地說:「我的藥只能調動病人的潛能,可否治癒,歸根結蒂要靠病人自己,所以這些藥只有85%—90%的顯效率。我的藥物是很安全的,但也不敢保證絕對不會造成病情惡化。是否診治請夫人及早拿主意,不過我勸你們試一試,他這個樣子,」他指指玻璃罩中的病人,「活著跟死人有什麼區別?」
  翻譯驚慌地看看他,不敢照實翻譯,皇甫林厲聲說:「照我原話翻譯。」
  「不必翻譯了,」病人忽然用地道的北京話流利地說道,他在面罩裡微笑著,「7歲以前我是在我國駐華使館長大的,漢語是我的第二母語。請你放心診治吧。確實如你所說,我每天生活在恐怖和禁錮中,不能享受和風、綠草、碧水,時刻擔心著食物中出現某種致敏因子,這種生活,真是生不如死。」他扭過頭,用阿拉伯語同母親交談幾句,表情非常堅決,母親勉強點點頭。
  皇甫林反倒猶豫了片刻,他在病人從容的微笑裡讀出他的痛苦。病人的心一定在滴血,這種終生的禁錮實在是太殘酷了。停了片刻,他輕聲說:「請你放心,我的治療方法實際是很安全的,你知道人體免疫系統的作用機理嗎?尤其是特異性免疫。你講一講,這對治病很重要。」
  「久病成醫,我多少知道一些。簡單地說,特異性免疫系統有T、B兩種淋巴細胞,進入人體的病原體若與它們相遇,T細胞就轉化為致敏淋巴細胞,再產生淋巴因子,可以溶解、封鎖病原體,以上稱作細胞免疫;B細胞則轉化成漿細胞,再產生抗體去中和或溶解病原體,抗體存在於體液中,所以稱作體液免疫。在與病原體搏鬥以後,T、B細胞還能轉化成記憶細胞,使人體在病後自動獲得對該種病原體的免疫能力。但有時人的免疫系統過於敏感,對進入體內的無害蛋白質也發生激烈反應,這就是我患的過敏症。」
  皇甫林笑著稱讚道:「行,這些知識就足夠了。現在請你坦誠地告訴我,你對我的信任程度有多少?我一定要聽真話。」
  年輕的病人猶豫了片刻,才笑著回答:「40%吧,畢竟你是一個陌生人,我們還從未遇到過你這種闖上門來的江湖醫生。」
  皇甫林咧嘴笑道:「謝謝你的坦率。但從現在起,請你絕對信任我,你要從心底裡認為我是真主派來的神醫,我只要求你把這種信仰維持15天即可。」他又收起笑謔,嚴肅地說,「這不是玩笑,人的心理因素對調動身體潛能有很大關係。你答應嗎?」法赫米專注地看著他,良久才決然道:「我答應。」
  「請你告訴家人,我現在就要開始治療,請他們離開。」
  法赫米用阿語急速地同家人說些什麼,似乎還有小小的爭論,但最終首相夫人同意了。隨後,除了私人醫生和翻譯,其他人都退了出去。皇甫林讓病人脫去衣服,趴在長沙發上,一邊用酒精棉球在他的脊椎兩邊消毒,一邊對病人說:「既然你建立了對我的信仰,就請你不遺餘力地作好兩件事。第一,你要讓自己相信,這病是完全可以治好的。人類本身就是在異己環境中進化過來的,如果人體沒有抵禦異己物質侵襲的本能——包括殺死有害病原體和『忽略』無害蛋白質兩方面,人類早就滅亡了。所以,每一個人體內都有這種潛能,只不過近代社會裡,由於濫用藥物或過份養尊處優,這種潛能被抑制了。我現在只不過是喚醒它,喚醒本來就存在於你體內的本領,你記住了嗎?」
  法赫米點點頭,這些深刻的道理經皇甫林娓娓道出,就像一加一等於二那樣確定,他沒有理由不相信。他感到脊柱附近發涼,一個尖銳的東西慢慢刺進去。他不知道自己的私人醫生穆赫正驚恐地看著皇甫林,後者正把滿滿一針筒的黃色液體推進這個要害部位。要不是法赫米在這之前有命令,他一定會加以制止的。翻譯成了局外人,無所事事,好奇地打量著。私人醫生把他悄悄拉到一邊,讓他把那兩人的對話為自己翻譯。
  皇甫林從頸椎開始逐漸向下注射,一直到尾椎,他這時才繼續說:「第二點,請你想像體內的T細胞、B細胞以及它們分別轉化成的記憶細胞已被喚醒。你的記憶細胞記錄了太多的錯誤信息,所以,當花粉、食物等無害蛋白質進入人體時,他們也激烈反應,動員免疫系統圍殲來者,這就是過敏反應。現在你要想像這些記憶細胞正在被清除——即使誤傷了有用的記憶細胞也在所不惜,我們可以隨後補救。」
  奧斯曼盡可能把這些內容譯給私人醫生,穆赫醫生聽懂後,忍不住鄙夷地用阿拉伯語說:「簡直是江湖巫術。」
  皇甫林從他的表情猜到了他的話意,他笑著說:「這些類似巫術的手法並不是我或我祖父的發明。二十世紀末,一些美國醫生就採用了『生物回授法』,使高血壓病人學會自主控制體內的植物神經,從而自主地降低血壓。還有人採用意象治癌法,把癌腫形狀畫出來,讓病人想像自己的T、B細胞如何努力吞食癌腫。我祖父只不過是個集大成者而已。奧斯曼,把這段話也翻譯過去。」
  奧斯曼順從地翻譯著,私人醫生稍有些發窘,他以為皇甫林也懂阿語,於是過後保持沉默了。
  皇甫林仍滔滔不絕地說:「日本和德國科學家早就發現,寄生蟲可以增強人體抗花粉過敏的能力。因為寄生蟲可產生大量的非特異性IgE抗體,它可抑制人體針對花粉產生的IgE抗體,還抑制了肥大組織分泌組胺和5-羥色胺,從而抑制變態反應。我的藥如果不見效,讓你傳染上寄生蟲試一試。」他用開玩笑的口吻結束了這段議論。
  注射完畢,皇甫林又用淡黃色藥膏塗抹他的全身,尤其是脊髓及內臟部位。他說:「好,穿上衣服吧,五天后我再來治療一次。三個療程後,我想你就可以把呼吸淨化器扔到垃圾箱了。這幾天你要呆在靜室裡,努力默誦我說的兩點,要像念古蘭經那樣虔誠。你能作到嗎?」法赫米起來穿上衣服,皇甫林已成功地激起了他的希望,他兩眼炯炯發光,莊重地答應:「我一定聽你的吩咐。」
  醫生已悄悄出去了,少頃,首相夫人等一行人匆匆趕來。皇甫林微笑著對夫人說:「我要走了,五天后再來。這幾天他一定會發燒,那是正常反應,不要管它。」
  首相夫人慈祥地說:「謝謝皇甫醫生。請您不要回希拉頓飯店了,就住在捨下吧。你是來自中國的尊貴客人,如果怠慢了你,我丈夫會生氣的。」
  皇甫林知道是醫生搗的鬼,他將被留在這兒作人質。他大笑道:「多謝,多謝。我的信用卡已透支了,正發愁這幾天的花費呢,我總不能向你們預支醫療費吧。」
  ……果然,十五天后,法赫米終於取下了呼吸淨化器,準備隨皇甫林出門。他的眼神中透著久囚遇赦的狂喜,也有抹不去的恐懼。首相夫人及其他家人也都心驚膽戰地看著他,似乎他是向地獄進發。皇甫林吩咐:「不要這輛勞爾斯——勞伊斯,換一輛敞篷跑車。法赫米,現在你已經回到你的正常狀態,沒有什麼可擔心的。」
  法赫米、皇甫林和兩個僕人坐上跑車開走了。走後片刻,一輛白色救護車悄悄追去,家庭醫生在這輛車上,首相夫人留在家裡焦灼地等著他傳回消息。幾個小時後,醫生打來電話激動地說:「夫人,法赫米真的痊癒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法赫米確實沒有任何哮喘跡象,他已經快樂得發瘋了!」
  夫人喃喃禱告:「一切讚頌全歸真主,全世界的主。艾米娜!」她激動地向女兒喊叫,「快告訴你父親,你哥哥已經痊癒了,遙遠中國來的醫生治好了他的病,感謝仁慈的真主!」
三、薩拉米的電話

  首相剛從國家元首官邸回來。元首召見他時,問鄰國「新月行動」的情況。隨後,元首沉痛地說:「仁慈的真主為什麼偏偏讓我們有一個壞鄰居呀!幾十年來他們沒少給我們製造麻煩,這一次無論如何不能讓薩拉米的爪子伸進我們國土。」
  首相當時安慰他:「請您放心,我們的兩萬軍隊都進入了一級戰備,美、俄等國的特混艦隊已在途中,中東各國都公開表示要全力遏制那個戰爭狂人。我想他不敢打一場必敗的戰爭吧。」
  回到首相府不久,秘書就急急地通報:「首相先生,薩拉米的熱線電話!」
  首相略有些吃驚,他想不到那個狂人竟會在這個微妙時刻打來電話,他急忙走進保密室,拿起話筒:「願真主保佑你平安,願真主憐憫你,你好,薩拉米總統。」
  「願真主保佑你平安,願真主憐憫你,使你們幸福。首相閣下,你是否已瞭解了『新月行動』的全部詳情?」電話那邊傳來震耳的大笑,「你是否相信了這個鬼話?那是美國中央情報局和摩薩德的傑作。你什麼時候得知我們國家軍隊調動的確鑿消息,請儘快通知我,我一定要把那個擅自調動軍隊的反叛將領砍下腦袋。肖卡德先生,我們都是易蔔拉欣的子孫,穆罕默德的信徒,都是至誠的兄弟,我們絕不會自相殘殺。阿拉伯民族一定要統一起來,才能形成洪流。如果仍像現在這樣分崩離析的話,早晚我們都會在沙漠的烈日下乾涸。100年前,阿拉伯的民族英雄納賽爾就已經邁出了第一步,可惜後來失敗了。我們一定要完成納賽爾的未竟之志!」
