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衛斯理全集 > 黃金故事 | 上頁 下頁


  在那疾走向前的二十個人身後,密密層層的窩棚,本來,就算是夜深了,總還有點點燈火在黑暗之中閃爍的──那裏聚居了將近三萬人,總不可能在同一時候,都進入睡鄉。

  從各地來的娼妓要迎客送客,賭館更是通宵擠滿了人,沒有籌碼,來來去去的全是金塊,掌骰的人已練成了本領,用手一掂,就知道手上的金塊有多重,比用秤來秤還準,有酒館子,紅著眼的漢子一面撕著野兔腿,一面喝著酒,話題不離哪裏來了一個婊子,功夫好得叫人吃不消,或是什麼什麼人,找到了一塊比搏浪鼓還大的金塊。

  可是,今天晚上,自從那二十條漢子一離開這一區,四方八面,響起了一陣急驟的銅鑼聲之後,一切全都黑了下來,靜了下來。

  就算這時,有人在窩棚和窩棚之間,慢慢地走著,也會有一種這裏根本沒有人的感覺,雖然明知有三萬多人正在黑暗之中。

  哥老會的一隊「金子來」出動了。

  「金子來」一出動,關係著整幫人的命運,在行動還沒有結果之前,整幫人,或是聚在這一區的所有人,不論是身懷絶技的賭場郎中,還是顛倒眾生的標緻娼妓,或是才帶了一大箱煙土前來換取金塊的商人,全得在黑暗之中靜下來,用自己所信仰的各種神佛之名,為「金子來」祈求勝利。

  在這種情形下,不論是大人小孩,沒有人會輕易出聲,嬰兒除非是熟睡了,不然,做母親的,都會把乳頭塞進嬰兒的口中,阻止他們啼哭。

  二十條剽悍絶倫的漢子,在默默向前疾步趕路,江水奔流的嘩嘩聲,伴隨著他們有節奏的腳步聲,他們的臉上,刻板而沒有表情,看起來,個個都如同是一尊塑像,甚至他們走路的姿勢也是一樣,右手放在腰後,手中執著一個長條形的、用黑布套著的東西,左手隨著步伐,急速地擺動。

  而他們二十個人,心中所想的,也是一樣的:今夜出動,最好的情形是,二十個人之中,有一個人還能活著。

  這種最好的情形,其實和最壞的情形,也沒有什麼大的差別,因為最壞的情形,也只不過是連那一個也不能活著而已。

  他們甚至根本不必問:為什麼要出動。他們只知道,自己活過今夜的可能,只是六十分之一。

  是的,是六十分之一,不是二十分之一。

  因為另外還有兩隊「金子來」,每隊二十人,這時也正從他們所屬的區域出發,三隊「金子來」,各自代表自己的勢力,會在一處地方會合。

  那處地方在江邊,是一個大自然創造的奇蹟,一塊方方整整的大石臺,一半伸進了江心之中,令得江水更是湍急,撞擊在約有一人來高的石臺上,濺起老高的水花,再灑落下來,所以石臺有一大半面積,是終年濕滑積水的,遇上寒冬臘月,石臺上會積起一層厚厚的冰,由於冰是薄薄的一層一層凝結起來的,所以看起來絶不晶瑩透明,而是一種異樣的慘白色。

  這個石臺,叫做「神牙臺」,據說,不知在多少年前,有一個天神,掉了一顆牙齒,落向凡間,就化成了這個石臺。

  (大凡傳說,都是不可深究的,例如天神,怎麼會忽然掉了顆牙齒呢?)

