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衛斯理全集 > 活俑 | 上頁 下頁
一八


  我不自覺地眨著眼,卓長根作了一個手勢:「金花說要去上學堂,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可是──可是──」

  馬醉木回來之後,才使卓長根知道除了他長大的草原之外,外面還有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不同的世界裏的人,可能根本不懂怎樣養馬,但是懂得其他很多很多事,馬金花現在就在那另一種世界生活,學她以前不懂的事。

  卓長根開始,疑惑著,猶豫著,但每當馬金花有信捎回來,馬醉木得意地告訴他有關馬金花的情形時,卓長根就開始有了打算。

  卓長根決定,他也要上學堂,去學一些除了養馬之外的東西。他一下了決心,行動簡直瘋狂,有識字的馬販子一到,就被他纏住了不放,一個字一個字地學著,很快把他帶進了另一個新天地。

  而在四年之後,他終於也離開了馬氏牧場。

  我知道卓長根後來曾「好好地唸了一點書」,但是我卻不知道他學的是甚麼,我想了一想,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卓長根的神情,有點忸怩:「開始上學堂,我再也想不到自己可以活得那麼長命,所以急得不得了,見到了甚麼都想學,結果是貪多嚼不爛,到現在,一點專長也沒有。」

  白素微笑了一下:「老爺子太客氣了,我記得我小時候,爹對我說過,他在唸大學的時候,學校裏有一個怪人,年紀比所有的學生都大,唸起書來,比所有的學生都拚命,不到兩年,就弄到了一個博士銜頭,這位怪人,多半就是你?」

  卓長根咧著嘴,爽朗地笑了起來:「博士不算甚麼,我活得比人長命,博士銜頭,也就容易多些。」

  我心中實是驚訝不已,但繼而一想,我的驚訝,真沒有道理,算他二十五歲那年開始識字,他今年九十三歲,有將近七十年的時間,只要肯奮發向上,拿多幾個博士,當然有可能。

  令我覺得驚訝的主要原因,可能是由於他粗豪的外型,爽直的談吐,看起來絶不像是一般通常所見的博士!

  他又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金花比我好,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打的主意,只攻一門,很有成績。她學的是歷史,對先秦諸子的學術,以及春秋戰國的歷史,乃至秦史,都有十分深刻的研究,她──」

  卓長根才講到這裏,我已經不由自主,站了起來:「等一等,你說的是誰?」

  卓長根道:「金花。」

  我嚥下了一口口水:「金花──馬金花?」

  卓長根有點不明白地望著我,我苦笑了一下:「她──你剛才提到的那個先秦文化的權威,世所公認的學者,我知道她姓馬,曾在歐洲各個著名的大學中教漢學,現在世上著名的漢學權威,幾乎全是她的學生,或者是她學生的學生,她──這位馬教授的名字,好像是叫馬源,一個很男性化的名字。」

  卓長根嫌我太大驚小怪:「那就是金花,後來她嫌自己的名字太俗,改了一個單名,叫馬源。名字有什麼俗不俗的,像我,叫長根,就叫長根,不能因為做了博士,就看不起自己原來的名字。」

  卓長根在大發議論,我卻早已傻掉了,和白素互望著,白素的神情,也和我一樣,感到那幾乎是不能理解的一件事。

  卓長根一直在敘述著馬金花,就是國際知名的大學者馬源教授。

  各位也看過前面,卓長根對馬金花的敘述,怎麼能把這樣一個牧場的女兒,和先秦諸子,和中國古代史,和歐洲的大學,和那麼負盛名的一位大學者聯繫起來呢?

  可是,馬金花就是馬源教授,這位學者中的學者,學問淵博得她的學生要形容她時,不知選擇甚麼字眼才好,再著名的高等學府,能請她去講一次話,都會當作是校史上的無上殊榮!

  過了好半晌,白素才緩緩搖著頭:「當然,幾十年,在一個人的身上,是可以發生很大的變化。」我陡然想起,我在來的時候,在航機上看到的報紙上,有一段消息,這段消息,我在看到的時候,並沒有加以多大的注意,但現在卻非提出來不可。

  那消息說,國際漢學家大會,就快在法國里昂舉行,屆時,公認的漢學權威馬源教授,會以九十高齡,應邀在會上講話。

  而現在,我們正在法國南部,離里昂並不太遠,卓長根到這裏來,是不是為她?

  我越是想,臉上的神情就越古怪,白老大在這時又走了進來。

  白素道:「爹,原來老爺子講的馬金花,就是馬源教授。」

  白老大「呵呵」笑著:「還會是誰?愛情真是偉大,不是馬教授要到法國南部來,你以為憑我釀的酒,會把卓老頭子從他的南美洲王國中拉過來?」

  白老大這樣一說,我又再度傻住了,指著卓長根──這是一種相當不禮貌的行動,但由於驚訝太甚,所以我也顧不得了:「你──就是那個在南美洲──充滿了傳奇,建立了聯合企業大王國的那位中國人?」

  卓長根攤開了大手:「做點小買賣。」

  我「嗯」地吸了一口氣,好一個小買賣。這個「小買賣」,至少包括了數以萬畝計的牧場,農場,數以百計的各型工廠,兩家大銀行的一半股份,和不知多少其他行業,牽涉到的資產,至少以千億美金為單位。

  我絶不是沒有見過大富翁的人,富翁的財產再多,也很難引起我的驚訝,可是眼前的卓長根,雖然年紀大了,神態外型,看來仍然是一個十分典型的粗獷豪邁的北方牧馬人,誰會想得到,他就是那個連南美洲好幾個國家元首都要看他臉色的大人物。

  白老大注意到了我臉上神情的古怪,他用力推了我一下:「小衛,總算不虛此行,見了世面,是不是?嗯?」

  我由衷地說道:「真是長了學問。不是到這裏來,怎想得到南美洲的中國皇帝,和漢學上的巨人,都從中國涇渭平原上牧馬出身!」

  白素也感嘆地道:「真是再也想不到。卓老爺子,你離開了馬氏牧場之後,難道就未曾見過馬教授?」

  卓長根喝了一口酒:「再見到的時候,大家已經是中年人,那時,我也唸了點書,金花已經在學問上有了很大的成就,見面時,大家都很歡喜,可是一提到當年的那件事──」

  他講到這裏,略停了一停,長嘆了一聲:「一提起那件事,她說的還是那句話:『別問我任何問題。』」

  兩人分別那麼多年,再次重逢,身分都不同了。馬金花已經是學術上極有成就的教授,誰也無法把她和在原野上策騎飛馳,一身白衣,帶著慓悍的牧馬人,和股匪血鬥的女豪俠連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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