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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昌叔指著那些人影,出言驚人:「這些,就全是在這裡的鬼了。」

  雷老不禁「啊」地一聲,心想自己一直站在黑暗之中沒有動過,怎麼一下子就來到了鬼域?他立時向身邊看去,昌叔在他伸手可及之處,距離極近,可是看起來一樣不清不楚,朦朧難明。

  雷老又吃了一驚:「昌叔!你看起來,和那些──鬼是一樣的。」

  昌叔笑著,作了一個「跟我來」的手勢,兩人一起向前走去,曲曲折折,像是在一些寬敞的甬道之中前進。走了一會,來到一扇門前,昌叔在前,推門進去,雷老也跟了進去。

  一進了門,眼前陡地一亮,可以看清楚事物了。昌叔關好門,轉過身來,雷老和他打了一個照面,心頭一陣發熱,叫道:「昌叔!」

  他一面叫,一面熱淚盈眶,已向昌叔撲了過去。

  這一切,全是自然發生的,直到他抱住了昌叔,才覺得有點不對。他小時候曾有許多次,在孤苦無依的時候,撲向昌叔,抱住了昌叔,可都是雙手環抱著昌叔的腰際──那是他年紀小,身子矮,只能這樣。

  這時,他早已長大成人,一抱之下,自然不是抱住了昌叔的腰。雖然他身型只是粗壯,並不高,但是也抱住了昌叔的肩頭──這就和童年的感覺不一樣了,有點古怪。

  雷老怔了一怔,忽然想到,昌叔早已是成年人,自然不會再高,自己卻長高了,這沒有甚麼可怪的。

  但是隨即,他知道自己感到古怪,並不是在一抱之下,感覺和童年不同,而是另有緣故。那是甚麼緣故呢?像是堵在喉嚨中的一口痰一樣,明知有東西堵在那裡,卻又拿不出來。

  雷老由於心中感到古怪,所以動作上也有了反應。他吸了一口氣,陡然想了起來,自己剛才一見昌叔,就感到親切無比,彷彿一下子就回到了童年,這才撲上去緊緊抱住了昌叔。原因就是一看清了昌叔的臉面,就感到他和以前完全一樣,根本沒有變過。

  剛才一上來,雷老驟見故人,熱血沸騰,哪裡來得及去細想?

  可是這時,卻越想越不對勁──他和昌叔分離,不是一百天,而是一百年!天下決沒有人,可以一百年前與一百年後一個樣子的。莫非他──不是人,是神,或者──是鬼,總之不是人!

  雷老在說到這一段的時候,說得十分詳細,不嫌其煩。原振俠一面聽,一面皺眉,但是他總算耐著性子,沒有再去打斷雷老的話頭。

  而雷老說到這裡,一面咳,一面喘氣。他老人家的酒量之好,天下馳名,常自誇「李白斗酒詩百篇」,他「雷動九天斗酒,拳下再無敵手」。醫生說酒可傷身,他老人家根本是喝酒不喝水的,身體所需的水分,皆自酒而來。這時,他一面咳著,一面又大大喝了好幾口酒。

  原振俠這才趁機說了一句話:「你後退,看看清楚不就行了?」

  雷老伸手抹去了口角的酒,嘆了一聲:「我如何不知?可是我不敢啊!想想看,剛才要不是我眼花,昌叔的樣子真是百年未變,我不知他是神是鬼,那──我不知如何才好了。」

  原振俠沒好氣:「那你也不能老是抱著他不放手!」

  雷老再嘆一聲:「是啊!」

  當時雷老心中的疑惑漸增。他還是先不鬆手,只是叫了一聲:「昌叔。」

  昌叔答應著,雷老這時又問:「昌叔,你是成了神,還是變了鬼?」

  昌叔笑了起來,用力把雷老推開,雙手握住了雷老的雙臂,像看小孩子一樣地看著雷老。

  人的年紀差別,十分奇怪,兩個人若是相差十五歲,一個二十一歲時,已是成年人了,一個只有六歲,是小娃子。

  但是歲月流逝,到了一個四十五歲,一個三十歲時,分別已不是那麼大。再下去,一個八十五歲,一個七十歲,簡直已差不多了。像昌叔和雷老那樣,一個如果一百二十歲,一個一百零五歲,大家同是百歲老人,可以說再也沒有分別了。

  可是當時,昌叔仍然以望著小孩子的神情望著雷老,雷老也望著昌叔,也確然感到自己是小孩子──原因已經說過,因為昌叔的樣貌,和他童年的印象,一模一樣。

  昌叔是一個身型壯健的莊稼漢,中國北方貧瘠的大地上,農民的生活之苦,決不是現代城市人所能想像。頂著太陽幹活,迎著寒風趕路,人和野外的樹木,沒有甚麼分別。與大自然過分親密的接觸,使人的皮膚,也變得和樹皮一樣地粗糙難看。

  所以,從二十歲到四十歲的人,看起來都差不多,昌叔也不能例外。

  但是就算是四十歲,和一百歲還是有分別的。

  雷老的視線,凝注在昌叔的臉上。他一遍又一遍伸手撫摸著自己的臉,又用發抖的手指,指著昌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昌叔笑,臉上現出十分深刻的紋路。但那不是老化的皺紋,只是艱苦的生活痕跡。他也撫著自己的臉:「奇怪,連我自己也奇怪,在這裡,我不會老。小豬兒,我不是神,也不是鬼,只是一個不會老的人。」

  昌叔說的話,每一個字,雷老都聽得清清楚楚。濃重的鄉音,令雷老感到無比的親切,可是他卻全然難以理解,人怎麼會不老呢?

  人要是不老,長生不老,那不就是神仙了嗎?想當年,秦始皇帝,派了兩千個童男童女,由徐福帶著,揚帆出海,到蓬萊仙島去求靈藥,也無非是想圖個長生不老。昌叔是服了甚麼仙丹靈藥,才能這樣。

  一時之間,雷老張大了口,再也合不攏來,喉間咯咯有聲,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想說些甚麼。不論他想說甚麼,這時都一句也說不出來。

  昌叔又道:「一時之間,也說不明白。你要是願意在這裡住下來,也可以和我一樣。雖然──你已經夠老了,但也不會再老下去。」

  雷老陡然震動了一下,一時之間,竟連一個好字也說不出來。

  他並不是真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而是剎那之間,他想到了許多許多的事。那許多事,一下子全湧上了心頭。

  他首先想到的是:這是甚麼所在?何以影影幢幢的全是鬼,只有昌叔是人?在這裡住下了,是不是還出得去?要是出不去了,那又和死了變鬼,有何不同?

  雷老不是首次想到死,人老了,自然會想到必然來臨的死亡,越老,越不會恐懼死亡。可是又不死,又經年累月和鬼在一起,這不是很可怕麼?

  雷老心緒撩亂,四面看看,這才看清,昌叔帶他進來的那間房間,是一間寬敞的石室。

  石室中的陳設很簡單,一塊大石,算是床,還有石椅石桌。

  雷老心思撩亂,那種心情,自然也反映在他的神情上。昌叔看了,只是淡然地笑:「我以為你已年過百歲,甚麼都可以看得開,放得下了。」

  昌叔的話,像是當頭棒喝一樣,令得雷老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聲。他隱居在一個山坳之中,過的是表面上看來與世隔絶的生活,再無牽掛,超凡出塵。可是實際上,卻並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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