  首相沉默著,讓他獨自大發宏論。薩拉米把話頭一轉:「首相,為了消除誤會,也為了讓我用對阿拉伯統一的虔誠信仰感化你,我強烈希望有一次高層會晤。只要你同意,會晤地點就定在貴國首都,時間定在15天之後,10月12日,如何?這樣的安排有一個好處。據說所謂的新月行動要在10月中旬執行,如果這是真的,那麼,當我的軍隊向你們開火時,你可以把我這個總統當作人質,去塞住我的軍隊的炮口。怎麼樣,真是絕妙的主意!」
  電話那邊又大笑起來,首相也禁不住微微一笑,卻飛速地考慮如何回答。他想沒有理由拒絕薩拉米的建議,儘管這種突然的安排帶著那人一貫的神經質。不過至少那一點他沒有說錯,當這個總統尚在這裡時,那邊的飛機大炮、小型核彈或生化武器總不會發射吧。接待薩拉米的唯一損失,是必須耐住性子聽那位狂人關於「阿拉伯統一」的說教。於是他笑道:「我們很樂意在首都接待尊貴的鄰邦總統,就按你安排的進行吧。」
  掛上電話後他立即向國家元首通報了情報。傳真電話中,元首皺著眉頭問:「你有什麼想法?這是個捉摸不透的狂人。」
  「我想有兩種可能,或者『新月行動』是假情報或錯誤情報,我們只是虛驚一場。或者薩拉米在國際社會的壓力下退卻了,用這次會晤下臺階。不管怎樣,看來我們度過了一次危機。感謝真主。」
  「好,準備迎接這位不受歡迎的客人吧。」
  他們沒有料到,還有另外一位不速之客正在太空以每秒16公里的速度向地球飛來,這顆新發現的彗星正好在10月12號當地時間上午9點掠過西亞上空,恰好是薩拉米定下的會晤時間。它距地球最近距離108萬公里,由於地球的強大引力,它將被撕裂成一串項鍊,個別碎塊會被地球引力拖入大氣層。首相想起他曾在《基督教科學箴言報》上讀過的一則評論:
  假如新的彗星軌道只偏離100萬公里甚至50萬公里——這對太陽系而言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數字——按照軌道推算,它將撞上中東地區的一些都市,撞擊能量足以把一億生靈(不管是什葉派穆斯林、遜尼派穆斯林還是他們的共同夙敵以色列人)送到共同的天堂。感謝耶和華或安拉又一次保佑了他的子民,下一次地球是否還會有同樣的好運?
  他對這段評論印象很深。因為那個假設饒有趣味。假如阿拉伯和猶太人,什葉派和遜尼派都進了同一個天國,他們之間根深蒂固的仇恨會不會消弭?安拉或耶和華是否有耐心聽一聽雙方的申辯?
  阿卜拉·肖卡德覺得,人世間的爭鬥是何等可笑。更可笑的是,即使他早已徹悟,但只要尚在人世,只要坐在首相這把椅子上,他仍然不得不煞有介事地繼續那場可笑的遊戲。
  他按一下電鈕,對進來的秘書吩咐道:「今天沒什麼公務了,我想回去看一看法赫米。他已經走出囚籠十天了,病情沒有反復吧?」
  「沒有,聽夫人說這十天他幾乎不回家,每天陪著皇甫醫生在外邊遊玩。夫人說他已被囚禁了十年,就讓他再痛痛快快玩幾天吧。首相先生,真要感謝那位從中國來的神醫,正像先所說,要學習知識就要到中國去。」
四、初逢女神

  法赫米把車子開得飛快,晃過廣場、大街,七拐八彎,駛進了一條狹窄嘈雜的小巷。他好容易找到一塊停車之地,把車倒進去,回頭笑道:「皇甫,你不是說想要嘗嘗阿拉伯的小吃嗎?這裡就相當於北京的天壇或天津的小吃一條街。來吧。」
  他們興高采烈地向小巷裡擠過去,街道上人聲鼎沸,兩旁的房屋低矮古舊,牆外種著阿拉伯橡膠樹和長春藤,空氣中彌漫著阿拉伯香料和印度香料的清香。各種飲食攤點在燈光中一直延伸,攤上的銅盆裡擺著酸漬檸檬、蜜餞、堅果、糕點、加白糖的麥片粥,有花椒鹽、胡椒麵、辣椒等各種調料,還有種種不知名字的當地小吃。小販把阿拉伯人愛發誓的習慣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們指著先知,先知的女兒法蒂梅、外孫女澤娜卜和外孫侯賽因發誓,聲稱自己賣的是全世界最美味最便宜的食物。顧客大多是穿著阿拉伯長袍的男人,也有一些戴著布拉戛、只露出兩眼的阿拉伯女人,有包著纏頭的印度人,面色黝黑的巴基斯坦人。法赫米說:「來這裡吃飯的大多是國外僑民,本地人倒是很少來。不過,十五歲前我常常和妹妹來這兒——當然是瞞著父母。你說吧,願意吃什麼?」
  皇甫林已經目醉神迷了,他與其說是喜歡這些飲食,倒不如說喜歡這種情調。他笑道:「咱們從這頭開始,一路吃過去,直到塞不進肚子為止,行不行?」
  「好,就這麼辦!」
  於是他們在每個攤位上扔過去一個銀幣,依次吃過去。皇甫林一邊吃一邊評價:「這個好吃,像中國的核桃酥。這個也不錯,像中國的怪味豆。呀,呸呸,這是什麼玩意兒?太難吃了!」
  他忽然呆住了,離他們十幾步遠的巷口立著一位阿拉伯少女,大概也是剛到。她穿著米拉葉絲裙,質地和做工十分精緻,恰到好處地展示她高聳的胸部、渾圓的臀部及臀部上方凹陷處的優美曲線。透過絲裙,可以看到金銀線繡花的內衣,還裝飾著金銀箔片,耳朵上、脖頸上帶著紅寶石的首飾。更要命的是,她還帶著細細的銅絲面紗,藏在面紗後的容貌給人以無窮的遐想。
  燈光昏暗,月光清冷,一個潔白無瑕的少女立在嘈雜紛亂的背景上,恍然是《一千零一夜》中的女神伊齊絲回到了人間。皇甫林被完完全全征服了。生在21世紀,他看過太多的女人人體,長島、夏威夷的裸泳海灘,悉尼和斯德哥爾摩富人區的裸體社交聚會,連教規森嚴的中東地區,在海灘上也偶爾可見穿三點式的女郎,風化警察則佯裝沒看見。但是只有這一刻,他才徹悟到女人的美應掩在羞澀和朦朧之後。
  法赫米發現了朋友的情態,問:「皇甫,你發什麼呆?」
  這時,一個頭頂紅色大肚罐的男人打著響鈸走過來,喊著:「阿爾格蘇斯,誰喝阿爾格蘇斯!」少女立即喚住,她要了一杯,然後微微掀開面紗,把這種傳統飲料送到口中。面紗的半遮半掩中可以看到挺秀的鼻樑,濕潤的嘴唇,還有一雙像羚羊一樣明亮的眼睛。皇甫林如遭雷殛,似乎聽到了自己心臟的爆裂聲,他近乎痛苦地呻吟道:「我的天,千尋百覓,原來我的女神在這兒啊!」
  法赫米漾出諧謔的笑容,他揶揄道:「原來我的朋友被愛神之箭射中了啊。」
  皇甫林仍直直地盯著那兒,堅決地宣佈:「對,我一定要把她娶到手!」
  「你知道嗎?她肯定是本地人,出身豪富,她的天性保守的父母決不會同意她嫁給一個——請原諒我的直率——食不潔食物的異教徒。」
  皇甫林目光狂熱地說:「為了她,我可以捨棄一切!我明天就皈依伊斯蘭教,我決不會再吃大肉、自死物、未誦安拉之名宰殺的牲畜,我會篤信五信①,篤行五課②,我要變成一個最徹底的穆斯林!」
  法赫米搖搖頭笑道:「今天我才知道什麼是中國式的一見鍾情。碰巧我和這位小姐很熟,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自小接受西方教育,她的面紗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個人至上主義者,反對任何形式的桎梏。你知道嗎,她曾穿著這身服裝化名參加悉尼的世界小姐競選,當她把面紗揭開時,評委們在震驚中一致投了她的票,甚至特許她不必再作泳裝亮相。不過她隨之就失蹤了,令評委懊喪不已。她今年19歲,父母很早就想把她許給一位王族子弟,但由於她本人堅決反對,婚事遲遲未定。所以,很可能她與你心目中的女神並不吻合。」
  皇甫林固執地說:「絕不會,她就是我的女神!」他忽然敏感地問:「你同他很熟?是不是你和她……」
  法赫米大笑道:「不不,很高興我與你不會成為情敵。這位少女,」他有意停頓一下,「就是肖卡德首相的小女兒,我的親妹妹。她的名字叫艾米娜。」見皇甫林驚訝地瞪著自己,法赫米恢復了莊重的神態,說,「朋友,如果你真的愛上她,我可以為你盡力,我很高興能有你這樣的妹夫,你的才華和醫術完全配得上她的美貌和嫁妝。用不用我把她喊過來介紹你們認識?」
  「不不,千萬不要!」皇甫林急急地擺手,從最初的亢奮中慢慢冷靜下來,「對佳人不可唐突。我會在一個更莊重更神聖的場合去見她。現在把咱們的活動進行完吧。」