  而石臺的整個形狀,看來也的確有點像是碩大無朋的一顆臼齒──在它的中間部份,微微凹陷下去,那一部分,也就終年積聚著濺起來的江水。

  這時,在神牙臺上,有十一個人,三個人一組,分三個方位站立,另外兩個人,分別站在石臺的兩個角落上。

  站在角落上的兩個人,年紀都相當大,鬍子頭髮,全都白了,一個較胖,面色紅潤,把雙手攏在長袍的衣袖之內,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一個較瘦削,雖然年老,可仍然是一臉的剽悍之色。

  另外三人一組的九個人,各種外形都有,都神色凝重、緊張,像是焦急地在等待著什麼。

  石臺相當大,看起來,不會比一個網球場更小,呈長方形,像是上天所賜的一個大舞臺,好供人類作演出殘殺同類的精采戲劇之用。

  除了江水撞向石臺的水聲和江流聲之外,沒有別的聲響,然後,有急驟的腳步聲傳來。急驟的腳步聲,自不同的方向傳來,開始,還很有節奏的,但隨著腳步聲漸漸接近,相互之間,便擾亂了節奏,單是在腳步聲中,已經使人感到了殺戮之意,一下子一個方向的腳步聲,蓋過了另一個方向的,而另一個方向的,再蓋過了這個方向的。

  很快地,在星月微光之下,自三個不同的方向,都出現了人。

  除了最早的那一隊之外,自另一個不同方向疾走過來的那一隊,全是一色暗紅色的衣褲,那種暗紅,在黑暗之中看來,和黑色的也就沒有什麼分別。

  另外一隊,自中間打橫趕來,身上是灰色的衣褲,像是所有的人,都是從和他們的衣褲同色的灰濛濛的黑暗之中,突然冒出來的幽靈一樣。

  三隊人一到了石臺邊,就停了下來,挺立著,一動也不動,只有他們的眼珠子,在閃閃生光,閃耀著的,是一種死亡之光,他們分別在石臺的三邊。

  站在石臺角口的那個胖老者在這時開口,聲音並不宏亮,但是足可以聽得清楚,他說的話,內容十分奇特:「也不知道上流是不是真有那麼只有金塊沒有石塊的一段,就算原來有,我看也早叫人撿拾得差不多了,依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再添冤魂,大家各站前一步,就算聽我的勸了。」

  他的話講完之後,有大約十秒鐘的沉默,然後,又是他發出了兩下嘿嘿的乾笑聲:「照例要說,也照例沒有用。」

  在那十秒鐘之內,分三組站立著的人,一動也沒有動過,別說踏前一步了。

  緊接著,在另一角的那個瘦老者,緩緩揚起手來,在他的手中,拿著一件奇特的東西,實在是無以名之,那東西像是一柄相當大的梳子,可是每一根「齒」,卻有尺許長。

  他才一揚起那東西來,臺上的所有人,除了那兩個老者之外,就一起躍下石臺,各自奔開了幾步站定。然後,瘦老者陡然伸出手,手指在那一列竹齒上揮過,隨著他的動作,發出了一下奇特之極,但是卻又極其響亮的聲音,戛然劃破了寂靜,聽得人心為之悸,血為之凝。

  隨著這一下聲響,列隊在石臺三邊的那三列人,右臂齊齊一震。

  本來,在他們的手中,各有長條形,套著布套的東西執著的,在他們的手臂一揮一震之下,布套飛開,剎那之間,寒光奪目,原來布套之內,是一式的利刃,三尺長、三寸寬,厚背,薄刃,方頭,沒有護手刀柄,刃口閃耀著寒芒。

  利刃的形狀說明了這種利刃,是何等鋒利,也說明了它是最直接的,使人的身體裂成片片的利器,它碰手斷手,碰腿斷腿,橫掃過來,絶不令人懷疑可以把人一下子斷為兩截,直劈下去,也一定可以教人想到能把頭顱剖成兩半。

  那瘦老者發出的第一次劃空巨響的餘音,悠悠不絶,在夜空中蕩漾了許久,才算是靜了下來,但是才一靜下,他再度揮手,那怪異的聲響,又一次響起。

  這一次,隨著那聲響,石臺三邊列隊的六十個人,動作矯捷得看起來全然不像是人,而像是在黑暗之中,忽然會閃電也似移動的怪物,他們身子向上一拔,六十個人,幾乎在同一個十分之一秒內,就已經上了幾乎有一人高的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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