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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古的星辰



                  蘇學軍
             原刊:<<科幻世界>>95.4
  十七年春,與秦戰丹陽,秦大敗我軍,斬甲士八萬.....遂取漢中之郡.楚懷王大怒,乃悉國兵複襲秦.戰于藍田,大敗秦軍.
  -<<史記.楚世家>>
  遠古的星辰
  上篇
  借著夜色,我悄然離開楚軍大營,迎著天際的北斗星揮鞭而去.
  漆黑中,冰冷的夜風撲面吹來,從中竟可嗅出隱隱的血腥味.楚軍第二次伐秦以來,大軍一路殺入秦境,雙方戰鬥愈演愈烈,死傷士卒不計其數,就在這片曠野中便不知遺棄著多少具屍體.
  我扭頭回望楚營,無數堆篝火在黑暗中飄弋,一直蔓延至天邊與浩瀚的星空相接.十五萬楚國的精銳士兵駐紮在那裡,他們不遠萬里而來,是為了報丹陽之仇.
  丹陽,秦楚兩國第一次戰爭的決戰地點.那一役中,楚國戰敗八萬名楚軍被俘,秦軍竟將其全部斬首。消息傳出,楚國舉國震驚。那些日子裡,楚人幾乎個個掛孝,哭聲撼動楚國全境。
  當時,我和老師正遠在燕國雲遊。最初得到的消息很籠統,只是傳聞楚國和秦國打仗,楚國打敗了,死了很多人。這一年已經是我被楚王通緝,被迫在列國流浪的第七年。雖然楚國拋棄了我,但那畢竟是我的故國,我對她的思念早已無法抑制,此刻又憑添了萬分的憂慮。甘德老師亦是如此。
  我倆決定立刻動身會國。老師正在患病,我勸他病癒在啟程,他不聽。
  我們日夜兼程往回趕,老師的病也日益加重。他整天咳嗽不停,身體羸弱得不成樣子。車子行至齊國都城臨淄時,得知了確切消息:丹陽之戰,楚軍有八萬人被斬。聽到噩耗,老師開始大口吐血,當天夜裡便不行了。臨死前,他掙扎著坐起來,面向著楚國的方向。我知道,他的心一飛到了千里萬裡外的故國故土。
  我獨自回到了楚國,遵照先師的遺囑,將其骨灰安葬在他的家鄉。我去時,那個村落以不復存在,聽說村裡的男人大部分戰死了,剩下的都扶老攜幼逃難去了。
  之後,我隱姓埋名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鐵寧。鐵甯深在楚國腹地,又是全楚國最重要的金屬鑄造地,故而為受到戰爭的影響,依舊保持著往日的繁華。但戰爭帶給人們的恐懼是深遠的,只要一提起丹陽,大家立刻變得大驚失色。
  回來沒多久,邊逢楚王第二次徵兵伐秦,鐵寧所有十二歲至六十歲的男子都要入伍。儘管我和楚王勢不兩立,但我畢竟屬￿楚國,屬￿這個戰亂的年代,我不可能坐視楚人的血淌成河,而去埋頭高什麽研究了。我從軍並非是認為打仗可以解決問題,可這一次除了為楚國而戰,我以別無選擇。
  因我的博學,大家推舉我為首領,和上將軍派來的兩個貴族軍官一同指揮四千鐵寧子弟組成的鐵甯營。
  大軍初入秦國邊境,只碰到微弱的抵抗,全軍上下都很樂觀。但我到過秦國,那裡有和楚國一樣樸實的民眾和肥沃的土地,但他們的政治比起楚國的貴族專權卻要開明得多,以後的局面將是異常的嚴峻的。
  果然,在藍田我們遇到嚴陣以待的秦國大兩軍交鋒,十數萬士兵在藍田城下的平原中廝殺;息戰時,雙方的士兵各自潮水般退去,裸露的原野上覆蓋這一層血淋淋的屍體。
  雙方持續廝殺了四天,儘管損失慘重,但都苦苦撐著。這個時候,誰也不可能後退,秦軍的背後就是秦國的都城咸陽了,而如果楚軍撤退,則秦軍乘機追殺,便無疑會導致第二個丹陽慘敗。
  為了迷惑秦軍,大營仍保持著最初的龐大規模,但很多的營帳以空無一人。因鐵甯營的士卒大都出自金屬鑄造世家,故整個營一直在承擔整修兵器的任務,為投入戰鬥。但昨晚,我們接到翌日出戰的命令。也恰恰在昨晚,傳來消息說秦國三萬援軍自咸陽趕來,同藍田城內的秦軍回合了,而我們的援軍還遠在數百里之外呢。
  望著士卒們一張張稚嫩的臉龐,我腦海浮現的竟是大軍路經丹陽的情景。那時,為了將丹陽之役遇難將士的遺骨運回楚國安葬,我們找到了秦軍的埋屍地點。在那塊平原上,只要鏟去浮地,就會露出成片的無頭屍體,向下掘五次也見不到土壤,仿佛整個大地都是用楚軍的屍骨壘成的。也許明天,這些無數個父母日夜祈望著的孩子就會變成一具具屍體被丟棄在荒野中腐爛,我的心充滿恐懼。
  但我並沒有想到,第二天的竟出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星光下,我憑著記憶摸索前進,翻過一道土崗,前面就是白天兩軍交戰的地點了,我的心變得異常緊張。不知不覺,我想起了白天的事情。
  戰鬥是從清晨開始的,程度並沒有想像中的殘酷,我們甚至佔據了優勢,雖軍未將秦軍打敗,但他們的損失要較我們為重。
  戰至正午,按例兩軍應各自收兵回去吃飯,可秦軍毫無撤兵的跡象,反而投入了大批生力軍,我們只得繼續迎戰。由於早已精疲力盡,沒多久便已頂不住蜂擁而來的數倍于我的秦軍,於是一路且戰且退,漸漸向五裡外的楚軍大營靠攏。可怕的是,兩隊秦軍騎兵自側翼快速插上,切斷了我們的退路。
