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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在某些環境中成長的人,會認為個人微不足道,人人必須為一個組織効忠,甚至聽到了「交心」這樣的字眼,也覺得理所當然──最近,原振俠醫生就告訴我他的一次經歷之中,就遇上了一個成了「烈士」、死了變成仍然對組織忠心的鬼魂。

  在另一些環境中長大的人,自然會致力於科學知識的探索,為個人的前途而奮鬥,十分勤奮地工作,孜孜不倦地吸收知識。

  自然,各種環境,會形成各種不同的思想意識,而紅綾成長的環境,如此異特,可以說是在世上獨一無二的了,她所經歷的,甚至不是人類的環境;那麼,她自然能擺脫人類社會的一切羈絆和影響,自有她自己的一套原始的、可能更接近人性的觀念,和在任何環境中成長的人類觀念,大不相同。

  現代人,不論是在甚麼樣的環境中成長,總有一個「人生目標」,向著這個「人生目標」努力前進,達到的,被目為成功,達不到,被視為失敗,目標有大有小,有高有低,但人人都有一個。

  至於為了達到這個目標,要付出多少代價,犧牲多少快樂,就算計較了,也被認為那是必須的付出,前仆後繼,沒有人後悔。

  紅綾有甚麼目標沒有?看來不會有,她需要的,只是生活的最低需要和快樂。要她變成知書識禮,文明得懂得用電腦,那全是白素替她訂下來的目標,不是出於她的本意。

  想了雜七雜八的一大堆,我最後想到的是:紅綾有可能抗拒他人代訂下的目標,可是其他種種環境中的幼年人,有能力抗拒嗎?

  這又使我想起當我從未來世界「歷險」回來之後,白素曾感慨地說,沒有一個人真正自由,每一個人都是另外一些人的「玩具」。

  我霍然站起,失聲叫:「有一個人可以例外,紅綾可以例外。她可以完全不受任何人的影響,做母親的要她怎樣怎樣,她可以不聽從。」

  我叫出了心中所想的,隱隱感到,白素越是想紅綾「文明化」,危機就越甚,我應該立刻也到苗疆去,當著紅綾的面,說說清楚。紅綾既然有那場特異的遭遇,她就可以有不做他人「玩具」的幸運。

  我團團打了幾個轉,正準備離開書房,電話響了起來,按下掣鈕,聽到了溫寶裕的聲音:「有一輛客貨兩用車,於風雨中,在海邊的公路失事,我正趕去看。」

  當我雜七亂八想到那些事的時候,我感到震撼,更隱隱感到,有一個巨大的陰影,正籠罩在所有現代文明人的身上,而不為人所知,似乎除了紅綾這樣的野人之外,沒有人可以逃得開去。這種巨大的陰影,是如何形成的?是和人類文明逐步進步而慢慢形成,還是一下子就形成的?

  我其實還不是很捉得住問題的中心,只是雜亂地想著,我只想到,要快點到苗疆去,不然,白素會把紅綾也推進那個陰影之中去。

  所以,一時之間,我把那四個老人(陶格一家)的事,擱在一邊,直到溫寶裕的電話中提到了「客貨兩用車」,我才陡然一怔:「證實了就是那一輛?」

  溫寶裕道:「還沒有,我正趕著去看。」

  我有點惱怒:「每天都有這種車子失事,你去看了再說,別動不動就來煩我。」

  溫寶裕沉默了片刻,才道:「是不是有甚麼特別的事,使你覺得困擾?」

  溫寶裕有如此敏銳的感覺,可知他確然與眾不同,我以一下嘆息,作為回答。

  雖然只是一下嘆息,但是也表達了我複雜之極的心情,也確然證明真的有嚴重的精神困擾。

  溫寶裕有一會沒出聲,我以為他已離開了,正待放下電話時,卻又聽到了他充滿焦慮和關切的聲音。他道:「我不知道甚麼事,可是我──似乎自我認識你以來,你從來也沒有這樣──沮喪過。」

  我又嘆了一聲:「不是沮喪,是──唉,我也說不出是怎麼一回事,只覺得──極想抓住點甚麼,可是伸出手去,用的力道再大,看得再準,抓到的,只是一團空氣,空有一身力,卻發不出來。」

  溫寶裕的年紀還輕,而且,在這種情形下,在電話中,也不是很適宜於傾訴心事,可是我由於心中實在感到不好受,所以就自然而然,把心中的感覺,向溫寶裕說了出來。

  溫寶裕又沉默了片刻:「有任何要我幫助的,我一定全力以赴。」

  我苦笑了一下:「連發生了甚麼事,我都不知道。」

  溫寶裕又活潑了起來:「如果沒有甚麼重要的事,我提議你到苗疆去看望紅綾,或者,把她帶到城市來──女泰山大鬧大都市,哈哈,我可以──」

  他話還沒有說完,我只覺得聽了他的話之後,越來越是煩躁,他還有興致打哈哈,我已覺得氣往上衝,不等他說完,就大喝一聲:「住口。」

  我真是感到了少有的煩躁,一喝之後,用力放下了電話,還重重在桌上,敲了一拳,令得桌面上的一些東西,都彈跳了起來。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情形──這時,如果有人問我,為甚麼生那麼大的氣,我一點也答不上來。事實上,我立即用這個問題問自己,也沒有答案。

  一定要答的話,那就是剛才我對溫寶裕說的那番話:明知有些事正發生,想阻止,可是空有此心,空有一身力,卻不知出在何處才好。

  這是一股令人不安、焦躁、無所適從的情緒,以我的意志力,竟然也無法克服這種情緒,那就更令我覺得不安。

  我手放在電話上,足有兩三分鐘,沒有收回來,等著溫寶裕再打電話來。

  可是電話鈴卻一直沒有響起。

  在相當日子之後,我問溫寶裕:「那次,我大喝一聲,放下電話,以你的性格而論,必然不服氣,會立刻再打電話來,為甚麼忽然性格改變了,竟然沒有立刻再打電話來和我爭辯?」

  溫寶裕先是長嘆一聲,又大大地扮了一個鬼臉,才道:「做人真難啊,我聽出你有極大的煩惱,想安慰你幾句,想來你才找回女兒,提起她,應該最能令你心情愉快了,誰知道馬屁拍在馬腳上,才說不了幾句,就給你大喝一聲,嚇得我膽戰心驚,當時也想不出你為甚麼會發那麼大的脾氣,我是聰明人,自然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最好是悶聲大發財。」

  溫寶裕的這一番解釋,十分合理。事實上,非但他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會發那麼大的脾氣──自然,所謂「沒來由的焦躁」的說法,不能成立。情緒上的焦躁,必有來由,只不過由於未知來由為何。

  感覺敏銳的人,會有「第六感」,有時強烈,有時微弱,那是一種實用科學還無法解釋的「超感覺」。我自然屬於有超感覺的人,可是卻也從來沒有如此強烈過,強烈到了令我產生了為此不安的情緒。

  後來,自然證明了我的超感覺有這樣強烈反應,大有來由,絶非事出無因。

  當時,等了幾分鐘之後,我走開幾步,拿起一瓶酒來,就著瓶口,喝了一大口酒,皺著眉,心想,溫寶裕的提議,不是沒有理由,在他電話之前,我不是正想到苗疆去嗎?而且,還感到,我越早到苗疆去,就可以更早制止一些事發生。

  但這時,我又猶豫起來,陶格的一家究竟怎麼了?他們是不是還會來找我。就此棄他們於不顧,說不過去,因為他們一定有重要的事要我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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