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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當年故事之五:私奔


  要不是他見過那青年人幾次,他決不會有心思去聽他們的對話──雖然他們緊挨著他,雙方的距離,只怕不會超過半公分,但他們都看不到他。

  環境其實也不是很奇特,在陋巷中,他用鐵皮搭了一個棚棲身,青年人和他的女友,就靠著鐵皮,坐在地上,商議著要私奔。

  他先聽到青年人憤然的聲音:「我們可以私奔!」

  「私奔」這兩個字,扯動了他的舊傷疤,令得他震動,覺得幾十年的舊傷,又開始在沁血,所以他緩緩坐了起來,從鐵皮鏽破的地方,向外看去,在悠悠忽忽的燈光下,看到了相擁著的一對男女,男的他見過幾次,是在對面街上的熟食店賣飯盒的。女孩子偎在青年人的懷中,這時恰好抬起頭來,眼中淚花亂轉,神情吃驚:「私奔?」

  青年人有點激動,揮著手:「私奔!不理你母親要多少禮金,要擺多少桌酒席,要……」

  青年人越說越憤慨,女孩子怯怯地:「那怎麼行?我以後,怎麼見姨媽姑姑……她們……」

  青年人狠狠地反手一拳,打在鐵皮上,發出了「嘭」的一聲巨響:「你是要嫁給你那些姨媽姑姑!」

  女孩子垂下頭去,只聽得她幽幽地嘆息著:「難啊!難啊!」

  他不由自主,跟著在心中也唸了一句──真是難!他愛的是東家女兒,東家開的是酒坊,方圓百里,赫赫有名。他甚至不是釀酒的師傅,只是一個短工,那年頭,像他那種小伙子不多,當然由於家境貧困,學校一有假期,他就得四處去做工掙錢,籌備下一次的學費。東家已誇獎過他,稱他為什麼「有志青年」、「前途無量」。可是說幾句誇獎話是一回事,要娶他的女兒,又是另外一回事。當他期期艾艾,向東家提到他和她之間的事時,東家那種盯著他看的神情,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結果是:四條大漢,把他抬出了一百里,東家揚言,在酒坊一百里的範圍內,他右腳敢跨進來,就打斷他的右腿;左腳敢跨進來,就打斷他的左腿!

  他當然沒有叫那種話嚇倒,他趁晚上天黑趕路,愛情的力量,使他全然不知什麼叫疲倦,太陽下山啟程,一百里的路,天沒亮,居然就到了酒坊的後面,悄沒聲地翻過牆。在牆角下的兩頭大黃狗陡然站起身,他作了一個手勢,畢竟在酒坊做了近兩個月的工,身上那帶著酒糟味,狗鼻子聞到了熟悉的氣味,也就沒有吠叫,又伏了下來。

  他轉過牆角,來到了她臥房的窗外。他耳朵貼在窗上聽了聽,聽到了叫人心碎的嚶嚶低泣聲,她的泣聲!她一定哭了一天一夜,不然,低泣聲怎麼那樣氣若游絲?

  他緩緩吸了一口氣,伸手在窗上,兩短兩長,輕輕扣了四下。

  啜泣聲停止了!他的心跳也幾乎停止──她聽到了,那是他們約好的暗號,她聽到了!

  他屏住了呼吸,一陣細碎的聲音之後,窗子打了開來,在黑暗中看來,她的臉更蒼白,滿臉的驚喜,隔著窗,她竟然緊緊地抓住了他的頭髮!

  (和電影或小說中在這種情形下相見的男女的動作,大不相同。因為那不是電影或小說。)

  她抽噎著:「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咬著牙,也抓住了她的頭髮,兩個人額抵著額,他和她,幾乎同時說出來:「我們私奔!」

  他加了一句:「快,天一亮,就走不了!」

  她用力點頭。他是怎麼幫著她從窗子跳出來的,由於當時心情實在太緊張,已經怎麼都記不起來了,想來總不會是扯著她的頭髮拉出來的。

  到了拉她上牆的時候,他發現了她手腕上紅紅的繩印,不禁駭然:「你爹打你?」

  她和他一面急步走著,一面搖頭:「不,爹找了穩婆來,要驗我是不是和你……好過,我不肯,他就叫人把我綁了起來……幸好我們沒有……不然,不但我活不成,你也活不成!」

  他咬著牙,聽她一面喘氣,一面講說,而在經過了黎明前的黑暗時,他們已走了七八里,進入了一個小山坳。

  白天,不敢趕路,就進了一個山洞,山洞以前有人來過,鋪著乾草,他和她並頭躺了下來,他的視線,落在她由於呼吸急促而起伏的胸脯上。

  他們都年輕,那時候絶未曾想到以後怎麼樣。只是忽然之間,他們的視線接觸了,無形的目光,轟然被點著,成了無形的火焰,在他們身內身外燒起來,燒得他們臉上有火光在忽閃。

  她在他的身邊,用不可抗拒的聲音說:「我要和你好,好過,死也值!」

  好過了。

  她是不是死了,他根本不知道,天大亮之後不久,犬吠聲大作,東家帶著人和狗,追了上來,實現了諾言,他的雙腿,都被打斷,又拖出一百里去──他曾想過爬回去,可是,太遠了。

  鐵皮柵外的那一對青年男女走遠了,他們決定了私奔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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