  形勢急轉直下,我們被包圍了,像魚一樣被放在刀俎上了。這一天,成了我長今生最長的一天,每一秒鐘都要有不知多少士兵的血來換取。
  我們拼死抵擋著,四面八方全是秦軍,仿佛永遠也殺不完。許多楚兵已經累得揮不動槍戈了,只是徒然地龜縮在盾牌後面,一個人硬擋著的秦軍十數個人的亂砍。
  我領著身邊的一小隊士兵左沖右突也殺不出去。一名秦軍軍官持戈朝我沖來,我一箭將其射下戰車,但招來的是一陣雨點般的箭矢,我左右立時有二十余人中箭倒下。亂軍中,我耳旁是喊殺聲和哀鳴聲混成的巨響;而佈滿血絲的眼中,到處是人,分不請敵友;到處是血,是死屍......我以劍拄地,不禁仰天長歎:「丹陽,又一個丹陽!」恰在此時,我聽見頭頂上傳來一陣撕裂空氣的轟鳴聲.正值黃昏,落日飄浮在晚霞中,像是沐浴在迷蒙的血海裡.遼闊的大地上,數萬名士兵擁擠在一起,瘋狂地廝殺著.掀起的煙塵遮天蔽日,不時有利刃的寒光閃爍其中,人死前撕心裂肺的慘叫噩夢般籠罩著平原.一顆比太陽略小的巨大火球來自東南方向,瞬間便飛臨戰場上空,火焰消散,其核心是一個青藍色的紡梭狀的物體.它體積極度其龐大,仿佛一座飛來的山峰,低低的懸停在戰場上空,泛著幽藍的光芒.兩國士兵都不覺停止了搏鬥,他們甚至肩並肩驚愕地望著頭頂上幾乎遮蓋了整個天空的物體.不知是誰第一個跪下的,接著成片的士兵紛紛跪倒,恐懼萬分地祈禱著.他們認為是殘忍的殺戮激怒了神.我站立在一望無際的跪倒的士兵當中,仔細觀察著那物體.它不是我熟知的任何星體,沒有什麼星體能夠欲停則停,但我斷定這決不是什麼神,難道竟是...突然間,那物體中部竄出一道火焰,接著它一歪,墜落下來,斜戳在地,至少有一百名士兵被砸死.一股高溫熱浪從中噴出,靠近的人即刻燒成灰燼.兩國軍隊四散而逃.眾人奔回楚營,上將軍聞訊也大駭,急令全軍拔營後撤,一路退了二十裡才歇腳.據報,當晚秦軍也將駐紮在藍田城外的兩萬人馬撤回城中.此是,我單人獨騎又回至日這裡,冥冥中,我仿佛感覺到,也許我一生中所尋覓的正是那神秘物體.雖然白天我們僥倖逃脫了死亡,但此時的楚軍糧草將盡,後無援兵,士卒怨聲載道,雖貌似強大,實則已不堪一擊,而那物體既然已經救了我們一次,那麼它會不以再施仁慈呢?黑暗從四面八方向我逼來,周圍一片死寂,只偶爾響起不知什麼動物的叫聲.那物體就在前方不遠處顯示露出巨大的輪廓,它傾斜地立著,像一南人倚天的山崖擋住了半個夜空.我慢慢向它靠近,被它的陰影所吞沒.它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了,我用劍柄輕輕觸擊它,傳來金屬所特有的回音,它是金屬的!再用手小心撫摸它,那覺像撫摸過一面巨大的銅鏡,它通體光滑平整,毫無凸痕,決不是天然隕鐵.我的心隨之一抖.鑄過十幾年劍的我早就猜想,祖先們無數個歲月才發現了金屬,如今我們利用它制出了多少種器皿工具;而之後的無數個歲月,我們的後代也將用金屬製造出我們無法想像的東西.而它,這個不屬￿我們時代的金屬物體又來自何處呢?我沿著它的底部走,它毫無動靜地矗立著,像一塊無生命的岩石.很想像它曾經渾身流溢著奇幻的光芒,不可思議地懸停在半空.在它撞擊地面的部位有一個不規則的大洞,一股淡淡的青煙從中飄出,空氣中可以嗅出什麼東西燒糊了的味道.正在這時,一道耀眼的綠色光束突然毫無徵兆地從神秘物體的頂部射出,直入夜空,接著光束又移下來對準了我.我驚愕中看到那光束裡顯出一個人形輪廓.也許我不是為這個時代而誕生的.我的出生和父親的死是在同一年,母親和村裡人對父親的事一直閉口不提.因此,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並不知道,我的身上凝聚著父輩們一生的夙願與仇恨.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跟母親一起鑄劍.記得我常守在灼熱的熔爐旁冥思,半天一動不動.在進候想什麼自己都不知道,只感覺自己已化成火紅的銅水,流入"範"(模子)中凝成絕世無雙,鋒利無比的劍.這種神奇的變化磁石般吸引著我,令年少的我流連忘返.十二歲時,我獨自鑄成了第一柄青銅劍.以後的九年間,我鑄了數不清的劍,但沒有一柄留存下來.因為每次母親都用她的劍與其相格,於是我的劍便斷為兩截,被重新扔回熔爐.多年後我才曉得母親的用心良苦,但當時我卻忿忿不平,發誓一定要鑄出全楚國最好的劍.我生活的這個年代正處於青銅器鑄造與使用的鼎盛時期.鐵甯冶煉場的規模已達方圓二十餘裡,礦井縱橫交錯,有的已深入地下二十餘丈.鑄造技術也發展得爐火純青,小到可以鑄造精細器皿的失蠟法,大可至鑄造超大型物件的疊鑄法.採礦,冶煉,鑄造這一整套工藝的極度以成熟已使青銅器的優點儘量發揮,然而青銅本身所固有的缺點也暴露無遺,於是一些有遠見的工匠便把目光投向了鐵.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鑄的劍在折斷的同時已能將母親的劍磕去缺口了.