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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魔笛


童恩正

  〔片斷〕
  我們這一支小小的考古調查隊在天嘉林寺的廢墟上進行試掘,已經整整三個月了。天嘉林寺位於喜馬拉雅山的支脈康格山東麓的坡頂上,面對風景如畫的安林湖。在康格山的這一地區,西、北兩面是高聳入雲的大山,冰封雪積,亙古不化;山腰雲霧繚繞,變幻莫測。東南方則是深陷的峽谷,灰白色的花崗石壁立千仞,寸草不生,猙獰可怖。惟有在安林湖周圍數十千米的緩坡上,景色完全不同,橡樹、赤楊、山毛櫸、杉樹,構成一片繁茂的原始森林。熊、鹿、猴子、狐狸、野兔、山羊、麝貓等動物,棲隱其間。湖畔綠草如茵,溪流潺潺,白色的天鵝悠然地遊過水面,看來真像一座與世隔絕的天堂。
  在紅教的歷史中,天嘉林寺似乎籠罩著一層神秘的色彩。
  其中流傳最廣的傳說,是有關最後一屆高僧拉布山嘉錯的事。
  據說他精通巫術,能降魔伏鬼。他有一支魔笛,可以召喚山精現形,前來聽他講經。
  在三個月的工作中,我們已經從廢墟裡找到了很多寶貴的經卷雕板、手抄文獻、宗教法器,臨摹了殘存的壁畫。由於紅教在西藏流傳的歷史非常悠久,因此這批資料對於研究西藏古代的神話、民族、歷史等方面,都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這樣,我們的工作就比預期要延長一些,至少要拖到10月下旬。過去藏族曾經這樣形容過本地區的交通情況:「正二三,雪封山;四五六,淋得哭;七八九,正好走;十冬臘,學狗爬。」這就是說,從10月開始,地面的積雪已經很深,旅行的人只能像狗爬似地越過沒膝的深雪。如果是在過去,我們老早就應當在大雪封山以前趕回拉薩去了。然而現在我們的國家已經用先進的裝備保證了調查隊的安全,我們每日都和在拉薩的大本營保持無線電聯繫,全天候噴氣式直升飛機隨時可以來支援我們,所以季節的變換並沒有引起我們過多的考慮。
  天嘉林寺剩下的比較完整的部分,除了經塔以外,還有中央的經堂。這裡屋宇雖然已經殘破,但是還沒有完全倒坍。
  經堂裡的佛像、神龕、經鼓等都大致無缺。經堂的中央,是紅教的主神之一降魔天尊的塑像。它的塗金彩繪已經剝落,肢體殘缺,露出了泥胎,不過輪廓仍然清楚。無論如何,這座塑像代表了較早期的紅教藝術的某些特徵,所以我們仍然對它進行了測繪、照相。
  進行這項工作的,是測繪員索倫和畢業實習生馮元。索倫這小夥子是個活躍人物,頭腦靈,反應快,生性詼諧,哪裡有了他,哪裡就有笑聲。馮元是一個十分聰明伶俐的姑娘,除了參加業務工作,又兼任了調查隊的護士,很受大家的歡迎。
  幽暗的經堂裡被閃光燈所照亮,這是索倫和馮元結束了繪圖,在給佛像攝影了。等到他們從各個角度拍完照片以後,他們兩人開始了一場議論。
  「外部的工作已經完了,讓我們看看它的內臟。」索倫說。
  「別幹傻事,這是破壞文物。」馮元不同意。
  「說不定它肚子裡藏著什麼寶貝。」
  「你想發洋財是不是?」
  「不是開玩笑,你看這兒,不是像有一扇小門嗎?」
  「咦,真是有點道理。」馮元回過頭來喊我,「老王,你快過來看看!」
  我和精通古藏語的次仁旺堆正在研究一塊殘存的壁畫上的咒語,聽到馮元的喊聲,立即放下手邊的工作,走過去一看,結果證明索倫的觀察是正確的。在這尊佛像腹部的中央,有一塊長方形的痕跡,在最初它可能完全被腰帶的裝飾所掩蓋,現在由於表面的塗料脫落,現出了縫隙。可以斷定這是修建佛像時故意留下的一個小龕,是喇嘛們保存聖物用的。
  我用手鏟輕輕地撬開泥胎,露出了一扇活門。打開活門以後,果然發現了一個很深的方龕,裡面放著一個深褐色銅盒。
  我們謹慎地將銅盒取出,拂去灰塵以後,發現上面滿布精美的蓮花圖案,就它本身而言,即堪稱一件珍貴的藝術品。
  盒蓋上貼著封條,上面寫著「阿嗎呢叭咪。。.恕繃終嫜裕?