  他仍往前走去,又在逐個攤位前專心地品嘗著小吃。偶然回頭,看見白衣少女已經走了,很可能是她看見了哥哥和哥哥的醫生。
  第二天皇甫林沒有讓法赫米陪伴,他向法赫米要了500銀幣,便一個人上街去了。晚上,法赫米來到醫生下榻的房間,驚訝地發現皇甫林已全變了,他穿戴著簇新的阿拉伯長袍和纏頭,正捧著古蘭經在孜孜攻讀,儼然是一位阿拉伯學者。法赫米在驚訝好笑之餘也很感動,看來這個狂放的中國醫生真的中了愛神之箭,而且一箭穿透心臟,無藥可醫了。
  皇甫林放下書,鄭重地說:「法赫米,我的朋友,請你告訴我,按阿拉伯風俗該怎樣向你妹妹求婚?我聽說求婚應由男家父母來做,但我的父母不在這兒。」
  法赫米認真地考慮了很久,才鄭重地說:「我的朋友,我想先不告訴我父母,儘管他們很器重你,但是否肯把愛女嫁給一個沒有財產的異教徒,恐怕不容易。我先向妹妹轉達你的求婚,如果你能打動她的心,事情就比較好辦了,我父母對她是百依百順的。但艾米娜的眼睛向來長在頭頂上,你能否把射中你的那枝利箭再把她的心臟穿透,只有靠安拉保佑了。」
  皇甫林低眉道:「大哉真主。我既然皈依了安拉,安拉一定會發慈悲並賜我幸福的。」
  法赫米說:「好,你在這兒等著,我現在就去找艾米娜,那個驕縱任性的公主。」
  法赫米走後,皇甫林一直低聲吟誦著清真言,盡力平靜自己的思緒:「萬物非主,唯有安拉,穆罕默德是安拉的唯一使者。」
  他生在宗教氣息淡薄的中國,更生在一個具有叛逆基因的家庭,所以一向是以哂笑來對待任何宗教的。現在,他努力收束自己的狂放,把它納入對安拉和穆罕默德的虔誠中。大約半小時後,法赫米匆匆趕回來,面上略有喜色。
  「好,艾米娜願意見見你,這可是從未有過的慷慨。」他收斂起笑容換上了鄭重的神態,「她是一個很難對付的姑娘,但願你的愛情能攻破這座要塞,真主保佑你。」
  按法赫米的指引,皇甫林穿過棕櫚樹掩映的曲徑,來到艾米娜的閨房前。他肅容佇立了片刻,才去按響門鈴,他聽見門後暗藏的通話器用漢語問:「是皇甫林先生嗎?」
  她的漢語說得很不流利,但聲音甜美,像是深山白雲中飄出的銀鈴聲。在那一瞬間,皇甫林幾乎熱淚盈眶,他強抑激動回答:「小姐,是我,是你的忠實僕人。」
  門內溫婉說道:「很抱歉,阿拉伯未婚女子的閨房是不讓男人進的,只有讓你站在門口說話了。」
  「這就很好,這樣更好。如果讓我乍一面對心目中至高無上的女神,我怕自己會說不出話的。」
  門內傳來一陣輕微的竊笑聲。他不知道這會兒法赫米正在自己屋裡用雙向傳真電話觀察著這一切。就在他按響門鈴前,艾米娜要通了哥哥屋內的電話。她努力忍住譏諷的笑容,對哥哥說:「哥哥,那位求婚者已經到了門前了,你不要掛電話,我想讓你看看他是怎麼求婚的,我是如何回答的。」
  法赫米看著她嘴角的淺笑,心裡暗暗擔心。他看見艾米娜仰靠在沙發上,不時往口裡丟一片酸漬檸檬,她面前的小屏幕上顯示的是門外的情景,那個愛情俘虜低眉順眼肅立在門口,表情十分虔誠。當然皇甫林看不到室內的情景,也聽不到他們的交談。
  不幸的是,他今天來得不是時候。艾米娜快到經期了,每逢這時候她就痛得輾轉難寧。這種久治不愈的頑症已經在她心中種下了深深的恐懼,也使她對異性之愛抱著恐懼甚至厭惡。這位自不量力的求婚者正好給她病中送來了消遣。她惡意地微笑著,仔細打量著門外那個其貌不揚的男人,然後吐出檸檬,娓娓說道:「我在北京只生活到兩歲,所以中國對我而言仍是一個遙遠和神秘的國度。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一直盼望著一位來自中國的英俊的白馬王子叩響我的閨門。」
  法赫米不知道皇甫林是如何咀嚼這句話的,只見他一直低垂眉眼,沉默了很長時間,才抬頭回答:「很可惜,我既不是王子,也絕對稱不上英俊。除了能以才華自負外,我只有熾烈的愛情了。不過,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一句中國俗語,所謂郎才女貌,女人看重男人的是才華,男人看重女人的美貌,雖然這種婚姻觀過於陳舊了一些。」
  法赫米又是一愣,很明顯,皇甫林這幾句話中也暗藏機鋒,玲瓏剔透的艾米娜不至於聽不出來。她在攝像鏡頭中朝哥哥看了一眼,沉思片刻,仍然笑嘻嘻地說:「阿拉伯風俗恐怕更要守舊一些,對女人的唯一要求是順從。當然,這些對丈夫百依百從、沒有才華沒有思想的女人,要靠丈夫的財產去養活。」
  法赫米簡直啼笑皆非,他想不到這一對曠男怨女的求婚對答竟成了唇槍舌劍的交鋒。這時門外的皇甫林昂起頭傲然說道:「錢財於我如糞土。只要我願意,我會很容易躋身世界大豪富之列,至少不比阿拉伯的豪富差。他們已經把真主的恩賜——黑色金子揮霍殆盡了。世界首富們會頭頂美元到我這兒購買健康,包括那些養尊處優、功能退化的石油富豪。」
  法赫米皺了皺眉頭,他第二次領略了皇甫林的狂傲。艾米娜微笑著說:「對,我還沒向你致謝呢,你醫好了我哥哥的病,我的父母都十分感謝你。」
  門外的皇甫林一揮手,不耐煩地說:「請不要在這個時候提這件事。我已治好了幾十萬人,我不會要求他們的妹妹或女兒因為感謝都嫁給我。」
  艾米娜不說話了,法赫米能猜得到妹妹內心的惱怒。他知道這次硝煙味兒十足的求婚肯定不會成功了,既然如此,他倒樂意讓驕縱的妹妹聽聽刺耳的話。他抱著諧謔的心情等著妹妹的回答,很久之後,妹妹才笑道:「其實,我既不看重相貌,也不看重財產,只要求向我求婚的男人真正有熾烈的愛情。」
  皇甫林隨聲應道:「我對這一點頗有自信。如果我心目中的女神需要進行考驗的話,我樂意從命。」
  艾米娜嘴角掛著淺笑,漫聲道:「你看見花牆外那棵石榴樹嗎?對,在你的左後方,很遠,勉強可以看見。那株石榴已經有二百歲了,每年四月仍然開滿火紅的愛情花朵。據說在一百年前,一位男人為了向心目中的女神求婚,在樹下站了十天十夜。」
  法赫米立即在電話中低聲喊:「艾米娜,不要胡鬧!」他知道這完全是她杜撰的。艾米娜在攝像機鏡頭中噓了一聲,搖搖手指。
  門外皇甫林遲疑了一下,問:「不吃不喝?」
  艾米娜笑得更甜蜜了:「當然,愛情就是沙漠中的面餅和甘泉。」
  皇甫林似乎冷冷一笑:「艾米娜小姐,你知道嗎?按醫學的統計來看,女人絕食一般可支持13天,男人絕食一般可支持7天,十天后很可能我已是一具枯骨了。不過,我願意接受這個挑戰。請問,十天之內萬一我倒下——但不離開原地,是否算數?」
  艾米娜甜蜜地笑了:「喲,不必那麼嚴格,你可以帶一把舒適的靠椅。」
  「好吧。再見,我將從明晨6點,太陽升起時開始。」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法赫米唯有苦笑,他沒料到求婚變成了決鬥。他真後悔自己撮合這件事,也後悔沒有在發現苗頭不對時立即出來干涉。現在木已成舟,依他對皇甫林性格的瞭解,他決不會中途退卻的。
  他正憂心忡忡,卻見皇甫林不慌不忙地回來了,神色很平靜,進屋就問道:「這城裡有中國餐館嗎?」
  「有,就在前天去的那條小街的附近。」
  「今晚去那兒大吃一頓如何?當然還是你請客。」
  法赫米遲疑地說:「我的朋友,你是否……」
  皇甫林大笑著截斷了他的話頭:「還有你的醫生穆赫,叫上他一塊兒去吧。我還要請他做一件事。」
  清真寺尖頂的新月映射著月光,穆安津(宣禮者)在宣禮塔上呼喊著,聲調抑揚頓挫:「真主至大。我作證,除真主外,別無神靈。我作證,穆罕默德帶來了真主的啟示。快來禮拜,快來禮拜。」作晚禱的信徒們都俯伏在地,吟誦著:「一切讚頌,全歸真主,我心中的真主。」
  那座飯店就離清真寺不太遠,燈光昏暗,門庭冷落,阿文招牌旁邊有一行中文:「新月清真飯店。」筆力相當遒勁老到。老闆娘看到身著阿拉伯服裝、氣宇軒昂的三個客人,忙喜笑顏開地迎上來。
  皇甫林誇獎道:「招牌的字寫得很不錯!沒想到在這裡還能看到這麼好的漢字書法,是誰寫的?」
  老闆娘是個40多歲的華僑,高興地回答:「是我丈夫寫的,他在學校教中文。他常自嘲說一手好字沒人識貨呢,想不到今天碰上三位識寶人。請進,快請進!」
  飯店鋪面不大,幾乎沒有客人。三人坐定後,老闆娘送上中、阿、英文對照的菜譜。皇甫林笑著說:「不必麻煩了,你們有什麼拿手的菜儘管送上來吧。」