但我清楚,用老辦法我永遠也超不過母親.認識到這點後的三年中,我沒有鑄出一柄劍.我也看到時候了鐵.鐵的應用商周時已有,那時的鐵的源自隕星墜地的隕鐵,其卓越性能遠勝於青銅,但其極度高的熔點使鐵的冶煉極度為困難.鐵甯只有極少的工匠在一點點摸索,我也加入了這個行列.三年裡,我四處走訪各地的能工巧匠,向他們請教經驗,並埋頭鑽研新的煉鐵術,為了一個小小的配方我常數日不眠,最後,我改造了熔爐,發明了鼓風用的風箱,並精選了煤炭作為煉鐵燃料.我沒料到,我的方法將在以後的兩千年中為無數個工匠所效仿.第四年,我鑄出了"臨風".鑄劍的那些日子,鐵甯仿佛成了太陽棲息的地方,爐火不分晝夜地將村子籠罩在一片火光之中,數裡外就能看見升起的濃煙和火焰.熔爐旁聚滿了圍觀的人,村裡最好的鑄造師傅都來了.他們說從未見過如此宏大神奇的景象,他們感到天地間的輪回都受到了這爐火的擾動.數月的時間,鐵水終於如神的血液般淌出熔爐.接下來的是一次次退火鍛打,震耳欲聾的錘聲一直響徹了一百二十天.由於過度勞累,我仿佛患了場大病,面色蠟黃,形如枯槁.隨著劍成日期的臨近,我的身體也日益衰弱.我是在用生命鑄這柄劍哦!劍鑄成的那個黎明,我捧劍面朝東方,"臨風"在晨曦中熠熠發光.它躺在我手中剛剛降生的大地之子,我能感覺到它的心跳,它的躁動...遠方,旭日冉冉升起,人類的鐵器時代已經來臨!母親的表情有點怪,她進屋去,好久才捧出一柄古舊的劍來.它通體烏黑,看去毫不鋒利.母親握著它與其它劍相碰,那些劍斷發一樣毫無聲息地折落."你的劍有它鋒利嗎?"母親舉起劍.我毫不猶豫地握劍迎了上去.劍光閃動,我揮劍的手並未感到絲毫阻力,但母親的手中僅剩下了半截斷劍.母親的臉霎時變得慘白,她接過我的劍來看,修長的劍身毫髮無損,鋒利如初.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夫啊!你的兒子可以給你報仇了!"她仰天喊道.母親紅腫著雙眼告訴我,父親曾是專門為楚王鑄劍的.一天,楚王派人送來兩塊天上飛來的隕鐵.父親看出這鐵是稀世的珍寶,他花費了三年的時間,終於煉成了兩把絕世的寶劍.這劍一雌一雄,合在一起時,便像有生命一樣顫抖不止,可以自動飛刺數米外的對手.父親深知楚王的心胸狹隘,若其擁有這兩柄劍,便不會容許父親活下來再為別人造類似的劍,於是父親決定只攜帶雄劍去見楚王.他臨走時告訴母親:"我把雌劍留下來,如果我被楚王殺了,就讓兒子為我報仇,但一定要等到他鑄的劍超過我之後."父親一去就再沒回來."你造出了楚國最好的劍,現在你就拿著它去殺你的殺父仇人--楚王."母親低低的聲音充滿了仇恨.我帶著劍來到楚國都城"郢".我殺死楚王的替父報仇的信念曾堅定不移但當我夾雜在人群中,看著出巡的楚王在眾臣簇擁下從眼前走過時,我的手卻怎麼也不能拔出劍來.我茫然躲入林中,放聲大哭.父親的含冤而死,母親的殷切期望,我知道楚王該死,我也並不怕死,但我為什麼不能...究竟是什麼在阻擋著我?"借劍一觀,可否?"我聞聲抬起頭,一個黑衣人不知何時站立在面前.我將劍遞給他.他捧起劍.密林中異常昏暗,"臨風"卻輝映起葉隙中透過的陽光,在黑衣人的手中像是一道幽藍的光."確是楚國最好的劍!"他讚歎,忽又嚴肅地望著我道,"有這麼好的劍,你還在這裡猶豫什麼?"我啞口無言.他大笑.笑罷,神秘地說道:"你是鑄劍人,卻非用劍人!"我的心一顫."我借劍時,假如你是個用劍人,你是絕不會讓陌生人碰到你的劍的,除非你已經死了.可你卻未加遲疑地遞給我.為什麼?因為你從未把它當作殺人的武器.在你眼裡,這劍僅是你心血和才智的結晶.你高興別人去欣賞它,讚美它."我默默點點頭.他又大笑:"也許我還算是個用劍人,我替你去報仇罷."他的身影隨同笑聲一起消失在林中.
  第二天,傳言楚王遇刺受了傷,一個相國也被刺死了,現正在緝拿刺客.我自愧無顏再見母親,便隻身逃出楚國.在齊國流浪了半年後,我以來到了秦國.在那裡遇到了我以後的老師--甘德.自此,我開始跟從他學習星相和曆法,並隨他周遊列國.
  他緩緩朝我走來,身體被一團綠色的熒光圍繞著,透出說不出的神秘和聖潔.
  我靜靜地望著他,毫不慌張,不和顏悅色他是誰,也不知他來自何方,但我竟莫名地有一種迎接老朋友的感覺.
  距我五步遠的地方,他停下來.他混身裹著一層熒綠的鱗甲,不知是皮膚還是衣服.看不見眼睛,但我能感覺到他在注視闐我.一柄劍持在他的左手,那劍不是金屬的,僅是一道犀利的紫色的光束.能看看你的劍嗎?
  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劍,紫光消失了,僅剩下一截冰一樣透明的劍柄.他一步步走近我,直到我們已能感覺得到雙方的氣息.他舉起劍柄,假如這時那道紫光重現,我會被立刻洞穿.他猶豫一下,把劍柄放到我手上.
  我握住劍柄,淡淡的紫光從中探出,隨著我用力,紫光就越長越犀利.我仔細觀察著它,卻無法洞悉其中的奧秘。
  我把劍遞還給他。
  「是柄好劍。」我讚歎道。
  「你的劍......也很好。」他說話了,用詞生硬,但卻是我的語言!
