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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


  長久以來,在太陽系空間傳輸管理局裡就一直流傳著一個關於某一天火星重力場發生畸變扭曲的傳說。雖然出現這種情況的可能性幾近於零,但從不知什麼時候起,太陽系空間傳輸管理局火星分局的人們就已經變得越來越忌諱重力場畸變這個話題了。其實這也不能怪他們,當一顆行星的重力場範圍內聚集了如此眾多的場共振提煉爐而幾乎每秒鐘都有一艘來自外太空的蟲跳飛船從超空間以十分「溫柔」的磁場衝擊闖入時,恐怕沒有人會懷疑那些正在協調監控著這個行星系統中全部磁場變化的人們是這個銀河中神經最堅強的一群人!大概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火星系統的空間傳輸管理局的服務態度之差也是全銀河聞名的。
  如果只是來往的超空間跳躍飛船的領航員們受點鳥氣倒也罷了,要命的是自從超空間信息傳輸技術發明以來,由於其基本技術與超太空躍遷原理基本一致,結果造成星系之間的信息傳輸被空間傳輸管理局一手包辦的局面,雖然在長達數百年變遷中,其它星系和星球的超空間信息傳輸早已在壟斷與多家競爭的兩極搖擺了多次,但火星由於其特殊的環境背景--位於陽光帝國的腹地且又是銀河系最大的物資與信息集散地--從而導致了空間傳輸管理局這個老爺衙門在陽光帝國政府的卵翼保護下始終沒有競爭對手的局面。
  壟斷有好處也有壞處,就看對誰而言了。單就信息的超空間傳輸來說,陽光帝國借助建立在火星上的監聽站和信息過濾處理機構就已經可以說是所獲不匪了。要是沒有空間傳輸管理局火星分局的「大力協助」,要長久地獲得這樣有利的好處顯然是需要付出很大代價的,因此陽光帝國政府在資助和寬容方面都給予了相當的回報。
  當然,合作也並不總是愉快的。來自銀河各個角落的冒險家們在超空間信息的傳輸加密上也都不是省油的燈,如果一旦被誰抓住了那只不斷伸進別人褲襠裡的小黑手,那麼火星分局和陽光帝國的面上都不會怎麼光彩,甚至還會引起什麼星際糾紛也說不定。所以,隨時監控每一個主要的光導IO端口並予以關閉或打開就成了火星分局日常最繁重的工作。
  這項任務是十分乏味的,除了在必要的時候關閉或開啟一些特定的IO端口外,就是整天在那裡呆看著無數的信息封包在面前傳進傳出。雖然明知道有無數的個人隱秘正從眼前流過,而且其中的絕大多數只要願意就可以看個痛快(因為根本就沒有加密,雖然早在一千多年前人類的始祖就已經意識到了信息傳遞過程中安全體系的重要性,但要讓一個普通人在他每一天的日常事務中時刻牢記安全第一的概念,看來還是需要再經歷幾個一千年才行),但是似乎從開始有系統管理員這個名詞以來,那些擁有隨意觀看他人信息權利的人們就都不願意去真的將這個權利經常地付諸實施。隱私雖然誘人,但偷窺者也很容易被信息的潮水徹底吞沒。
  不過凡事都有例外,在漫長而乏味的信息流監控中偶爾也會出現個把驚險刺激局面,比如說今天,當負責中央航天港第4683分區的管理員因為十分令人費解的漫長等待而暫停了在VR中的二十世紀古典愛情歷險遊戲,從VR中退出正準備伸手到傳輸端口中拿這一天的第八杯注能天然生物飲料時,一旁的全息監控顯示器上那高得可怕的讀數讓他著實驚出了渾身冷汗!他一邊手忙腳亂地從VR躺椅上往起爬,一邊奇怪怎麼超空間信息流量超標幾乎一倍而自動監控系統竟然沒有報警?
  而等他終於來到操縱臺前帶上操縱VR頭盔時,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整個航天港的超空間信息傳輸和普通光導通道裡一片洪流,全部的通道都被來自四面八方彙集而來的信息充塞,而新的信息還在不停地從各個超空間傳輸幹道上蜂擁而來--所有的監控設備全都失靈!
