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倪匡 > 這就是鬼 | 上頁 下頁


  ▼三、黑超

  香港俗語中,稱太陽眼鏡為「黑超」──這已不能算是廣東話,只可算是香港話,來源多半是黑社會。一般黑社會份子在作奇怪的行為時,如果有人看他們,他們便會大喝:「看甚麼,唔順超呀?」

  這句話的後果,可大可小,「唔順超呀」者,是「看不順眼嗎」的意思。可知「超」和「眼」相通。北方黑社會的切口之中,稱眼睛為「招子」,倒有異曲同工之妙,「超」也被借用稱眼鏡,所以,黑眼鏡就順理成章,成為「黑超」了。

  心理學家對人類的每一種行為都可以作出解釋。為甚麼有的人喜歡戴黑眼鏡呢?只怕不到二分之一是為了黑眼鏡有過濾太強烈的光線的作用,而是出於一種隱藏的潛意識──眼睛在很多情形下會洩露一個人心中的秘密,戴上黑眼鏡,就可以把秘密掩飾起來。

  自然,那並不能反証說不喜歡戴黑眼鏡的人,或討厭戴黑眼鏡的人就必然胸懷坦蕩蕩。像陳仔,他對於戴黑眼鏡這種行為,簡直已到了深惡痛絶的地步,他就不是一個豪爽坦蕩的人,相反,還十分內向,心中有許多秘密,孤獨,一個朋友也沒有。

  陳仔對黑眼鏡有極度的反感,一見到了有人戴黑眼鏡,他的身體就不能控制地會發抖,面上的肌肉就會抽動,本來是文文靜靜,很瘦弱的他,就會像中了邪一樣,現出很可怕的神情。

  他這樣恨人戴黑眼鏡,是有原因的,他自小體弱多病,個子矮小,個性又不活潑,所以在學校沒有朋友,放學也獨自回家。

  在他才進中學那一年,他放學回家,看到路邊有一男一女摟著在親熱,兩人都戴著黑眼鏡,男的身形高大健碩。陳仔不該在經過的時候多看了兩眼──絶無惡意,只是少年人對一男一女身體親密接觸的好奇。

  怎知道這一下,觸怒了那個男子,大喝一聲:「小鬼,看甚麼!」

  一聲暴喝還在陳仔的耳際嗡嗡直響,陳仔就覺出頸際一緊,那男子的大手,已掐上來。

  陳仔瘦,頸子細,那男人的手又大,一隻手,拇指和食指之間的「虎口」,已足夠捏住了陳仔的頭,而且,向上一提,把陳仔像小雞一樣,提了起來,雙腳懸空,眼前金星直冒。

  陳仔一直到相當久之後,才知道當時自己是多麼的危險,幸好是他身體輕,所以救了他。如果他是一個小胖子,體重令得頸骨脫了臼的話,那他早已進鬼門關去,死在那額上有疤的男人之手了──那男人的額上有一個明顯的疤痕,三角形。

  那男子在這樣提起了陳仔之後,可能還搖動了幾下,不過陳仔已記不得了,在半昏迷狀態之中,他只感到那男子臉上的那副黑眼鏡和那個疤在無限量地擴大,變成了陰森可怖,不懷好意,險惡萬分的兩團黑雲,向他罩了過來,在接下來的足足三年,這種幻覺中的情景,都是陳仔的噩夢的主要內容。

  從此之後,他對戴黑眼鏡的人起了極大的反感,不論是男是女,一見到有人戴黑眼鏡,他就會怒意陡生。

  可是,他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他身體瘦弱,要打架,只怕誰都可以打得過他。他曾千百次幻想自己成了強壯無比的大力士,一看到有人戴黑眼鏡,就衝過去,把黑眼鏡自那人的臉上一把抓下來,扔在地上,一腳踏下去,踏得粉碎!

  他當然也想像被抓走了黑眼鏡的人,因為他是大力土而滿臉驚恐地逃走,每當他這樣想,他就會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快意。

  但是,他也只能這樣想想而已,他甚至不敢把自己憎恨黑眼鏡一事對任何人講,怕洩露了這個秘密之後,會有人故意戴了黑眼鏡在他面前晃來晃去──陳仔年紀雖輕,對於人性的無聊和殘忍,倒是看得很透徹的。

  他所能做的事,就是節省了零用錢,買一副,或是在同學的書包中,偷了黑眼鏡來,找一個沒有人的所在(多半在廁所,把門關起來)把弄來的黑眼鏡,摔在地上,雙腳狠狠地踐踏,然後才把一切碎片沖走。

  他也有很勇敢的時候,一次,經過一個兒童遊樂場,看到一個四五歲的孩子戴上了一副黑眼鏡,他就勇敢地走過去,一把奪下,轉身就逃,直奔得胸口發痛才停了下來,仔細而慢慢地把那副黑眼鏡弄碎,才感到身心俱暢。

  這還不算大膽,還有更大膽的,而且不只一次,當他白天經過眼鏡店,看到櫥窗中有人頭,架上黑眼鏡,他就在夜闌人靜,街上一個人也沒有的時候,帶上早就準備好的有尖角的石塊,向櫥窗拋過去──少年時分,臂力不夠,砸不破櫥窗玻璃,到了青年時分,就可以把玻璃砸碎,那種感覺之愉快,對他來說,更是難以形容!

  陳仔現在的職業是甚麼呢?他是移民局的職員。他選擇了這份職業,大有理由,也和他極度憎恨黑眼鏡有關──聽來好像全然扯不上關係?

  有一次,他從外地旅行回來,在移民局的証件檢查櫃前排隊,在他前面的一個大漢,高出他一個頭有多,戴了副黑眼鏡,而且是漆黑的那一種。陳仔雖然在大漢的後面,可是看到了之後,已是全身都不自在,頸子上好像又被甚麼東西捏住了,連呼吸都不暢順,以致在喉間發出了一陣怪聲,引得那大漢頻頻轉過頭來看他,看得陳仔全身冒汗,好幾次想大叫:「把你的黑眼鏡除下來!」可是又怕挨那大漢的拳頭。

  他想避開這行列,但其他行列的人都很多,而且快輪到他了,就暫時忍一忍吧!

  那十來分鐘,陳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可是結果,卻使他大是開懷!

  那大漢到了櫃前,移民局的職員一抬頭,看了大漢一眼,伸手一指,極不客氣地指向大漢的黑眼鏡,而且一臉厭惡之色,那大漢就乖乖地把黑眼鏡除了下來,移民局職員盯了大漢半晌,才讓他過了關。

  此情此景,看在陳仔的眼中,陳仔幾乎沒有當場歡呼起來!太痛快了!可以這樣對付戴黑眼鏡的人,那真是太痛快了!

  他很快就知道,移民局這個職位的職員,有權令任何人脫下黑眼鏡,和証件上的照片相對,而戴黑眼鏡的人不能拒絶──事實上也不會有人拒絶。

  如果自己能夠坐在那櫃檯後面,一見有人戴黑眼鏡,只要伸手一指,那人就得乖乖地脫下可厭可惡的黑眼鏡,這位置比做甚麼都過癮!

  這成了陳仔的人生目標。還好,要達到這個目標,不是太困難,兩年之俊,他順利地在接受了訓練之後,成為移民局的職員,負責檢查証件,如願以償。他第一次用手指著一個戴黑眼鏡的人,而那人又順從地把黑眼鏡拿下來時,他興奮得全身都在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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