  「你......從哪裡來?」我問。
  他抬手指向遙遠的夜空。
  「乘著它......飛來的?」我問。
  他點頭。
  我仰起頭,目光承托起這廣袤無垠的宇宙,滿天的星光朦朧而生動,在我的幻想所能抵達的極限,無數個奇異的世界正潮水般朝我湧來。
  (上篇完)
  下篇
  我也不知道我在哪兒。
  綿延數百公里浩蕩輝煌的城市燈火,各式各樣漫天亂飛的航天器,掠過的飛船,交錯的炫目的死光,比太陽亮數萬倍的爆炸。燃燒的行星基地如今都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這靜悄悄的原始星球,仿佛一切都從未發生過。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弄暈了,望著舷窗外一派原始風貌但生機勃勃的平原。綴滿繁星的天空在其後展露出更深遠的宇宙,我從那裡來,曾在那裡任意馳騁,現在它卻顯得遙不可及。
  飛船主控電腦顯示飛船損壞情況:四台發動機中的兩台徹底毀壞,飛船部分蒙皮破裂,指令艙和生活艙失去密封。孤立無援的情況下,我根本不可能修復飛船。
  太陽系不存在這種充滿生命的開墾的美麗行星。我到底在哪兒?銀河計時基準竟倒退了二十一個漂移點,又一個不可能,我一怒之下險些將其砸了。直到面對著眼前這個原始人,我終於意識到自己跨越的是時間而不是空間,我似乎已經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兩萬一千年前的「古火星」。
  坦白地說,我一時不知所措,而這個人的鎮定自若又讓我吃了一尺。他獨自駐足於夜霧中,仿佛一個事先派遣的導航員,來引導飛船降落。
  他身著簡便的服裝,腰佩金屬劍,左手牽著馴化的坐騎。這就是我的祖先,整個火星人類的祖先。火星人的起源之謎已經困擾火星世界整整兩千年了,我們仿佛是在兩千年前的苦樹一天突然降臨到了火星上,從而開始了高度發達的文明生活的。對此之前的事,我們的大腦一片空白,考古學家們在火星表面找不到祖先的絲毫進化遺跡。
  我抬起頭,群星在在宇宙深處的明明滅滅,仿佛女孩含情脈脈的的眼睛溫柔地俯瞰著我。又一個巨大的朦朧銀白的星體映入視野,當認出那是月球的一刹那,我災難般地意識到,我置身的星球是地球而非火星!我的頭隨之炸裂般地轟鳴著,胸部傷口一陣劇痛,喉嚨腥甜,一口血噴到面罩上,星空立時變得血色模糊。該死的月球仍擋在地球前面。它的四分之一連同上面的超級防禦基地早已不翼而飛,但滿布月表的火力點仍瘋狂地噴吐著死光,地球人幾個世紀的苦心經營已把月球構築成一個空前龐大的戰鬥堡壘。火星進攻艦隊飛蛾投火般冒著密集的炮火前這不時有飛船被擊中,淩空爆炸,有的船長駕著起火的飛船突破月球火網與上面的基地同歸於盡。這是生或死的最後一次戰鬥,整個宇宙都沸騰了。
  在地球的另一面卻異常寂靜,我的戰艦裝扮成地球人的貨運飛船,正悄然靠近地球。飛船將在四十九小時左右進入地球大氣層,屆時飛船上滿載的核彈準時引爆,其威力可使地球毀滅一千次。
  一枚巨大的黑色紡錘體像氣球一樣自地球方向的宇宙陰暗處浮出,在距我不遠的地廣場綻開。它迅速擴大著,形成一個微型黑洞。
  地球人近來揚言已研製成一種可吞沒星球的所謂「地獄窗口」的星際武器,看來並非恫嚇。
  飛船被一股巨大引力拉向無底的深淵,黑色填滿了我驚恐的視野。
  天和地在旋轉,我感到身體和信念都在崩潰。昏倒前的一瞬,我猛然想起,滿船的核彈將在四十九小時之後爆炸,其引爆定時程序不可逆,那麼這二萬一千年前的地球將被摧毀!
  我還恍惚看到那原始地球人正奔上來扶我。
  我出生時正處在火星文明的繁榮頂峰.
  火星世界已被整個文明化了,幾乎找不到自然的痕跡.在火星政府的強硬政策之下,五千萬火星人夜以繼日地工作著,巨型飛船正向宇宙更深處探索......
  然而這一切對我都毫無吸引力,因為這輝煌文明的存在與我並不相干,因為我從未從其身上得到過什麼快樂.
  在育兒中心長到四風時,我被送到火衛二上的世界學校接受嚴格的公民教育.這所擁有兩百名學員的學校包括校長在內只有十二名管理人員.學校的紀律嚴格得近乎殘酷,我們的一舉一動稍有不妥之處,便會遭到嚴厲處罰.兒時的心靈中,我恐懼但更痛恨這眾多非人的刑罰,這枯燥無味的課程,這毫無生氣的學校.畢業前一年,在一堂量子物理課上,女同學林瑩禁不住好奇地問機器人老師:為什麼我們學習的都是這些深奧的物質文明課程?我們的文化在哪裡?我們的歷史在哪裡?為什麼每年一堂的人文課現在也停開了?三天后,林瑩從學校裡消失了,我們後來知道她被派到冥王星去採礦了.
  她究竟做錯了什麼?林瑩是我和火華一直內心愛戀著的女孩.我倆怒不可遏.
  終於,我們熬到了畢業.大家懷著出獄般的輕鬆奔向各自的工作崗位,然而等待我們的是更嚴厲的管理.我被分配到火星地面宇航局,兩兩年裡,工作安排得滿滿的,我被迫像機器人一樣一絲不苟地拼命工作.除此之外,我還得小心提防同事的流言蜚語和惡意陷害.
  我不堪忍受這種非人的生活,便報名當了一名往返于火星與冥王星的貨運航船駕駛員.儘管航行漫長枯燥,但總比面對冷酷無情的火星同類要好,況且我也可以到冥王星去找林瑩,她也許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幸福了.