  「難怪那個以前幾乎沒什麼人光顧的二十世紀愛情歷險今天會慢得和蝸牛一樣!」
  絕望的管理員一邊暗自慶倖今天沒有進入深度VR,一邊呆呆地望著眼前如狂濤般宣洩的信息向著火星地下城的最深處沖去,而茫然不知所措。他不知道的是同一時間整個火星幾乎三分之二的自動信息系統癱瘓,火星上的VR居民發出一片末日來臨般的哀號,而這哀號中那些被陷在深度VR中無法自拔而幾乎快瘋了的系統管理員們的哭喊恐怕就更是淒厲了。
  其實任何信息系統都不可能做到真正意義上的「滿負荷」工作,一般控制信息流的交換設備一旦達到其容量的60%就要開始報警了。但是令幾乎所有的系統管理專家感到疑惑甚至憤慨的是,當火星上的全部信息傳輸幹道上的流量達到200%時,一向被陽光帝國空間傳輸管理局引以為傲的火星自動信息流量監系統竟然無動於衷!為此在此事過後的一個月內至少有不下十四家大小信息安全公司因為陽光帝國的官吏無處發洩自己的怨氣而成為出氣桶,結果只得宣佈倒閉,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而這場信息風暴的真正始作俑者到最後也沒有誰來追究他們的責任。是的,是他們!那個讓所有的監控系統失靈的正是曾在方茂的飛船上就開始自動探索光導IO端口加密數據結構的極樂果,所不同的只是這時的它已經從一個卵狀的晶體化為一團如同有自我意識一樣的變形光團,正在火星地下最底層的大廳裡大肆吞噬著極樂樹部件和光導IO端口,並以令人瘋狂的速度分析消化著來自整個人類VR網絡的精華與糟粕。當最初的數據加密屏障在極樂果自覺產生的刹那土崩瓦解後,反客為主的極樂果立即開始以幾何數量遞增的速度接管一切可以接觸到的網絡環境,並將其中全部的信息納入自己的處理序列,於是一部分象那個第4683分區的系統管理員一樣幸運的低度VR使用者立即感受到了一千多年前他們可憐的祖先經常在那個剛剛初見雛形的網絡上總要面臨的兩難選擇:等待,還是斷線?看來還是個問題!而那些沉迷於深度VR中各自幻境的人們則無不被突如其來地出現在自己頭頂上,光輝燦爛的極樂果形象衝擊得神魂顛倒,許多人幾乎不加思索地倒地膜拜,並交付出自己全部的思維內涵和處理能力!而極樂果則如同一個貪得無厭的靈魂吸食者一樣,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吞噬著VR中的個體思維,並把從中獲得的每一條信息加以分析引申……於是,沉積在VR網絡上的可以上溯到人類網絡環境建立之初時所積累下來的各種「網絡文物」或者也可以說是現在已經無人能夠理解的「網絡幽魂」都被召喚起來,通過各自最短的路由從四面八方向著火星、向著極樂果彙集而來!