  「我的廚師是從家鄉請的,最擅長的是魯菜。不過,為了照顧各國客人的口味,平時做的飯菜都失去魯菜的味道了,今天讓廚師作幾道原汁原味的魯菜,怎麼樣?」「好!告訴你,這一位先生是個大闊佬,在政界很有勢力。只要讓他吃得痛快,他一定會非常慷慨地往外掏錢,還會向王公大臣們宣揚的。當然,食物必須潔淨。」
  老闆娘生氣地說:「那還用說嗎?告訴你,我們夫妻和廚師都是中國的伊斯蘭,向來按阿訇規矩行事,但這裡的人總當異教徒看我。你也看到了,這個飯館的生意冷冷清清,已經快維持不下去了。」她的眼圈發紅,趕忙扭過頭去。
  法赫米安慰她:「不必難過,我會盡力替你宣揚的。」
  老闆娘非常興奮,她想今天貴客臨門,很可能將是飯店生意的一個轉折。
  皇甫林又問:「有什麼國內的好酒嗎?法赫米,我們稍微破點戒,喝點中國烈酒可以吧?我看伊斯蘭教規對戒酒並不嚴格,好像主要是戒葡萄酒水果酒吧。」
  法赫米笑著默認了。皇甫林吩咐老闆娘:「就來兩瓶味道平和點的中國名酒,另外,再來兩瓶科涅克白蘭地,給這位穆赫先生。」
  老闆娘喜滋滋地進去了,沒有多久,一盤盤涼菜就送上來。皇甫林為大家斟上酒,一樣一樣介紹:「這是海米三樣,三色銀芽,熗三白,麻醬白切牛肉,四味雞絲,請吧。」
  三人開懷痛飲。皇甫林似乎並未把明天要過的生死關放在心上,他十分健談,介紹魯菜在中國八大菜系中名列第一,以口味鮮鹹、蔥香突出、善用麵醬、清鮮脆嫩聞名。它的爆、燒、炒、炸、扒、蒸成為其它菜系的基本功。他又說,中國的回族最早即是阿拉伯半島的黑衣大食的僑民,唐肅宗借大食二十萬兵馬平定安史之亂,其後不少大食人留在中土,娶妻生子,逐漸演變成信仰伊斯蘭的回族。待熱菜陸續上桌,皇甫林指點著介紹:「這是糖醋魯魚,三美豆腐,油爆雙脆,黃燜甲魚,德州扒雞,詩禮銀杏,嗨,這一道是孔府一品鍋,是孔府的名菜。知道孔府嗎?儒家先聖孔子的祖宅。」他笑著搖頭,「不行不行,中國菜讓外國人吃,吃不出那種中國味兒,講也講不清。」
  在他侃侃而談時,穆赫一直笨拙地用著中國筷子,一邊拿眼瞟著皇甫林。酒過半酣,穆赫低聲向法赫米說了一通,法赫米笑道:「穆赫醫生想拜你為師,不知道是否肯教他。」
  皇甫林痛快地說:「可以。只有我所用的藥液、藥膏配方不能告訴他,我還沒有申請藥物專利。」
  穆赫很高興,急切地問道:「皇甫老師,請你告訴我,為什麼那種淡黃的藥液是那樣神奇?」
  美酒已激起了皇甫林的豪情,他大笑道:「說來話長。今天有興,我就多講幾句吧。法赫米,你儘量翻譯,翻不了的醫學名詞,我用英語告訴穆赫。」他為穆赫也倒了一杯烈酒:「來,幹了這一杯我就開始。」
五、拜倒在石榴樹下

  已經6點了,法赫米和穆赫醫生已經飯飽酒足,只有皇甫林還在旁若無人地大吃大嚼,老闆娘喜滋滋地端上來一盤油酥千層餅和一盤水晶包子:「這是我奉送的。皇甫先生,看著你吃得這麼香,真是痛快!」
  皇甫林微笑道:「請你在10天以後的早上六點鐘,再按今天的飯菜準備一桌,我們三人還要來。」
  穆赫的舌頭已經發直了,乜斜著眼問:「早上六點?為什麼是早上?」
  皇甫林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接著剛才的話題說:「我的祖父皇甫右山創立了平衡醫學,它只需使用一種藥品:人體潛能激活劑。實際上西方醫學也早有一些零星的實踐,比如西醫發現,卡介苗原是針對結核病的疫苗,但接種後人體的腫瘤也明顯消解;另外,對人體接種流感病毒、副流感病毒、人工合成的雙股RNA(聚I:C)等,可以誘生干擾素,這是一種比較廣譜的胞內免疫物質;中藥中的大黃浸出液在體外對抑制細菌幾乎無效,但服用後卻能治療腹瀉、痢疾、肝炎、潰瘍。實際上,這些藥物或疫苗都能部分激活人體免疫系統,抗體被動員後不僅對抗它的誘生物,也對其它病原體包括腫瘤細胞實行全面進攻。這就好像一隻貓蹬翻油燈,驚醒了主人,正好抓住了竊賊。」
  穆赫苦笑著搖頭:「你的理論就像中國的易經一樣難懂。」
  「那你就不要去弄懂它。那是醫學科學家的事,對於醫生,只需學會使用這種藥物就行了,正好這又是極為簡單的。一會兒我就請你為我治療。」
  法赫米一直保持著清醒,一邊啜酒,一邊默默打量著皇甫林,這時他決定不再沉默了:「皇甫,請聽我說,我覺得你和艾米娜之間已經不再是愛情,它變成了一場決鬥。當然這要怪艾米娜,但是,你何必一定要把這場決鬥進行下去呢?如果你勝利了,艾米娜成了你的妻子,你們會有幸福嗎?」
  穆赫這才知道皇甫林是在向艾米娜求婚,十分吃驚。皇甫林卻微微一笑,道:「放心,我會妥善處理的。」
  「反過來,如果你在十天的絕食中未堅持過來,或者落下殘疾,我的良心能夠安寧嗎?」
  「不必擔心。中國的氣功師有辟穀百天的記載,印度的瑜伽大師香達爾·帕伐羅埋在地下14天還安然無恙。當然我不是氣功師,也不是瑜伽大師,但他們無非是學會了如何調動人體潛能,這一點我不比他們差。你放心吧,10天以後,你們會看見一個生龍活虎的皇甫林,而且真主也會保佑我的。既然我那麼虔誠地皈依了他。」他半開玩笑地說。
  幾個人同喜笑顏開的老闆娘和山東廚師再見,坐上汽車。一路上皇甫林沒再說話,一直側臉看著窗外闌珊的燈光。回到住處後,他拿出藥劑和軟膏,對穆赫說:「穆赫醫生,請幫我注射。」
  他脫掉衣服,全身赤裸地伏在床上,指導著穆赫:「自第一胸椎沿脊椎向下至尾椎部,共6處。還有雙側及肩叢神經和坐骨神經根,都注射5647號藥物,臀部注射新的15號藥劑。」
  穆赫小心翼翼地把這種淡黃色的透明針劑注射進去。
  「好,再用那種華夏七號軟膏塗抹全身,尤其是穴位處。你塗吧,到穴位處我會告訴你的。」
  十分鐘後他穿上衣服,笑嘻嘻地同兩人道別:「晚安!我還能再睡兩個小時。法赫米,明天我單獨去,請你回避一下。」
  「不,我要送你。」
  清晨5點50分,法赫米陪著皇甫林來到院牆外的石榴樹旁。四野很靜,明月西沉,棕櫚樹拖著肥厚的陰影,阿拉伯橡膠樹垂著一種叫老人須的花朵。慣於懶睡的C國人都在睡夢中,只有艾米娜的閨房亮著燈光。一把做工精緻的中國式紅木椅子已擺在石榴樹下。
  看見這把椅子,皇甫林笑起來,他面朝遠處的閨房彎腰施一禮,當然他知道相距如此遙遠,艾米娜不會看見的。他調正了椅子方向,面對艾米娜的閨房坐下,然後屏息瞑目,不再說話。
  太陽慢慢從棕櫚樹的縫隙裡爬上來,幾乎是同時,濃重的暑氣開始彌漫上來。這裡的熱季還未過去,室外最高氣溫可達40℃,空氣悶熱而潮濕。不久,皇甫林的額頭就開始沁出細小的汗珠。
  日子一天天過去,那個中國傻瓜仍端坐在那張紅木椅子上,絲毫沒有撤退的打算。
  這些天,艾米娜的妝臺上總是放著一具玲瓏的超焦距望遠鏡,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把鏡筒對準院外石榴樹下的那個傢伙。他無疑看不見屋裡的動靜,但每當她舉起鏡筒時,常看見皇甫林的嘴角浮出一絲淺笑,難道他會心靈感應?這倒使她覺得像是自己在偷窺男人,下意識地趕緊放下鏡筒。
  菲律賓女傭莎拉馬不停蹄地往外打探,開始是女主人的差遣,以後變成了她自己的愛好。有次她打探半個小時後,興沖沖地歸來彙報:「圍觀的人說,艾米娜的美貌確實值得任何男人這樣做,還怪自己為什麼沒有想到這樣的主意。」
  艾米娜臉龐紅紅的,追問:「還說了些什麼?」
  「也有人說那個中國佬不是為了愛情,是為了你的嫁妝。」
  「還說了些什麼?」
  莎拉為難地囁嚅著,艾米娜厲聲說:「快說!」
  女傭只好回答:「還有一些褻瀆的話,大都是巴基斯坦人、印度人那些下等人說的,他們說你能平心靜氣地看著一個男人為你送死,說你的心一定是用沙漠蝮蛇的唾液浸過的。」
  艾米娜微微一笑,並沒有生氣,她揮揮手,女傭退了出去。從窗口看見法赫米正向院內停放的救護車走去,救護車是法赫米悄悄準備的,並且讓穆赫醫生整天守候在裡面。
  這幾天哥哥從不和她見面,她知道哥哥不贊成她的行為。這些她從來不在乎。自小在金錢堆中長大,她已經過膩了這種甜得發膩的生活。
  已經第七天了,從望遠鏡中看,皇甫林的臉形明顯地瘦了一圈,但兩眼仍炯炯有神。天知道這個中國狂人不吃不喝不睡是怎樣熬過來的!