  我在啟航前往冥王星不久,火星世界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心靈危機.我的航行基本未受影響,但在冥王星上我沒有找到林瑩,據說她早在流放途中就自殺了.一年後,我回到了火星,整個世界都已面目全非.超級水壩的瀉洪閘大開著,下游占地數百平方公里的自動工廠沒於一片汪洋之中.城市中到處蔓延著火光,數百米的摩天大廈在空曠的宇宙間,仿佛一隻巨型飛船傾倒在荒蕪的發射場上斷成數截.火星原政府早就被趕下了台,原有的一切桎梏都被崛起的新一代人類所砸碎.他們曾飽受折磨,他們的羽翼豐滿之日,便是他們向這世界的復仇之日.
  然而復仇之後,復仇者們茫然了,而對著一個混亂的世界,沒有人站出來告訴人們該向何處去.火星世界的一切都停頓下來,無數個異端邪教組織在民間氾濫,每天都有數以百計的人絕望自殺......
  我開始明白,從前那種秩序儘管嚴酷無情,但它畢竟維持著火星文明的高速發展.它本身就是一個龐大的文明機器,我們並非這文明的擁有者,我們僅是機器的一部分,在強硬管制下飛速運轉.一旦它被打破,火星文明就將不可避免地走向崩潰,因為它在火星人類的心中根本就從不存在.我們不可能在那種無感情的世界裡生存下去,我們終究是人!
  追究所有根源,只有一千年歷史的火星人類怎能支撐起一個數萬年生物進化的高度文明呢?
  長期以來,考古學家們被此問題折騰得焦頭爛額.他們在地面上找不到絲毫古人類遺跡,而外星系高智慧種族假說雖能自圓其說,但仍舊毫無證據.
  火星文明岌岌可危.
  一切都在我三十風那年突然好轉起來.這一年,在直守候在太空天文基地的考古學家們,終於收到了來自鯨魚座a星的祖先回音,事實水落石出:兩千年削,a星曾派遣一支考察隊訪問了太陽系,後來,因故障無法返回的隊員們在火星重建了文明.此刻,來自a星的電波傳來了祖先們的召喚!
  整個火星世界歡呼雀躍,所有的人都一個心思:到a星去,回到我們的故鄉去!火星文明奇跡般地恢復著.火星需要巨大的能源,我們要建造具有正反物質發動機的超級星際航船,用來飛向a星.
  但在火星向宇宙迅猛發展之際,卻遇到了絆腳石,這便是太陽系的土著民族地球人.儘管地球人也步入宇宙時代,但其文明仍與火星相差甚遠,並且地球人生性兇狠狡詐.因此火星世界自誕生伊始便與地球人從無接觸,雙方各行其事,互不干擾.
  幾十年裡我根本不知道地球人的存在,後來才零碎地知道一些情況.在地球上擁擠著四百億人口,這是一個窮途末路的劣等民族,他們脆弱的闡明已無法經受各種危機的衝擊.等待他們的只有一步步地消亡,對此我們不屑一顧.
  由於歷史原因,他們擁有太陽系除火星和冥王星外的其它所有星體.實際上,他們根本無力開發,大部分星球都荒蕪著.
  於是我們開始在其上建立礦場和基地,其間,難以避免地和地球人相遇了.最初大家基本相安無事,可好景不長,火星人類建在海衛一上的導航基地莫名其妙地失足了.在附近搜索時發現了一艘地球飛船,火星艦隊當即將這個龐大笨重,弱不禁風的醜八怪打發回了老家.火星人矛頭直指地球,開始大肆清除地球人在外星所設的基地.
  對於資源貧瘠的地球,被斷絕能源來源無異於坐以待斃.於是地球正式向火星宣戰,太陽系戰爭爆發.
  在火星人類的眼中,這根本就是一場一邊倒的戰爭.地球人的舊式戰艦被火星的超級艦隊頃刻圍殲,火星軍隊繼續勢如破竹地清除地球人在其它星球上的基地或殖民地.不到一個火星年,地球人喪失了除地球和月球外的所有宇宙領土.
  然而,隨著戰爭的延續,形勢急轉直下,火星部隊強大的攻勢被徹底粉碎,地球人不可思議地進行了反攻.除了過剩的人口,地球人幾乎什麼都沒有,但他們竟一路長驅直入直逼火星本土.沒有人明白,我們幾乎擁有一切,可我們卻要輸掉這場戰爭了.為什麼?難道有神在暗中保佑著地球人嗎?
  為了挽救敗局,火星政府不得不孤注一擲,將一艘偽裝成地球飛船的戰鬥艦載滿定時的核彈,試圖把地球人從宇宙中抹去.誰知飛船和身為駕駛員的我卻被陰差陽錯地拋到了兩萬一千年前的地球.
  我在生與死的邊緣掙扎.
  短暫的蘇醒,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卷厚厚的植物纖維織物中,周圍是一根木樁撐起的相同織物的簡易帳篷.那個叫赤比的古地球人守在我旁邊,他右手正拿著從我身上脫下的宇航服.
  我再度昏迷,離開宇航服對我便意味著滅亡.我被這星球巨大的引力擠壓著,動彈不得;溫度也太高了,隨著正午的臨近,我的全身仿佛被一團愈燃愈旺的火焰烘烤著,每一個細胞都在乾涸,在破裂.
  我快死了.
  是什麼如此清涼地進入我的心胸?有人扶我半坐,是赤比,他一口口給我喝一種極苦的植物汁液.恍惚中,我看見他的臉貼近我的眼睛.他的眉頭緊鎖著,目眺中滿是關切,厚實的嘴唇透著自然的樸實與善意.我的頭靠在他寬大的肩膀上,內心竟湧出一股從未有過的安全感.他是誰?他是洪荒時代愚昧無知的原始人,是卑劣凶蠻的地球人祖先,是高度發展的火星文明面前的一粒微塵,可他卻給了我父親般的溫暖!
  其實我從沒嘗過父母的親情之愛.在我們的世界裡,我不過是借用了父親的精子和母親的卵子,除此之外,我們就僅剩下一個父子的名份.從試管中孕育,到我長大成人的數十年裡,父母從未來看望過我,更別提什麼關懷和幫助.一次,機器人保姆指著電視中演講的一個政府要人說,那就是你的父親.我看著他,心中毫無感覺.火星世界中,父母並沒有撫養子女的義務,所有的孩子都和我一樣,在輝煌的文明前孤獨地長大.