  這是何等巨大的信息流量啊!至於為什麼火星的信息流幹道居然能夠容納200%的流量而不崩潰,則要感謝陽光帝國與火星分局的「精誠合作」了。當初為了避開來自各個不同目的的監視,陽光帝國出錢而火星分局出力,將原本屬￿玫迪聯邦的超空間磁共振提煉爐的一部分傳輸通道給秘密地合併到了火星的信息流主幹道上,這樣通過這條秘密信息通道的任何信息都將無從查起,就是最嚴格的信息流記費系統裡都不可能留下絲毫痕跡,因為那筆巨大的日常開支已經由吞吐量巨大的玫迪聯邦的提煉爐群代付了。雖然玫迪從一開始就懷疑有人在他們的提煉爐的傳輸記費上做了手腳,但面對「又做婆婆又做鬼」的火星分局,玫迪除了認為他們在黑自己的錢外,也沒往別的什麼地方想。
  利用這條無人可以監視的高速信息流網絡,陽光帝國政府和軍方著實幹了不少「好事」,而作為軍中「良將」的于驍勇為了充分體會VR下整治方趙二人的樂趣,當然沒有不利用這條秘密幹道的道理。不過,現在的於驍勇正為怎樣重新獲得一副身軀而與方茂在極樂果裡糾纏得難分彼此,因此也就顧不上什麼網絡崩潰之類的問題了。
  如果說對於這場信息風暴還有什麼人會心存感激的話,那就是趙煙俠了!風暴雖然孕育了多時,但爆發的瞬間卻是恰到好處。至少趙煙俠一邊頭暈目旋地滿地找那把還沒來得及真正用過一次的手提能量槍,一邊偷眼打量著右側大廳岩壁下如同被淘氣的孩子丟棄的破舊布娃娃一樣斜倒在亂石和破碎設備裡的那輛玫迪制「陸戰勇士」戰車時,心裡的確是這麼想的——老奸巨滑的艾爾森始終躲在大廳的牆外用能量指數顯示器監視著裡面三個「傻瓜」的決鬥,直到他確認了只剩下了接近崩潰的趙煙俠後才正式跳出來,並一上來就將他從操縱平臺上打了下去,而他自己則隔在趙煙俠與操縱平臺之間。這是艾爾森認為的最安全做法,但也正是這個選擇救了趙煙俠——被最後的障礙即將消滅的喜悅充溢心胸的艾爾森完全無視了背後那正在發生巨變的極樂果,而控制著聚能粒子炮的極樂樹部件上激發出的些微能量洩露,則給了跳出藩籬的極樂果第一批可口的「食糧」!當趙煙俠眼看著「陸戰勇士」身後上方的極樂果一瞬間無聲地爆裂開來,從迸發的光團中伸出無數的光的觸手,其中一條撲面而來的時候,心中真不知是喜是憂。隨著身形與裹挾著他的巨大能量爆發一起飛升出來的感想卻是一句十分可笑的話:「人活著可真不容易啊!」
  活著或是死去對於現在的方茂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當於驍勇最終開始他的靈魂殺戮後,隨著每一種感知的失去,方茂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徹底孤獨、被封鎖在永恆的黑暗和無聲、無嗅、無任何感受的牢籠中的巨大恐懼!這恐懼最徹底地將他一直以來建立起來的自信完全壓碎,當最後一種感知消失的瞬間,方茂的整個自我意識就只剩下了一聲永遠無法喊出的慘叫……
  黑暗無邊、痛苦無邊!但在幾乎是絕對的黑暗和痛苦中,一種低微但十分頑強的存在開始浮出頭來:既然感知已經失去,那麼黑暗從何而來?!既然肉體和靈魂都已經潰散,痛苦又從何感受?!!沒有人能回答,方茂也不能,因為方茂已經不是方茂!那個伴隨了方茂一生的自我意識終於停止了它數十年不停不休的輾轉顛倒,一切被這個自我意識壓抑著的潛意識終於不受任何遏止地氾濫開來,在「方茂」這個自我意識周圍蕩漾開來,互相攙雜著形成一片混沌。而「方茂」這個越來越微弱的自我意識則在這片混沌的海洋中無可挽回地沉淪下去……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個來自遙遠得不能再遙遠的聲音和接觸開始與那隨著「方茂」一起沉淪的存在交流起來,並對那「方茂」已經無法回答的問題做出各種的回答——沒有一種回答是正確的,但現在答案的正確與否已經不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問題依然沒有被放棄,而回答也依然在繼續!包圍著「方茂」的那無邊的混沌之海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變得似明似暗,而那剛才還無邊的痛苦也被一種全然無我的安詳所取代——「方茂」再一次感到了那生命中最根本的搏動,這搏動是「他」還十分年幼時在某一顆荒涼星球上,通過另一個生命感受到的。
  為了重新獲得這種感受「他」曾經追尋過很久,但最終沒有成功。這感受據說是始終存在於每一個生命體內的,但這感受是如此的微弱,以至於沒有幾個生命能確切地感覺到它。那無內無外、無始無終、與天地同在的感受是如此的具有吸引力,一旦「方茂」捕捉到了一絲一毫,就不由得將全部投入進去,在那裡方茂——對!方茂終於又成為了方茂——感受到了一片永恆的光明和搏動,直到另一個思維強行闖入為止。那生命的闖入帶來了紛爭,更帶來了整個世界的爆發!