  艾米娜在遊戲心境中多少開始認真考慮:如果皇甫林真的熬過這10天,自己該怎麼辦?她對那人並沒有什麼允諾,她明明說10天以後可以「考慮」他的求婚,那自然仍可以拒絕。雖然這麼一來,可能真要把所有的潛在求婚者都嚇跑了,但她自患了痛經症後便沒想過要作人妻了。
  幸虧父親這些天一直忙於國事,忙於那不知真假的「新月行動」,沒有注意到後牆之外的這幕啞劇,否則他可能真生氣的。
  想到這兒她不禁笑起來。皇甫林穿起阿拉伯服裝的滑稽樣子,就像《一千零一夜》中那只穿上阿拉伯長袍的猴子。她不會嫁給這個異教徒的,至於到時怎麼打發他,就讓哥哥出面得了。女傭服侍她睡下,為她熄了大燈,她很快就甜蜜地入睡了。
六、肉彈

  在L國首都郊外,三輛塗著迷彩色的「沙漠蝮蛇」牌軍用吉普一直向北開。副總統阿齊慈在第二輛車上,他今年42歲,臉龐黑瘦,不苟言笑,深陷的眼窩裡嵌著一雙鷹一般銳利的眼睛。摩薩德的情報員是這樣描寫他的:「如果說喜怒無常的薩拉米總統是L國的精神領袖,副總統阿齊慈則是這個國家的真正管家,他為人殘忍嚴厲,精明幹練,在軍隊和民眾中威望極高。據說他一天工作十八個小時,龐大軍隊中團以上的所有軍官他都能叫出名字。他善於籠絡人心,常到榮軍醫院看望殘廢軍人,每年至少五次。最常去的是離首都110公里的榮軍醫院,因為院長、退伍陸軍上校是他極為尊重的老上級,又是他下國際象棋的棋友。在政治觀點上,阿齊慈和薩拉米一樣,也是一個阿拉伯復興的狂熱信徒。不過,他剛愎自用,位高權重,相信他與薩拉米的權力之爭只是早晚的事。我們應該努力使這兩個瘋子早一點廝咬起來。」
  現在他去的就是那個榮軍醫院。公路兩旁崗丘起伏,遠處隱約可見逶迤連綿的群山淡灰色的輪廓。
  榮軍醫院到了,漢姆紮維上校在門口等他,一邊不停地揩著汗。阿齊慈輕快地跳下吉普,朝退休上校迎過去,兩人邊走邊低聲聊著。
  殘廢軍人們已經知道這個消息,他們在涼蔭下的石凳上或坐或站,都望著門口。阿齊慈走進來合掌行禮,鐵板似的臉上泛出一絲微笑。老軍人們都高興地吆喝起來。
  一個只有一條腿的傢伙笑道:「阿齊慈老兄,今天既不是開齋節,不是古爾邦節,也不是聖紀,你怎麼又想到了我們缺臂少腿的老傢伙呢?」
  阿齊慈隨口應道:「我來看看你被子彈打掉的那東西是否長出來了,要是能長出來,下一次我給你帶個漂亮的新娘。」
  這個粗魯的玩笑逗得這夥丘八們大笑起來。在和悅的氣氛中,阿齊慈同他們握手,分發了一些禮物。一會兒後,老上校說:「讓副總統休息一會兒吧。」
  老院長領阿齊慈走進辦公室,秘書小姐微笑著向副總統問好,待他們進去後,便輕輕拉上了厚重的櫟木門。她知道兩人在裡面至少要呆一兩個小時,在這期間不許任何人打擾,除了總統的電話之外,什麼人的電話也不接。
  桌子上已擺好了國際象棋。老院長回過頭,仔細地鎖好門,臉上的笑容立即一掃而光。他嚴肅地走到辦公桌後,拉開一個布幔。布幔後是一幅希臘風格的穆斯林宗教畫,畫的是人類始祖阿丹的墮落,懷孕的哈娃裸體臥在無花果樹下。他按動一個秘密按鈕,後牆悄無聲息地拉開,露出一個很大的電梯間,兩人不聲不響一起走進去,關上門,電梯便急速向下滑落。大約5分鐘後,電梯緩緩停住,老院長側身請阿齊慈先進去。在進內門之前,他們先停在一個電腦屏幕前。電腦用合成聲音問:「請報出你的姓名。」
  阿齊慈報完以後,電腦說:「聲紋核對無誤,歡迎你,阿齊慈副總統。請你把手放在桌上。」
  阿齊慈把手放在兩個電眼上。電腦說:「指紋核對無誤,請你直視屏幕。」
  屏幕上出現兩個圓環。阿齊慈直視圓環,電腦說:「瞳紋核對無誤,請你在心中默誦密碼。」
  隨著他的默誦,屏幕上打出一個個星號,等第12個星號打出來,電腦說:「閣下先從哪兒開始?」
  「先到肉彈A組吧。」
  他們來到一間小屋,屋內一塵不染,牆壁上有一排大屏幕,室中央有一個操縱盤。阿齊慈坐在操縱盤前,打開總開關,十三台屏幕同時亮了,顯出十三個人的全身。他們肯定不知道正在被人觀察,仍在各自或看書,或休息。上校摁下一個紅色開關,命令道:「立即集合,阿齊慈副總統下來看望你們了。」
  13個男女立即對著攝像鏡頭立正,他們個個表情堅毅,但年紀和服裝各異。阿齊慈默默觀察一會兒,摁下一個通話按鈕:「請問你的名字。」
  「烏姆·阿依莎。」
  「你的行程?」
  「我準備明天動身去東京,那兒有我熱戀三年的情人。」阿依莎臉上閃著幸福的光輝,笑容十分迷人,「我是在東京帝大留學時認識他的,現在我總算說服了我的父母,同意我嫁給這個異教徒,但他必須按穆斯林風俗為我舉辦婚禮。」她的表情在一刹那間變了,目光像剃刀一樣鋒利,「我將以種種理由把婚禮推遲到一個月後,在這段時間我將守候在東京。一旦從新聞媒介中得知多國部隊向我國下了開戰令,我將在當天啟動,讓這個國際大都會首先化為齏粉。」
  阿齊慈滿意地笑了。電視系統是互相隔絕的,其他十二個人聽不到這些對話,他們始終毫無表情地直視前方。阿齊慈又摁下十一號按鈕,那是一個近50歲的表情滑稽的男子。他問:「你的名字?」
  「穆斯塔法·哈迪羅。」
  「行程?」
  「我將在明天動身去開羅。我是埃及肚皮舞的狂熱愛好者,將走遍歌舞廣場、福阿慈一世大街等地,暗地尋訪已被埃及政府取締的肚皮舞娘。找到後,我會把日元、歐元、美元大把大把塞給她們,然後饞涎欲滴地欣賞她們的表演。當然,機會合適,我也會同其中一位共度良宵。」他淫邪地笑著,突然換上冷酷的表情,「一旦得知多國部隊發出開戰令,而且埃及也參與該行動的話,我將在出兵第11日揮動魔杖,讓開羅變成一座死城。」
  首相瞄了一眼立式掛鐘,離日本大使的約見時間還有20分鐘,他笑著向南大使欠過身,出發,出發後,將同我們割斷所有聯繫,完全靠新聞界的消息去引爆他們。依照事先排定的次序,一天毀掉一座首都,這樣安排是萬無一失的。」
  「好,向他們敬酒吧。」
  他將十三個按鈕全部摁下,上校已為他端來一杯白蘭地,他向十三個人舉起酒杯:「薩拉米總統因有一件緊急的外事活動不能前來,他讓我向各位致意。你們是阿拉伯的勇士,穆斯林的信徒,你們履行了古蘭經中頒定的聖戰義務,你們用生命去填補阿拉伯統一大廈的根基。當兩億阿拉伯人在薩拉米總統下團結起來,令世界顫抖的時候,我們一定用金字把你們的名字書寫在古蘭經上。永別了,我的朋友!」
  他含著熱淚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上校和那十三個也喝盡了。他們的目光中燃燒著狂熱的火焰,也籠罩著死亡的陰影。
  從這間屋裡出來,上校領他直到一座高大的鋼門前,這是肉彈B組。按一下按鈕,鋼門緩緩拉開,立刻耳邊充滿震耳欲聾的嘈雜鳥聲。大廳十分寬廣,幾乎望不到對邊,一排排鳥籠中裝著天鵝、野鴨和燕鷗,它們都十分亢奮,不停地用腦袋撞著鐵籠,連平素溫文爾雅的天鵝也顯得十分兇狠。
  一排身著白褂的軍人在門口迎候著。為首的穆馬斯上校領著他們參觀,一邊介紹道:「這些候鳥的基因都經過改造,個個兇悍異常。在它們的導向系統中,我們強化了磁場導向的功能,淡化了其它導向功能,如天體方位,偏振光方向等,又在它們的腦袋上裝了微型磁場,這樣它們就會順著人造磁場不顧死活地飛向某個調定的目標。它們身上的武器裝置都是全塑的,雷達根本無法發現,即使發現也為時太晚。所以這是一種絕對可靠的肉彈。」
  阿齊慈問:「投彈指令如何發出?」
  「可以遙控。為了防止敵方干擾,也可使用『出手不管』式,即事先調定投放時間後就切斷聯繫。當然,用這種辦法我們就無法從戰爭中後退了。」
  阿齊慈冷冷地說:「一旦開始我們就不會後退。它們的遷徙興奮期是否來得過早?到10月12號還有7天。」
  「沒關係,興奮期的長短我們已經完全能控制。從現在起,直到十月底,我們可以在任何一天放出五千隻死亡天使。」
  「好,我對你們的工作很滿意。你們就按10月12日向C國放飛第一批來作安排,我們要讓世界在死神的翼展下顫慄。」稍停他又補充道,「總統不能親自來看望你們,他有重要的外事約見。」
  幾個人莊重地回答:「一切為了薩拉米!」
  他們並不知道總統在10月12日將飛往C國,與C國元首和首相會晤,否則當他們知道這些死亡天使將在總統薩拉米的頭上翱翔時不知該作何感想。
七、體面撤退

  這是第十天了,皇甫林已非常虛弱,他常常依在椅背上閉上眼睛,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昏迷。不過,等他再睜開眼睛時,仍然目光炯炯地盯著艾米娜的閨房,目光帶著病態的狂熱。
  法赫米整夜未合眼,他擔心皇甫林會在最後幾個小時之內瞑目不起。妹妹的閨房也徹夜亮著燈光,但他至今拿不准那個性格無常的妹妹是作何打算,她會笑嘻嘻地一推了之嗎?
