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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誌異」全盤現代化之五:鬼妻


  新房中的紅燭,已燃了一半,燭火搖曳,燭淚一滴滴落向下,疊成了奇形怪狀的一堆。新娘的頭上,戴著沉重的冕,有垂下的瓔珞,遮住了她的臉,她坐在牀沿,像千百年來無數新娘一樣,低垂著頭。

  她的心情,也和千百年來所有的新娘一樣,緊張得連透氣都困難,想起一連幾天,幾個嫂嫂對她講的男女間的那些事,她從瓔珞的隙縫中偷偷看看丈夫──這個男人,和她會一生聯在一起,而在今天之前,根本沒有見過他,只知道他叫聶雲鵬,會經娶過妻子,妻子一年多前故世,媒人說他是多情男子──這令她多少有點模糊的甜蜜想像。可是嫂嫂又特別提出來:他娶過妻子,你可是黃花閨女,洞房那夜,你得……

  接下來的話,一想起來就會面紅耳熱,可是又禁不住不想!

  喧鬧聲似乎已經漸漸靜了下來,腳步聲在房門前停了片刻,門被推開,她看到他走進來,把頭低得更甚。他反手關上門,又停了片刻,才來到了她的面前。她感到了男性的氣息,竟然是那麼強烈,像是有一爐火移到了近前,令得她有點微微發顫。

  然後,是一雙手──好大的手,分開了遮在她面前的瓔珞,盯著她看,她可以感到他目光中的灼熱,可是她卻沒有勇氣看一看他。

  再接下來,嫂嫂講的話,一句一句實現,她緊閉著眼睛,身子酥軟地向牀上倒下。

  而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了另一個女人的聲音:「為什麼佔了我的牀?」

  她還未曾會過意來,「啪」地一聲,臉上已經捱了一掌,痛得她睜開眼來,看到一個穿著褻衣的女人,兇狠狠地站在牀前。她還沒有說話,頭髮已被那女人拉住,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已被拉下牀來。

  在這時候,她聽得他在哀求:「別這樣……別……娘子,別這樣!」

  她像是被巨雷擊中了頭頂掙扎著起身,指著他,又指著那女人,喉際發出了奇怪的聲音,好一會,她才道出了一句話:「你騙人!你……沒有喪妻!」

  他雙手緊握著拳,那女人轉過了身去,背對著他。他雙手又鬆開,向那女人的背影指了一指,立時又縮了回來:「她……她不是……人,是……鬼……」

  她感到一陣冰冷,似乎是那女人霍然轉身時帶起的一陣陰風,連燭火,在極度的震驚之中,看來也有點綠森森地駭人。

  那女人是鬼!

  鬼已經轉過身來,鬼剛才打了她一個耳光,扯了她的頭髮,罵她佔了牀……鬼……怎麼看來和人一樣?

  她完全不知道怎麼才好,幾個嫂嫂曾翻來覆去告訴她,洞房之夜會發生的一切事,但絶對沒有人對她說過,洞房之夜,丈夫會有一個鬼妻來鬧事!

  鬼轉過身來之後,並不看她,只是向他望,目光冷森得令他面色煞白。忽然,鬼幽幽地嘆息著,嗚咽著:「你……知道我要冒著幽冥殿上多嚴重的譴責,才能和你來相聚?你……你……」

  嗚咽聲聽來令人肝腸寸斷。他雙手掩住了臉──本來是恩愛夫婦,忽然妻子病死,日思夜想,竟然有一個晚上,死了的妻子悄然出現在眼前,不是幻覺,不是假夢,妻子真的來了,那是真正的幽會──與幽靈的會合。久別勝新婚,鬼妻嬌柔投懷,一切竟和生前毫無不同,鬼妻似乎每晚都來,他本來不想再娶,可是鬼妻……

  他不知說什麼才好,他不是不思念鬼妻,可是他又有幾十個再娶的理由。

  他望著鬼妻,又望著新娘,新娘臉上的胭脂底粉,都被淚水染得模糊,剛才他擁著新娘,感到了新娘子的羞怯和溫柔,但現在,怎麼辦呢?他實在不知怎麼辦才好!

  他雙手抱著頭,抱得如此之緊,像是想把自己的頭擠扁,然後,蹲了下來,蹲在房間的一角,一動不動。

  鬼妻仍然嗚咽著,坐了下來。新娘在極度的驚駭中緩過神來,勉強支起身子,十分艱難地坐了下來。她仍然不敢相信那女人是鬼。

  可是,她終於相信了。

  遠方,突然傳來了雞啼聲。那女人身子震動了一下,抬起頭來,停止了嗚咽,雙眼失神,一片茫然。雞啼聲再次傳來,那女人站了起來,長嘆一聲。新娘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女人……真是鬼,因為那女人就在她的注視之下,那女人……那鬼……消失了!

  他也在這時,放下手,抬起頭:「每次都是那樣……雞一啼,她就會走。」

  她直到這時,才哭出聲來,一哭就不可收拾,鬼妻在深夜嗚咽,她在白天流淚。

  鬼妻每晚都來,情形每晚都和洞房之夜一樣。

  他知道,有人告訴過他,可以有法術令得鬼不再來,可是他不要那麼做,雖然是鬼,畢竟是他的妻子。

  鬼妻每晚都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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