  于驍勇從來還沒有象現在這樣目的單純過,「得到方茂的身體!」這已經成了壓倒一切的要務,什麼危險、失敗都不再成為理由。
  「原來進入一個人的思想竟可以如此簡單。」望著端然靜坐的方茂,於驍勇已經無暇思考為什麼已經不再穩定的極樂果居然還沒有恢復常態?周圍的環境為什麼越來越混亂?那遠處隱隱的轟鳴究竟是什麼?
  「殺死他,我就可以回到現實世界了!」思想所及,於驍勇已經化為一道閃電,直刺方茂。但是,明明近在眼前的方茂卻又仿佛遠隔萬里,無論於驍勇如何奔馳,方茂的形象始終都離他只差一步之遙。就在於驍勇終於達到那飄忽不定的形象跟前,伸手去抓時,遙遠的轟鳴立時化做落地驚雷將他震得頭暈眼花。等清醒過來時,方茂已經消失不見,眼前有的只是四周上下一片混沌——
  最初的沉寂仿佛只是驚雷後的幻覺,緊跟著就是一絲微風輕拂叢林的沙沙聲,於驍勇茫然而急切的心境在這安詳的清風中,也分明為之一爽;但就在他要徹底清醒的刹那,微風撲面已經變成了萬木怒號,無數森林巨木隨風飄搖,發出慍怒的呼號,於驍勇尚未有所反應,眼前的森林樹木已經連根拔起,在狂風的鼓吹下相互撞擊積壓著直撞過來,驚恐萬狀的於驍勇想躲都連不及,立時被裹挾進去,在風和亂樹中翻滾。風還在吼叫,樹木已經摧折殆盡,但轉瞬間從紛飛的巨木之中又迸發出些須火星,這就象在充滿沼氣的沼澤裡扔進了一粒火種,震天動地的爆裂和熾熱的火焰立即吞噬了一切!於驍勇在火海中輾轉奔逃,卻沒有感到絲毫烈焰的紛擾。
  煙霧彌漫,大火將天地間的一切都化為灰燼,但災難似乎遠沒有結束,火焰的餘跡還沒有消退,漫天的粉塵沙石就又夾雜著如注豪雨從天而落,於驍勇左右奔突卻找不到生路,絕望早已將他完全淹沒,當他終於癱軟在泥漿中再也無力站起時,天地間的一切立即一掃而光,被驚得手腳冰涼的於驍勇一再努力,卻怎麼也看不穿眼前那一片混沌,剛才的幻覺已經使他的感覺麻木,但一種細微的聲音卻開始頑強地鑽進他的耳中——那聲音仿佛是低沉婉轉的傾訴,又仿佛是纏綿悱惻的歌吟,雖然低迷但卻撩人心魄。於驍勇立即沉浸在這聲浪之中,不由得湧起萬種柔情,待要回頭尋覓時,那聲浪卻已化為厲號,如萬人悲哭、無數孤苦齊聲呼救,於驍勇耳際立時被千百戰鼓聲充塞,心魂不由得要隨那激越的鼓聲飛揚,分明感到正要征戰疆場,拯民於水火,一股豪氣直沖鬥牛,卻也無暇再細想自己以往只逐利益,陷無數生命於死地的經歷。那豪氣推著於驍勇憤然而起,刹那間無數對手出現在面前又都如潮水般退去,殺閥血光讓心底的野性得到了最充分的發洩,正感暢快淋漓只時,耳畔的呼號已經變為歡呼,千萬人拜服於塵埃、無數臣下擁立兩側,一時間宏圖大治、生殺與奪盡在手中,但爾諛我詐、權利傾軋、權謀百變也隨之而來,讓原本對官場沉浮技巧爛熟于心的於驍勇也感到如身現洪流、傾覆在即,一時間百感交集卻又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為何而來!!