  那汁液使我積蓄了一點力量,我竭力抬起重如千鈞的手,指向我的宇航服.隨後,我又昏迷過去,但這次我的大腦仿佛是清醒的.我猛然意識到,我在向誰尋求溫暖?他們是火星人類的敵人呵!我不是在認敵做父嗎?我要去毀滅他們,反正核彈已臨近爆炸.可是,我真的是認敵做父嗎?迷霧從腦海中漫起,淹沒了所有思緒.混沌中,兩顆星淒迷地亮起,多像火華的眼睛呵.這個時候為什麼會想起火華?
  記得那是在火星部隊進攻月球暫時受挫時,火華和其他士兵一起撤回火星.但我並沒有在宇宙港接到他,聽前線撤回的士兵說,他被直接送到精神治療中心去了.
  數月後的一天傍晚,我回到自己的房間,發現火華正坐在房中那扇落地窗前.窗外就是迷亂的星空.他的身體仿佛都融于這幽深的宇宙,僅剩他的雙眼,是那般淒冷.聽說你要去參軍了?
  我點頭.
  他沉默,用迷惘的目光注視著我.良久,他又問:"你知道我們,我指的是整個火星人類,她來自何方嗎?"
  我不覺笑道:"這個數年前困擾著我們的千古之謎現在還是問題嗎?我們不是已經接到來自鯨魚座a星上的祖先們的來電了嗎?"
  他搖頭,搖得很慢.我看出他是在努力抑制自己不激動起來,但他的聲音卻有些顫抖:"不,這不是真的,根本就沒有什麼a星,沒有什麼祖先來電!"我看你的精神有些不正常.
  誰知我的笑卻激怒了他,他瘋了一樣撲上來抓住我的衣領,大聲吼道:"你這個傻瓜!你......你們都被該死的政客給騙了!這不過是個大騙局!那些知道真相的混蛋們清楚,如果沒有什麼凝聚力使大家團結在一起,火星世界就得完蛋,於是他們就裝扮成什麼考古學家,再偽造一份所謂的星外來電,以轉移致命的心靈危機.這是個彌天大謊!一個可以使火星文明苟延殘喘的彌天大謊!"
  說話時,他的眼神瘋狂可怖,令我心悸.說罷,他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的喘息逐漸歸於平靜,默默地回到椅子上.我來告訴你另一段歷史吧.我並不是來和你爭吵的,所以請你不要打斷我......大約三萬年前,太陽系的某顆星球上產生了高智慧生物的萌芽.那顆星球是地球,而非火星!在跨越了漫長的歲月後,地球上的生物已創造了輝煌的文明和文化,並且進一步邁向宇宙空間的時候,火星仍舊是一顆佈滿氧化鐵的荒涼星球.後來,人類登上了火星,但火星並不適宜人類生存,它的大氣極其稀薄,平均溫度只有零下六十度,季節變更時還會引起猛烈的風暴.又過了幾百年,地球本地的能源枯竭導致人類陷入嚴重的能源危機.地球人類決定執行'綠洲'計劃,把火星改造成第二個地球.他們在火星軌道設置了大量太陽反射鏡,並在火星表面建造了數千座生產臭氧的化工廠,因此而產生的強大的溫室效應將使火星氣候變暖.於是諸如酵母和細菌等簡單的生命形式就可以在火星培植,這些生命又釋放出氧氣,從而製造出使人類能夠生存的環境.上述計劃,整整進行了四千年,在幾乎耗費了人類的全部財富之際,新的火星誕生了!僅僅一百年的時間,胙有一千萬移民的火星在經濟領域已經超越了地球,而地球上90%的能源都來自火星.隨著火星政權落入自我發展意識極強的一代人手中,在火星人眼裡,地球已成為嚴重阻礙火星發展的重要因素.火星開始悄然發展自己的軍事力量,不過數十年時間,它的軍力已可以與地球相抗衡了.於是,它提出了脫離地球聯盟獨立的請求,但沒等地球表態,火星本身便爆發大規模反獨立運動.老一代地球移民們的心中,地球再貧窮也畢竟是自己的母親,他們熱愛她,尊敬她.於是獨立之事便不了了之.自此之後,火星的獨立運動從未停歇過,但由於地球移民占火星人類的比重逐漸減少,火星與地球的隔閡日益加深.終於,一個堅持獨立的火星強硬政府上臺.它一方面利用各種手段威逼利誘地球.最後,火星終於迎來了獨立.從此,火星和地球斷絕了所有聯繫,在一個封閉的環境裡開始自我發展.為了防止人類的思鄉之情再度掀起火地統一浪潮,年輕而無知的火星人類放棄了所有地球的文化傳統,企圖單獨發展自己的文化,並且拒不承認火星人是地球人的後裔.兩千年後,生活在火星上的人類對地球已一無所知,最多他們只瞭解到地球人是一個人口過剩,素質低下,資源貧瘠並且與火星毫不相干的外星種族.這些就是我要告訴你的.
  我也逼視著他.現在的問題是嚴肅的,我冷冷地說:"既然a星的來電是騙局,那麼我完全可以認為你說的同樣是個騙局,除非你能拿出確鑿證據."
  他一笑,笑得極為悽楚.所有火星人類只不過占人類的十分之一,而它幾乎掠奪了人類文明的所有財富,還談什麼發展?談什麼文明?這就是自私,貪婪!為了脫離人類,我們拋棄了所有人類的文化,以為高速發展的經濟就是文明?無知!愚昧!結果呢,我們不得不求助於嚴酷的管理,求助於考古騙子們的蠱惑.現在好啦,報應終於到了.知道真相的人越來越多,覺醒的火星人開始幫助地球人類反攻火星了.難道你沒有看見嗎?"說著說著,你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槍,"為什麼我們要打仗?為什麼我們要屈服於自己心底的自私和貪婪?為什麼我們不能團結在一起友愛互助?......"
  我突然發現他的眼中湧出淚來.不等我說什麼,他已經按下了電鈕,哭泣的頭顱碎裂開來.