  淩晨,皇甫林睜開眼睛,看見法赫米、穆赫和女傭莎拉都在身邊。他的胃早已經麻木,沒有饑餓和胃痛的感覺了,渾身如火燒一樣,靈魂似在火焰上掙扎著,急欲跳出軀殼,但他用頑強的意志把它禁錮住。他微弱地問:「幾點了?」
  法赫米輕聲回答:「4點30分。」
  皇甫林不再說話,又閉上眼睛。在難捱的沉寂中又過了三十分鐘,他再次睜開眼睛問:「幾點了?」
  「五點零一分,離六點還有一個小時。」
  皇甫林忽然笑了,猛然從椅子上站起來,他的身子搖晃一下,穆赫急忙上前扶住。看著笑容浮在那張皮包骨頭的臉盤上,給人一種淒慘的感覺。皇甫林笑著說:「支持不住了,只好認輸了。喂,你過來,」他向女傭招招手,「請向小姐轉達我的歉意,我不是她所盼望的勇敢的王子,我的愛情還不夠虔誠。法赫米,快去新月酒家!」
  法赫米皺著眉頭,這個行事怪僻的皇甫林!從這點說,他和自己驕縱的妹妹真是一對兒。他來不及多想,和穆赫把他扶上車,飛快地向新月酒家開去。路上他想到了妹妹,那個心高氣傲的姑娘聽到這一意外結局時該是高興,驚訝,還是懊恨,羞惱?他不由得暗暗笑起來。老闆娘果然如約準備了飯菜,但皇甫林並沒有多吃,他讓老闆先來一碗八寶蓮子羹,慢慢地啜著,偶爾在哪盤菜上動一筷子。那兩人知道久餓之後不能暴食,所以只管自己吃喝。啜了兩小碗稀粥後,皇甫林已明顯恢復了些精力,雖然臉龐幾乎瘦脫了相,但目光仍十分明亮。穆赫由衷地讚歎道:「你的潛能激活劑真正神奇!」
  皇甫林笑著說:「不,比起印度的香達爾·帕伐羅絕食14天,我這次還遠遠比不上,我想下一次我就有經驗了。」
  法赫米聽後啼笑皆非,他還在想著下一次!下一次還會有這樣的求婚嗎?
  皇甫林笑著說:「法赫米,謝謝你給予我的美好日子,我一定把它保存在記憶裡。我後天就要走,坐7點鐘的班機。請給我買一張中國航空公司的普通機票,買了機票之後,你的醫療費也就付訖了。」
  法赫米皺著眉頭問:「就這麼結束了?」雖然他在心裡不滿妹妹的胡鬧,但皇甫林這麼突然撤退,他又為妹妹不平。
  皇甫林安然笑道:「中國古代有一位詩人,有天忽然想見自己的朋友,便連夜乘舟而去。抵達時天色已微明,他忽然又命舟子返回。問他為什麼,他說乘興而去,興盡而返,豈不是一件樂事?法赫米,我看到了一個天仙般的女子,我也經受了愛情的考驗,我一定會讓這些美好的記憶永駐心間。這樣就足夠了。」
  法赫米聽出了他對艾米娜的委婉的責難,他願意永遠記住艾米娜的美好而忘記她的乖張,而且至少在表面上維護了艾米娜的自尊。很可能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他歎口氣,說:「好吧。過一段時間我會去中國看你。穆赫醫生,你去不去?」
  「去。我要到皇甫林先生的家鄉去學習他的醫技,我想,呼吸著那裡的文化空氣,一定學得更好。」
  「好,歡迎你,去前同我聯繫,免得撲空,你們知道我常在世界各地遊玩。還有,法赫米,請儘量照顧這家飯店,他們的飯菜確實不錯,只是被民族偏見封鎖著,度日艱難。」
  「我一定照辦。」
  老闆娘聽見了他們的對話,轉過臉悄悄揩去淚水。
八、天降祥瑞

  就在他們離開酒館時,一架銀灰色的噴氣機從他們頭頂掠過,降落在這個國家的國際航空港。這是L國總統薩拉米的專機。
  肖卡德首相和他的文武閣僚在機場裡守候,地面上已鋪上了紅地毯。飛機停穩,艙門打開,薩拉米滿面笑容,健步走下飛機,與肖卡德首相緊緊擁抱,有四個保鏢緊緊跟在他的旁邊。
  薩拉米身上帶著典型的阿拉伯人特徵,長頭,窄臉,鷹鼻,後頭骨突出,中等身材,四肢瘦小,但頸部臃腫,面色紅潤,腹部膨出,似乎帶有病態,他的動作也明顯帶有神經質。
  未及寒暄,薩拉米忽然抬眼掃視一周,臉色刷地沉下來。他扭頭喊過隨行的國務秘書,怒聲問:「為什麼沒有儀仗隊?為什麼不按正常禮節?你們是怎麼聯繫的?」
  國務秘書十分惶惑,忙低聲道:「按你的指示,這次訪問是一次不事聲張的工作訪問,我們特意通知不舉行迎接儀式,不要記者參加。」
  薩拉米怒聲道:「混帳!我是一國總統,不是不敢見人的恐怖分子或軍火走私商,如果他們不能遵循起碼的外交禮儀,我會馬上乘飛機回去!」他對國務秘書喝道,「去,和他們交涉!」
  國務秘書縮頭縮腦地走過來。其實,不用他交涉,肖卡德首相已聽得清清楚楚,他無法抑制自己的怒氣和鄙視:這樣的精神病患者竟然貴為國家元首,還妄想成為統一的阿拉伯的現代先知!但他並不想把這釀成一次外交事件,誰知道呢,也許薩拉米正是想以這種拙劣的藉口來挑起戰爭。他以政治家的敏捷立即作出反應,未等國務秘書開口,他就笑著說:「請告訴總統,敝國元首已在王宮等候他,並將舉行盛大的歡迎儀式,各國新聞機構的記者也已到齊。我們在機場貴賓休息室稍事休息就出發。」
  薩拉米馬上恢復了好心境,他大步向休息室走過去,一邊大聲同迎候人員說笑。首相皺著眉頭,悄聲告訴自己的秘書,通知王宮速作準備。
  大約半小時後,迎賓車隊開到了元首官邸,衰老的元首已在門口守候著。薩拉米急忙趨步上前,按阿拉伯的風俗作了祝福,又同他緊緊擁抱,十幾個匆匆招來的記者忙著搶拍鏡頭。C國元首致了簡短的歡迎辭:「歡迎我們最尊貴的客人,我們兩國是唇齒相依的兄弟,我們的血管裡都流著易蔔拉欣和穆罕默德的血液。儘管在兩國之間曾發生過不愉快的事,但烏雲早已過去了。在21世紀,社會文明的進步和安拉的教誨都賦予我們足夠的理智,使我們不去重蹈往日的錯誤。尊貴客人薩拉米總統的來訪,正是這種兄弟情誼的最好體現,祝願客人在這裡度過美好的時光。」
  薩拉米致答詞時,他的四個保鏢不顧禮儀,在攝影鏡頭前仍公然擠上去,圍在兩個元首的旁邊,這使首相隱隱覺得不安。薩拉米的答辭十分熱情洋溢,似乎並未聽出主人歡迎辭中的釘子:「十分感謝尊貴的主人,你們的熱情歡迎體現了阿拉伯民族的美好風俗,也表現了我們兩國兄弟般的情誼。這種情誼永遠不會消退,就像血液不會失去紅色。我想即使在21世紀,可能仍有一些人希望我們兩國之間發生戰爭,他們為此會鼓唇弄舌,混淆黑白,我今天的訪問就是讓全世界看到那些謠言的可笑。」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血濃於水,阿拉伯民族是一家人,在我們的字典裡已沒有什葉派和遜尼派,只有幾個金字:阿拉伯穆斯林!我們要弘揚先祖的勇烈,將阿拉伯民族統一在一面旗幟下,讓世界在強大的阿拉伯民族面前顫抖!尊貴的元首和肖卡德首相將成為統一阿拉伯的先驅,而我很樂意作元首閣下的衛隊長!」
  東道主元首和台下的首相交換著目光,不動聲色地聽著這一番不倫不類的鼓動。記者們擁擠著,哢嚓哢嚓地按著快門。忽然天邊一顆飛行物以難以置信的高速飛來,在天上劃了一道白色的弧線。隨著爆鳴聲,這顆飛行物墜落在200米外,傳來沉重的響聲。四個保鏢早已猛撲過去,把薩拉米拉下講臺,用身子掩護起來。東道國元首被擠得踉蹌跌下講臺,幾個保衛人員迅速跑過去接住他。
  人們在恐懼的靜默中等待著,但隨後杳無動靜。薩拉米猛地掀開身上的保鏢,怒聲道:「胡鬧,難道和友邦元首閣下在一起,還有人會暗害我嗎?」
  他走過去,親切地攙著這位元首:「閣下,我想一定是出了什麼意外,我們一塊兒去看看,好嗎?聽聲音,落地點不會太遠。」
  肖卡德首相忙走過去說:「元首閣下行動不便,我陪總統去吧,記者也可以隨行。」薩拉米同意了,同首相並肩而行。
  一行人不聲不響,急急地往前走,記者們知道今天要挖到一個金礦,非常興奮,他們忘了可能存在的危險,拎著照相機緊緊追趕。保衛人員們低聲喝斥著,不讓他們過於靠前。很快就找到了現場,是一處市內綠地上,草木被氣浪推得向四周俯伏著,露出中間一個環形的土堆,土堆中是一個錐形淺坑,坑底有一塊淡綠色的透明冰塊,還在騰騰地冒著熱氣。