  一念及此,耳邊聲浪、眼前幻景一齊湧來,過去種種行為加諸他人的苦痛也在這時蜂擁而來,使於驍勇感同身受。無數次的逃遁、無數次的折磨終於將於驍勇最後的一點意志力消磨一盡,疲憊的思想在依然層出不窮的苦難中隨波逐流,意識在逐漸模糊中開始飄渺升騰,當最後一絲思維之光閃現在於驍勇那已經暗淡的思維光團裡時,他才終於想到了最初闖入的目的:
  「方茂在哪兒呢?」
  漂浮的思維立即用最後的能量對這個問題作出了回答,在快要徹底模糊的視線下,於驍勇分明看到了自己正在從方茂的思維中剝離——最後一個致命打擊終於要了他的命——剛才,就在剛才!他已經得到了方茂的思維和身軀,但是最終他自己的幻覺又讓他非但失去了那思維和身軀,最後連自己的生命之火也隨風而逝了!
  望著眼前已經化為輕煙飄散的闖入者,方茂有的只是一絲憐憫。闖入者帶來的種種幻覺同樣使他經歷了一場生死輪回——畢竟這是他的思維,而且那也絕不是一種可以輕易品嘗的好滋味。但是在幻覺之潮湧來前就已經佔據方茂全部心靈的那種生命中最原始的衝動最終拯救了幾乎也同樣沉迷于幻象的方茂,終於使他得以擺脫幻覺的誘惑而沒有和闖入者一起煙消雲散。但是如狂濤般洶湧而來的各種知識卻以各種方式砸向他已經臨近崩潰的思維,得到解脫的極樂果不僅在吞噬信息,也在將這些信息重新排列組合,並立即在已經融合到它體內的那個特殊的生命個體上進行試驗,於是當於驍勇還在為自己的幻覺奔走呼號的時候,方茂已經被自己思維中無法控制的越來越快的一問一答搞得幾乎瘋狂了。當最初的問題和回答還有跡可循時,方茂的思維就已經不堪重負,而當信息的湧入已經根本無法理解時,極樂果及時地將輸入方式調整為單純的灌輸,這才使幾乎炸裂的方茂的思維光團熬了過來,但思維活動的維持並沒有給方茂帶來多少歡欣,無數個不時跳躍在思維中的無法理解的信息使得他完全處於裡一種半昏迷半冥想的狀態,以一種近乎旁觀的姿態目睹著於驍勇不斷地製造幻象,又不停地在這些幻象中消耗自己那越來越少的能量,最後徹底毀滅的全過程。在被各種信息轟炸得幾乎麻木的心靈深處,他分明感覺到了那闖入者的全部絕望,和那個一直左右著他的外在存在,在獲得了一個生命走向死亡時的全部信息後的驚人變化——誕生與死亡的呐喊在一瞬間充滿了方茂的世界——極樂果真的活了!
  熾熱的金屬粒子流一時間在空曠的地下大廳中形成了一道不停翻滾旋轉的光環,已經控制了整個火星信息傳輸樞紐的極樂果,在獲得並分析了大量的外來人類信息之後,終於發出了它覺醒後的第一聲啼哭:來自玫迪聯邦各個外太空物質粒子發送站的各種物質粒子在一瞬間擺脫了超空間傳輸的羈絆,從磁共振冶煉爐中,順著由極樂果打開的閘門,如驚淘駭浪般衝擊著已經分崩離析的火星信息傳輸幹道。
  那些在極樂果的幻影下如醉如癡的深度VR居民們,在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經歷了一次人類始祖曾經體驗過的創世紀洪水的洗禮。所不同的只是在這場「洪水」中很少有人受到來自肉體的威脅,但在精神上的苦痛則比之祖先尤過之而無不及!