  事後,精神治療中心告訴我,火華是在接受治療時逃跑的,他患了嚴重的妄想症.
  火華是我最親密的人,但火星人類的冷酷無情使我對他的死幾乎無動於衷.當時,我相信他確實患了妄想症,他的話不過是他的幻想而已.而現在我理解火華了,我不正處在他當時的境地嗎?我現在理解他在瞭解人類最陰暗的隱私之後的痛苦,理解他在人類互相殘殺面前的無奈與絕望.他是絕望自殺的,並非患了什麼妄想症.龐大的火星文明在我心中已徹底坍塌.從赤比身上我無處不感到強烈的歸依感.我明白,他就是我的祖先.我心靈深處沉睡的記憶突然復蘇,並與赤比產生了強烈的共振!
  我恢復了健康,無論身體還是心理.我身上被重新套上了宇航服,一定是赤比在最後時刻看懂了我的手勢.
  見我好轉,赤比也異常高興.他端來幾碟食物和一壺名為"酒"的飲料讓我吃.這些粗糙的原始食物,恐怕我的胃是消化不了的.我推辭說不餓,並示意他自己吃無妨.
  他不推託,邊吃邊和我聊起來.
  我瞭解到,他的國家正在和一個叫"秦"的國家打仗.對手是極其強大的,上一次戰爭中他們有數萬人被秦軍屠殺.而這次他們再度陷入困境,已經有幾萬士兵陣亡,遠離家鄉的士兵們也不願再打仗了,整個軍隊進退兩難.赤比說這種猶豫是極為危險的,一旦秦軍抓緊時間積蓄力量並找到楚軍的弱點,那便預兆著楚軍的滅亡.算了,不去聊它了.對楚軍的境遇深感憂慮.我不覺想起了火華,儘管他們相隔萬年,卻有著共同的哀愁.
  赤比又問起我的世界的情況.我告訴他,儘管我的世界美麗無比,但它同樣動盪不安.他聽後,低頭不語.我猜測,在他心中一定認為只要人類文明極度發達後,野蠻的行徑就會隨之消失,我的話打碎了他的夢想.
  不知不覺中,他的憂傷也感染了我,於是兩個人一起沉默了好久.
  我們又談起了科學,他的心情頓時興奮起來,如數家珍地列舉著自己對星空的發現.他告訴我,孛星的來臨是有規律可循的,他正在試圖算出這一週期;而隕星的附落時間和規模都是不可知的,但它們卻含有大量的金屬成分,利用價值極高.他又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卷書稿讓我觀看,那上面標有幾百顆星體的精確位置,說這是他老師一生的心血.我感到,儘管這個朝代十分落後,但像赤比這樣原始的文明探索者,他們的求知欲是無比強烈的,正是他們在這遠古之夜一點點積累起燦爛文明的火種!/*打字者評:讀到這裡,你的心中難道不也會
  湧起一陣激動嗎?*/
  這時,我突然想起那要命的飛船還實實在在地停在這無知的大地上呢.核彈距爆炸時間已經不遠了,我仍無計可施.
  赤比仍在興致勃勃地介紹他的鑄造術,他領我到帳外去觀看士兵們鑄造鐵器.
  地球上的白天即將過去,日落的景色和火星並無區別,同樣給人淒涼的感覺.也許明天這個時候,我連同周圍的一切都將不復存在.
  一大片開闊地上,數百名士兵正圍在一個熔爐旁,反復鍛鑄,錘打著鐵質武器.赤比隨手拿過一柄劍遞給我,我仔細端詳著,劍背很寬,刻著樸實的菱形花紋,分量十分沉重,我注意到它的質地竟然是鋼.我的心突然一動,這種冶煉技術已然具有了一定水平,稍加改正後,或許可以幫我修好飛船.
  我的目光投向赤比,發現他也正注視著我.我倆不約而同地說道:"我有件事要求助於你..."
  我們相視而笑,又同時說:"你先說."
  再三推讓,他堅決要我先說.
  我詢問的眼神望著他."你......相信我嗎?"我問.
  他毫不猶豫地鄭重地點頭.古人特有的義氣與樸實.
  於是我說道:"我想你知道,我乘的飛船壞了,假如我不能在兩個日落的時間內修好,並將其駛離這裡,那麼它帶來的災難將無法想像,說不定整個大地都會毀滅.現在,我只有依靠你們的幫助,才有可能使飛船修復."你需要多少人?至少五百人,當然越多越好.
  他不答.片刻,他忽然抬頭問:"我的幫助真的很重要嗎?"必不可少!好吧!我知道赤比本是想讓我幫助楚軍擺脫絕境的.但我幫不了他.
  天空無星無月,夜色混沌一片,背後處的楚營燈火暗淡昏黃,這支大約有二千人的隊伍悄然行進著.
  我和赤比的戰車走在最前面,依靠司南指示著方位.他不斷抖動韁繩催促戰馬快行,深藍的夜空朦朧襯托出他的身影,他的眼睛反射著微光,仿佛是遠古黑夜中唯有的兩顆星辰.
  望著他,我不覺回想起剛才的情景.
  夜幕將臨,晚霞尚未散盡,赤比將千名鐵甯營的將士召集在一起,並命令衛兵封鎖營盤,禁止任何人出入.
  他站在一個木制高臺上大聲宣稱:"我已經領受了神的旨意,要帶領著將士們去修復神的飛船,否則神將被激怒,楚國將受到神的懲罰!"
  他的話沒有引起騷亂,士兵們依舊保持著整齊的隊形,他們信任地望著赤比.住口!襟,叫道:"你是要去投降秦國!"說著伸手拔出佩劍.
  赤比的手比他更快,他隨手拔出我腰間的光劍,軍官的劍還未落下,紫光已經穿透了他的胸膛.他驚愕地望著赤比,望著紫光瑩瑩的光劍,仰身摔下高臺.
  另一個軍官見勢不妙,掉轉馬頭向其它營盤逃去.赤比大喊一聲,手中紫光陡然大盛,一聲霹靂飛出數十米,從軍官的背後劃過,軍官和戰馬一同墜落在激起的煙塵中.