  蓋有法櫻
  我們懷著強烈的好奇心打開了盒蓋,裡面放著一支人骨制的笛子,一卷羊皮紙的手抄本,上面寫著古老的藏文。
  這一切是什麼意思呢?
  晚上,次仁旺堆正在帳篷裡的燈下細心研究銅盒裡的手抄文書,我們其餘的人坐在旁邊,屏住氣息等待著這謎底的揭曉。
  次仁旺堆手中的放大鏡慢慢地在羊皮紙上移動。雖然他是國內知名的研究佛教史和古藏文的專家,但是這份文件經過了200多年的歲月,墨蹟已經褪色,加上在字句之間,還穿插有一些已經失傳的紅教的術語,所以看上去十分吃力。
  終於,次仁旺堆看完了最後一行,他抬起頭來,習慣地抬抬滑到鼻樑上的眼鏡,臉上出現了一種困惑之色。
  「這是天嘉林寺毀滅的前夕一個喇嘛留下的記載」,他慢慢地說,「根據這一記載,保存在銅盒裡的人骨笛,應該就是拉布山嘉錯大師的魔笛。」
  「什麼?」好幾個聲音同時發出了驚呼。
  「是的,這就是那支傳說中的魔笛。」次仁旺堆又重複了一次,「這個喇嘛對於魔笛的作用是深信不疑的,他之所以要寫下這份文書,就是警告後世得到這支魔笛的人,千萬不可將它吹響,特別不可在黑夜吹響,因為太陽落山以後,正是山精活動的時候,只要聽到笛聲,它們馬上就會出現……」索倫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做了一個鬼臉,惹得坐在帳篷口的馮元也笑了。我知道他們都覺得次仁旺堆的臉色過於嚴肅,似乎在討論什麼科學問題一樣。
  老實的次仁旺堆沒有理會兩個青年人的嘲笑,仍然繼續說下去:「寫下這份文書的喇嘛本人,就曾經親眼目睹過拉布出嘉錯用魔笛召喚山精的情景。他發下了紅教中最重的誓言,是證明他所說的全是事實。現在我把這幾句翻譯給你們聽:「其時雪積滿地,冰湖如鏡,萬籟俱寂,山林沉睡。拉布山嘉錯大師端坐誦經,吹笛作法,山精鬼怪,接踵前來,僧俗諸眾,合十膜拜。……」又是一個目擊者的證詞!我知道莊嚴的誓言對於紅教的喇嘛具有何等的約束力,如果他確實沒有親眼看見這種怪現象的話,他是絕對不敢發誓的。這時,我所熟悉的有關拉布山嘉錯召喚山精的傳說,一樁樁又出現在腦際,難道這僅僅是一些迷信的傳說嗎?
  我從銅盒中取出這支笛子,再次將它仔細地觀察了一番。
  這是用人的脛骨製成的,兩端鑲嵌著銀飾。在喇嘛的法器中,人骨笛是常見的東西。除了製作得特別精緻以外,我確實也看不出它有什麼特別之處。
  次仁旺堆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輕輕地說:「老王,我始終覺得,在這支笛子裡,可能隱藏著一樁什麼秘密。」
  次仁旺堆抬抬眼鏡:「在以前,當人們還沒有掌握大自然的奧妙,很多科學的現象都被披上了迷信的外衣,並且被統治階級有意歪曲來為他們的利益服務。我以為『魔笛』的問題,就可能屬￿這種性質。」
  我覺得次仁旺堆的話是有道理的,但是我還沒有來得及開口,索倫就從我手裡接過笛子,笑著插嘴了:「我以為最好的辦法,就是立刻吹響這支『魔笛』。現在正是夜晚,『萬籟俱寂,山林沉睡』,一切條件都和傳說相符合。如果笛聲真的招來了『山精』,那就證明拉布山嘉錯確實是佛法無邊,讓我們向他致敬;如果啥事也沒有,那就證明這種傳說只是一個騙局,一切讓實踐來回答吧。」
  於是他將笛子舉到唇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笛子吹響了。
  這笛子發出一種低沉的、嗚嗚的聲音,與我們平日聽慣了的笛聲毫無共同之處,而像從人類喉嚨深處發出的呼喊,在這寂靜的夜空裡,使人聽起來產生一種粗獷、原始的感覺。
  索倫吹了一陣以後,停了下來,意味深長地望著次仁旺堆笑笑。