  趙煙俠和艾爾森則屬￿那極其有限的幾個受到肉體威脅的人。對於身處信息風暴和金屬洪水的旋渦中央這件事,直到目前為止這兩個人誰都沒有感到過絲毫的驕傲,有的只是如何儘快逃生的企圖——
  艾爾森好不容易才從扭成麻花的戰車中爬了出來,在慶倖還有口氣之餘不得不承認這次做了虧本生意——腿斷了一條,顯然肋骨也斷了幾根——現在看來只求能保住老命才是最上策了。
  「拉我一把,趙兄!」艾爾森剛一恢復氣力,就立即向正在不遠處躲避飛濺的金屬粒子流而躲閃不已的趙煙俠發出呼救,那呼聲之情真意切似乎全然忘了幾個小時前出賣「趙兄」時的精明算計。
  「趙兄」的記性顯然很好,但在憤怒的眼光後面,「逐利遊俠」的思維依然沒有停止活動:「艾爾森活著絕對比死了有用處!」趙煙俠根本沒有死在火星地下城的想法,儘管現在到處都是飛射的金屬粒子流,但一定會有生路的!
  於是,在毛腰躲過幾道金屬熱浪後,趙煙俠已經來到了艾爾森的背後,用槍頂住了剛要回身的玫迪貿易代表。艾爾森剛要哀求時,已經被趙煙俠半架半拖著直向大廳中央金屬濁流最密集的中心奔去。艾爾森先是嚇得幾乎癱軟,但隨後也立即緊跟著一同奮力奔跑:在這種時候最好還是跟著「趙兄」為妙,不然說不定身後的那只能量槍就要發言了。
  在大廳的中心,一切反到十分平靜。已經化為光團的極樂果幾乎佔據了整個控制平臺的上方,而在下面原來容納著方茂軀體的那個容器中的極樂樹懸浮感應溶劑也已經光化,但方茂的身軀卻依然平靜地漂浮其間,在光團的籠罩下正顯示出一種難以言傳的安詳和寧靜,而在他周圍的光團則上下紛飛,如同有著無窮的活力要迸發出來!
  趙煙俠拖著艾爾森毫不猶豫地直奔方茂而去,如果說在這個一切都已經失控的環境裡,還有什麼可以成為扭轉形式的關鍵的話,那就一定在方茂那裡了。至於方茂的生死,現在已經不再是一個問題。自從趙煙俠把于驍勇從肉體上消滅後,如果方茂的那具軀體裡沒有跑出於驍勇的聲音,那麼就只能說明一個問題:方茂依然還活著!
  四周的光團越來越亮,趙煙俠和艾爾森仿佛是在光的海洋裡跋涉,每前進一步都要費越來越大的氣力,當圓柱型容器終於出現在眼前時,艾爾森已經徹底癱倒而趙煙俠也幾乎筋疲力盡。但是已經沒有時間喘息,周圍呼嘯的金屬流業已開始凝固成各種奇形怪狀的形象,趙煙俠將能量槍的功率調到最大,舉槍向面前的容器猛擊,癱在地上的艾爾森心中一陣絕望:「老趙看來瘋了,這回可是賠到家啦!」
  突如其來的襲擊打碎了圓柱型容器,也打碎了方茂追隨極樂果新生的美夢。當極樂果終於開始自覺後,一直攪擾著方茂大腦的信息轟炸立即戛然而止,人類千百年的知識和經驗積累已經給了極樂果足夠的信息分析儲備,而方茂和於驍勇的生死之爭正給了它最需要的生命體驗,將這種生存與死亡的知識付諸實施馬上成為極樂果第一目的,而一直借方茂的思維進行的信息探索顯然已經對極樂果失去了意義。方茂頓時感到如釋重負般的輕鬆,整個靈魂仿佛都在一時間化為浮雲,全然沒有了任何牽掛。而在這種鬆弛中,極樂果體內從無到有,生死循環的變化給了方茂如醉如癡般的體驗,整個世界和方茂都消失了,有的只是千萬生靈對生命的放歌,對死亡的讚頌!在生死相依之中,那生命中最根本的東西似乎就在方茂的眼前,伸手可及。方茂奮力追趕著這近在眼前的東西,因為他清晰地感到越來越強的召喚在驅使著周圍的一切向上飛升,但追尋本身並沒有讓方茂感到焦急,無比的快慰與狂喜充盈了他的身心,而安詳與寧靜異常和諧地統一在方茂狂喜的心中。