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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六、怪鏡頭

  一直到決鬥結束,受傷的那個,抱著他的斷腿,向天嚎叫為止,所看到的一切,就電影文法而言,實在是無懈可擊的。一切的發展,全是那麼緊湊,鏡頭的運用,簡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特寫也好,中鏡也好,都恰到好處,所以,才能形成如此懾人心魄的震撼力,使得我和白素在看的時候,曾兩度不得不停止下來,喘一口氣。

  可是這時,所看到的情形,卻怪異之極──所看到的情形,其實一點也不怪,只不過是絶不應該出現的一種情形卻出現了。

  隨便舉一個例子來說,西瓜,一點也不怪,尋常之極,但是一隻西瓜,如果出現在正在向大法官宣誓就職的美國的總統的頭上,自然怪異之極了。

  這時,首先是鏡頭的角度,出現了不尋常的變化,像是攝影機的支架,忽然縮短,短到了幾乎貼地的程度。

  接著,鏡頭一轉,對準了黑暗的江灘,自此之後,就不再移動,而只有斷腿者的嚎叫聲。

  江灘上什麼也沒有,能看到的,只是鵝卵石,和捲上來的江水。導演運用了這樣的鏡頭,想表現什麼呢?表現生命的消失嗎?是為了讓觀眾在剛才的震撼之下,鬆一口氣嗎?是一種新鮮的中場休息的手法?

  當這個靜止不動的鏡頭,持續了二十秒鐘以上之際,我和白素都開始覺得怪異,我首先道:「怎麼一回事,一個天才導演,忽然之間成了白痴?」

  白素則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剛才那斷腿的經過──拍得太真實了!」

  我隨口應道:「電影的特技,可以令任何假的情形,看來如同真的一樣。」

  白素沒有什麼表示,但她立時又道:「斷口處的肌肉收縮,以致皮膚都倒捲了起來,連這樣的細節都如此有真實感。」

  我道:「是啊,剛才的一切,真是拍得好,可是現在這樣,算是什麼玩意?靜止不動的畫面加上嚎叫聲,觀眾可以忍受多久?」

  我這句話才出口,嚎叫聲陡然停止,變成了十分濃重的呼吸聲,我道:「嗯,電影新手法。」鏡頭仍然未變,卻聽到了那斷腿者濃重膠東口音:「你們是誰?你們──」

  接著,是布被撕開的聲音,還有一些難以辨別的聲音,例如踏在積血上的腳步聲,就十分難以辨得出,斷腿者還在問:「你們是誰?」

  看到的仍然是江灘,可以想像的是,在石臺上,一定出現了一個以上的人,出現的是什麼人?在做什麼事?導演為什麼不讓人看到,如果說這種是製造懸疑氣氛的新手法,那麼,最可能發生的效果,多半是觀眾忍無可忍,中途離場而去。

  鏡頭還是沒有動,斷腿者在喘氣:「你們是誰?為什麼──要救我──我可以把金塊全給你們,我有許多金塊,給你們──我還能活麼?」

  哦,原來來的人,是來救他的,剛才聽到的撕布聲,可能是撕裂了什麼衣服,用來作包紮傷口之用的。但斷腿的傷口如此之甚,怎能那麼容易止得住血?要有效地止血,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在腿彎處施用「緊紮法」,把血管在腿彎處緊紮起來。

  但是這樣子,又會使腿彎以下的殘腿得不到血液的供應而組織壞死,將來還要再進行一次切割的手術──齊膝把壞死部份切除。

  而剛才,傷者的失血極多,他在這種情形之下,還可以支持下去,自然是他的體能過人之處,但是他自己對自己能不能活,還是沒有把握,所以才在問他是不是能活下去。

  那一個似正在救他的人,卻一直沒有出聲,可惡的鏡頭,居然就這樣擺著,一動不動。

  斷腿者的喘息聲,含含糊糊的講話聲持續著,自然是感激不盡的說話,他居然能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保持清醒而不昏過去,我認為十分不通,道:「人對痛楚的忍受是有極限,超過了這個極限就會昏過去,這個人在這種情形下,應該昏過去了,導演在這裏,脫離了真實。」

  白素卻道:「在真實的生活之中,人忍受痛楚的程度,也各有不同。」

  我哼了一聲:「對,關雲長刮骨療毒,還談笑自如哩,藝術的誇張,倒也可以允許,不過不能視為真實。」

  白素忽然又道:「那個斷腿人,是怎麼化裝的?他的一雙小腿,不是齊膝斷去,如果是那樣的話,可以把小腿屈起來,藏在大腿之後,可是──像他那種情形,是如何處理的呢?」

  我回想著剛才的情形,揮了一下手:「真絶,一定是找了一個真正的一雙小腿斷去的人來演這個角色的。」

  白素「嗯」地一聲:「可能之一。」

  我叫了起來:「什麼可能之一?可能之二是什麼?是真的當場把那人的一雙小腿砍下來?」

  白素沒有出聲,這時,雖然鏡頭還沒有變,可是又有聲音發出來,所以我也就不說什麼。仍然是斷腿者那一口膠東話:「謝謝你們,謝謝,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他的問題,仍然沒有得到回答,看來那出現的一個以上的人,是立定心意,不肯出聲的了。

  接下來,又是喘息聲,我忍不住站了起來:「能不能快速前捲,誰耐煩看這種白痴處理法。」

  白素道:「我看快完了,緊紮傷口,也差不多是這樣的時間。」

  我正想說什麼,果然,謝天謝地,總算有了變化,江灘不見了,忽然是夜空,但一下子,又回到了石臺上,是斷腿者的近鏡,腿彎處有布條緊紮著,赫然就是緊紮止血法,在斷口處也包上了布,布原來是什麼顏色已經完全無關重要,因為已叫血浸透了。

  他的臉上,是可怕的一條一條的赭紅色的條紋,那是汗水流下,刷淡了血污形成的結果。

  他手撐著石臺,伏著,可是卻昂起了頭,向上望著,一臉的感激之色,但是神情之中,卻又有著一種異常的詫異,那些替他包紮傷口,救了他的人,卻始終沒有出現。

  他臉上的那種詫異表情,越來越甚。照說,一個人在重傷之後,不知能不能逃生,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是絶不應該現出這種奇訝的神情來的,可是他居然就現出了這種神情來。

  他一直向上望著,救他的人雖然未曾出現,但可想而知,他一定是望著他們。然後,他忽然喘著氣,伸手。顫抖著,向他望著的方向,指了一指,道:「那是什麼?你手裏拿著的是什麼?為什麼把它對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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