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衛斯理全集 > 極刑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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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的身上,已經有了不少傷口,血自傷口中在流出來──是真正有血在流出來──這也是為什麼看起來那麼像真的原因,那可能一個簡單的機械裝置,使蠟像有血紅色的液體流出來,就像是人體受傷時一樣,血順著人體流下,流到了地上的一個凹槽之中,再被吸上去,這樣周而復始地流著。 這個人身上的傷處極多,有的傷口,一時之間,看不出是什麼造成的,但有的傷口,一看就知道是什麼形成的:凸出在網眼外的肌肉,被利刀削去了的結果!有的傷口是一片鮮紅,赤裸裸的肌肉,似乎還在因痛苦而顫動。 有的傷口,且已模糊,有的傷口,血珠子在沁出來,十幾滴,沁出來之後,聚成一團,往下淌著。那種血向外沁流的情形,如此真實,令得看到的人,身上同樣的部位,也有涼浸浸的感覺。 在那個人身邊的是另一個人,穿著十分奇特,手中拿著一柄形狀古怪,略呈彎形,又薄又鋒銳的利刀──這柄刀當然是真的刀,而且一看就可以叫人感到它的鋒利程度的那種。 這柄利刀的刀刃,有一半正切進那個被網勒著的那人,在網眼中凸出的肌肉之中,同樣的,也有鮮血,奪目的鮮血沁出來,順著刀尖在向下滴著。 執刀者的神情,極其全神貫注,彷彿他在切割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在用一柄利刃,雕刻什麼沒有生命的材料,要使之成為一件藝術品一樣。 而真正令人吃驚的,是那個受刑者臉部的神情,那是一張什麼樣的臉! 所有人的臉,構造和組成的部份,全是一樣的,無非是眼耳口鼻,再加上肌肉皮膚而已,可是,結構和組成部份相同的臉,卻可以有數以萬計的形狀變化,還可以有更多幾千倍的神情變化。 那個受刑者的神情,真是叫人吃驚,我從來也未曾在一個人的臉上看到如此受了冤屈,如此憤然不平,如此把所有內心的痛苦都集中在一起的神情過。他的雙眼睜著,使人感到他雙眼之中,有一種力量,要把世上的一切全都化為飛灰。他的口不是張得很大,但卻可以使人感到彷彿聽到他發出的,充滿了憤怒和痛苦的呼叫聲。 陳列室中人雖然不少,可是卻靜到了極點,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響來,但是在那麼寂靜的境地之中,我彷彿聽到了鮮血滴在地上的聲音,也彷彿聽到了那受刑者發出的呼叫聲,那簡直是來自地獄的聲音,這種聲音,或許不能刺激人的聽覺神經,但是卻可以使得人體內的每一根神經,都感到他的力量。 我真正呆住了,這個受刑人,對他肉體上所受的痛苦,似乎根本未曾放在心上,雖然他臉上有著極痛苦的表現,但那種痛苦,絶不是來自他身上的肌肉,正在被利刃一片一片削下來,而是來自他內心的深處。在他的內心深處,有著極度的悲慟,他的那種眼神,清楚地使人感到他內心的哀痛,和他正在發出什麼樣的嘶叫聲。 他不是在叫痛,而是在叫出他心中的悲憤,叫出他心中所不明白的問題,叫出他對命運的投訴,叫出他心中所懸念的一切。 我甚至立即知道了這個受刑者是什麼人,雖然一無文字說明,但是我立刻知道了這個受刑人是什麼人。也正因為如此,我記憶中有關這個人的一切事蹟,在剎那之間,都湧了上來,也更使我感到了震撼。 正如米端所說,精神上的痛苦是可以感染的,他也說得對,感染再強烈,被感染者和身受者還是完全不同的,身受者的感覺,要強烈一千倍,一萬倍。 然而,在知道身受者的背景之後,當然所受到的感染也會強烈得多。我這時已無暇去注意別人的反應,只覺得自己血流在加速,甚至有一種暈眩之感。 那個受刑者的臉上,有著那樣令人震撼的神情,自然是有它原因的,他一定是明朝末年的大將軍袁崇煥。雖然歷史上受過凌遲處死這種極刑的人有許多,也有很多是十分出名的,但是我可以肯定,這個受刑人不會是別人,一定是袁崇煥。這個把自己所有的能力,都貢獻在和強大敵人鬥爭的民族英雄,而結果,他受刑的罪名,卻是通敵叛國,是漢奸! 英雄不會怕死亡,即使是凌遲處死,也不會怕! (「凌遲」這種酷刑的執行方法是劊子手一定要割一千刀,在受刑人未曾被割上一千刀之前,受刑人要是死了,劊子手是有罪的。發明這種酷刑的人,目的自然是要受刑者多受肉體上的痛苦,但是,真正的英雄,其實並不怕肉體上的痛苦。想出這種酷刑的人,顯然不了解英雄的精神面貌。) 而根據歷史上的記載,袁崇煥在行刑之前,民眾盲目地以為他真是通敵的漢奸,而紛紛撲上去,去咬他的身子,把他的肉咬下來,蠟像上許多並非刀傷的傷痕,血肉模糊的傷口,自然全是人的牙齒所造成的。 群眾的盲目竟然可以到達這種程度,這實在是人類是否能劃入高級生物之列的最大疑問。 袁崇煥在受刑之際,感到的不是肉體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痛苦,被冤屈了的痛苦,失敗的痛苦,被命運作弄的痛苦,無可奈何絶望境地的痛苦,控訴無門的痛苦,恨不能自己的身子化成飛灰去換取理想實現而又不可能的痛苦── 這種精神上所有痛苦集中在一起,真給人以巨大的震撼,會使人忍不住身子發顫! 房間中從極度的寂靜,變得漸漸有了聲響,那是呼吸聲──在一看到這種景象之際,人人都屏住了氣息,但漸漸地,就變成了急促的呼吸,而且呼吸越來越急促,到後來,簡直是在大口喘氣,人人都不由自主,在大口喘氣。 我也不能例外,也一樣在喘著氣。然後,又有了哭泣聲,那幾個女青年已經情不自禁哭了起來。有幾個男青年也流著淚,然後,又是一陣骨節摩擦所發出來的「格格」聲,那是好幾個男青年緊緊捏著拳頭,所發出來的聲響。 儘管大家對袁崇煥這個人的遭遇都很清楚,但是這樣活生生的情景,呈現在眼前,文字的功力再高,也難及萬一。讀歷史使人扼腕,這時,簡直使每一個看到這種情景的人,都感染到了那種精神上的痛苦──就算程度深淺不一,也一定是一生中最深刻的一次了。 我勉力使自己鎮定,而且,立即想到了一個問題:塑造這個蠟像的人是誰?這簡直是偉大到了極點的藝術品,我一定要見見這個把這麼巨大的震撼力量,融進了他作品之中的那位藝術家! 當我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我才轉動頭部,四面看去,直到轉頭時,我才發覺我一直盯著在看,一動也沒有動過,以致頸骨都有點僵硬了。 轉過頭去,我看到米端直挺挺地站在房間的一角,也望著那令人震懾的情景。 我本來是想向他發問:誰是那麼偉大的塑像的創造者? 可是我一看到了他,雖然已張大了口,可是我的話,卻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堵在口裏,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那種使我出不了聲的力量,來自米端,或者正確一點說,來自米端臉上的那種神情,這時,站著一動也不動的米端,所表現出的那種痛苦的神情,竟半分也不亞於那個袁崇煥的塑像。 若說我看到了塑像時,已是受了極大的震驚,那麼這時,我震驚的程度更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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