  趕來圍觀的人都迷惑不解,一個埃菲社記者首先反應過來。「隕冰!彗星隕冰!」他興奮地喊,「沒錯,昨天各天文臺已報道它將在9點30分左右掠過地球,最近距離為108萬公里,可能個別碎塊會被地球引力俘獲。各國天文學家都已聚集在利雅得準備觀察它。」
  剛才還心驚膽戰、懼怕是什麼飛彈襲擊的人都開懷大笑。薩拉米笑著接過警衛遞過來的隕冰,它呈很淡的綠色,質地細密,摸上去微微溫熱。
  旁邊的一名路透社記者說:「幸虧不是隕石,隕石常以每秒十幾公里的巨大速度撞向地球,這麼大一塊隕石的能量足以把300米內的一切摧毀掉。隕冰則因大量氣化減緩了速度,溫度也不致太高。」
  薩拉米忽然有所觸動,他問這位記者:「地球上發現隕冰的幾率有多大?」
  「據說常有隕冰撞擊地球,但落在居民區並被發現的幾率很小。據我記憶,近50年來不到5次,中國無錫地區好像連續發生過兩次。」
  「那麼,隕冰落在兩個國家元首面前的幾率呢?」
  記者聽出他的話意,湊趣道:「絕無僅有!」薩拉米忽然熱淚盈眶,他緩緩舉起隕冰在唇邊親吻,回頭對肖卡德首相說:「對我們這樣的沙漠之國,天降隕冰意味著什麼?這是安拉向我們顯現的吉兆啊,它一定預兆著阿拉伯民族的復興,意味著真主已把這副世俗擔子交給我們兩國首腦。在天降吉兆之後,如果有人不遵從安拉的旨意,必遭天譴!」
  周圍的阿拉伯人為他的虔誠感動,他們默默接過那塊隕冰,放在唇邊親吻。首相最後把隕冰接過來,端詳了一陣。淡綠色的隕冰晶瑩緻密,陽光在隕冰上閃爍不定,把它內部的結構折射出來,那裡一定深藏著宇宙億萬年的秘密。他讀過不少科普著作,知道有些假說認為連地球的生命也來自彗星,所以至高無上的安拉也沒有資格(儘管這種想法有一點瀆神)改變隕冰的軌道。但薩拉米的即興表演確實令人感動,他在周圍的阿拉伯人心目中已成了信仰的化身。首相略為思索後流暢地說:「感謝萬能的真主賜我們吉祥。阿拉伯統一是易蔔拉欣、穆罕默德、薩拉丁、納塞爾諸位先賢的遺願,我國將用虔誠的信仰和石油財富為此略盡綿薄之力。阿拉伯統一任重道遠,本人才資魯鈍,難以當此重任。但安拉既然賜我們吉兆,必將賜予我們一個雄才大略的領袖。」
  薩拉米似乎並沒聽出他話中的釘子,走過來同首相再一次熱烈擁抱,記者們的閃光燈劈劈啪啪閃個不停。薩拉米莊重地說:「請把這塊隕冰分成兩份,我要把其中一份帶回本國。」薩拉米結束了對C國的閃電式訪問,當天下午便飛回本國。
  車隊在從首都機場返回官邸的途中,薩拉米忽然呻吟了兩聲,皺著眉頭對隨行醫生說:「我這會兒覺得很不舒服。」
  醫生立刻在車中為他作了檢查:體溫較高,面部有幾個紅色的疹子,初步診斷是風寒引發的風疹。醫生給總統服了幾片退燒藥,說:「回官邸後作詳細檢查。」
九、死神之吻

  肖卡德首相晚上返回家中時,法赫米不在家。艾米娜像一隻小鳥般飛過來,撲到父親懷中,嘰嘰喳喳地說著。肖卡德覺得不大舒服,腦袋發重。他本想早點休息,但不想掃女兒的興,就笑著陪她說話。
  他雖然昏昏沉沉,但仍能敏銳地感到女兒今天有些反常,她的興奮多少有點神經質。妻子像往常一樣溫柔地微笑著,似乎也在隱瞞什麼。他問:「法赫米呢?」
  「他去為那位中國醫生送行。」
  「皇甫林要走嗎?為什麼不先告訴我?」
  「是他執意不讓驚動你的。」
  艾米娜格格地笑起來:「父親,這個異教徒還向我求婚呢,就在後院那棵石榴樹下,整整為我絕食了10天。」
  母親大驚失色,她一直把女兒的胡鬧瞞著丈夫,並再三叮嚀女兒不要讓父親知道。其實,艾米娜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告訴父親,也許是在下意識中想自我炫耀吧。父親果然很生氣,臉色陰沉下來。
  艾米娜卻沒有理會到,還一個勁兒說:「父親,那人簡直是個瘋子,可又是那麼癡情。如果不是個異教徒,說不定我真的願意嫁給他。對了,他還為我皈依了伊斯蘭教呢。」
  首相仍然沒有說話,帶著怒意回臥室去了。母親很惶惑,也很可憐女兒,她對艾米娜紆曲的心理活動了如指掌。她盡情折磨那個癡情男子,卻沒料到在最後一刻皇甫林會決然而去,這對她的自尊心打擊太大了。現在很可能她已經後悔,卻不好意思請父母出面斡旋。首相夫人悄悄跟到臥室,低聲對丈夫說:「那個中國青年很不錯的。」
  丈夫已躺在床上,煩躁地說:「以後再說吧,我今天太累。」
  妻子輕聲退了出來。
  淩晨,她突然聽到丈夫呻吟著在床上輾轉反側。伸手摸摸,丈夫的額頭燙得像火炭,臉上和身上出滿了紅色的疹子。她驚慌地喊來僕人:「主人重病,快去請穆赫醫生!」
  穆赫沒找到,僕人說他和法赫米一塊兒為皇甫林送行,天明才能回來。這時女兒的菲律賓女傭莎拉又急急地進來報告:「夫人,艾米娜小姐生病了,燒得厲害,臉上身上還出了很多疹子!」
  莎拉結結巴巴地說著,身子搖搖晃晃,幾乎站立不住,在她的臉上也有同樣的紅色皰疹。一向溫柔謙讓的首相夫人突然變得十分果決,她命令道:「一定是急性傳染病,立即報告國家元首!」
  在豪華的航空港候機大廳裡,皇甫林、法赫米和穆赫醫生站在窗前,透過巨大的玻璃窗,看見藍天下一群野鴨拍著雙翅從頭頂掠過。中國民航2347號班機正從停機區開到起飛區,與旅客通道緩緩接合。一群身材修長、面目姣好的中國空姐們拉著行李車魚貫走進去。她們笑語盈盈,穿著藍色的空姐服,裸露的腿部光滑潤澤。
  廣播中已開始用英語和阿語通報:「中國民航2347號班機已經開始登機,請到北京的旅客走8號通道。」穆赫為皇甫林提起小小的衣箱,三人走到登記口。要分手了,法赫米緊緊擁抱著皇甫林,熱淚雙流:「我的好朋友,再見。我永遠忘不了我們的友誼。」
  皇甫林也很感動,卻故意皺著眉頭說:「幹什麼?很快在中國還會見面的,穆赫也去。」法赫米掏出一張瑞士銀行的支票,刷刷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遞給皇甫林,說:「我的朋友,我知道若用金錢相贈是對友誼的褻瀆。但是,我現在窮得只剩下金錢了。」他傷感地笑笑,「我希望這點錢能對你的事業有所幫助,使其他像我一樣的病人重新獲得生活的快樂。」
  皇甫林看看法赫米,沒有推辭,把支票裝進口袋。他拎起小皮箱,踏上登機電梯。
  法赫米一直目送著他,直到身影消逝,然後才悵然若失地返身走出機場大廳。這時,他猛地見到一群官員正從綠色通道裡出來,為首的官員看見他,驚奇地叫道:「小法赫米!」
  法赫米認出是石油大臣貝克爾·薩巴赫親王,便走過去見了禮。貝克爾親王剛從埃及訪問回來,他高興地問:「法赫米侄子,你的過敏症全好了?我昨天還向開羅最有名望的醫學專家諮詢你的病呢,你是怎樣治癒的?」
  「我很幸運,碰上一位來自中國的神醫。他用一種神奇的藥劑和藥膏很快治好了我的病。」
  穆赫在旁插了一句:「確實神奇!他的理論很像是天方夜譚,也很大逆不道,但他確實治好了不少絕症。我們已經約定,不久我就去中國投到他門下學習。」
  貝克爾很感興趣,拉著法赫米詳細問了治病經過。他們走到門口時,忽然大臣的秘書跑過來,氣喘吁吁地報告:「親王殿下,請你立即到軍營裡去。城內有惡疫流行,幾乎所有大臣全部罹病,元首和肖卡德首相病情最為嚴重。元首已命令你暫時代替首相行使職權,並請你考慮是否實行全國緊急狀態。」他看見了法赫米,補充道,「法赫米先生,請你也到軍營隔離,首相全家包括夫人、你妹妹全部病倒了。」
