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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我笑道:「是啊,你還在令堂的胎中。」

  白素嘆了一聲,自然是為了直到那時,她們也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甚麼人之故。

  我們叩門,過了好一會,才有一個滿面花白鬍子的男人來應門,他一手拿著酒瓶,全身酒氣,瞪大著眼看著我和白素。我一開口,就是地道的四川話:「老哥,你是挑過梆梆槍的,我們直話直說,不和你扮燈兒,希望聽你說一段往事,不會白聽你的,要不要造點粉子,邊造邊說?」

  這一番話,是我早想好的,所以說起來,流利無比,這個若干年前是團長,應該也是袍哥,如今年事已高,又潦倒不堪的四川漢子聽了之後,眼睛眨巴了至少有一分鐘之久,想是他久矣乎未曾聽這樣的土話,也不容易一下子就接受了。

  但是在一分鐘之後,他顯然明白了「梆梆槍」就是盒子炮,那是軍官才有資格佩帶的槍械,表示我明白他的身份。「扮燈兒」是開玩笑,「造粉子」是吃飯,那根本是袍哥的黑話。

  等他弄明白了我的話,他發出了一下怪叫聲,現出了十分興奮的神情,大聲道:「好!娃子和妹子,一起進來,想知道甚麼,只管問。」

  把我們讓進了石屋,自然陳設簡單,我和白素並不坐(也沒有可坐的地方),開門見山就問:「當年你們打陳督軍的翻天印,你得了一箱三千枚金洋,走到苗疆,又起了窩裏翻,我就想聽聽這段經歷。」

  四川土話中,「打翻天印」就是背叛,以下犯上──接下來團長和我們的對話,自然全以四川土話進行,但是若照實記述,十句有三句要翻譯,未免十分麻煩,所以還是用口語化來記述,只在有趣的地方,才用土語。四川語在中國語言中佔相當重要的地位,多少了解一些,很有好處,這情形,就像我在記述《錯手》、《真相》這兩個故事時,使用了若干上海方言一樣。

  團長喝了一大口酒,嘿嘿冷笑了起來:「打督帥的翻天印,那是師長旅長的事,還輪不到我這個小小團長的份,倒是那一箱子金洋,我一直到現在,閉上眼睛,還可以覺得金光耀眼。」

  他那樣說,雖然誇張了一些,但是對一件事,印象真正深刻,畢生難忘,也是有的。

  我道:「你差一點被那箱金洋壓死,自然更不會忘記了。」

  團長忽然打了一個寒戰:「忘記?我記得一清二楚,連那箱金洋滾下來時候的隆隆聲,我現在都聽得見。」

  看來,這團長說話,習慣了「撮鼻子」(吹牛、誇大),我也不去理會他,只是追問:「那你是怎麼樣死裏逃生的?一箱金洋,又何以只剩下了獨獨的一枚?」

  團長瞇著眼,他的目光,本來十分渾濁,可是一瞇眼之間,反倒相當有神。他抿著嘴,過了一會,才道:「我斃了那兩個龜兒子,自己也帶了傷,一個打倒栽,滾下斜坡,連人帶箱,一起滾下去,斜坡下是萬丈懸崖,就算不被一箱金洋壓死,跌下懸崖,也難逃一死,那時的情形,現在想起來,還直冒冷汗,可就在那一刻,命不該絶,斜坡裏,不知打哪裏,竄出來一條漢子,身手矯捷得如同花豹子一樣,我也是打打行(武術界)的人,幾時曾見過這樣的好身手來。」

  團長說到這裏,又大口喝酒,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起了疑惑,團長又道:「那漢子一伸手就抓住了我,又一腳踢向那箱金洋,我百忙之中,看了他一眼,見是天神一樣的一個大漢。」

  白素和我齊聲問:「後來,你知道了那漢子是甚麼人?」

  團子點頭:「後來我問人,一說那漢子的模樣,就眾口一詞,說他是陽光土司。」

  是白老大。這對我們來說,實在是意外之喜。

  團長嫌我們打岔,揮了揮手:「那一腳,踢得箱子彈了一彈,撞在一塊大石上,唉,那漢子絶想不到箱子中是三千枚金洋,他疾聲問我:『你也是飛機上的?』這句話,聽得我一頭雲霧,反說了一聲:『你說甚麼?』那漢子才又問:『你不是摔飛機死裏逃生的?』我仍然不明白,只是一個勁搖頭──那是,箱子撞上了一塊大石,『嘩啦』一聲,撞得粉碎,箱中的金洋,全都飛了起來,像是炸開了一天的金花。」

  團長說到這裏,急速地喘起氣來,要三大口酒才壓得下去,續道:「那石頭在懸崖邊上,金洋像是一蓬驟雨,落向懸崖之下,只有一枚,反向我們所在處飛來,被那漢子一伸手,抓在手中──就剩下了這一枚,那漢子真是人物,他硬是給了我,我一直保存到現在,真正窮得過不下去了,這才出手的。」

  我和白素對他並無興趣,只是急急地問:「你和那陽光土司之間的每一句話,他的每一個動作,你都好好回想一下,告訴我們。」

  團長卻有點不樂意了:「我幹啥子要賣你們這個帳?」

  我向白素一指:「她是陽光土司的女兒。」

  團長聽了我的話之後,反應好像被人在頭頂用鐵錘敲了一下,整個人向上彈了起來,用力揉著眼,盯著白素看了一會,才道:「是有點像,可是那時候,我以為你是男娃子。」

  我一作手勢:「別亂七八糟,慢慢說。」

  團長的神情十分激動,我叫他慢慢說,可是他說來還是有點顛來倒去,他先道:「既然是恩人的女兒,我還能不巴心巴肺(竭盡所能,一心一意)嗎?那漢子──恩人救了我之後,有一個小娃子奔到他身邊,是三撮毛,卻又管漢子叫爹,我以為──」

  他說到這裏,又斜眼向白素看來,我這才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忙道:「那是她的哥哥,那時候,她還未曾出世。」

  團長「哦哦哦」地應了七八聲,才道:「那漢子一伸手抱起了小娃子,就問:『大帥府發生了甚麼事?』他才救了我一命,而且有一股威嚴,叫人不能不回答他的話,我就把兩個師的長官都叛變了的事,說了一下,那漢子兩道濃眉上豎,神情十分難以捉摸,忽然大喝一聲:『去吧!』乖乖,張飛喝斷橋的那一下巨喝,也就差不多了,我自然連滾帶爬離去,他又趕了上來,把那金洋給了我,就抱著小娃子走了,就像神仙一樣。」

  我和白素在團長的敘述之中,意外地知道了他曾見過白老大,甚至白奇偉,那是意外收穫,自然心中狂喜。可是說下來,我們所得的資料又不是太多,未免又有些失望。

  我想了一想,又問:「他根本沒有向你通名,你怎知他是陽光土司?」

  團長道:「我後來向人說起獲救的經過,聽到的人之中,有見識的都說,那是陽光土司,最是行俠仗義,救急扶困,是天神一樣的人物,我是交了好運,才會遇上了他,死裏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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