  周圍仍然是深沉的寂靜。
  「也許吹一次不行吧,我可以吹三次。」索倫向馮元伸伸舌頭,又一次吹響了笛子。
  笛聲延續了一兩分鐘之久,但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於是索倫長長地吹了第三次,低沉的嗚嗚的聲音,再一次在夜空中迴響。
  笛聲停止以後,帳篷裡仍然悄無聲息。但是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每一個人都感到了一種緊張的期待的氣氛。
  索倫放下了笛子,滿臉都是揶揄的笑容,但是當他的視線接觸到馮元的時候,卻突然怔住了。
  我們幾乎同時都發現了馮元異常的神態,片刻之前還出現在她臉上的輕鬆的微笑不見了,她雙眉緊鎖,神情緊張,兩眼盯著帳篷的入口,一動也不動,似乎是在凝神傾聽什麼聲音。
  「小馮,怎麼一回事?」我問道。
  「我……我……」她的嘴唇顫抖著,「我好像聽到帳篷外面有輕微的腳步聲。」
  「你一定聽錯了,」我說,「這附近100多千米以內是沒有人煙的,而調查隊的同志全都在這帳篷裡。」
  「我沒有聽錯。」馮元的眼睛裡露出了一種恐怖的表情,「吃晚飯時我在帳篷旁邊丟了一個空罐頭,剛才我甚至聽到有一隻腳踩在這空罐頭上的聲音。」
  「說不定是只什麼野獸跑到營地來了。」索倫說。
  我走到帳篷門口,掀開擋布,用電筒四處照了照,然而除了周圍皚皚的白雪和似乎已經沉沉入睡的雲杉林以外,既無人影,也不見獸跡。
  馮元仍然執拗地搖搖頭:「不是什麼野獸,確實是人的腳步聲。」
  索倫哈哈大笑起來:「今天晚上你們是怎麼的啦?先是次仁旺堆同志,對於一段荒唐的傳說將信將疑;現在又是你,居然聽到了魔笛招來的山精的腳步聲。我看是幾個月來在這荒涼的環境裡工作,已經開始影響到你們的神經了。」
  「好啦,好啦,」我以為今天晚上對於這個題目的討論已經夠了,「同志們,夜深了,早點休息吧。」
  第二天清晨,當我正在酣睡的時候,忽然被人急促地搖醒了:「老王,老王!」
  我睜開眼睛,發現是索倫在喊我。這時天剛剛黎明。從帳篷縫隙透進來的微光裡,我看到他緊張的神色,知道又有什麼意外的事件發生了。
  「什麼事?」我問道。
  「昨天小馮沒有聽錯,帳篷外面是有……是有人來過,雪地上有腳印,」他又補充了一句,「可這是一種奇怪的腳櫻」「奇怪的腳印?」
  任何人都看得出來,索倫這小夥子不是在開玩笑。昨夜神秘的氣氛似乎再一次籠罩了我,我鑽出了睡袋,迅速披上衣服,跟著索倫來到帳篷外面。
  「你看!」他指著雪地說。
  我低下頭看了一眼,不知道是由於凜冽的寒意還是由於緊張,不覺打了一個冷噤。
  在雪地上,在昨夜我們自己踐踏的腳印旁邊,清晰地出現了兩行腳櫻這明顯是一種兩足動物的腳印,一左一右地排列。似乎是一個用兩足行走的生物異常謹慎地來到了帳篷門口,窺探以後,又走了回去。
  我鎮定下來,蹲下去仔細地觀察了一番。這是赤足印在雪地上的痕跡,每個腳印長約30釐米,顯示了一個短而寬的大拇指,不與其餘四趾相並,而是單獨向旁斜伸。其餘的腳趾也很短,後跟圓而寬。從腳掌的細部來看,它有一定弧度的足弓,但又不像人類的那麼明顯。我立即判斷出這不是人類的腳印,但又不是猿類的腳印,更不是其他動物的腳櫻索倫的說法是對的,這是一組奇怪的腳櫻難道「山精」真的出現了嗎?
  如果不是「山精」,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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