  親王和法赫米十分震驚。沉思片刻,法赫米苦笑道:「親王,請你快去,國家不能沒有領導。我要回家去,這些天我一直在家,如果有什麼惡疫的話,我恐怕早已攜帶著病菌,我不能再把你們傳染上。再說父親也需要我。」
  他與親王告別,拉上穆赫匆匆回家。
  偌大的軍營裡充滿恐懼氣氛,就像到處燃燒著死亡之火的地獄。穿著淡藍色工作服戴著口罩的醫護人員匆匆來去,士兵們則乾脆全副武裝,連防毒面具也帶上了,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石炭酸味兒。
  一個貝克爾不認識的低級官員向他彙報了情況:「首都城內有30%以上的人罹病,且病情正迅速向全國蔓延,據報,已在其它一些地區和油田發現了零星病例,這些火星很可能在明天就釀成大火。全國的醫學專家都已經動員起來,他們中有50%已經病倒,而且誰都對這種疫情束手無策。」他面色陰沉地說,「親王殿下,這次災疫在薩拉米總統走後就開始了,最先患病者也多是迎接過他的政府官員,我懷疑是薩拉米搞的鬼,這個政治流氓是什麼都敢幹的。果真如此,他們一定會有後續行動。」
  親王見他的臉龐發紅,神情倦怠,只是靠毅力才勉強支撐住。他親切地問:「請問你的名字?職務?」
  「拉什德·阿裡·賽迪克,首相辦公室的低等文官。」
  「謝謝你,阿裡先生,謝謝你在國家危急關頭所表現的忠心和才幹。現在請把醫學專家召集過來,馬上通知國際衛生組織,力爭在八小時內派來專家小組和救護隊,立即宣佈,全國實行緊急狀態,軍隊實行一級動員。」
  醫生到來前的短短時間,貝克爾親王迅速梳理思路,從發病的兇猛來看,很像是有人在進行細菌戰,但他的直覺不相信是薩拉米搞的鬼。這樣由一國元首親自去鄰國播撒病菌,未免太招搖,畢竟不是中世紀時代了。那麼,這場突發的災禍從何而來呢?
  王家醫院的免疫學權威法哈特匆匆趕來,他一進門就驚慌失措地喊叫著:「這一定是真主對我們的懲罰,或是魔鬼在向真主挑戰!貝克爾親王,醫學史上從未記錄過這樣極為突然的疫病,連當年橫掃歐洲的黑死病,古印度流行的天花,二十世紀的亞洲A型流感也沒這次兇猛!已經有人死亡了,如果不採取有效措施,估計死亡率至少為50%。」
  貝克爾怒喝道:「住嘴!不許再這樣驚慌失措!」法哈特醫生立即噤聲。貝克爾放低嗓音問:「究竟是什麼病?」
  醫生惶惑地說:「我們已盡力作了檢查。從發病跡象看,它很像天花,但也不盡相同。用電子顯微鏡觀察,病原體的確同天花病毒類似,也是卵圓形,複合對稱,但病毒子粒的組成稍有不同。病毒核酸的檢查報告還沒有出。」
  「這麼說,很可能是天花病毒?你們是不是按天花進行醫治?」
  法哈特醫生痛苦地喊起來:「親王先生,問題是即使確診為天花,我們也毫無辦法!你知道,所有病毒都是超級寄生,它們侵入人體敏感細胞內部,用它的核酸代替人體細胞的遺傳物質,從而大量繁殖。這種險惡的寄生方式使任何藥物包括抗生素都對其無效,只有靠人體在億萬年進化中積累的免疫力同它們搏鬥。使用天花疫苗則是事先喚醒這種免疫力。但是,由於醫學的進步,天花已在1977年絕跡,1979年世界衛生組織宣佈廢棄天花接種。衛生組織曾在美國保留著天花病毒作為研究之用,但是,為了避免工作失誤造成病毒洩漏或為恐怖分子竊取,幾經推遲之後,終於在2000年將所存天花病毒全部銷毀。如今我們已沒有了天花疫苗,沒有診斷血清……更要命的是,人類在幾十年太平無事中已經失去了對天花的特異性免疫力!親王殿下,你知道在我們面前是什麼悲慘前景嗎?對患病者我們基本無能為力。對於未患病者,只有根據新發現的病毒重新製作天花疫苗並為他們接種,才能避免世界性的大流行,不過,到那時,我們的國家恐怕已經在地圖上被抹去了!」
  這種悲慘的預測使親王不寒而慄,他沉默了很久才說:「世界衛生組織的專家很快就會到達。在這之前只有嚴密隔離,命令全國人民關緊門窗呆在室內。」他忽然想起法赫米說的那位神醫,儘管他並未深信,但是正所謂病急亂投醫,在危急關頭任何可能都要嘗試一下,他立即命令隨從:「立即同首相官邸的法赫米聯繫,請他設法儘快懇請那位中國醫生返回協助治療,報酬等問題由法赫米自己酌定。」
  隨從出去了,但秘書又匆匆進來,面色慘白,急急打開屋角的電視,說:「首相,快看新聞!」
  屏幕上,L國副總統阿齊慈正憤怒地咆哮:「……去C國進行友好訪問的薩拉米總統和隨行24人全部患病,生命垂危。我國首都地區也因此受到傳染,爆發了惡疫。毫無疑問,這是C國的穆斯林叛徒下的毒手!這是21世紀最卑劣的流氓行徑!我命令全國處於緊急狀態,軍隊進入一級戰備,一旦敬愛的薩拉米總統有什麼不幸,我們的人民和軍隊必將用C國人的鮮血洗雪仇恨!」他目光陰狠地補充道,「我奉勸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哪怕是超級大國,也不要向我們正義的憤怒之火上澆油。如果誰敢干涉我們,我們將派出1萬名敢死隊員,讓1000個首都和大城市變成廢墟。」
  下面就是歇斯底里的群眾場面,成千上萬的L國國民朝向清真寺俯伏在地,為薩拉米的健康祈禱。從畫面上看,他們的悲傷和憤怒是完全真誠的,他們目光中的仇恨和狂熱使幾百公里外的貝克爾都感到顫慄。貝克爾立即撥通了美國、俄羅斯、日本等國大使的電話,通報緊急情況,他們都答應立即向本國政府報告請示。
  30分鐘後,埃及大使回了電話:「代首相閣下,我受埃及、美、俄、日、韓各國政府委託,特向你保證,一旦貴國遭到從陸地、空中或海洋上的任何進攻,包括越境炮擊或導彈襲擊,多國部隊將立即作出反擊。聯合艦隊現在正向阿拉伯海前進。」
  「十分感謝國際社會的支援。」
  「不必客氣。另外,各國政府派出的醫療隊已在途中,最快的一個半小時後就可到達貴國。」
  「謝謝。」
  但就在此時,屏幕上的歇斯底里場面突然消失,信號中斷,屏幕上只剩下一片雪花。十分鐘過去了,L國的電視轉播還未恢復。在這難熬的十分鐘裡,貝克爾心如火燎,他擔心這是進攻的前奏,他不停地同邊境駐軍和雷達部隊聯繫,並請各大國的KH—23鎖眼式偵察衛星密切注視L國境內的動向。
  又是30分鐘過後,各處的情報來源均說L國境內毫無動靜,突然,電視播放又恢復了。鏡頭對準擔架上的一個病人,他滿臉都是皰疹,幾乎難以辨認,但這張極為醜陋的面孔仍保持著令人不敢逼視的威嚴。
  這時,一個話筒放在他面前,他聲音喑啞地說:「我是薩拉米總統,我去C國訪問時患上惡疫。也許是安拉要懲罰我們,也許是猶太複國主義者的陰謀,但無論如何不會是C國兄弟的所為!我相信他們,就如你們信任我一樣。我命令軍隊立即停止動員,即使我死了,也不能向C國境內開一槍!」
  他顯得十分虛弱,吸了幾口氧,又喘息一會兒,才接著說道:「阿齊慈副總統為我的不幸而激憤,所以他的決定過於感情化。現在,他在我的勸說下已同意收回剛才的命令。希望全體人民信任他的領導,同心協力共渡難關。」
  電視轉播結束後,貝克爾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不過有一點頗費尋思,為什麼阿齊慈副總統始終未在電視中亮相?他是被軟禁、槍殺,還是忙於國內事務?
  (下期續完)
  注:①五信:阿拉伯人信天使、安拉、經典、先知、後世。
    ②五課:念清真言、禮拜、齋戒、納天課、朝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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