  赤比高舉起光劍,面向士兵們道:"這就是神的武器,在神的保佑下,我們將所向無敵.將士們,歡呼吧!"
  士兵們整齊地敲擊著長矛和盾牌,予以回應.
  赤比的行動使我吃驚不小.我清楚地記得光劍的有效使用距離僅有十米,但我弄不清,為什麼在赤比手中,它竟可以在近百米處傷人.赤比的目光隱隱讓我感到害怕.他給我的印象始終是文弱的,是什麼使他變得如鐵一般剛強?仿佛沒有什麼能阻止他.
  我們矇騙了大營轅門的衛兵,部隊成功地與楚國大軍脫離,朝飛船墜落地點疾進.
  兩小時後,我們抵達目標.此時距核彈爆炸時間還有二十個小時,但實際上一旦天亮,楚國大軍就會察覺鐵甯營的失蹤,其強大的力量會輕易將認為是叛軍的鐵甯營消滅,而我又無力給他們以保護,所以真正能利用的時間僅有這一夜.
  赤比命令五百名士兵圍著飛船列陣,負責監視秦軍和楚軍的動靜,必要時對一切外來力量予以回擊.剩下的千余名士兵立刻架起爐火,準備熔鑄.
  飛船主控電腦向我提供了飛船的修復方案,利用剩下的兩台發動機,我可以勉強飛出地月系,只要飛船蒙皮被修復.但我不清楚這種遠古冶煉技術是否真能如我期望的那樣,可以應用在這艘萬年以後的飛船之上.
  電腦對他們帶來的金屬進行了分析,其成分大部分為鐵,少數為中碳鋼,若原物原用,即使可以將飛船修復,其巨大的質量也將破壞飛船的平衡系統.我靈機一動,拆下毀壞的發動機,將其重燒,與鑄鐵一起混合使用,或許可行?計算機算出我的方案可行性為30%,無論如何,我已別無選擇.
  修復工作迅速展開.
  宇宙仿佛一個巨大的河蚌.大地無邊無際地伸展開去,夜空的穹窿把世間萬物扣在一片黑暗之中.平原的核心地帶,飛船的照明裝置把船體連同周圍近百米的地帶照得雪亮,酷似這河蚌中孕育的珍珠.無數個古代士兵在文明的電光中忙碌著,簡易的高爐已經壘起,有人點燃了爐中的煤碳,七八個士兵壓動數張牛皮縫製的風箱,強勁的風力使火花大盛,濃煙升騰.數百名士兵正借助我提供的少數幾件簡單工具拆卸飛船發動機,儘管他們都是那時代的能工七匠,但面對複雜精密的發動機,他們無知得就像幾歲的兒童.我密切關注著他們,但還是沒能避免事故的發生.一個尾噴嘴脫落下來,砸死了四個人.我一時驚得不知所措,擔心修復工作會因而停頓,而他們竟不動聲色地收拾了同伴的屍體,繼續工作.
  發動機與鐵已在高爐中熔化融和,而赤比親自率領製作的泥範也在進一步烘乾之中.
  數小時後,第一塊飛船蒙皮澆鑄出來.說實話,儘管鑄出的合金板仍顯粗糙,但如果不是親眼見到金屬液流入泥範中,我是不會相信它是利用如此簡陋的工具製造出來的.
  雖然我腦中的知識比這此古人豐富得多,但我也只能無助的站在一邊,看著他們把合金板砸平磨光,再用原始笨重然而有效的方法將其鉚接在飛船損壞處.如此這般,飛船破裂的船體在這些遠古人類的手中被漸漸縫合著.這種縫合是極其脆弱的,但我認為,如果我在駕駛時足夠小心,也許飛船的新蒙皮是可以堅持得住的.
  修復工作接近尾聲的時候,掌管熔爐的士兵向赤比報告,燒鑄用的金屬用完了.沒等我和赤比作出決定,一個哨兵策馬而來,喘息著道:"報......報告,楚軍大營起火了!"每一個聞訊的士兵都扭頭張望楚營方向.果然,東南方的天際一片火紅.
  不久,又一個哨兵探明,楚軍大營遭到了秦軍幾路人馬的偷襲,目前兩軍正在混戰之中,戰況對楚軍極為不利.
  士兵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茫然失措,惶恐的低語在士兵群中波浪般起伏.
  赤比見此情景,大喊道:"休要驚慌,繼續幹!"說罷,他走到熔爐前,抽出自己的劍扔了進去.其它士兵先是猶豫,而後便主動效仿他,紛紛將金屬制的武器投入熔爐.
  拂曉時分,飛船修復完畢.千余名士兵站列在飛船前的平原上,目送我登上飛船光梯.不知為什麼,當我轉身背對著他們,眼睛看不到他們時,我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感.仿佛我所憑藉的一切,這飛船,這衣服,這腦中知識都霧般消散,僅剩下一個我的軀殼.
  我轉身再次回到赤比面前,把光劍捧到他面前:"送給你吧,留個紀念.原諒我,不能給你幫助了......"不,想問,會不會有一天我們也能發展成你們那樣的文明?"能!
  我扭過頭去,淚水潸然而下.我的心中大喊道:"你就是我的祖先!"然而我最終未能說出這句話.
  飛船騰空而起,我小心翼翼地駕駛著它向地外飛去.數小時後,我就將隨它一起,在宇宙深處消失得不留痕跡.我的心毫無恐懼,相反卻有些慶倖.我這顆災星終於被祖先們掃地出門了!否則這人類的歷史進程恐怕會被阻礙數千年.
  而在遙遠的未來呢,在那場人類的自相殘殺中,因為我的失蹤,也許會使人類重新認清自己,認清自己的同伴,從而開始善意的合作吧.
  我為我的遐想感到高興.我的目光透過舷窗向地面望去-
  我仿佛看到了遼闊的平原上,赤比正帶著他的部隊向著遠處疾馳,他們前進的方向上,楚軍大營仍在燃燒.
  我耳邊還回蕩著他們的歌聲:
  ......
  帶長劍兮挾秦弓,
  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
  終剛強兮不可淩.
  身既死兮神以靈,
  子魂魄兮為鬼雄.*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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