在光輝燦爛中方茂清晰地看到自己已經一分為三,右側的方茂如同憤怒的化身,將看到的一切加以毀滅;左側的方茂則歡欣非常,不斷地從虛空中幻化出種種形象;而中間的方茂則平靜地撫育著那些正從誕生走向死亡的形象們!三顆頭顱、六條臂膀象舞蹈一般飛舞著,方茂感到自己已經要隨著那生與死的禮贊飛升而去,他將自己的靈魂緊緊擁抱在這生與死的舞蹈中,用盡力量要讓那飛升緩慢下來——剛剛得到的極樂怎能就此失去!而就在這時,無數光團如狂風下的浮雲眨眼間退去,方茂只感到徹骨的失落和茫然立時淹沒了自己,從遙遠的地方隱隱傳來幾聲關切的詢問:
  「老貓,醒醒!我們得趕緊逃出去……」
  火星地下城經歷了數個世紀建築起來的堅固結構,終於不堪承受極樂果召集邇來的巨大能量彙集,開始崩潰了!大塊的火星深層岩石夾帶著無錯位體合金的骨架四散紛飛,整段的板壁淩空飛起,在空中與已經化為膠狀的金屬熱流碰撞著,使整個地下大廳立時花成一片火海。而在這片火海的中央,不再為方茂追尋的思維所羈絆的極樂果立即化為一道光龍,乘著金屬熱流向上直沖而起。火星上僅有的幾個不單純依賴VR網絡而可獨立運轉的非動能生命保障系統立即按照其設計師的意圖工作起來,將被極樂果衝垮的結構在零點幾秒裡隔離出來,於是一條直井在極樂果和不斷凝固的各色金屬以及岩石和框架碎片的衝擊下,飛快地從火星地下的岩層中直通地表,轉眼間就在一道峽谷中形成了一處短暫但威力巨大的「火山噴發」。在火山的當中,極樂果化作一道蘭色光柱直上天際,在這道光柱的周圍,肆虐的火星風暴怒吼著將飛濺出來的膠狀金屬瞬時間吹成各種離奇的形狀,又立即抓起來在嶙峋的火星峭壁間將這些還沒有來得及徹底冷卻的形狀摔得粉碎。各種顏色的金屬碎屑如同禮花一般綻放在火星暗紅色的天宇中,而那極樂果的光柱則沒有絲毫停留,以一種旁若無人的姿態徑直穿過火星空間傳輸控制局設立在火星重力場內的能量傳輸屏障,和急急趕來剛從超空間躍遷進入火星系統的陽光艦隊布下的牽引力場,在火星與太陽的重力場臨界點毫不費力地撐起一個蟲洞,轉瞬間整條光龍消失在一開即閉的蟲洞中,而巨大的磁場畸變如狂濤席捲了整個火星的重力場,被極樂果帶上太空又被甩在蟲洞之外的大小金屬凝結物就象激流中的枯葉,無助地相互碰撞著、奔流著……
  而同一瞬間,在遠離人類世界的銀河中心,極樂星同步軌道上停泊著的兩艘大肚漢採掘船也體驗到了同樣的無助和驚慌,不明來路的磁場畸變帶來了巨大的能量躍遷和一個晶瑩璀璨的光球!仿佛是要響應什麼召喚,小小的極樂星上立刻發生多處能量爆發,散佈在各處的採掘隊幾乎同時觀察到在視野範圍內有幾道光柱直沖天際。在同步軌道上,極樂果會合了所有的光柱,以一種巡禮般的姿態開始環繞母星一周,所到之處,光團下的極樂星區域立時發生了一些微小但不容質疑的變化。而當在軌道上待命的採掘船開始試圖接近那個光團時,更大規模的磁場畸變卻將那個光團整個吞沒,只給極樂星上的人們留下了一個全然不同以往的極樂星——好不容易趕到最近的能量爆發地點的採掘隊員看著眼前足以容納一座城市的巨坑,和坑中從來不曾見過的極樂樹形態,驚愕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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