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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廉不負雙手抱住了頭,身子也縮成一團,看起來竟是痛苦莫名的樣子,喉嚨裏則發出了一陣古怪的呻吟聲。

  等了好一會,他才抬起頭來,神情苦澀:「四姐她一直不肯告訴我她去了哪裏──這次見到她,我以為會不同,結果卻還是老樣子!」

  他說到後來,語音嗚咽,幾乎就要淚灑當場。看到他這種傷心人別有懷抱的樣子,我想笑又不敢──而且我注意到一點:人人都叫「四嫂」,可是他卻叫「四姐」。

  這是不是表示他和金秀四嫂之間的關係特別不同──可是他卻連金秀四嫂到了何處都不知道,這其間顯然另有曲折,當真撲朔迷離之至。

  我揚了揚眉:「難道黃堂也不告訴你他們的去處?」

  廉不負苦笑:「黃堂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

  這話簡直已超乎情理之外了,我望向他:「請說具體一些,總要叫人聽得明白才是。」

  廉不負又發了好一會呆,竟然這樣回答:「叫我從何說起?好幾十年了,有點事,我理不出頭緒來,有點事,我只是藏在心底,再也不想對人說──就讓它隨我燒成灰算了。」

  到了這時候,我當然可以肯定:此人當真是傷心人別有懷抱,不過我還是無法知道他究竟為什麼傷心。

  我想了一想:「現在最重要的事是令白老大和金秀四嫂可以相會──你有什麼提議?」

  廉不負苦笑:「要是你能找出四姐的下落,我向你叩頭。」

  聽得他這樣說,我相信他沒有騙我──然而事情還是不可思議。我追問:「黃堂要棄保潛逃,事先和你商量過?」

  廉不負點了點頭:「是四姐提出來的──她說:只有這樣,才能一了百了,再也不在濁世中翻滾,才是一個真正的自由人。」

  我呆了片刻──這話聽來大有哲理,的確是一個隱者所說的話,也很適合金秀四嫂的身分。我雖然沒有見過她,可是上次黃而在她指導之下和我對話,使我知道她是一個非同凡響的女子。

  由此看來,黃堂離開,並不單是為了逃亡,更多是為了離開濁世,跳出紅塵。

  只有看透世情的人才會有這種想法──我不認為黃堂能這樣看得開、放得下,他是聽母親的話行事而已。

  理出了這一個頭緒,我心中有數,說道:「這樣說來,黃堂就算知道了他能官復原職,他也不會出現的了?」

  廉不負道:「黃堂官癮很大,他當然想再做下去,不過只怕四姐不答應。」

  我不以為然:「這不公平,黃堂是成年人,應該有自主權。」

  廉不負怪眼一翻:「他願意聽娘的話,你管得著嗎?」

  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和他糾纏下去,我只想在他口中儘量瞭解黃堂一家人的去處。我想了一想,這樣說:「可不可以請你把這次和金秀四嫂會面的情形,從頭到尾說說。」

  廉不負想了一會,又長嘆一聲,才道:「四姐她根本沒有來找我,也沒有叫黃堂來問我的意見──她一直把我當小孩子,最可恨的是,我認識她的時候,我確然還小,可是她為什麼不知道我早已長大了呢?」

  廉不負這一番話,早已答非所問,可是我並沒有打斷他的話頭,因為我聽出了一點因頭──他在話說到一半時,且重重頓足,由此可知,金秀四嫂一直把他當小孩子,真是他心頭一大恨事。從心理學上來看,男性有這樣的想法,多數是為了暗戀不遂才產生的。

  想通了這一點,我恍然大悟,廉不負這個人許多看來很古怪的言行,原來都是為了這個原因。

  我心中暗想,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雖然說戀愛並無年齡界限,可是廉不負暗戀金秀四嫂,想起來就難免令人發笑。

  我且不說破,只是道:「你結果還是見到了她,可能是她也想見你的緣故。」

  若是白素在場,聽得我這樣說,一定會饗以老大白眼──因為這話明擺著是胡調,上海人打話,叫作「吃豆腐」。

  可是我猜到了廉不負的心理狀態,果然一語見效。他先是「啊」地一聲低呼,接著張大了口,看起來像是傻瓜一樣,可是卻笑得很燦爛──自我說出了金秀四嫂之後,他一直行為反常,愁眉苦臉,直到這時,才算有了笑容。

  我知道已找到了對症的藥,照這條路說下去,一定可以在他口中探出許多有關金秀四嫂的事情來。

  他在發出了一連串沒有意義的聲音之後,才能夠比較正常地說話:「你是說,四姐她不會怪我?」

  我順口回答:「當然不會,她為什麼怪你?」

  我只不過是隨便一問,可是他卻回答得十分認真──他的回答有點夾纏不清,要想上一想,才能明白。

  他說的是:「我怕她怪我在怪她。」

  這句話聽起來和繞口令一樣,我想了一想才明白,立刻又問:「你怪她什麼?」

  廉不負神情激動,提高了聲音:「我怪她嫁了人!她怎麼可以嫁人?怎麼可以?」

  他一連問了好幾聲「怎麼可以」,竟至於滿面通紅,認真之極。

  我不敢發笑,心想,這是暗戀者的典型行為──被暗戀的對象忽然結婚,那是對暗戀者最大的打擊。

  廉不負大口喘氣,過了好一會,才緩過氣來,神情也變得傷心欲絶,不但搥胸頓足,而且雙手還亂扯自己的頭髮和鬍子,樣子可怕之極,像是世界末日已經來臨一般。

  我由於先有了成見,所以他愈是傷心,我就感到愈是滑稽。我要轉過身去,以免他看到我竭力忍笑的樣子。

  可是接下來他說的一番話,卻令我大大改觀,而且感到自己的主觀成見,先入為主,是多麼可怕。

  他說的是:「我從小就聽說四姐的英雄事跡,她是我心目中最崇拜的人。我最記得第一次見她的情形──我從小是個入廟不拜神的野小子,可是一見了她,我就自然而然跪下叩頭!」

  我聽到這裏,已經感到自己的想法有點不對頭了。

  廉不負繼續說下去,神情已經完全沉醉在回憶之中,看起來很是陶醉。

  他說道:「當時四姐全沒有因為我年紀小而怠慢,她扶我起來,叫我『小兄弟』,又讓我稱呼她為『四姐』──從此之後,她就成為我心目中的女神,而且是我心中唯一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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